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伦·奥哈拉今年三十二岁,照当时的标准,已是个中年妇人。她生过六个孩子,只有三个活了下来。她是个高个儿,站着的时候要比她性子暴躁的矮个儿丈夫高出一个头,但她走路时步态文绉绉的,裙环随着摆动,使她的身高看起来并不怎么惹眼。她的脖子纤细圆浑,在黑塔夫绸紧身上衣的衬托下,洁白似乳,老是微微向后仰着,似乎不胜脑后用网结套着的浓发的分量。她的一双微微倾斜的黑眼睛,上面盖着浓浓的黑睫毛,还有她的乌黑的头发,这些是她的法国籍母亲遗传给她的——她的外祖父母则是在一七九一年大革命时从海地4逃出来的。她长而笔直的鼻子,方方的下巴,配着脸颊柔和的线条,显得很温柔,这些是她的父亲遗传给她的,他原是拿破仑部下的一名军人。至于她那矜持而不傲慢的神态,她的优雅、伤感而全无风趣的气度,则形成自她自己的生活经历。
假如她的眼睛里真会发出闪光,她的微笑中真会流露出脉脉温情,她在家人和奴仆听起来柔和悦耳的声音里再带点自然流露的味道,那她很可能真是个引人瞩目的一代佳人。她讲的话是佐治亚州沿海一带的口音,柔和而模糊,元音清脆,辅音柔软,稍稍带点法国腔。她从不厉声斥责孩子,差遣下人,但是在塔拉庄园,谁听见她的声音都会毫不迟疑地照着去做,而她丈夫的怒吼和咆哮却从来没被人当作一回事。
从斯佳丽能记忆的时候开始,她的母亲始终如一:她不论夸奖谁或者责备谁,声音听来都同样柔和甜美;尽管杰拉尔德家每天都有一大堆琐事亟待处理,她的态度总是稳而不乱,讲求实效;她情绪安详,腰板挺直,甚至在她三个男婴先后逝去的日子里依然如此。斯佳丽从来没见过妈妈把背靠在椅背上。她也从来没见到她闲坐着手上没有一件针线活在做,除非是在吃饭的时候,在看护病人的时候,或者在给种植场记账的时候。有客人在场,她就做一点精美的刺绣,平时就拿起杰拉尔德的衬衣、姑娘们的衣裙或者仆人的衣服来做。斯佳丽无法想象,她母亲的手指上要是没戴上金顶针,或者她沙沙走动的身后没有一个黑女孩跟着,会是个什么样子。家中诸如做饭、打扫屋子、给植棉手成批缝制衣服之类的事,都要埃伦一一照料。那黑女孩唯一的任务,就是跟着埃伦在各处走动,把黑黄檀木的针线盒从一个房间带到另一个房间,并把线头清除干净。
母亲办事,从来不曾有过手忙脚乱的时候。不论白天黑夜,只要她在人前出现,那一身打扮总是无可挑剔的。每逢她去参加舞会,会见客人,或者到琼斯博罗去旁听庭审,她常常由嬷嬷和两个女佣侍候,花上两个小时的打扮才能令她满意;不过碰到要紧的事,她梳妆之快却又往往叫人吃惊。
斯佳丽的卧室在妈妈卧室的对面,中间隔开一条过道。她在襁褓中,就常在黎明时分听见光着脚板的黑奴在硬木地板上匆匆跑动的声音,听见在她母亲房门上急促的敲打声,听见那惊惶压抑的噪音,那是黑奴在诉说在那一长列下等人居住的白色小屋里谁家生了孩子,谁家有人生病,或是谁家死了人的消息。到了孩提时期,她常常爬到房门边,从隙缝里朝外窥探,看到埃伦出现在黑暗的房门口,擎着一支忽隐忽现的蜡烛,走了出去。她臂上挽着药袋,头发一丝不乱,上衣的纽扣也没漏掉一颗没扣上。此刻杰拉尔德却没有受到干扰,正在发出均匀的鼾声。
“嘘,轻一点,别吵醒奥哈拉先生,他们还不至于病得要死呢,”这是妈在踮起脚尖走下过道时的低语声,声音坚定亲切,使斯佳丽听了觉得毫不惊慌。
现在,弄明白埃伦夜里出去了,一切平安无事,该爬回床上去好好睡一觉了。
不知有多少次了,为了孩子出生或者病人死亡,忙碌了整整一夜,加以老方丹大夫和小方丹大夫都出诊在外不能帮她一下,可是 这些都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是这个矮小的、精明的、暴躁的杰拉尔德建立起来的。
杰拉尔德和所有的邻居相处得极好,只除了麦金托什和斯莱特里两家,前者的土地和他的土地在左边相连,后者那可怜的三英亩地紧挨着他家右边,就在约翰·威尔克斯的种植场和河道之间的沼泽地边上。
