仲夏的一天早晨,斯佳丽郁郁不乐地坐在卧室的窗口,看着一辆辆大车和马车从窗下经过,沿着桃树路向郊外驶去。车上坐满了快乐的士兵、姑娘和她们的保护人。那天晚上人们要为医院筹款举行一次义卖,这一行人是到林子里去采摘些青枝绿叶装点义卖场地的。红土路上交替变换着大树的阴影和熠熠的阳光,马蹄过后,扬起了红色的尘雾。领头的一辆大车上,载着四个粗壮的黑人,带着斧头,准备去砍些万年青和常春藤,车后高高堆着好多只餐巾盖着的大篮子和橡木条做的食品篮子,里面盛着他们的午餐,还有十几只西瓜。这四人中有一人带着五弦琴,一人带着口琴,两人奏起一曲热烈的《假如你想过好时光,快快参加骑兵队》。大车后面跟着一个首尾相接的欢乐车队,女孩子为了凉快和保护皮肤穿着花布衫,披着薄肩巾,戴着兜帽和手套,擎着小小的遮阳伞。老太太们面带微笑安详地坐着,听凭年轻人隔着马车打趣说笑。康复期的伤兵夹在肥胖的陪伴和苗条的姑娘之间,受到她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军官们骑着马,随着马车蜗牛似的缓缓前行。整个车队车轮吱吱嘎嘎,马刺叮叮当当,金色穗带闪闪发光,阳伞摇来晃去,扇子不断摇动,黑人在歌唱。人人都乘车马从桃树路出去采青摘翠,去享受野餐,剖食西瓜。人人都去了,斯佳丽愁眉不展地想道:只有我例外。
车队从她窗前经过,车上的人都跟她招呼向她挥手,她想欣然回答他们,可是真难办。一丝难以忍受的痛楚打心底升起,慢慢爬上喉头,似乎结成了一个块,这痛楚的块很快就要化为眼泪了。人人都野餐去了,只留下她。到晚上人人都要去参加义卖,参加舞会,又只留下她。当然,媚兰、皮特帕特和所有其他不幸的居丧人也都会留下来。可是媚兰和皮特帕特似乎毫不在意,因为她们根本不曾有过想去的意思。唯有斯佳丽想去,而且想得那么厉害。
简直太不公平了。为了准备义卖,她花的力气比全城任何一个姑娘要多一倍。她织过袜子、婴儿帽、毛毯和头巾,织过花边,给瓷器发缸和胡子杯40着过色。她还绣过半打沙发套,上面绣着南部邦联的旗子(旗帜上的星难免有点歪斜,有的几乎成了圆形,有的有六个甚至七个角,不过效果还不坏。)昨天她在兵工厂里一间尘封垢积的旧仓房里拾掇了一批覆盖靠墙的一排摊位用的黄色、红色和绿色的薄棉布。这项在女子医务会监督下的工作,是道地的苦差使,毫无乐趣可言。跟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和怀廷太太在一起,从来就没有什么乐趣,她们像老板似的简直把你当黑奴看待。你还得听她们夸耀自己的女儿多么受人欢迎。最糟的是,她在帮皮特和厨子为义卖抽签销售而做夹心蛋糕时,手上竟烫出两个泡来。
现在,她像个辛勤耕作的庄稼汉把活干完了,欢乐的时刻就要开始了,她该有礼貌地引退了。唉,真是不公平,就因为她丈夫死了,还有个婴孩在隔壁房间里嚷着,什么快活的事都没有她的份了。不过一年多前,她还没穿黑丧服而穿着色彩鲜艳的衣裳,她参加舞会,实际上答应了三个男孩子的求婚。今年才十七岁,她还能跳许多舞曲。唉,不公平!现在生活正从她身旁经过,沿着盛夏绿荫下的道路经过,这生活中有的是灰色的军服,叮当的马刺,印花的衣衫和五弦琴的弹奏声。她竭力不露出微笑,不过分热情地向男人挥手,那都是些她在医院里护理过的最熟识的男人。可是她很难抑制住脸上的两个酒窝,很难装出她的心已在坟墓里的样子,因为她的心实在并不在坟墓里。
她正在挥手点头打招呼,皮特帕特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她每次爬楼梯就是这个样子)她突然不由分说一把就把斯佳丽从窗口拽开。
“你发昏了,亲爱的,在卧室窗口跟男人招起手来啦?我说,斯佳丽,我给你吓坏啦!你妈知道了会怎么说?”
