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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四堵墙中的战争_悲惨世界

作者:雨果 字数:19320 更新:2025-01-03 16:06:39

一、圣安东尼郊区的漩涡,神庙郊区的岩礁

社会疾病的观察家所能列举的最值得纪念的两座街垒,并不属于本书情节发生的时期。这两个街垒虽有不同的面貌,但都象征着可怕的局势,就在一八四八年六月那场不可避免的起义中从地底下冒出来,六月起义实在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巷战。

陷于绝望中的许多刁民,处在不安、泄气、贫穷、狂热、困苦、污浊、愚昧、黑暗中,有时甚至会反对各种原则,反对自由、平等和博爱,反对普选,反对众人选出来为大众的政府,有时群氓向人民开战。

无赖攻击普通法;群氓政府反对民主政府。

这是可悲的日子;因为在这种狂乱中,总有一点权利,在这种决斗中,有自戕的成分;而无赖、刁民、群氓、贱民这些侮辱性的字眼,唉!说明主要是统治者的过错,而不是受苦者的过错,是特权者的过错,而不是穷人的过错。

至于我们,我们总是怀着痛苦和尊敬说出这些字眼,因为哲学要探索与这些字眼相应的事实,往往在贫困旁边找到伟大。雅典政权是一个群氓政府;穷汉创造了荷兰;群氓不止一次拯救了罗马;刁民追随耶稣基督。

思想家无不有时欣赏过底层的壮丽景象。

Fex urbis,lex orbis,[1]圣热罗姆讲这句神秘的话时,无疑想的是这些刁民,所有这些穷人,所有这些流浪汉,所有这些出了使徒和殉道者的苦难人。

这群受苦、流血的人的愤怒,错误地违反生命一样的原则,粗暴地违犯权利,这些都是民众的政变,应该加以镇压。正直的人为此而献身,甚至出于爱民众,才同它作斗争。但在与之对抗时,又感到情有可原!在抵制时尊敬它!这是罕见的时刻:在尽职责时又感到为难,而且几乎反对走得更远;坚持做下去,应该这样;但良心得到满足又感到悲哀,完成了职责又引起揪心。

我们要赶紧说,一八四八年六月的事件是与众不同的,几乎不可能列入历史哲学的范畴。这是一场异乎寻常的暴动,从中令人感到劳工争取权利的神圣忧虑,上述那些字眼都应该避免使用。必须与之斗争,这是职责,因为它攻击共和国。但是,说到底,一八四八年六月是什么?是人民反对自身的一次叛乱。

只要不离开主题,就不是离题;因此,请允许我们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到那两个街垒,上文说</a>过,那是绝对独一无二的,显示了这场起义的性质。

一个街垒堵塞了圣安东尼郊区的入口;另一个街垒封住了神庙郊区的通道;在六月灿烂的蓝天下,面对这两座矗立的可怕的内战杰作,谁也不会忘却它们。

圣安东尼街垒奇形怪状;它高达四层楼,宽七百尺。它堵住郊区广阔的入口的两边,就是说三条街;形成一道道沟,有许多缺口,犬牙交错,断裂,在一个大豁口筑起雉堞,加固的土堆本身就是堡垒,四处伸出岬角,强有力地靠在像海岬的两座大楼上,如同一条高大的堤坝,出现在目击过七月十四日的可怕广场的底部。在这个母街垒后面,几条街道的纵深处,有十九个街垒,层层叠叠。只要看一看这个母街垒,就会感到郊区民不聊生,苦不堪言,一触即发,酿成灾难。这个街垒怎样筑成的呢?有人说特意拆毁了三座七层楼房,用废料筑成。还有人说是众怒创造的奇迹。它具有出于仇恨的一切建筑糟糕的凄惨外貌:像废墟。人们可以问:是谁建造的?也可以这样问:是谁拆出来的?这是民情沸腾的即兴之作。瞧!这扇门!这道铁栅!这挡雨披檐!这门框!这砸碎的炉子!这裂口的锅子!什么都拿来!什么都投入!推呀,滚呀,挖呀,拆呀,掀倒呀,毁掉呀!石块、砾石、木梁、铁棍、破布、捅破的玻璃、草垫散落的椅子、白菜根、破衣烂衫,还有诅咒,这一切组合起来。既宏伟又渺小。这是混沌就地模仿的深渊。原子旁边的庞然大物;一堵断墙和一只破钵;一切残骸咄咄逼人的友好相处;西绪福斯[2]把他的岩石扔在那里,约伯[3]把他的破陶片丢进去。总之,不堪入目。这是流浪者的卫城。推翻的大车在斜坡上起伏不平;一辆巨大的平板货车横躺在那里,车轴朝天,仿佛在乱糟糟的街垒正面划了一道伤疤;一辆公共马车被闹嚷嚷地抬到街垒顶部,好似这种野蛮事物的建筑师要给恐怖增添戏谑,让卸套的辕木伸向不知什么天马。这巨大的一堆东西是暴动的冲积层,令人想起把历次革命叠成奥萨山,移到皮利翁高原[4];将九三年移到八九年之上,将热月九日移到八月十日之上,将雾月十八日移到一月二十一日之上,将葡月移到牧月之上[5],将一八四八年移到一八三〇年之上。这个广场适合这样做,这个街垒出现在巴士底狱消失的地方也当之无愧。如果海洋筑起堤坝,就应照这样建筑。狂涛骇浪在这畸形的堆积物上留下痕迹。什么浪涛?民众。简直像看到了化为石头的喧嚣。仿佛听到了街垒之上,激进这群不可思议的大蜜蜂聚集在蜂巢上嗡嗡叫。这是一片荆棘丛吗?这是一次酒神狂欢节吗?这是一座堡垒吗?昏眩仿佛鼓动翅膀将它建造而成。在这个堡垒中有垃圾堆,在这堆破烂中有庄严的东西。在充满绝望的混乱中,可以看到屋顶椽子、残留印花壁纸的阁楼碎块、玻璃插在瓦砾堆等待大炮的窗框、散架的壁炉烟囱、大柜、桌子、板凳、乱七八糟发出嚎叫的东西,还有那千百种破玩意儿,连乞丐也不要,包含着激愤和虚无。仿佛这是人民的破衣烂衫,由木头、铁、铜、石头组成的破衣,圣安东尼郊区用一把大扫帚把它扫在那里,用自己的贫困建成街垒。像行刑木砧的大木块,一段段铁链,像绞刑架有支撑的木架,突出于乱石之上的平躺的车轮,这七拼八凑的建筑具有折磨百姓的古老刑具的阴森外貌。圣安东尼街垒把一切都变成武器;内战能够掷向社会头上的东西都出自那里;这不是战斗,而是冲天的怒火;保卫着这个堡垒的短枪中,有几杆大口径的,发射陶片、小骨头、纽扣,直至床头柜的小滚轮,由于是铜的,这是危险的子弹。这个街垒气冲牛斗,难以描绘的喧嚣直上云天;有时它向军队挑衅,布满了人和风暴;冠以闪闪发光的攒动人头;又像爬满了蚁群;背上枪支、军刀、棍子、长矛和刺刀林立;一面大红旗在风中劈啪作响;传来指挥的喊声、进攻的战歌、军鼓的咚咚声、妇女的号哭和饥寒交迫者的狞笑。街垒巨大无比,生龙活虎,仿佛带电野兽的背部,雷电发出劈啪响声。革命精神的战云笼罩街垒,民众的怒吼在街垒顶上震响,酷似天主的声音;从这巨大的乱石堆中,透出奇特的庄严。这是一堆垃圾,这也是西奈山[6]。