麦金托什家原是苏格兰血统的爱尔兰人,他们的老一辈又全是奥兰治党人,因此,即使他们具有天主教教义中的全部圣洁品质,在杰拉尔德眼里,还是该永远受到诅咒。不错,他们在佐治亚已经住了七十年,而且在那以前,还曾在南、北卡罗来纳州住过一代人,可是他们第一个踏上美洲海岸的祖先是从北爱尔兰的阿尔斯特11来的,单凭这一点,对杰拉尔德来说就足够了。
这一家子个性顽强,缄口如瓶,不和外人交往,通婚范围只限于卡罗来纳的亲戚之间。这里的人通常爱好交际,待人友善,对不具备这种品性的人,不太能够宽容,因此这家人一般说来不得人心。另外据说他们对废奴主义持赞同态度,这就使麦金托什家的形象在人们的心目中更处于不利地位。其实老安格斯本人从来没有解放过一个奴隶,也从没有违反社会惯例把他的黑奴转卖给取道此地前往路易斯安那甘蔗种植场的奴隶贩子,然而谣言仍在传播,而且言之凿凿,似乎确有其事。
“不用说,他是个废奴主义者,”杰拉尔德对约翰·威尔克斯说道,“不过,对奥兰治党人来说,如果一种主义和苏格兰人的固执性格发生抵触,那么这个主义怕就不太容易顺利推行了。”
斯莱特里家又是另一种情况。他们是贫苦白人。安格斯·麦金托什倔强的独立精神还勉强能得到邻人的尊敬,他家却连这一点也得不到。老斯莱特里是个无计谋生、好发牢骚的人,可是他那几英亩薄地,尽管杰拉尔德和约翰·威尔克斯几次三番出价向他购买,他都死死不肯脱手。他的老婆是个头发零乱、面容苍白的憔悴女人,可是生起孩子来总是一年一个,颇有规律,可惜她的孩子个个性子怯懦,生就一副阴沉的脸孔。汤姆·斯莱特里没有黑奴,带着两个大儿子忽冷忽热地耕种那几块棉花地。他老婆和小儿女就照管那个不像样的菜园子。不知怎么的,棉花老是种不好,菜园子也因为斯莱特里太太接二连三地生孩子,生长的菜总不够一家子吃。
斯莱特里不时拖着懒洋洋的步子去到邻居的门廊上,乞讨点棉花种籽好让他播种,或者要一块咸肋条肉,好让他“渡过难关”。斯莱特里意识到邻居们在出于礼貌的现象后面隐藏着对他的蔑视,便把他有限的精力都化作对他们的仇根。他尤其憎恨的是“有钱人家的势利黑奴”。这些黑奴自认为比贫苦白人优越,毫不掩饰对斯莱特里的轻蔑,这很刺伤了他的自尊心,而这些黑奴生活上的保障又引起他的妒忌。这些黑奴和他的拮据生活相比,吃穿都比他强,生病和老年时能够得到照顾。他们还以主人的名门世家和良好声誉引以为荣。相形之下,他斯莱特里是个没人看得上眼的人。
汤姆·斯莱特里本来可以把他的田地以高于市价三倍的价钱卖给任何一位种植场主的。这些人花点钱在他们这个领域里去掉一个眼中钉倒也算不上冤枉。可是他自己就凭着一年收入的一包棉花,加上邻居的施舍,觉得日子满可以打发过去。
杰拉尔德和县里其他人家都能和睦相处,亲密无间。威尔克斯一家,卡尔佛特一家,塔尔顿家和方丹家一看到这个矮个人骑着高头大白马驰上他们家的车道,就会堆着笑脸打招呼,把高脚酒杯拿来,给他奉上一杯波旁威士忌酒,还加上白糖和薄荷。杰拉尔德人缘挺好,孩子们,黑奴,甚至连狗在内,一下子就看出这个举止粗野、大嗓门的汉子有着一颗善良的心,一副乐于助人的软耳皮和一只敞开的钱包。这些,邻居们不久也全知道了。
他每回出现,都会招引一群猎狗嚎叫着迎上来,黑孩子们争先恐后奔过来,抢着帮他牵马,然后咧开嘴巴,局促不安地由他善意地揶揄。白人的孩子吵着要坐在他的膝盖上,他一面在他的膝上颠动着孩子,一面对他们的父兄鞭挞北佬政客的无耻行径。朋友家的千金向他推心置腹地诉说自己的恋爱故事。邻家的男青年不敢对父亲承认自己的赌债,却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个患难与共的朋友。
“那么说,这笔债你已经欠了一个月了,你这个小无赖!”他总是大声吼道,“我的天,你干嘛不早点向我开口?”