“他们又不知道这是我的卧室。”
“不过他们会猜出这是你的卧室,那还不是一样的糟。亲爱的,千万别那样。人家会在背后议论你,说你轻佻——再说,梅里韦瑟太太晓得这是你的卧室。”
“那么她大概是要说给每一个男孩子听啰,这恶毒的老婆子!”
“嘘,亲爱的!多利·梅里韦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那她照样是个恶毒的老婆子——哦,对不起,姑妈,别哭!我忘了这是我卧室的窗口。我不再这样做了——我——我不过想看看他们走过去。其实我心里也想去。”
“亲爱的!”
“是的,我真想去。我在家里简直坐腻了。”
“斯佳丽,答应我不要再那样说。人家会说闲话,会说你对可怜的查尔斯缺乏应有的尊重——”
“哦,姑妈,你别哭!”
“哦,我把你也惹哭了,”皮特帕特一面呜咽一面从口袋里掏手帕,似乎很满意的样子。
斯佳丽心头那一点难以忍受的疼痛终于冲上了喉咙,她哇地一下放声大哭起来,不过这不是像皮特帕特所想的那样是为了可怜的查尔斯,而是为了她听到最后的车轮声和笑声渐渐地消失了。媚兰拖着沙沙的衣裙从自己房里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把刷子,眉头因焦虑而紧蹙,平素一贯整洁的黑发没有罩上发网,细小的发圈和发波蓬松地遍布在她的面颊旁。
“亲爱的!怎么啦?”
“查利!”皮特帕特把头埋在媚利的肩膀上,抽抽噎噎地说,完全陷入她那多愁善感的情绪之中。
“哦,”媚利听见提起她哥哥的名字,不觉嘴唇颤动起来,“勇敢些,亲爱的。别哭,哦,思嘉!”
此时斯佳丽已经扑倒床上,正放声大哭,哭她失去的青春,哭她不能享有青春的欢乐。她哭得像个愤怒而绝望的孩子,从前想要什么,只要一哭准能到手,现在再哭也没有用处。她把头埋在枕头里面大哭大喊,双脚踢着乱成一团的被褥。
“我还不如死了的好!”她越哭越伤心。皮特帕特见她如此悲恸,马上止住了自己的招之即来的泪水,同时媚利奔向床边去安慰她的嫂子。
“别哭了,亲爱的。你想想查尔斯多么爱你,你心里就会好过些。再想想你那可爱的小宝宝吧。”
斯佳丽正在为自己被剥夺掉了一切欢乐而深感凄凉,又听到她讲的话和自己所想的完全对不上号,真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也幸亏如此,否则她很可能像杰拉尔德那样快人快语,把全部真情统统倒了出来。媚兰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皮特帕特吃力地踮起脚尖走过去把窗帘放下。
“不要放下!”斯佳丽从枕头上抬起哭得红肿的脸,大声嚷道,“我还没断气,你拉上窗帘干什么——其实我还不如死了好。哦,求你们走开,不要管我!”
说罢她又把脸伏在枕头上。站在她身旁的两人咬了一下耳朵,便踮着脚尖出去了。她听见媚兰在走下楼梯的时候低声对皮特帕特说道:
“皮特姑妈,你最好别在她跟前提起查尔斯。你知道她听了会多难受。真可怜,我看她脸上那奇怪的神情分明是在想叫自己不要哭出来。我们绝不能再去增加她的痛苦啦。”
斯佳丽火冒三丈,却又无可奈何,便用脚踢着床单,想要找出一句恶毒的话来骂。
“活见鬼!”她终于喊了出来,心里顿觉好受一些。媚兰才十八岁,成天呆在家里给她哥哥戴孝,一点儿乐趣也没有,她怎么竟甘愿如此呢?生活随着叮当的马刺声从她身边经过,她怎么竟一无所知,或者竟无动于衷呢?