正如上述,街垒以革命的名义进攻,进攻什么?进攻革命。它,这个街垒,是偶然、混乱、惊愕、误会、未知数,它面对立宪议会、人民至尊、普选、民族、共和国;这是《卡玛纽尔》[7]向《马赛曲》挑战。

这是失去理智然而勇敢的挑战,因为这个旧郊区是一个英雄。

郊区和堡垒相互支援。郊区依靠堡垒,堡垒凭借郊区。巨大的街垒横亘在那里,像一道屏障,从非洲回来的将军运用的战术在此碰壁。它的岩洞、赘疣、瘤子、驼背,可以说在做怪脸,在硝烟下嘲笑。枪弹消失在这畸形中;炮弹钻进去,被吞没,如沉入深渊;圆炮弹只能打出洞来;何必炮轰乱石堆呢?团队习惯战争凄惨的景象,不安地注视这个堡垒,这头野兽鬃毛竖起像野猪,庞大得像座山。

离这里四分之一法里,到水塔附近,神庙街与林荫大道交汇的拐角,如果有人胆敢从达勒马涅店面形成的突角探出头去,便能在远处,越过运河,在贝勒维尔爬坡的街道顶端,望见一堵古怪的墙,高达三层楼,将右边的房子和左边的房子连成一线,仿佛街道收在最高的墙上,突然封住。这堵墙用石块垒成。它挺直、整齐、冷漠、陡立、用角尺取平、拉过墨线、用铅坠线对齐。显然缺少水泥,但像罗马有的墙壁那样,并不破坏建筑的严整性。从墙的高度,可以想见它的深度。盖顶和根基严格平行。在它灰色的表面,隔开一段有一个枪眼,几乎看不出来,连成一条黑线。这些枪眼是等距离分开的。街道望到头也不见人影。所有的门窗都紧紧关闭。底部矗立这道屏障,使街道变成死胡同;墙岿然不动,毫无动静;看不到人,听不到声音;没有叫喊,没有声响,没有气息。一座坟墓。

六月的耀眼阳光浴满这可怕的东西。

这是神庙郊区的街垒。

一旦来到这里,看到了它,即使最大胆的人,面对这神秘的显现,也免不了沉思默想起来。它经过校正、接合、交错排列、笔直、对称、阴森。里面既有科学,又有黑暗。令人感到这个街垒的首领是个几何学家或者幽灵。看到街垒,会低声说话。

如果有人,包括士兵、军官或者人民代表,有时大胆穿越这条偏僻的马路,便会听到尖厉而微弱的唿哨声,这个行人非死即伤,或者,如果他幸免于难,就会看到一颗子弹射进关闭的护窗板、两块砾石之间、墙壁的灰泥里。有时是火铳的子弹。街垒上的人用两截煤气生铁管制成两个小枪管,一端用废麻和耐火泥堵住。一点儿不浪费火药。几乎弹无虚发。有几具尸体东倒西歪,街石上有几摊血。我记得有一只白蝴蝶在街上飞来飞去。夏天不认输。

附近有的大门下,挤满受伤的人。

在这里,会感到被一个看不见的人瞄准了,人们明白,整条街都举枪瞄准。

神庙郊区入口,运河的桥拱隆起,发动进攻的纵队士兵集结在后面,严肃而凝神地观察这阴森森的堡垒,这屹立不动、冷漠无情的怪物,死神从这里出来。有些士兵一直爬到桥拱顶上,小心不让军帽露出来。

勇敢的蒙泰纳尔上校不寒而栗地赞赏这个街垒。“盖得多棒啊!”他对一个人民代表说。“没有一块石头突出来。像瓷器一样光滑。”这当儿,一颗子弹打碎他胸前的十字勋章,他倒下了。

“胆小鬼!”进攻的人说。“露脸呀!让人瞧瞧呀!他们不敢!他们躲起来了!”神庙郊区的街垒有八十个人守卫,遭到一万人进攻,坚守了三天。 不能出其不意,让老百姓比所希望的前进得更快。想强迫老百姓做事的人要倒霉!人民不会任人摆布。那时,人民就会抛弃起义。起义者就变成鼠疫患者。一座楼房是一面峭壁,一道门是一个拒绝,住宅的正面是一堵墙。这堵墙在看,在听,但不肯接受。门可能会打开一点,让你逃命。不。这堵墙是一个法官。他看着你,判决你。这些关紧的楼房是多么阴暗的东西啊!它们好像死了,其实却活着。里面的生命仿佛暂时中止,却仍然坚持下去。二十四小时以来,没有人从里面出来,但里面一个人也不缺少。在这块岩石内部,人们走来走去,睡觉,起床;全家人聚在一起;在里面吃喝;在里面担惊受怕,多么恐怖啊!出于恐惧,这样可怕地谢绝入内是可以原谅的;恐惧混杂了惊慌失措,情有可原。有时甚至可以见到,恐惧变成偏见,惊恐转成狂怒,就像谨慎变成狂热;由此出现这深刻的话:“稳健的人发狂。”恐惧之极的火焰,会从中冒出阴森森的烟,那就是愤怒。“这些人想干什么?他们从来没有满意过。他们连累到生活平静的人,好像这种革命还不够多似的!他们到这儿来干什么?让他们自己脱身吧。他们活该倒霉。这是他们的错。他们自作自受。这与我们无关。我们可怜的街道可是弹痕累累了。这是一伙无赖。千万不要开门。”楼房呈现出一副坟墓的模样。起义者在这道门前面奄奄一息;他看到霰弹爆炸,军刀出鞘;如果他叫喊,他知道有人听得见,但不会来营救;那里有墙,本来可以保护他,那里有人,本来可以救活他,这些墙壁长着有血有肉的耳朵,这些人却铁石心肠。

要指责谁呢?