他出言粗俗,早已人所共知,大家都不以为意。年轻人只是驯顺地笑着回答:“我本不想麻烦你,先生,可是我父亲——”
“你父亲是个好人,不用讳言,就是严格了一点。你把这拿去,这件事就不用再提啦。”
种植场主的太太们是最后被征服的,直到一天晚上,威尔克斯太太——就是被杰拉尔德称之为“一位具有罕见的沉默寡言禀赋的了不起的太太”——在听到杰拉尔德的马蹄声得得地向车道远去时,对她丈夫说道:“这人说话粗鲁,人倒真是个上等人。”杰拉尔德至此才算真正为当地的上层人士所承认,认为他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并不知道他几乎花了十年时间方才得到当地人的认可,因为他始终没有觉察到他的邻居们最初对他是侧目而视的。在他的自我感觉中,他一踏上塔拉的土地,就理所当然地属于这个地方的人士。
杰拉尔德四十三岁了,他身材魁伟,脸色红润,活像个狩猎图中打猎的侍从,这时他开始感觉到,塔拉虽然可亲,乡里人虽然好客而真诚,然而还嫌美中不足,他需要一位太太。
塔拉正迫切需要一位女主人。做饭的胖厨子本是管院子的黑奴,因为炊事需要把她提升上来,她至今没有准时开过一顿饭。收拾房间的女仆是从种植场抽上来的,她从没有事先准备好一条干净的台布,家具上尽是灰尘,要是来了客人准是一片忙乱。波克是唯一受过训练的家奴,虽说几年来受杰拉尔德逍遥自在的生活方式的影响,逐渐变得懒散起来,但他担当了仆人的总管。他既然是杰拉尔德的贴身男仆,就把主人的房间整理得整整齐齐。同时他又兼管膳食,一日三餐他也能安排得时式、气派。除此以外,他就概不过问了。
黑奴们凭着绝不会错的本能,都觉察出杰拉尔德具有只会叫不会咬的特点,对此他们就毫不害臊地加以利用。杰拉尔德的喊声震天价响,什么要把谁卖到南方去啦,什么要用鞭子狠狠地抽谁啦,只是从没见过黑奴从塔拉被卖出去过,挨鞭子抽的总共才有过一次,那是因为杰拉尔德打了一天猎以后,有个黑奴没有给他的爱马好好洗刷喂食。
杰拉尔德那双敏锐的蓝眼睛看到了他邻居的家务事处理得井井有条,穿着窸窣作响的衣裙、头发可以滑倒苍蝇的主妇们差遣起下人来总是得心应手。可是他没有看到,一天之内,从洗衣、做饭到缝纫、带孩子,哪一样事不要女主人操心。杰拉尔德只看到外表面结果,而这些结果使他得到了深刻的印象。
一天早上,他打算骑马进城去旁听庭审,波克把他那件心爱的绉边衬衫递给了他。那衣服刚经过女仆的手缝补过,因为手艺太不高明,结果好好的一件衣裳现在只配给他的贴身男仆去穿。由此他感到迫切需要娶位太太了。
“杰拉尔德先生,”波克见杰拉尔德面有愠色,忙把衬衣收拾起来说道,“你需要一位太太,一位身边有许多黑奴可供里外使唤的太太。”
杰拉尔德嘴上骂波克放肆,可心里觉得他的话不错。他需要妻子,也需要孩子,而且,如果不赶快进行,说不定就会为时过晚。可是他不愿像卡尔佛特先生那样不加选择地为他那几个没了亲娘的孩子而把北佬女教师娶来做老婆。他的妻子必须是个上等女人,出自名门望族,她应该像威尔克斯太太那样气度非凡,治理塔拉的本领也应该像威尔克斯太太持家一样地出色。