“可是她是个十足的蠢货,”斯佳丽想道,用手捶着枕头。“她不像我那样受人喜欢,她也没失去我所失去的东西。再说——再说她有了艾希礼,而我——我什么人也没得到!”旧恨添上新愁,她又放声大哭起来。
她郁郁地独守空房直到下午,看见野餐归来的大车上堆满了松枝、藤蔓和一些羊齿植物,她的情绪还是愉快不起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倦意高高兴兴地向她挥手招呼,而她只是没精打采地向他们回礼。生活毫无希望,活着简直毫无意义。
然而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是,救星忽然降临,就在饭后午睡时,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驱车来访。媚兰、斯佳丽和皮特帕特姑妈见这时候来了客人,不觉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扣上胸衣,理理头发,下楼到客厅里来。
“邦内尔太太的几个孩子出麻疹了,”梅里韦瑟太太突如其来地说道,语气之间分明是说容许此等事情发生,该由邦内尔太太完全负责。
“麦克卢内家的几个女孩子又被叫到弗吉尼亚去了,”埃尔辛太太有气无力地说道,一面没精打采地摇着扇子,仿佛天底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没什么大不了似的,“达拉斯·麦克卢内负了伤。”
“太可怕了,”三位女主人齐声喊道,“可怜的达拉斯是不是——”
“不,只不过打中了肩膀,”梅里韦瑟太太忙说,“可就是事情发生得不是时候。那几个女孩子都到北方接他回家去了。我的天,没时间坐在这里闲聊啦。我们得赶回兵工厂的仓库去装饰好义卖集市。皮特,我们要你和媚利今晚去顶邦内尔太太和麦克卢内家几个女孩子的缺。”
“哦,不过,多利,我们不能去。”
“别跟我说‘不能’,皮特帕特·汉密尔顿,”梅里韦瑟太太气势很盛地说道,“你去监督那些管点心的黑人,那本是邦内尔太太做的。媚利,你去管麦克卢内家姑娘的摊位。”
“哦,我们实在不行——可怜的查利死了才一——”
“我理解你的感情,不过为了邦联的事业再大的牺牲也不以为过,”埃尔辛太太不容置辩地柔声插了一句。
“噢,我们是很想帮忙的,不过——你们干吗不找几个漂亮的姑娘去管摊位呢?”
梅里韦瑟太太像吹喇叭似的喷了个鼻息。
“我不明白如今的年轻人是怎么回事,一点责任心也没有。你若是要他们去管摊位,她们能找出许多你怎么也想不到的借口来推托。不过,她们别想愚弄我!她们就怕无法跟那些军官勾勾搭搭,如此而已。她们坐在摊位后面,唯恐人家看不见她们那漂亮的衣裳。我但愿那个跑封锁线的——叫什么来的?”
“白瑞德船长,”埃尔辛太太提醒道。
“我希望他最好少运些花边和带环的裙子来,多运些医药品进来。我今天要是想挑一套衣服,就得看上二十套他偷运进来的衣服。白瑞德船长——我听到这名字就厌恶。好吧,皮特,我没工夫跟你争论。你一定得来。大家会谅解你的。再说你在里屋,没人会看见你的,媚利也不会惹人注目。麦克卢内家姑娘的摊位设在路的尽头,布置得不很漂亮,所以没有人会注意你的。”
“我想我们应该去,”斯佳丽说道,竭力压制住迫切的心情,现出真诚单纯的样子。“这是我们能够为医院做的最起码的事。”
两位来访的太太虽说急于要人,但还没有想到要叫一个孀居不到一年的寡妇到社会活动中去抛头露面,所以一直没提起她的名字。现在听她这样说,便转过身来,紧紧盯着她。斯佳丽眼睛睁得大大的,天真烂漫地承受着她们的凝视。
“我想我们应该去帮忙把这件事办好,我们都去。我想我该去帮媚利照管摊位,因为——喏,我想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好些。你说是吗,媚利?”