指责不了任何人,又可以指责大家。

要指责我们生活的不完美的时代。

乌托邦转为起义,从哲学的抗议转为武装抗议,从密涅瓦转为帕拉斯[31],总是要冒风险。急躁冒进,变为暴动的乌托邦,知道等待它的是什么;它几乎总是来得太早。于是它忍让,忍气吞声接受灾难,而不是胜利。它毫无怨言,为否定它的人效劳,甚至还为他们辩解,它的崇高就在于同意遗弃。它对障碍是不屈服的,而它对忘恩负义却是温和的。

况且这是忘恩负义吗?

从人类的角度看,是的。

从个人的角度看,不是的。

进步是人类的生存方式。人类的总体生活叫做进步;人类的集体步伐称为进步;进步在向前;它使人在世间的漫长旅行走向至上和神圣;它有停歇的时候,这时,它重新集合落伍的人群;它有停歇站,这时,它在思索,面对某个光辉的迦南突然展现远景;它有黑夜,这时它睡觉;思想家看到黑暗笼罩人的心灵,在黑暗中摸索,却不能唤醒沉睡的进步,便焦虑万分。

“天主也许死了,”有一天,热拉尔·德·奈瓦尔[32]对本书作者说,他将进步和天主混为一谈,将运动中断看作天主之死。

绝望的人是错误的。进步肯定要醒过来,总之,可以说,进步在向前,甚至在它睡着的时候,因为它长大了。看到它站起来的时候,会发现它更高大。进步如同江河,想始终保持平静都不可能;决不要筑起水坝,不要投下岩石;障碍会激起水沫,使人类激动。由此引起混乱;但在混乱之后,会看到事实上又前进了一段路。进步总是以革命划分阶段,直至建立天下太平的秩序,直至和谐与一致占统治地位。

进步究竟是什么?上文已经说过。就是各国人民持续不断的生活。

然而,有时个人的暂时生活,会与人类的永恒生活相抵触。

我们无须痛苦地承认,个人有自身明确的利益,造成这利益并保卫它,并非大逆不道;现在有大量可以原谅的自私自利;暂时的生活自有它的权利,不必不断地为了未来作出自我牺牲。轮到目前在人世走一趟的一代人,用不着为了后代缩短自己的路程,毕竟后来人也会轮到走自己的路。“我存在,”称为大家的人喃喃地说。“我年轻,我恋爱,我老了,我想休息,我是家长,我工作,我兴旺发达,我做的是好买卖,我有房子出租,我有钱投放给国家,我生活幸福,我有妻室子女,我爱所有这一切,我想生活,让我安静吧。”因此,在某些时刻,对人类高尚的先锋队,会有深深的冷淡。

另外,应该承认,一旦打仗,乌托邦就走出它灿烂的领域。它作为明天的真理,从昨天的谎言借取它的方法,即战斗。它作为未来,像往昔一样行动。它作为纯洁的思想,变成粗暴行为。它在自身的英雄主义中,掺杂了它理应负责的暴力;这种廉价的权宜之计的暴力,与原则相悖,必然受到惩罚。走到起义和战斗这一步的乌托邦,手里握着旧军事法典;它枪毙密探,处决叛徒,消灭活人,把他们投入闻所未闻的黑暗中。它利用死亡这严峻的东西。乌托邦似乎不再相信光明,其实这是它不可抵御和不可腐蚀的力量。它挥舞利剑砍杀。可是,没有单锋剑。凡是剑都是双刃的;用一面剑刃伤人,另一面也伤害自己。

作过这点保留,而且是十分严肃的,我们就不可能不赞赏未来的光荣战士,乌托邦的忏悔师,不管他们成功与否。即令他们失败了,他们还是值得尊敬的,而且也许正是在失败中,他们更显崇高。符合进步的胜利,值得各国人民的鼓掌;但是,一次英勇的败北,则值得同情。前者是壮美的,后者是崇高的。对我们来说,更喜欢殉难者而不是胜利者,约翰·布朗[33]比华盛顿更伟大,皮萨卡纳[34]比加里波 各国人民并不像乌托邦所期望的那样,一听到号召就投入战斗。各民族并非任何时候总是具有英雄和殉难者的气质。

他们是讲求实际的。一开始,他们对起义反感;首先,因为起义的结果往往是灾难,其次,因为起义的出发点总是抽象概念。

又因为这一点是美好的:献身的人总是为理想,也仅仅为理想而献身。起义是一股热情。热情可以变成愤怒;于是拿起武器。可是,凡是瞄准政府和制度射击的起义,目标更高。比如,我们要强调一下,一八三二年起义的领袖,特别是麻厂街热血沸腾的青年,攻击的恰恰不是路易-菲力普。大部分人坦率交谈时,公正评价这个半主张君主制,半主张革命的国王的品质;没有人憎恨他。但是,他们攻击路易-菲力普身上代表的拥有神圣权利的幼支,如同攻击查理十世身上代表的长支;上文已经解释过,他们在法国推翻王权,是想推翻全世界人对人的剥削和特权对民权的剥夺。没有国王的巴黎,与此相应的是没有独裁的世界。他们是这样议论的。他们的目标无疑很遥远,也许十分朦胧,而且在努力面前退缩;但是目标伟大。

情况就是这样。他们为这些幻象献身,对于献身者,这些幻象几乎总是幻想,不过,总的来说,是掺杂人类信念的幻想。起义者给起义诗意化和镀金。他们投身到这些悲惨事件中,沉醉于要进行的事业。谁知道呢?他们也许会成功。他们人数很少,面对一整支军队;但他们保卫权利、自然法则、每个人都不能放弃的自主权、正义、真理,必要时像三百个斯巴达勇士那样战死。他们想到的不是堂吉诃德,而是莱奥尼达斯[36]。他们勇往直前,一旦投入战斗,就决不后退,低着头往前冲,希望取得空前胜利,完成革命,这样,进步又获得自由,人类更加崇高,世界获得解放;最糟的不过是成为温泉关的战士。

这些为进步进行的战斗往往失败,原因正如上述。群众不肯跟随这些斗士。这些迟钝的群众,人数众多,正因迟钝而脆弱,害怕冒险;而理想中有冒险。

再说,不要忘记,利益摆在那里,同理想和感情不大投缘。有时,肚子要使心脏瘫痪。

法国的伟大和美好,在于她不像其他民族那样大腹便便;她扎起腰来更容易。她头一个醒来,最后一个睡着。她一往无前。她是探索者。

因为她是艺术家。

理想不过是逻辑的顶点,同样,美不过是真的顶点。爱好艺术的民族,也是始终不渝的民族。爱美,就是寻求光明。因此,欧洲也就是文明的火炬,先由希腊举起,再传到意大利,再传到法国。这是些充当尖兵的神圣民族!Vitai Lampada tradunt[37]。

奇妙的是,一个民族的诗歌是它进步的因素。文明程度是以想象力的多寡来衡量的。不过,一个文明民族应该是雄健的民族。科林斯人是的;锡巴里斯[38]人不是的。柔弱的人要退化。既不要当业余爱好者,也不要当演奏能手,而应该成为艺术家。在文明方面,不应过分讲究,而应崇高。这样的话,要给人类提供理想的指导。