可是他若想要和当地人家结亲,却存在着两重困难。其一是已属妙龄的女郎为数不多,其二,或者说尤为困难的是,尽管他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年之久,毕竟是个新来的人,何况来自异邦,无人知晓他的底细。北佐治亚的社会固然不似沿海地区的贵族社会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未必有人肯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身世不明的人。
杰拉尔德明白,那些和他一起喝酒打猎、谈论政治的县里人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他,可是谁也不会把女儿许配给他。他不想让人家在晚饭桌上拿他做谈话资料,说某人某人深表遗憾地拒绝了杰拉尔德·奥哈拉向他女儿的求婚。他明白这一点,但并不因此而在邻居跟前产生自卑感,杰拉尔德绝不会对任何人在任何方面觉得自愧弗如。他的婚姻障碍只是出于当地一种古怪的习俗:要想娶别人女儿的人家,必须在本地居住至少二十二年以上,必须拥有奴隶和田地,还得沾染上时行的一些不良习气才够格。
“收拾行李,我们到萨凡纳去,”他对波克说道,“听着,我要是听见你说一声‘嘘’或者‘唏’,我就马上把你卖掉,因为我自己从来没这样说过。”
他本来希望詹姆斯和安德鲁能给他出点主意,也许他们的老朋友中间,有谁的女儿可以许配给他。两位哥哥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话,可是爱莫能助。他们在来美洲之前就已结了婚,在萨凡纳没有亲戚。至于他们老朋友的女儿,也都已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小儿女了。
“你并不富裕,又没有光彩的门第,”詹姆斯说道。
“我已经挣了些钱,我能够建立起光彩的门第。我不打算随随便便讨个老婆了事。”
“你可真有志气,”安德鲁干巴巴地说道。
不过詹姆斯和安德鲁还是尽自己的力量来帮助杰拉尔德。他们两人年事已高,在萨凡纳颇有声望,有不少朋友。他们把杰拉尔德带到许多朋友家去作客,吃饭,跳舞,参加野餐,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月。
“我看中的只有一个人,”杰拉尔德最后说道,“只是在我踏上这块土地的时候,她还没有出世哩。”
“你看中的是谁呢?”
“埃伦·罗彼拉德小姐,”杰拉尔德说道,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埃伦·罗彼拉德稍稍倾斜的黑眼睛已经不只是令他倾心而已。她只有十五岁,却有一种令人难解的倦怠神情,杰拉尔德心里虽觉奇怪,却还是迷恋上了她。尤其令他动心的是她的眼神中有些绝望的神色,那神色使他对她比对待世界上任何其他人的态度更加温存。
“你的年纪可以做她的爸爸了!”
