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密室
大约在上世纪中叶,巴黎最高法院一位戴法帽的庭长有一个情妇,秘而不宣,因为那时的大老爷都炫耀自己的情妇,而资产者却金屋藏娇,在圣日耳曼郊区布洛梅空寂无人的街上建造“小别墅”;这条街今日称为普吕梅街,离当时所谓的“斗兽场”不远。
这座别墅是两层楼房;底楼有两个厅,二楼有两个房间,楼下有一个厨房,楼上有一个小客厅,屋顶下有一个阁楼,楼房前面是一个花园,大铁栅门对着街道。这个花园约莫有一个阿尔邦。[1]这一切行人都能看到;但是,在楼房后面,有一个狭窄的院子,院子尽头有一幢低矮的房子,两个房间下面都有地窖,以备不时之需,隐藏一个孩子和一个奶妈。这幢房子后面有一扇暗门,秘密开向一条狭窄的长走廊,铺上石子,弯弯曲曲,却是露天的,两边是高墙,隐蔽得极其巧妙,在各家花园和菜地的围墙之间七弯八拐,绕来绕去,最后到达另一扇同样的暗门,开在八分之一法里之外,几乎在另一个区,巴比伦街冷落的尽头。
庭长先生从这里进去,以致窥伺他,跟踪他,以为观察到庭长先生天天神秘地赴会的人,可能料想不到他去巴比伦街,就是去布洛梅街。工于心计的法官,通过巧妙地购买土地,让人在家里自己的土地上开出这条暗道,因此无人查问。后来,他又把过道两边的土地分批作为花园和菜地出售,这两边土地的主人眼前是一堵分界墙,不会怀疑两堵高墙间,他们的花园和菜地中,存在这条蜿蜒曲折的石子长过道。惟有鸟儿看到这一奇景。上世纪的黄莺和山雀对庭长先生大发过议论呢。
楼房是按芒萨尔[2]的风格建成的石头建筑,以华托的风格装修护壁板和家具,里面是罗可可式,外观过时,有三道花篱围住,既不引人注目,又风雅又庄严,非常适合法官的逢场作戏。
这幢别墅和这条过道今天已经荡然无存,可十五年前左右还存在。九三年,一个锅炉厂主买下来准备拆毁,但由于未能付清房价,国家宣布他破产。这样,是别墅把锅炉厂主毁了。自从别墅无人居住,便慢慢倾圮,凡是建筑没有人住总是像没有生命一样。楼里依旧布置着旧家具,准备出售或出租。每年经过普吕梅街的十个至十二个人会看到一块字迹漫漶的黄牌子,从一八一〇年以来就挂在花园的铁栅门上。
大约在复辟王朝末年,行人会注意到,牌子消失了,二楼的护窗板打开了。别墅果然有人居住。窗户挂着“小窗帘”,这是有个女人的标志。
一八二九年十月,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上门,租下了这座别墅,当然,包括住宅后面的建筑和通往巴比伦街的过道。他让人修复了这条通道的两扇暗门。上文说</a>过,别墅差不多还布置着庭长的旧家具,新房客吩咐做了一些修补,将欠缺的补上,在院子里铺上石子,室内铺好方砖,楼梯修好梯级,地板镶好木条,窗户装好玻璃,终于带着一个姑娘和一个老女佣无声无息地住下,更像一个人溜进来,而不像回到自己家里。邻居没有窃窃私语,因为并没有邻居。
这个不声不响的房客是让·瓦尔让,姑娘是柯赛特,女佣是一个名叫图散的处女,让·瓦尔让从济贫院和苦难中把她救出来,她年纪大了,是外省人,说话口吃,这三个优点决定了让·瓦尔让收留了她。他以吃年息的割风先生的名字租下房子。读者在上文大概比泰纳迪埃更早认出了让·瓦尔让。
为什么让·瓦尔让离开了小皮克普斯修道院?发生了什么事呢?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读者记得,让·瓦尔让在修道院很幸福,过于幸福,以致他的良心终于不安起来。他每天看到柯赛特,感到父爱越来越在他身上产生和发展,他全身心放在这个孩子身上,他心想,她是属于他的,谁也不能把她夺走,这会无限期地延续下去,她每天潜移默化,肯定会成为修女,这样,修道院今后就成了她和他的天地,他日益衰老,而她日益长大,当她日益衰老时,他会死去,总之,令人迷醉的希望是,不可能再分离。考虑到此,他陷入了困惑不安中。他在思索,在纳闷,这幸福是不是属于他的,是不是也有另一个人的幸福在内,就是他这个老头据为己有,并藏起来的孩子的幸福;这里一点没有窃取的成分吗?他寻思,这个孩子在舍弃人生之前,有权认识人生,如果以使她免遭风雨沧桑为借口,可以说不同她商量,事先就割断她和一切欢乐的联系,利用她的无知和孤苦伶仃,让她萌生出人为的志向,这是扭曲人性,欺骗天主。谁知道呢,有朝一日,柯赛特恍然大悟,后悔当了修女,怎么不会憎恨他呢?最后这个想法,几乎是自私的,不如其他想法轰轰烈烈,他却觉得不可忍受。他决定离开修道院。