现代的理想在艺术中找到典范,在科学中找到方法。正是通过科学,人们实现了诗人的庄严幻象:社会的美。通过A+B,重建伊甸园。文明达到目前这一步,精确成为辉煌必不可少的因素,艺术感不仅得到科学手段效力,而且由它加以补全;梦想应该计算。艺术是征服者,应当以健步行走的科学为出发点。重要的是坐骑的稳固。现代精神,这是以印度天才为马车的希腊天才;这是骑在大象身上的亚历山大。

在教条中僵化,或者被利益败坏的民族,不能引导文明前进。对偶像或金钱顶礼膜拜,就要使行走的肌肉萎缩,使前行的意志衰退。一个民族沉迷于宗教仪式或者生意经,就要缩小光华,降低水平,压低视野,丧失使民族能肩负传播使命、以天下为己任的、人神兼有的智慧。巴比伦没有理想;迦太基没有理想。雅典和罗马即使经历历代的沉沉黑夜,也具有并保持文明的光环。

法国同希腊和意大利是同样优异的民族。论美,她是雅典型的,论伟大,她是罗马型的。另外,她是善良的。她奉献自身。她比其他民族性格更加忠诚,乐于牺牲。只不过,这种脾性忽冷忽热。对于那些当她只想走时却想跑,当她想停止时却想走的人来说,这里有着巨大的危险。法国重犯过物质主义的错误,在某些时刻,充斥这崇高的头脑里的思想,一点儿不能令人想起法兰西的伟大,只有密苏里州或南卡罗来纳州的狭小范围。有什么办法呢?巨人装作侏儒;广阔的法国也有卑微的任性。如此而已。

对此,无可厚非。人民同星辰一样,有权利隐没。只要光明重现,隐没不变成黑夜,一切还是好的。黎明和复活是同义词。光明的重现与自我的坚忍不拔是相同的。

让我们冷静地对待这些事实。战死在街垒上,或者在流亡中进入坟墓,这对于献身来说,是一种可以接受的替代。献身的真正名字是无私。被抛弃的人听其自然,被流放的人也听其自然,我们只限于恳求伟大的民族后退时不要后退得太远。不应在回到理性的借口下,在下坡路上滑得太远。

物质存在,分秒存在,利益存在,肚子存在;但肚子不应是惟一的智慧。暂时的生活有它的权利,我们同意这一点,可是持久的生活也有它的权利。唉!上升,这并不妨碍跌下来。历史上所见的事例比人们期望的更多。一个民族盛极一时;它尝到理想的滋味,然后它陷入泥潭咀嚼,而且感到这很好;如果有人问它,它怎么会抛弃苏格拉底,而看中福斯塔夫,它会回答:“这是因为我爱政客。”

回到混战之前,再说几句话。

我们此刻叙述的这样一场战斗,只不过是朝理想发展的一阵痉挛。受到阻碍的进步是病态的,它有这种悲惨的癫痫。进步的这种病,就是内战,我们在叙述过程中要遇到它。这是这出惨剧必然的一个阶段,既是一幕,又是幕间休息,主要人物是一个被社会判决的罪人,真正的剧名是《进步》。

进步!

我们常常发出的这一喊声,是我们的全部思想;我们看到的这场惨剧,它包含的思想虽然还要经受不止一次考验,但也许至少允许我们让它的光亮清晰地透射出来,如果不让掀起幕布的话。

读者此刻阅读的这本书,不管怎样断断续续,存在例外或欠缺,但是从头至尾,在整体和细节上,写的是从恶走向善,从错误走向正确,从假走向真,从黑夜走向白天,从欲望走向良知,从腐朽走向生命,从兽性走向责任,从地狱走向天堂,从虚无走向天主。出发点:物质;终点:灵魂。起始是七头蛇,结尾是天使。

二十一、英雄们

突然战鼓敲响了冲锋令。

进攻如同风暴。昨晚,在黑暗中,街垒像被一条蟒蛇悄悄地接近。如今,大白天,在这条空荡荡的街上,突袭肯定是不可能了,再说,进攻的力量暴露无遗,大炮已开始怒吼,部队向街垒漫卷而来。现在,狂暴就是灵活。强大的步兵纵队,等距离插入国民自卫军和保安警察之中,依仗听得见却看不见的大队人马,跑步出现在街口,敲着战鼓,吹起军号,端起刺刀,由工兵开路,在枪林弹雨下不可动摇,像青铜柱撞在墙上一样,一直冲向街垒。

这堵墙顶住了。

起义者猛烈开火。攀登街垒,火光闪闪,像鬣毛一样。攻击非常猛烈,街垒一时布满了进攻者;但街垒甩掉士兵,犹如狮子甩掉猎狗;街垒布满进攻者,好似布满浪花的峭壁,过一会儿又显得陡峭,黑黝黝,令人生畏。

纵队被迫后撤,麇集在街上,暴露在外,但十分凶狠,以猛烈的枪击回敬街垒。看过烟火的人都记得火药交叉形成一束花似的。读者可以设想这束花,不是垂直的,而是平面的,每一团火花的尖端有一颗子弹、一颗大粒霰弹或一颗霰子,在一串串响雷中散布死亡。街垒就在下面。

双方都同样下定决心。那里,骁勇几乎成了野蛮,杂以英勇和凶狠,开始则是自我牺牲。这个时期,国民自卫军战斗起来像朱阿夫兵。军队想了结;起义者想战斗。年轻力壮就要迎接死亡,是把勇敢无畏变成疯狂。在这场混战中,每个人都有着临终时刻的崇高。街道布满了尸体。

昂若拉在街垒的一端,马里于斯在另一端。昂若拉头脑里装着整个街垒,保存实力,隐蔽起来;三个士兵一个接一个倒在他的雉堞下,甚至都没有看到他;马里于斯战斗时暴露在外,成为射击目标。他大半身探出街垒的顶部。吝啬鬼控制不住自己时,比谁都挥霍得厉害;一个沉思者一旦行动,比谁都更可怕。马里于斯令人生畏,又若有所思。他在战斗中就像在梦中一样。仿佛一个幽灵在开枪。

被围攻的人子弹打光了;他们的嘲笑却没个完。他们处在坟墓的旋风中,却在嘲讽。

库费拉克没有了帽子。

“你的帽子怎么啦?”博须埃问他。

库费拉克回答:

“他们的大炮终于把我的帽子打飞了。”

要么他们高傲地谈起来。

“要知道,”弗伊严厉地叫起来,“这些人(于是他列举名字,有名气的,甚至大名鼎鼎的,有些是旧军界人士)答应同我们汇合,发誓帮助我们,以荣誉作过保证,是我们的将军,他们却抛弃了我们!”