“可我还在壮年啊!”他的心被刺痛了。
詹姆斯语气温和地说道:
“杰里,在整个萨凡纳,没有一个姑娘比她更难高攀了。他爸爸出身于罗彼拉德家族,这些法国人生性极其傲慢。她的母亲——愿她的灵魂安息——也出身于名门望族。”
“我不管这些,”杰拉尔德激动地说,“她母亲反正已经去世,老罗彼拉德是喜欢我的。”
“他喜欢你这个人,但是不等于喜欢你做他的女婿。”
“不管怎么说,那姑娘不会要你,”安德鲁插嘴说,“她爱上了她的堂哥菲利普·罗彼拉德,已经有一年了。家里人日夜劝她不要和他来往,她就是不听。”
“他就在本月份已经到路易斯安那去了,”杰拉尔德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杰拉尔德答道。他不愿说出是波克给他提供了这条宝贵的信息,也不想说出菲利普之所以到西部去,是受了家庭的压力。“我想她不至于爱他爱到忘不了的程度,她毕竟只有十五岁,不太懂得什么叫爱情。”
“和你比起来,他们怕宁愿要她那浪荡的堂哥。”
可以想见,皮埃尔·罗彼拉德的女儿将要下嫁给本州北部的小个子爱尔兰人的消息传到詹姆斯和安德鲁以及其他任何人的耳朵里的时候,大家是多么吃惊。整个萨凡纳城都在窃窃私语,对悄悄去了西部的菲利普·罗彼拉德议论纷纭,然而没人知晓究竟是怎么回事。罗彼拉德家千娇百媚的小姐竟会嫁给一个红脸膛、粗嗓门的矮个子,而且连这个人的名字,也少有人在姑娘跟前提起过。这真是个难解之谜。
杰拉尔德自己也不十分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出现了奇迹。在他的一生中,只有一次表现出完完全全的谦卑恭顺,那就是在埃伦把她的灵巧的手搁在他的臂膀上,非常真诚却又非常沉静地说“奥哈拉先生,我答应嫁给你”的时候。
罗彼拉德家得悉这个决定犹如五雷轰顶,他们只是部分地知道原</a>因所在,只有埃伦和她的嬷嬷晓得全部内情。那天晚上,姑娘像个心碎的孩子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明起床时,她的主意已定。
事情出在那天白天。嬷嬷怀着预感把一只小邮包递给了她的年轻女主人,那邮包是从新奥尔良寄来的,写在邮包上的地址是个陌生人的笔迹。打开包裹一看,首先出现的是一帧埃伦的小照,她把它扔到地上大哭起来。包里还有她写给菲利普·罗彼拉德的四封亲笔信。另外附有一封短柬,是新奥尔良一位牧师写的,通知她,她的堂哥已经在酒吧间里的一次斗殴中丧生。
“是他们把他撵走的,是爸爸、波林和尤拉莉他们。我恨他们,恨他们所有人。我不要再见到他们,我要离开他们。我要到别处去,在那里我要永远不再见到他们,不再见到这座城市,不再见到任何一个会使我想起——想起——他的人。”
那天夜里,嬷嬷俯身在小女主人的黑发上,自己也哭个没完,快到天亮的时候,才抗议似地说:“不过,亲爱的,你可千万不能那样做!”
“我要这样做。他是个好人。我一定要嫁给他,否则我就到查尔斯顿去进修道院。”
进修道院这一招迫使惶惑不安的皮埃尔·罗彼拉德不得不允诺这门婚事,尽管他心头悲痛万分。他家信奉天主教,他自己却是个虔诚的长老会教徒,要叫他的女儿去做修女,还不如嫁给杰拉尔德·奥哈拉。他无非出身卑微,别的方面并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就这样,埃伦去掉了罗彼拉德这个姓,永别了萨凡纳,带着嬷嬷和二十个家奴,跟着她的中年丈夫动身前往塔拉。
第二年,她生下了第一个孩子,照杰拉尔德母亲的名字,取名为凯蒂·斯佳丽。杰拉尔德本想要个儿子,因此未免有点失望,但是手里抱着黑头发的女儿,还是觉得很高兴。他把朗姆酒分发给每一个黑奴,自己也开怀畅饮一番。
假如埃伦对自己仓促嫁给他的事真有个懊悔的时刻,那也不会有人知道,杰拉尔德当然不会。他每回看着她的时候,心里总是得意非凡。埃伦一经离开那座高雅的滨海城市,就把有关它的一切全都抛之脑后。一踩上北佐治亚的土地,这里就成了她的家乡。