他作出了决定;他伤心地承认,必须这样做。至于反对的意见,他一个也没有。在这四堵墙内住了五年,销声匿迹,必然消除或驱散恐惧的因素。他可以平静地回到常人当中。他垂垂老矣,而且一切都改变了。现在谁认得出他呢?再说,也要想到最坏处,只有他本人有危险,不能因为他进过苦役监,就有权把柯赛特关在修道院里。况且,面对责任,危险算什么?总之,什么也不能阻挡他保持谨慎,采取防范措施。
至于柯赛特的教育,差不多已经结束,也学完了。
他的决心一旦下定,他便等待机会。机会很快出现。老割风死了。
让·瓦尔让求见可尊敬的院长,对她说,由于他哥哥去世,有一小笔遗产使他今后过日子可以不必干活,他要辞掉修道院的差使,带走女儿;但是,柯赛特没有发过愿,免费教育不公道,他请求尊敬的院长同意,他将一笔五千法郎的款子献给修道院,作为柯赛特在此度过五年的赔偿。
就这样,让·瓦尔让离开了永敬修道院。
离开修道院时,他把小手提箱夹在腋下,不想交给任何搬行李工人,钥匙总揣在身上。这只手提箱透出一股香味,令柯赛特感到惊讶。
紧接着我们要说,这只手提箱今后不再离开他。他始终放在自己房间里。他搬家时,这是他带走的 这支队伍拖得很长,第一辆车到达城门时,最后一辆刚刚从内环路拐过来。
人群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眨眼间聚集起来,这在巴黎是习以为常的。人群挤在马路两旁观看。附近的小巷里,传来人们互相叫喊的声音和菜农跑来看热闹的木鞋声。
平板车上的囚犯默默地任其颠簸。他们从早晨颠到现在,脸色苍白。他们都穿着粗布长裤,光脚穿着木鞋。其他衣服破烂不堪。奇奇怪怪,丑陋恶俗,很不协调;没有什么比鹑衣百结更凄惨的了。毡帽洞穿了,鸭舌帽沾上柏油,恶劣的呢便帽,短工作服旁边是肘子洞穿的黑外衣;好几个人戴着女帽;其他人戴着柳条篮子;可以看到毛茸茸的胸脯,透过撕破的衣服,可以分辨出文身的图案:爱神庙、燃烧的心、丘比特。也可以看到不正常的疮疤和红斑。有两三个人将草绳系在车的横木上,垂在下面,像马镫一样,钩住他们的脚。其中一个手里拿着黑石似的东西,送到嘴里去咀嚼;这是他吃的一块面包。眼睛干涩无光,或者射出凶光。押解队低声抱怨;囚犯默不作声;不时听到棍子敲在肩胛或头上;有几个囚犯在打呵欠;破衣烂衫不堪入目;脚垂下,肩膀摇晃,脑袋相撞,铁链叮当响,眼睛闪射出怒火,拳头攥紧,或者像死人的手有气无力地张开;在车队后面,一群孩子哈哈大笑。
这列马车队伍无论如何,惨不忍睹。显然,明天,再过一小时,可能要下一场骤雨,紧接着再下一场,又下一场,这些破衣烂衫就会淋湿,一旦淋湿,就干不了,一旦受凉,他们就暖和不过来,他们的粗布裤会贴在他们的骨头上,雨水灌满他们的木鞋,鞭打阻止不了他们的牙齿打颤,铁链仍然锁住他们的脖子,他们的脚继续垂下来;看到这些生灵这样锁住,在秋天的寒冷乌云下,像树木和石头一样无能为力,任凭风吹雨打,气候变化无常,都会不寒而栗。
棍子甚至不饶过在第七辆车上被绳子缚住,不能动弹,像装满苦难的口袋一样扔在那里的病人。
突然,太阳出来了;东方射出万道光芒,仿佛太阳烧着了这些粗犷的头。舌头松开了;嬉笑怒骂和歌声爆发出来。一片平射的光将车队一切为二,照亮了头和躯干,留下脚和轮子在黑暗中。思想出现在他们的脸上;这一时刻是可怖的;一群魔鬼原形毕露,凶恶的灵魂赤条条无遮拦。即使在阳光下,这群人仍然是阴惨惨的。有几个人很快活,嘴上叼着鹅毛管,将虫子吹向人群,特别选择女人;黎明将黑影集中在这些凄惨的脸上;他们无不因为苦难而变得畸形;这情景丑恶不堪,仿佛把阳光变成了闪电。领头那辆车唱起歌来,扯开嗓子,以粗野欢快的声调唱起德佐吉埃的《贞女》,这是当时一首有名的集成曲;树木凄厉地颤抖;在平行侧道上,市民的一张张脸痴呆地倾听着这些魔鬼唱的下流曲子。