孔布费尔只报以庄重的微笑:

“有的人看待荣誉准则,就像观看星星一样隔开很远的距离。”

街垒内部洒满了弹片,仿佛下过雪一样。

围攻一方有人数优势;起义者占有阵地。他们守在一堵墙的顶上,等待士兵在死尸和伤兵中跌跌撞撞,笨拙地攀爬陡坡,逼近了才猛烈射击。这个街垒这样构筑,支撑得极好,确实地势有利,少数人就能击败一个军团。可是,在枪林弹雨下,进攻纵队一再增援和扩大,无情地逼近,如今,军队很有信心,一步步逐渐逼近街垒,如同螺丝拧紧压榨机。

冲锋一次接一次。形势越来越危急。

这条麻厂街的石子堆上,爆发了一场堪与守卫特洛伊城墙的战斗。这些苍白消瘦,衣衫破烂,精疲力竭的人,二十四小时以来没有吃饭,没有睡觉,只剩下几发子弹,他们摸着子弹空瘪的口袋,差不多都受了伤,头部或手臂裹着血迹斑斑和发黑的布带,衣服布满窟窿,鲜血流淌出来,只有一些破枪和缺口的旧军刀,但却是泰坦式的巨人。街垒被逼近、攻击和攀爬过十次,却没有被夺取。

若要对这场战斗有个概念,就得设想火烧到一群勇猛的斗士身上,请看看这场大火吧。这不是一场战斗,这是在一只锅炉里面;每张嘴喷出火焰;每张脸不同凡响,好像失去了人形,战斗者火光闪闪,看到这些混战中的蝾螈在殷红的硝烟中来来去去,真是不可思议。这场大屠杀相继和同时发生的场面,我们不作描绘。惟有史诗才有权以一万两千行来描述一场战斗。

简直可以说这是婆罗门教描绘的地狱,在十七个深渊中最可怕的一个,《吠陀经》[39]称之为剑林。

进行了肉搏战,一步步地争夺,用手枪射击,用军刀砍杀,拳来脚往,远近高低,四面八方,屋顶,酒店窗口,地窖通气口,分布各处;有人钻到地窖那里。他们是一对六十。科林斯酒店的正面已经半毁坏,惨不堪言。窗户弹痕累累,玻璃和窗框都毁掉了,成了一个难看的洞口,被铺路石胡乱堵住。博须埃牺牲了;弗伊牺牲了;库费拉克牺牲了;若利牺牲了;孔布费尔在他扶起一个受伤的士兵时,胸口被戳穿了三刀,只仰望了一下天,便咽了气。

马里于斯始终在战斗,满身伤痕,特别在头部,他的脸被鲜血盖没了,仿佛被一块红手帕盖住。

只有昂若拉没有受伤。他打光了子弹时,便伸出左手或右手,一个起义者将一把剑递到他手里。他的四把剑只剩下一截;比弗朗索瓦一世在马里尼昂还多用坏一把。[40]

荷马说:“狄俄墨得斯杀死了住在美好的阿里斯巴的特乌斯拉尼之子阿克苏洛斯;墨西斯泰之子欧鲁阿洛斯,手刃了德瑞索斯、俄菲尔提奥斯、埃塞波斯和裴达索斯,就是水泽女神阿巴尔巴蕾给无懈可击的布科利昂所生的儿子;尤利西斯打倒了佩尔科斯的皮杜忒斯;安提洛科斯击倒了阿布勒罗斯;波鲁波伊忒斯干掉阿斯图阿洛斯;波鲁达马斯除掉库莱奈的奥托斯,而特乌塞罗斯杀死阿瑞塔昂。墨岗西奥斯死在欧里普洛斯的长矛之下。英雄之王阿伽门农打倒了埃拉托斯,他生在汹涌澎湃的萨特诺伊斯河流过的陡峭城市。”[41]在我们古老的英雄史诗中,埃斯普朗迪安[42]用喷火的大斧砍倒巨人斯旺蒂博尔侯爵,后者拔起塔楼,投向骑士,顽强抵抗。我们古老的壁画描绘了布列塔尼和波旁两公爵,全副武装,带着家徽,战盔饰有图案,骑在马上,手持战斧,戴上铁面具,足登铁靴,相迎而来,一匹马披上白鼬皮,另一匹马披上蓝呢;布列塔尼公爵头盔的两角之间饰有狮子图案,波旁公爵头盔的脸甲饰有一朵巨大的百合花。为了显得壮美,不必像伊冯那样戴上公爵高顶盔,不必像埃斯普朗迪安那样手握喷火的武器,不必像普鲁达马斯之父菲莱斯那样,从埃夫拉[43]带回欧菲忒斯国王赠送的好盔甲;为了信念或忠诚,只消献出生命。这个天真的小士兵,昨天是博斯或利穆赞的农民,腰上挂着割菜刀,在卢森堡公园看孩子的女佣周围徘徊,还有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大学生,俯身对着一个解剖的对象或一本书,这个头发金黄的青年用剪刀修理胡子,抓住这两个人,向他们鼓吹责任,把他们面对面放在布什拉十字路口或普朗什-米布雷死胡同里,让其中一个为他的帽子战斗,另一个为他的理想战斗,并让他们两个以为在为祖国战斗;战斗是激烈的;这个小兵和这个外科大学生相搏斗,投在人类搏斗的惊心动魄的大战场上的影子,与遍地老虎的卢西亚[44]王梅加里昂,和赛似天神的巨人阿雅克斯肉搏时投下的影子相似。

二十二、步步进逼

活着的首领只剩下昂若拉和马里于斯,呆在街垒的两头,库费拉克、若利、博须埃、弗伊和孔布费尔长时间坚守的中心抵挡不住。大炮虽然没有打开可以越过的缺口,但在街垒中间打出一个相当宽的凹形;大墙的顶部在炮弹的轰击下消失了,崩塌了,倒塌物有时落在里面,有时落在外面,在街垒两边最后堆成两个斜坡,一内一外。外坡给攀爬提供了斜坡。

发动了最后一次冲锋,这次冲锋成功了。大队人马端着刺刀,小跑步冲上来,不可阻挡,攻击纵队黑压压的前锋,出现在斜坡顶的硝烟中。这回已成定局。守卫中心的起义者乱七八糟地后退。

这时,朦胧的求生欲望在某些人的心中苏醒过来。有好几个人被如林的步枪瞄准了,不再想死去。于是,保命的本能发出吼叫,兽性又出现在人身上。他们退到街垒底部的七层高楼。这幢楼可以救命。但它封闭起来,从上到下堵住了。在步兵进入街垒之前,有一扇门及时打开又关上,这只消一刹那的工夫,楼门猝然打开,又马上关闭,对这些绝望的人来说就是生命。这幢楼后面是街道,有逃跑的空间。他们用枪托敲门,用脚踢门,呼喊,拱手哀求。没有人开门。四楼的天窗,那只死人的头望着他们。