她离开了父亲的家,永远离开了那座美丽的粉红色屋子。它是一座高高的精致的法国殖民地式的建筑,外形似一只风帆全张的船,线条犹如女性婀娜的身段,有盘旋而上的楼梯,有花边般纤美的锻铁扶栏。它是座华丽、雅致而又朦胧孤独的房子。
她离开了那优美的旧居,也离开了那个跟旧居有联系的文明高雅的社会。如今她来到一个全然不同的陌生世界,仿佛远涉重洋到了另一个大陆。
北佐治亚地形崎岖,人们生活艰难,她站在兰岭山脚下的高原上极目远望,只见红土丘陵似波涛起伏,巨大的露出地面的花岗岩岩层和高入云空的苍松随处可见。对于她这位在海边长大的姑娘,看惯了布满绿色植被和灰色苔藓的海岛上的宁静莽林的美景,看惯了亚热带骄阳下热烘烘的白色沙滩和一排排点缀着各种高矮棕榈树的长长的平坦的沙地景色,这里简直是一派蛮荒景象。
这里是一个夏天高温、冬季严寒的地方。当地人那一股十足的干劲,是她先前不曾见到过的。他们友善、谦虚、大方,还有其他种种优良品质;但是他们粗犷、强悍,易于动怒。沿海地区的人处世办事,哪怕和自己的世仇决斗,往往从容不迫,若无其事,这和北佐治亚人的剽悍气质刚好相反。沿海地区已变得文明得多,那里的生活清新、活跃、生气勃勃。
埃伦在萨凡纳认识的人,几乎真的都是从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人人接受传统的观点和传统的生活方式。可是这里的人不尽相同,因为北佐治亚的居民来自不同的地区,有的来自本州各地,有的来自南北卡罗来纳州和弗吉尼亚州,有的来自欧洲和北方。有的人是为了寻求财富,比如杰拉尔德。有时人出身于古老世家,无法忍受先前的生活,因而离乡背井来寻找一个避难所,比如埃伦。另有一些人只是因为祖先开拓精神的血液仍在他们的血管里流动,使他们不愿固守在老地方。
来自不同的地域,有着不同的背景的这群人,给这里带来了不拘礼节的习俗,这对埃伦来说觉得挺新鲜,她始终不太适应。因为她对沿海地区的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怎么做,能够本能地预料到。她对北佐治亚人的行为规律往往把握不住。
当时美国南方,突然迅猛兴旺起来,势不可当。那是因为全世界都迫切需要棉花,新大陆的这个县恰恰有大片没有利用过的沃土,种植棉花产量很高。因而棉花就成了本地区的脉搏,播种和采摘棉花是这片红土地的心脏在舒张和收缩。从弯曲的田陇上滚滚而来的财富,同时给他们带来了傲气——那建筑在大片绿色矮丛棉株和雪白棉花上的傲气。既然棉花能使他们这一代富裕起来,就必然能使下一代更加富裕!
这种对未来的确信使人们对生活的兴致更浓,劲头更足。他们打心底里热爱生活,对此埃伦无法加以理解。他们有的是钱,有足够的黑奴,有充裕的时间,可以纵情欢乐,事实上他们确实喜欢享受作乐。而且他们从来不曾因为工作太忙而减少一次炸鱼宴会,减少一次狩猎或一次赛马,几乎每个星期都有舞会或野餐。
埃伦永远不能,也不想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因为她保留着萨凡纳人的习性太多了——但是她尊重他们,到后来,对他们的坦率和爽朗还产生了好感。他们胸襟豁达,评价别人也实事求是。
她成了全县最受爱戴的邻居。她是个贤妻良母,是个善良节俭的主妇。她由于内心的创伤本来就想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教会,现在都奉献给了她的孩子、她的家务和那个把她从萨凡纳带出来的男人,是他使她忘记了有关该城的一切,也是他从没有提出过任何令她不愉快的问题。
斯佳丽周岁时,长得健康而壮实,在嬷嬷眼里,简直不像个女孩。埃伦生的第二胎也是个女孩,取名苏珊·埃莉诺,但是大家都叫她苏埃伦。接下去出世的是卡琳,取名卡罗琳·艾琳。然后,她还生了三个男孩,不幸在学会走路之前他们先后都夭折了。他们埋葬在屋外一百码远的墓地里。雪松树下竖起了三块石碑,上面刻着相同的名字:小杰拉尔德·奥哈拉。