“嗯,”媚利无可奈何地说道。居丧的寡妇公开参加社会活动是闻所未闻的,她感到惶惑不安。
“斯佳丽的意见是对的,”梅里韦瑟太太说着,见她们有让步的迹象。她起身,猛地拉好裙环。“你们两个——你们三个都得来。得啦,皮特,别再推托啦,想想医院里正缺钱添床买药。我知道查利一定喜欢你能帮助他为之献身的事业的。”
“好吧,”皮特帕特无可奈何地说道,在强手跟前,她向来是如此,“如果你认为人们会谅解我们,那就好。”
“太好了!太好了!”斯佳丽外表拘谨地走进麦克卢内家姑娘的那个用红、黄两色薄棉布围起来的摊位,心里却暗暗高兴。她真的来到一个公众集会的地方了!一年的幽居生活,披着黑纱,默默寡言,闷得几乎要发狂,今天终于来到了集会上,而且是亚特兰大规模空前的一次社会聚会。这里有明亮的灯光,有音乐在演奏,她可以看到许多人群,可以亲眼看看出名的白瑞德船长最近从封锁线偷运进来的美丽的花边、饰边和外衣。
她坐在摊位柜台后面的一张小凳上,上下打量着那长长的大厅。这本是一间不堪入目的操练厅,空荡荡一无所有。到下午已经布置得非常漂亮,看上去很舒服,那些太太们今天想必花了一番心血。全亚特兰大的蜡烛和烛台大概今晚都搬到这里来了,她想。这里有银色的烛台,上面伸出成打的烛签,有瓷器的烛台,底座上有可爱的小雕像,有古铜的烛台,笔挺地竖着,很是威严。烛台上插着的蜡烛大小各异,颜色不一,散发出月桂花的幽香,有的放在从大厅一头一直排到另一头的枪架上,有的放在点缀着鲜花的长桌上,有的放在柜台上,有的甚至放在开着窗的窗台上,让夏季的暖风吹拂得闪闪发亮。
大厅中央有一盏大灯,用铁链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灯的样子本来很难看,链条也已经生锈,现在用野葡萄藤和常春藤一装饰,看起来就完全改观了。那些藤蔓因天热已经快要枯萎了。墙的四壁排满了松枝,清香扑鼻,墙角成了枝叶掩蔽的凉亭,可供老太太和姑娘的陪护人歇息。到处垂挂着长串的常春藤、葡萄藤和牛尾藤。在墙上绕成一个个圈环,在窗上做成稀疏的帘幕,在五颜六色的摊位上则盘成扇形。而在这一片万绿丛中,到处飘扬着南部邦联的旗帜,在红蓝两色的底子上闪烁着明亮的星星。
乐队的演奏台布置得尤其艺术化,它的四周都被绿色植物和星旗掩蔽起来。斯佳丽一看就知道全城的盆栽和桶栽花卉都搬到这里来了,锦紫苏、天竺葵、绣球花、夹竹桃、秋海棠——甚至连埃尔辛太太的四盆珍贵的橡胶树,也分别放在四角最显眼的位置。
在大厅音乐台对面的那一头,经那些太太们布置,她们自己反倒因此黯然失色了。墙上挂着邦联的戴维斯总统和佐治亚州人“小亚历克斯”斯蒂芬斯副总统的巨幅像。画像上是一面大旗。下面是许多长桌子,桌上堆着从本城各花园里掠夺来的花卉,有蕨类植物、有红色的、黄色的和白色的蔷薇排成一排,有杂色的旱金莲,有傲然挺立的剑兰、有高昂的茶色和乳色的花朵在俯视群芳的蜀葵。一支支蜡烛在花丛中宁静地点燃着,好似祭坛上的圣火。那注视着这一场面的两幅画像上,两张面孔的气质是如此不同,竟然在这紧急关头由他们共同主持大业,真叫人难以置信。戴维斯双颊扁平,目光冷峻,像个苦行僧,薄薄的嘴唇傲慢地抿着。斯蒂芬斯的脸上有一双深陷的炽热的黑眼睛,那脸似乎显得他非常理解人们的痛苦和疾病,而且凭他的脾性和热情他似乎战胜过它们——然而这两张脸却同样深深地受到爱戴。
对义卖负全责的几位委员会的老太太,煞有介事地、沙沙地走进来,把迟到的太太和咯咯痴笑的女孩子赶到各自的摊位,然后穿过门到陈列点心的后屋里去。皮特姑妈喘着气跟在后面。
乐师们登上了音乐台,清一色的黑人,咧着嘴,胖胖的脸颊上已经闪着汗珠。他们拿起小提琴,郑重其事地拉着拨着,把音校正。梅里韦瑟太太的车夫老利瓦伊,早在亚特兰大还叫做马撒斯维尔的时代,凡是义卖、舞会和婚礼,都由他担任乐队领班,他拿小提琴弓嗒嗒敲了几下,以示准备开始,此时除了参加义卖工作的太太们外,所有的人全都把眼光投在他的身上。一时间,小提琴、大提琴、手风琴、五弦琴和指节骨的协同作用,奏出了一曲徐缓的《洛雷纳》——这乐曲节奏太慢不适合跳舞,跳舞要等到各摊位的货物都已出清才开始。斯佳丽听着那忧郁感人的华尔兹,不觉心房急遽地跳动起来:
“岁月缓缓流逝,洛雷纳!