昂若拉和马里于斯以及七八个聚在他们周围的人,冲了过来,保护他们。昂若拉对士兵们喊道:“不要走近!”一个军官没有听从,昂若拉把他打死了。如今他呆在街垒的小内院,背靠科林斯酒店,一手拿剑,一手拿短枪,打开小酒店的门,阻挡进攻者。他向那些绝望的人喊道:“只有一扇打开的门。就是这一扇。”他用身体掩护他们,独自面对一营人,让起义者从身后过去。大家冲了进去。昂若拉用短枪当作棍子抡起来,使出像棍棒能手所称的玫瑰罩,挡住周围和前面的刺刀,最后一个进楼;一时之间展开对峙,士兵想进去,起义者想关门。门猛然关上了,严丝密缝,竟然看到一个抓住门不放的士兵的五只断指挂在那里。

马里于斯留在外面。一枪刚打碎了他的锁骨;他感到要昏过去和倒下来。这时,他的眼睛已经闭上,感到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他昏过去之前,刹那间想起柯赛特,还杂有这个想法:“我要当俘虏了。我会被枪决。”

昂若拉在小酒店的起义者中没有看到马里于斯,也有同样的想法。但此刻他们每个人只有时间考虑自己的生死。昂若拉下了门闩,插上插销,上了两圈锁,还加上挂锁,这时外面的人猛砸门,士兵用枪托,消防队员用斧劈。进攻者挤在门口。眼下开始围攻小酒店了。

应该说,士兵们怒气冲冲。

炮兵中士的死早已激怒了他们,更令人沮丧的是,在进攻前几小时,他们中间就流传,起义者残害俘虏,小酒店里有无头士兵的尸体。这类恶毒的谣言,通常伴随内战产生,正是这种谣诼后来引起特朗斯诺南街的灾难。[45]

楼门关严以后,昂若拉对其他人说:“我们要他们付出高昂的代价。”

然后他走近马伯夫和加弗罗什躺在上面的那张桌子。在黑布下可以看出笔直、僵硬的两个形体,一大一小,在尸布平淡的皱褶下,隐约呈现出两张脸。一只手从尸布下伸出来,垂向地面。这是老人的手。

昂若拉俯下身来,吻了吻这只可敬的手,就像昨天吻过额头那样。

他一生中只给过这两个吻。

闲话少说。街垒像底比斯城门那样战斗,小酒店像萨拉戈斯的一幢楼那样战斗。这些抵抗毫不留情。没有宽恕。不可能谈判。只想死便大开杀戒。苏舍说:“投降吧。”帕拉福克斯[46]回答:“炮战之后拼刀子。”攻打于什卢酒店,也不择手段:石块从窗户和屋顶雨点般落在围攻者头上,狂掷滥砸激怒了士兵,从地窖和阁楼射击,攻打凶猛,还击也颠狂,最后,楼门砸破,疯狂地大肆屠杀。进攻者拥进小酒店,脚遇到砸破在地的门板,磕磕绊绊,他们找不到一个战斗者。螺旋形的楼梯被斧子砍断了,躺在楼下大厅里,几个受伤的起义者咽了气,活着的人都在二楼,通过楼梯口那个天花板的窟窿,爆发出一阵令人胆寒的射击。这是最后一些子弹。子弹打完,这些无畏的垂死挣扎的起义者再也没有火药和子弹,每个人手里握着上文提过的昂若拉留下的两只瓶子,用这些易碎的可怕棍棒对付爬上来的敌人。这是一些镪水瓶。我们如实描写这些屠杀的可悲情景。唉,被围攻的人把什么都用作武器。希腊火硝没有损害阿基米德的声誉;沸腾的沥青没有损害巴雅尔[47]的声誉。凡是战争都惨不忍睹,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围攻者的射击尽管从下向上,很不顺手,但有杀伤力。天花板的窟窿周围不久堆满了死人脑袋,长长的、冒着热气的血丝滴个不停。爆裂声难以形容;火热的出不去的硝烟,几乎造成黑夜一般,笼罩这场战斗。语言无法形容达到这种程度的恐怖。在这场地狱般的战斗中,不存在什么人了。这不再是巨人对巨人的搏斗。这不像荷马的描绘,更像弥尔顿和但丁的描绘。魔鬼进攻。幽灵抵抗。

这是壮观的英雄主义。

二十三、俄瑞斯忒斯挨饿,皮拉得斯[48]喝醉

最后,二十来个进攻的人,包括士兵、国民自卫军、保安警察,叠起人梯,利用破残的楼梯,在墙上攀爬,抓住天花板,在翻板活门的边缘劈伤最后几个抵抗的起义者,在拼力攀登的过程中,大部分人面孔受伤变形,鲜血蒙住了视线,狂暴之极,变得野蛮,乱哄哄地冲进二楼大厅。那里只有一个人挺立着,就是昂若拉。他没有子弹,没有剑,手中只有短枪的枪管,他在冲进来的人的头上把枪托砸碎了。他把弹子台移到进攻者和自己之间;他退到角落里,目光凛然,头颅高昂,手中握着那截枪管,咄咄逼人,别人和他保持一定距离。一个声音喊起来:

“这是头儿。正是他杀死了炮手。既然他在这儿,那好极了。让他呆在那儿,就地枪决。”

“打死我吧,”昂若拉说。

他扔掉了枪管,交叉抱起手臂,挺起胸膛。

视死如归总能打动人。昂若拉一旦抱起手臂,接受末日来临,大厅里震耳欲聋的搏斗声便停息下来,混战突然沉寂得像坟墓一样肃穆。看来,手无寸铁、纹丝不动的昂若拉气势夺人的威严,震住了这混乱的场面,这个年轻人,只有他没有受一点伤,却满身是血,昂昂然迷人,如同刀枪不入的人一样无所谓,他只消通过平静目光的威力,就迫使这伙恶狠狠的人怀着敬意杀他。此刻他的壮美由于凛然不可侵犯越发突出,神采奕奕,仿佛他既不会受伤,也不会疲劳,他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二十四小时,脸色却是红润的。后来一个目击者在军事法庭上作证时,谈的也许是他:“有一个起义者,我听人称他为阿波罗。”一个瞄准昂若拉的国民自卫军队员放低他的枪,说道:“我觉得我要枪决一朵花。”

有十二个人在昂若拉对面的角上组成一队,默默地装子弹。

然后一个中士喊道:“瞄准。”

一个军官干预了:

“等一下。”

他对昂若拉说:

“您要把眼睛蒙上吗?”

“不要。”

“是您打死了炮兵中士吗?”