从埃伦来到塔拉的第一天起,这地方就开始在变样。她年纪虽然只有十五岁,但是对于做一个种植场女主人应负的责任,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女孩子在出嫁以前,最要紧的是可爱、温柔、美丽,打扮得漂亮,出嫁之后,就要求她们能够主持一个拥有百口以上白人和黑奴的家务。她们也确实是按这个标准受训练的。
埃伦和别的有教养的姑娘一样,曾受过这方面的婚前准备教育,还有嬷嬷做她的帮手。这个嬷嬷有本事叫最最懒惰的黑奴鼓起劲来。所以埃伦不多久就把杰拉尔德的家管理得井井有条,显得既雅致又有气派。她给塔拉增添了前所未有的美好的东西。
这座房子当初建造时,谈不上什么计划,哪里方便,或者什么时候需要,就在哪里添上几间房间,现在经过埃伦一番精心布置,给它增添了几分魅力,弥补了设计上的不足。从大路到住宅正门新铺起一条雪松林阴道——那是佐治亚的种植场主家不可缺少的——投下清凉的阴影,在周围绿树的映衬下,形成一种较为明朗的色调。一丛丛紫藤攀缘在白彩砖墙上,显得色彩绚丽,它一直伸展到门边浅红色的长春花丛中,和院子里开满白花的木兰树相映成趣,多少掩饰掉一些屋子的呆板线条。
在春夏季节,草坪上的百慕大草和三叶草绿得诱人,引得那群只准在后院活动的白鹅和火鸡再也抵挡不住,跟着它们的长者不断潜往前院,偷偷地朝着碧绿的芳草地上的茉莉花蕾和百日草花坛一步步逼近。可是前门口正好有个小黑人岗哨,在防备它们入侵。那手里拿着块破毛巾、坐在台阶上的小黑奴是塔拉的景观之一。可惜这不是个美差,因为那黑孩子奉命不准朝它们投掷石块什么的,只许挥舞手中的毛巾和嘴里发出嘘嘘的叫声。
埃伦派了十多个孩子干这项差使,它是男性黑奴在塔拉应尽的第一项职责。通常小黑奴满了十岁,就要被送到种植场的补鞋匠老爹那里去学手艺,要不就到木匠兼修车工阿莫斯,或是放牛的菲利普,赶骡子的卡夫那里去。如若对这些行当一样都学不会,就只好到地里去干活,用黑奴的话来说,那就再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可谈了。
埃伦的生活并不轻松,也不幸福。她本不指望过轻松的日子。要说不幸福,那是女人的本分。世界是属于男人的,她认定自己命该如此。财产都是男人的,女人不过替他看管,男人说女人管得好,女人还得称赞男人聪明。男人手上戳了一根刺可以像牡牛般吼叫,女人分娩时阵痛只好低声呻吟,为的是不叫男人听了心烦。男人说话粗里粗气,动不动喝得酩酊大醉。女人却不能计较,还得毫无怨言地把男人扶上床去。男人说话,可以毫无顾忌,女人却非得要温柔、要善良,要容忍一切。
她是按照名门闺秀的传统教养长大的,懂得一个女人既要能够承当家务重担,又要保持妩媚动人的形象。她一心想要让自己的三个女儿个个成为大家闺秀。在两个小女儿身上,她的做法获得了成功,因为苏埃伦只想讨人喜欢,总是乖乖地听妈妈的指点,卡琳生性羞怯,易于引导。只有斯佳丽,生性像她爸爸,要把她训练出大家闺秀的风范,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使嬷嬷恼火的是,斯佳丽小时候不爱和两个妹妹作伴,也不喜欢和威尔克斯家的姑娘玩。她喜欢的是种植场上的黑孩子以及邻居家的小男孩,而且她爬树和扔石头的本领并不比任何一个男孩差。嬷嬷非常不安,她没料到埃伦的孩子竟有这种德性,老在她耳边絮叨,要她“像个上等人家的小姐样子”。可是埃伦却对女儿的表现能够容忍,而且较有远见。她知道小时候的伙伴常常会发展为日后的情郎,而女孩子当然要把找一个如意郎君作为头等大事。她暗自忖度,认为这孩子眼下不过是活力过于充沛,要教会她一些讨男人喜欢的姿态仪容还有的是时间。