草地上积雪又现。
天边夕阳西沉,洛雷纳……”
一、二、三,一、二、三,斜、摆、三,转、二、三。多美的华尔兹!她微微伸开双手,闭上眼,随着那熟悉的哀伤曲调身子摇晃着。那表现洛雷纳爱情悲剧的曲调中有某种东西混有她自己的激情,于是她喉头又哽住了。
随后,仿佛被华尔兹音乐唤醒似的,下面月影朦胧的街道上,浮起了各种声响——马蹄践踏声,车轮滚动声,荡漾在温馨夜空中的欢笑声,黑奴争夺拴马位置的吵闹声。接着楼梯上一阵骚动,轻快的笑谈中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夹杂着陪护人低沉的嗓音,有轻盈的招呼声,还有女孩子见到熟人时快活的尖叫,哪怕她们分手才不到几个时辰。
骤然间大厅里生意盎然。到处都是年轻姑娘,似翩翩飞舞的蝴蝶,穿着色彩鲜艳的服装,鲸骨圈把裙子撑得很大,底下露出长内裤的花边,圆圆的、小小的雪白的双肩裸露着,胸衣的荷叶花边上面隐约可见柔嫩的胸怀。花边肩巾随意地挂在臂上。洒金的扇子、彩绘的扇子、鹅毛的扇子和孔雀毛的扇子,用细细的丝绒带子吊在手腕上。耳根垂着的金耳环随着脖子后面金色的鬈发一起跳动着。花边、绸缎、穗带和丝带全都是通过封锁线运进来的,因而更加贵重,更足以自豪。而这一切华美的装扮又更加增添了对北佬的侮辱。
其实城里所有的鲜花并非全都献给了两位邦联的领袖。最小最香的花朵都摘下来给女孩子打扮。她们有的在耳朵后面插上茶味玫瑰,有的把茉莉和蔷薇花蕾扎成小小的花环别在鬈发上面,有的把一朵朵鲜花庄重地插在缎带上,它们等不到聚会结束就会被移到灰色军服胸前的口袋里,作为纪念品被珍藏起来。
人群中穿军服的人可真不少,有好多是斯佳丽在医院的病床上,在街上,在操场上见到过的。他们的军服十分华丽,光闪闪的纽扣,袖口和领头上灿烂的金色穗带,裤子上根据兵种不同镶有红色、黄色或蓝色的条子,把一身灰军服点缀得十全十美。大红的和金色的肩带起伏飘荡,军刀碰撞在雪亮的靴子上,马刺叮当作响。
穿军服的人向朋友们挥手致意,握住老太太的手深深地鞠躬。多么英俊的男人,斯佳丽想,心中一阵得意。他们虽然满脸是黑色的或褐色的胡子,或者长着一排黄色的髭须,可是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毫不在乎,虽然臂上吊着吊带和头上包着雪白的纱布,正好和被太阳晒黑的脸庞形成鲜明的对照。拄着拐杖的军人身边有姑娘护卫着,她们体贴地放慢脚步配合受伤者的独脚一跳一步,为自己尽了神圣职责感到自豪。军人中有一位服饰特别花哨,好似一只热带鸟,使得姑娘们的鲜艳服饰为之失色。他穿了蓬松的蓝白条子裤子,配着乳黄色高筒靴,还穿了紧身红夹克衫,身材黑瘦,咧开嘴笑着。他是梅贝尔·梅里韦瑟心中唯一的男友,名叫勒内·皮卡德,是一名路易斯安那州的义勇兵。医院里每一个人,至少每一个能走路的人一定都来了。所有病假和休假的军人,所有亚特兰大和梅肯之时的铁路部门、邮政部门,医院和军需部门的职工也一定都来了。太太小姐们该多快活!今晚准能为医院筹到大笔的捐款了。
下面街上传来一阵低沉的鼓声,脚步践踏声,以及车夫的恭维声。随后一声号响,一个雄浑的声音喊了声解散的口令。不一会儿,穿着漂亮军服的民团和自卫队走上狭窄的楼梯,一下子拥了进来,鞠躬、握手、问好。自卫队里有些是未成年的孩子,为当一名军人感到自豪,他们指望明年此时要是战事还未结束,就一定去弗吉尼亚参战。还有些须发皆白的老人,只恨自己年老力衰,但又为能穿上军装在队伍里行进,表明他们有儿子在前线的荣耀而自豪。民团里有许多中年人和一些老年人,但也有几个壮年汉子,他们远不如比他们年长或年幼的人那么意气昂扬。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询问他们为什么不跟着李将军去打仗。