“是的。”

不久前,格朗泰尔已经醒了过来。

读者记得,昨晚,格朗泰尔在小酒店楼上的大厅里,坐在椅子上,趴着桌子入睡。

他尽力实现了古老的隐喻:醉死。可怕的春药苦艾酒—黑啤—烧酒把他投入了梦乡。由于他那张桌子很小,不能用来筑街垒,大家便把他撂在一边。他一直处在同一姿势中,胸部扑在桌子上,头枕在手臂上,周围摆满玻璃杯、啤酒杯和瓶子。他像冬眠的熊和吸足了血的蚂蟥那样昏睡。无论齐射、炮弹、从窗户打进他所在大厅的霰弹,还是冲锋惊人的喧嚣,都对他不起作用。不过,有时他以呼噜声回答大炮声。他好像在等待一颗子弹打中他,免得醒过来了。好几具尸体横陈在他周围;乍一看,谁也分不出他与这些已死的沉睡者。

喧嚣声吵不醒一个醉汉,寂静却使他醒了过来。这种奇特的现象再一次被观察到。周围的一切崩塌,却使格朗泰尔睡得越发深沉;这摇晃着他。喧闹声在昂若拉面前止住,对这昏睡反而是震撼。这宛若奔驰的马车戛然而止。车里沉睡的人便醒过来。格朗泰尔一跃而起,伸展胳臂,揉揉眼睛,睁眼观看,打个呵欠,明白过来。

酒醒如同幕布撕开。只瞥一眼,就全部看清喝醉蒙住的一切。所有东西蓦地呈现在记忆中;喝醉的人不知道二十四小时以来发生的事,还没有完全睁开眼皮,就明白过来眼前的事。他的思想又突然恢复了清醒;酒醒像蒙住头脑的水汽那样消散,让位于现实明晰的困扰。

士兵们盯住逼到角落里,好像以弹子台为掩护的昂若拉,甚至没有看到格朗泰尔,中士准备重复命令:“瞄准!”这时他们突然听到身旁有人大声喊道:

“共和国万岁!我在其中。”

格朗泰尔站了起来。

他错过没有参加的整个战斗的烨烨光辉,却出现在变样的醉汉明亮的目光里。

他又说一遍:“共和国万岁!”他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过大厅,走去站在昂若拉旁边,面对那些步枪。

“你们一下子打死两个人吧,”他说。

他温柔地转向昂若拉,说道:

“你允许吗?”

昂若拉微笑着握紧他的手。

这微笑还没有消失,枪声就响了。

昂若拉中了八枪,靠在墙上,仿佛子弹把他钉在那里。只不过他耷拉着脑袋。

格朗泰尔被击倒,扑在他的脚下。

过了一会儿,士兵们把躲在阁楼里的最后几个起义者赶了出来。他们透过木栅朝阁楼齐射。阁楼里展开了搏斗。士兵们把人从窗口扔出去,有几个还是活人。两个轻步兵想将打烂的公共马车扶起来,被阁楼里射出的两枪打死了。一个穿工作罩衣的人肚子上挨了一刺刀,从阁楼里扔了出来,在地上倒吸气。一个士兵和一个起义者,一起从瓦片屋顶的斜坡上往下滑,互相不肯松手,扭打着死抱住摔下来。在地窖里也有同样的战斗。喊声,枪声,乱糟糟的踩踏声。然后是岑寂。街垒被夺取了。

士兵们开始搜索附近的楼房,追逐逃跑者。

二十四、俘虏

马里于斯事实上成了俘虏。让·瓦尔让的俘虏。

正当他倒下时,从背后抓住他的,是让·瓦尔让的手;他在失去知觉时,感到被人抓住了。

让·瓦尔让没有参加战斗,只不过亲临其境。在这受难的最后阶段,除了他,没有人想到受伤的人。他像天主一样,在这场屠杀中无处不在,靠了他,倒下的人被扶起来,搬到楼下大厅包扎起来。在战斗间歇,他修复街垒。可是,类似开枪、攻击甚至自卫的行为,都不会出自他的手。他一言不发,忙于救人。再说,他仅仅有点擦伤。子弹不想打中他。如果说他到这个墓地来本想自杀,那么这一点他根本没有成功。但我们怀疑他想自杀,这是违反宗教的行为。

让·瓦尔让在战斗的硝烟弥漫中,好像没有看马里于斯;其实他的目光没有离开他。当一枪把马里于斯打倒时,让·瓦尔让以老虎的灵活跳进来,像扑猎物一样向他扑去,把他带走了。

这时,攻击的旋风极其猛烈,集中在昂若拉身上和小酒店大门,没有人看到让·瓦尔让,他怀里抱着昏倒的马里于斯,穿过街垒起掉石子的战场,消失在科林斯酒店的拐角后面。

读者记得这个在街上形成岬角的拐角;它挡住了子弹和霰弹,也挡住了视线和几尺见方的一块地。有时,在火灾中,会有一个房间没有起火,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中,越过岬角或暗礁的死角,有一小块平静的角落。爱波尼娜正是在街垒内梯形的皱褶里咽气的。

让·瓦尔让在那里停下,他把马里于斯放在地上,靠着墙,环视四周。

形势十分恶劣。

眼下,也许在两三分钟之内,这堵墙是一个隐蔽的地方;可是,怎么逃脱这场屠杀呢?他记起八年前在波龙索街遇到的困境,以及怎样才逃出虎口;那时难乎其难,如今则不可能。他面前是这幢无情的、无言的七层楼房,似乎只有趴在窗口那个死人居住;他右边是封住小丐帮街的低街垒;跨过这个障碍看来很容易,但街垒的顶部之上,可以看到一排刺刀尖。这是驻守和埋伏在街垒外的步兵。显然,越过街垒会遭到射击,谁敢把脑袋伸出石块垒成的墙上方,就会成为六十支枪的射击目标。他的左边是战场。死亡在墙角后面。

怎么办?

只有鸟才能逃走。

必须当机立断,找到办法,打定主意。离他几步路之外正在搏斗;幸亏大家激烈争夺一个点,争夺小酒店的大门;可是,只要有一个士兵想到绕过房子,或者从侧面攻击,那么一切都完了。

让·瓦尔让望着面前的房子,再看旁边的街垒,又带着绝境中孤注一掷的狂乱神态注视地面,仿佛想用目光钻出一个洞来。

由于注视,在这样的绝路上,有种隐约能抓住的东西显现出来,在他的脚下成形,好似他的目力将期盼的东西催生了。他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外面严密看守和监视的小街垒脚下,瞥见一扇平放、与地面相齐的铁栅盖,被塌下来的铺路石部分遮住。这扇铁栅盖一条条横铁条非常粗,大约两尺见方。固定它的石墩被拔掉了,它好像散了架一样。越过铁条,可以看到一个幽暗的口子,类似烟囱管子</a>或者蓄水池的管道。让·瓦尔让冲了过去。他以往越狱的本领像一道亮光,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扒开石头,掀起铁栅盖,把死尸一样木然不动的马里于斯扛在肩上,在手肘和膝盖的支撑下,挺起腰顶住这重负,走下这幸而不太深的窨井,让沉重的翻板铁栅盖在头上,震动的石头重又滚落在铁栅上;踩在离地面三尺深的石板地上,如同人在极度兴奋时,以巨人之力和鹰隼的迅捷所做的那样;这仅花了几分钟的时间。