为达到这一目的,埃伦和嬷嬷确实费了不少心机来教她。而斯佳丽随着年纪一天天大起来,即使她没有学到别的东西,这些本领她却不学自会。她曾在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上过两年学,家里也曾给她请过不少家庭教师,但她学到的书本知识还是很有限。至于跳舞的舞姿之优美,全县可数她第一。她懂得怎样微笑,好让她的酒窝显得更深;怎样脚尖朝里走路,好让她的裙环撑着的长裙展得更开;怎样仰起脸来看男人的脸,再低下眼睑快速地眨动睫毛,以显示她内心的震颤。最最了不起的是她懂得怎样在男人跟前装出一副天真的美丽而又可亲的面容,好把她的机警聪明掩盖起来。
埃伦循循善诱,多方开导,嬷嬷喋喋不休,刻薄指责,二人异曲同工,都是为了给她身上灌注一些做个真正的贤惠妻子应有的品质。
“你要学得更温柔,更文静,亲爱的,”埃伦对女儿说,“男人说话时你不要插嘴,哪怕你觉得自己比他们高明。要知道男人都不喜欢唐突的女孩。
“年纪轻轻的小姐,要是老爱皱起眉头,撅着嘴巴,说什么‘我要’、‘我不要’的,常常不容易找到婆家,”嬷嬷阴郁地警告她说,“年轻的小姐应该眼睛往下瞧,说‘是的,先生,你说得很对’。”
她们把一个名门淑女必须具备的品性教给她,然而她只学会了一些外表。使这些外表得以产生的内在素质她学不会,并且觉得没有必要去学它。外表就已足够。她的肤浅的淑女风度的外表,已经受到普遍的赞誉,这正是她所需要的。杰拉尔德夸口说她是五个县里的头号美人,这话不无道理。别说附近一带的青年几乎个个都向她求婚,就连远从亚特兰大和萨凡纳的许多地方也有不少人要求和她结亲。
到了十六岁——多亏埃伦和嬷嬷两人的一番心血——她就出落得轻佻而美艳动人。可是骨子里,她任性、自负、固执。她像她那爱尔兰父亲,感情容易激动,至于母亲那宽容无私的品性,她只继承了薄薄的一层外表。这一点,埃伦始终无法知道,因为斯佳丽在她跟前,总是压抑住自己的脾性,装得十分柔顺,从不任性胡来。而且埃伦只消用责备的眼光瞥上她一眼,准会叫她羞愧得掉下泪来。
可是嬷嬷却把她看透了,并且随时警惕着要戳穿她的伪装。嬷嬷的目光比埃伦敏锐,斯佳丽从来不曾有一桩事能够始终哄骗过嬷嬷的。
斯佳丽家里的这两位良师都不认为她的活泼好动和她的娇媚迷人有什么不妥之处,这本是南方女人引以自豪的长处。她们担心的是在她身上还有杰拉尔德的固执和轻率,担心她在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以前,把这些对她不利的品质暴露出来。其实这大可不必,因为斯佳丽现在很想出嫁——嫁给艾希礼——所以愿意装得温柔文静,只要能取得男人欢心就行。她不明白男人为什么会喜欢这样,她只知道她这一策略颇能奏效。至于要去探究个中原因,她毫无兴趣。她对自己的内心世界都一无所知,更不用说对别人的了。她只知道如果她这样说这样做,那么男人必然会作出这样或那样的反应,好像算术公式,照着套就行。斯佳丽在学校里念书时,对算术课并不感到怎么困难。
斯佳丽不懂得男人的心思,她尤其不懂女人的心思,因为她对女人不感兴趣。她不曾有过女性朋友,也并不觉得有此需要。在她眼里,所有的女人,包括她两个妹妹在内,都必然是她猎取同一目标——男人——的敌手。
只有一个女人——自己的母亲例外。
埃伦·奥哈拉与众不同,斯佳丽把她看成是超越于人类的某种圣洁的东西。在她小的时候,常把圣母玛丽亚和母亲混为一人,现在她长大起来,觉得没有理由改变这一看法。她以为埃伦是代表着只有上天和母亲才能给予的绝对的保障。她懂得母亲是正义、真理、慈爱和智慧的化身——是一个伟大的女性。
斯佳丽也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人,困难的是如果要做到公正、真诚、慈爱、无私,那么生活中的乐趣就会丧失大半,其中包括谈情说爱的乐趣。可是人生苦短,不能不及时行乐。且待她嫁给了艾希礼,一起生活到上了年纪,到那时她总还有时间可以再学习埃伦的榜样。且到那时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