这么多人居然一下子都挤进了大厅!几分钟以前还是空荡荡的,现在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夏季温暖的夜空中飘散着香袋的气味、科隆香水和生发油的气味、月桂蜡烛燃烧的气味、百花的香味以及许多脚踩旧地板而扬起的灰尘。嘈杂的人声使人们什么都听不清楚,这时,老利瓦伊一阵高兴和激动,忽然叩击琴弓,奏起《洛雷纳》中的一小节,当他卖力地拉完以后,整个乐队突然开始演奏《美丽的蓝旗》。
几百个声音跟着唱起来,大声喊着,像是一阵欢呼。自卫队的号手爬到乐队台上,在合唱部开始时跟了进去,那高亢清越的号声超越了合唱的歌声,这曲子真感人肺腑,使光着的膀子顿时起了鸡皮疙瘩,脊梁骨里感到一阵冰凉。合唱的歌词是:
万岁!万岁!
为了南方邦联的真正权益,万岁!
为了星光闪耀的美丽蓝旗,万岁!
斯佳丽跟着众人唱着进入 “你是我所搂过的最美的舞伴。”
“白瑞德船长,不要搂得这样紧。大家都在看着呢。”
“倘使没人看着我们跳舞,你是否介意呢?”
“白瑞德船长,你怕是忘乎所以了。”
“一点儿也不。搂着你的时候,我怎么会忘乎所以呢?……那是支什么曲子?是一支新曲吗?”
“是的。很神圣,对吗?是从北佬那里弄来的。”
“叫什么名字?”
“《当这场残酷的战争结束之时》。”
“歌词是怎么样的?唱给我听听。”
“亲爱的,你曾否记得,
你我上次相会时?
你跪在我脚下,
馨语温存,情意绵绵?
你站在我面前,
身穿灰色军装,意气轩昂,
你面对我的祖国,
发下誓愿:永不相弃。
我徒然孤独而忧伤,
我叹息悲泣,但有何益!
当这场残酷的战争结束之时,
愿我俩还能相见!”
“当然,它原来是‘蓝军装’,我们把它改为‘灰军装’,噢,你华尔兹跳得真好,白瑞德船长。你知道身材高大的人往往跳不好舞,可是,不知到哪年哪月,我才有机会再来跳舞呢。”
“要不了几分钟。下一场苏格兰舞我还要邀你伴舞——还有下一场和再下一场。”
“哦不,我不能跳了!你也千万不要跟我跳了!我的名誉要给毁了。”
“你的名誉现在已经像块破布了,再跳一场又有什么大不了,等我和你跳了五、六场舞以后,我也许会给别的男孩子一次机会,不过最后一场舞我一定要跟你跳。”
“噢,好吧。我知道我是发疯了。不过我不在乎。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坐在家里厌烦透了。我要痛痛快快地跳个——”
“并且不穿这套黑衣服,怎么样?我讨厌丧服。”
“哦,丧服我可不能脱掉——白瑞德船长,你不要搂得我太紧,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你动气时候的模样儿最动人。我更要把你搂得紧紧的——喏——好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动气。那天你在十二橡树发脾气摔东西的时候,你不知道你那模样儿多迷人。”
“哦,别说了——你怎么不把它忘掉了呢!”
“不,这是我最珍贵的记忆——一个具有爱尔兰气质的南方娇美人——你知道,你是很有几分爱尔兰气质的。”
“哦,啊,音乐完了,皮特帕特姑妈从后房走出来啦。我知道梅里韦瑟太太一定已经跟她说过了。哦,看在上帝分上,我们赶快到窗口去,望着窗外吧。我不想现在就让她来教训我。她的眼睛睁得像碟子一样又圆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