让·瓦尔让扛着始终昏迷的马里于斯,来到一个像长地道的地方。

那里一片宁谧、沉寂、漆黑。

以前,他从街上落入修道院时所感到的印象,又袭上心头。只不过,今日他带走的不是柯赛特,而是马里于斯。

此刻,他勉强听到头顶上攻占小酒店的骇人喧声,犹如隐约的喃喃声。

[1]拉丁文,城市的渣滓,世界的法则。

[2]西绪福斯,希腊神话人物,死后被罚把巨石推到山顶,到达山顶后,巨石又滚落下来,他再推上去,永无穷期。

[3]约伯,《圣经》人物。耶和华为了试验他,夺走他的财产,只剩下水罐。

[4]奥萨山和皮利翁高原在希腊,神话中巨人将山移到高原,以便上天。

[5]热月9日即1794年7月27日,吉伦特党发动政变,推翻雅各宾党;1792年8月10日,巴黎人民起义,推翻君主政体;雾月18日即1799年11月9日,拿破仑发动政变;1月21日指1793年,国民公会判处路易十六死刑;葡月13日即1795年10月5日,保王党进攻国民公会,被拿破仑击溃;牧月1日即1795年5月20日,人民起义反对国民公会,要求肃清反动势力。

[6]西奈山,据《圣经》,先知摩西率领犹太人逃出埃及,在西奈山接受十诫。

[7]《卡玛纽尔》,法国大革命时期流行的革命歌曲。

[8]墨杜莎号木筏,1815年7月17日,墨杜莎号从埃克斯岛开往塞内加尔,1816年7月2日在离非洲海岸四十法里处遇难。一只20米长,7尺宽的木筏载了一百四十九人,漂流了12天。只有十五人生还,其余的人或被扔入海中,或被同伴吃掉。这一事件引起巨大震动。法国画家籍里柯以此为题创作出一幅名画(1819)。

[9]哈莫狄乌斯和阿里斯托吉通,公元前514年,在雅典娜的节庆典礼上,他们合力谋杀了暴君希帕尔克,但未杀死另一暴君希皮亚斯;契雷亚斯:罗马法官,杀死暴君卡利古拉;科尔代(1768—1793):刺死马拉的女凶手;桑德(1795—1820):德国爱国者,1819年刺杀了作家科策布。

[10]佐伊尔,公元前4世纪希腊诡辩家,著有《荷马之祸》;马维乌斯:贺拉斯称之为“腐臭”诗人,维吉尔也在《牧歌》中抨击过他;维泽(1638—1710),著有《妇人学堂的真正批评》;弗雷龙:反对启蒙哲学家的报人。

[11]公元前49年恺撒违反同庞培和元老院达成的协议,率军越过鲁比孔河,向罗马挺进。

[12]厄特罗皮厄斯,公元前4世纪拉丁语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简编》。

[13]拉丁文,像暴君一样统治。

[14]克洛斯(1755—1794),原籍普鲁士的革命家,1776年到法国,与百科全书派合作,参加大革命和雅各宾俱乐部,自称“人类的演说家”和“人类公民”,后上断头台。

[15]格里博瓦尔(1715—1789),法国将军、军事工程师,由于他,法国炮兵曾在欧洲独占鳌头。

[16]封弗雷德(1788—1841),记者,拥护七月王朝。

[17]加尼埃(1820—1846),滑稽歌剧作家。

[18]圣西蒙公爵(1675—1755),法国回忆录作家,他的作品记录了路易十四的宫廷生活。他与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是两个人。

[19]拉丁文,神迹。

[20]苏舍(1770—1826),法国元帅,参加过奥斯特利兹战役和耶拿战役,1808至1809年在西班牙夺取了萨拉戈萨。

[21]斯卡隆夫人(1635—1719),又称曼德农侯爵夫人,本是诗人斯卡隆的妻子,丈夫死后,扶养路易十四的私生子,后来路易十四秘密娶了她。

[22]罗兰与安杰莉克是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的长诗《疯狂的罗兰》中的男女主人公。

[23]拉丁文,祖国。

[24]安泰,又译安泰俄斯,海神与地神之子,只要同大地接触,地神就不断赋予他力量;赫拉克勒斯把他举至空中而战胜他。

[25]拉丁文,拾到裹着襁褓的婴儿。

[26]伍尔卡努斯:罗马神话中的火神与炼铁业的保护神,天生瘸腿。

[27]拉丁文,谁敢说太阳虚假?引自贺拉斯的《农事诗》。

[28]法语中天鹅与示意谐音。

[29]路易-菲力普是波旁王室的幼支。

[30]拉丁文,“死去的父亲等待将死的儿子”。

[31]密涅瓦,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即雅典娜。她由海神抚养,与海神的女儿帕拉斯一起长大。她在比武中误杀帕拉斯,为了悼念女友,取名帕拉斯·雅典娜。

[32]奈瓦尔(1808—1855),法国诗人、小说家,著有《火的女儿》等。

[33]约翰·布朗(1800—1859),美国黑人起义领袖,反对奴隶制。

[34]皮萨卡纳(1818—1857),意大利爱国者。

[35]法国有句谚语:“地狱的路面是由良好愿望铺成的。”

[36]莱奥尼达斯(死于公元前480),斯巴达国王,以三百人守卫温泉关而献身。

[37]拉丁文,他们传递生命的火炬。引自拉丁语诗人卢克莱修的《物性论》。

[38]锡巴里斯,意大利古城,约建于公元前8世纪,以奢华和风俗自由闻名。

[39]《吠陀经》,印度古代四卷经典之名,意为知识。

[40]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1515年在马里尼昂获胜,同瑞士人结盟。

[41]见《伊利亚特》卷6,但与原文不尽相同。

[42]埃斯普朗迪安,西班牙骑士小说中的英雄。

[43]埃夫拉是科林斯的旧称。

[44]卢西亚,中亚南部沿海地区。

[45]1834年4月14日,政府军攻打特朗斯诺南街垒,一名军官被冷枪打伤,攻破街垒后,政府军大肆屠杀。

[46]帕拉福克斯(1776—1847),西班牙将军,抗击法军,1809年保卫萨拉戈斯。

[47]巴雅尔(约1475—1524),法国贵族,参加多次战役,在传说中被称为“无畏和无可指责的骑士”。

[48]俄瑞斯忒斯,阿伽门农之子,父为母及情夫所杀后,逃至舅父家,与表兄弟皮拉得斯结为好友,并在他帮助下为父报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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