所有的苦难像一片混沌,显现在这个队伍中;那里有各种野兽的冷酷面相,有老人、青年、光脑袋、花白胡子、无耻的恶相、一触即怒的隐忍、狰狞的咧嘴、疯狂的态度、戴鸭舌帽的猪样的嘴脸、太阳穴挂着螺旋形鬈发的少女头、尤其可怕的娃娃脸、半死不活的骷髅脸。第一辆车上有一个黑人,他也许是奴隶,模样赛过锁链。降到可怕底层的耻辱,掠过这些额头;下降到这种地步,都在最深层发生最后的变化;变成痴呆的愚昧,等于化为绝望的聪明。这些人就像渣滓中的精华出现在人们的眼前,无选择可言。很明显,这个卑劣的队伍不管由谁带队,都无法区分他们。这些囚犯戴上锁链,杂乱地串在一起,也许没有按字母顺序排列,随意装上车的。可是,丑恶的东西凑在一起,最后总要产生一种合力;不幸的人加起来,有一个总和;从每条铁链产生一个共同的灵魂,每辆车有一个面孔。在唱歌的板车旁边,是嚎叫的板车,第三辆在乞讨;可以看到有一辆在咬牙切齿;另一辆在威胁行人,又有一辆在咒骂天主;最后一辆像坟墓一样沉默。但丁会以为看到行进中的七层地狱。
这是从判刑走向行刑,悲惨的是,他们没有坐《启示录》所说的电光大战车,但更可悲的是,坐在游街示众的囚车上。
有个看守棍端带钩,不时作出要搅动这堆人类渣滓的样子。人群中有个老女人向一个五岁的小男孩指着他们,对他说:“坏东西,这对你是个教训!”
由于歌声和骂声越来越响,那个看来像押送队长的人,挥舞他的鞭子,听到这个信号,一阵乱棍,不问青红皂白,像冰雹一样劈里啪啦落在七车囚犯身上;许多人吼叫起来,唾沫四溅;这使得奔跑的顽童更加兴高采烈,他们像一群苍蝇叮在伤口上。
让·瓦尔让的目光变得可怕。这不再是眼珠;这是在某些不幸的人身上代替目光的深沉玻璃体,仿佛没有意识到现实,闪现着恐怖和灾难的反光。他看到的不是一幅景象,而是感到一种幻象。他想站起来逃走,溜掉;他却挪不动脚步。有时,您看到的东西会抓住您,按住不动。他动弹不得,呆住了,傻了眼,通过难以表达的朦胧不安,寻思这种非人间的虐待意味着什么,这追逐他的群魔从哪里冒出来。突然,他将手按到额上,这是记忆骤然恢复的人习惯性的动作;他记得,这确实是必经之路,为了躲避在枫丹白露大路上很可能遇到王驾,习惯绕这段弯路。三十五年前,他就经过这道城门。
柯赛特是另一种惊恐,但程度不减。她并不明白;她憋住了气;她看到的东西,她难以相信;她终于叫道:
“父亲!车上究竟是什么?”
让·瓦尔让回答:
“苦役犯。”
“他们到哪里去?”
“去服苦役。”
这当儿,一百只手挥舞的棍棒打得越发起劲,还夹杂着刀面的拍打,仿佛鞭子和棍棒大发雷霆;苦役犯弯腰屈服,酷刑产生了卑劣的服从,所有囚犯带着被锁住的狼的目光沉默了。柯赛特浑身发抖;她又问:
“父亲,这些还是人吗?”
“有时是,”可怜的人说。
这确实是一批押解的犯人,天亮之前从比塞特尔监狱出发,走芒斯大道,避免经过枫丹白露,当时国王在那里。这一绕弯,可怕的行程要多走三四天;但是,为了不让圣上看到酷刑,还是延长的好。
让·瓦尔让难受地回到家里。遇到这种事是打击,留下的回忆很像震撼。
让·瓦尔让同柯赛特回到巴比伦街时,没有注意到她对刚才看到的景象提出的其他问题;或许他过于难受,不能领会她的话,无法回答。不过,晚上,当柯赛特离开他去睡觉时,他听到她小声说话,仿佛自言自语:“我觉得要是在路上遇到这样一个人,噢,我的天,只要贴近看到他,我会死掉!”
幸亏在这悲惨的日子的第二天,正巧是某个官方庆典,巴黎有庆祝活动,在练兵场检阅,在塞纳河上比武,在香榭丽舍演戏,在星形广场放烟火,处处张灯结彩。让·瓦尔让压下自己的习惯,带柯赛特去看庆祝活动,让她摆脱昨天的事,在全巴黎欢笑喧闹中,抹去在她眼前掠过的可憎的事。用来点缀节日的检阅,军装自然要川流不息地掠过;让·瓦尔让穿上国民自卫军的服装,内心隐约地感到要东躲西藏。再说,这次外出的目的似乎达到了。柯赛特取悦父亲成了一条准则,另外,她对一切景观都感到新鲜,带着青年人容易欢喜的心情接受消遣,面对所谓公共节日的快乐,没有不屑一顾,以致让·瓦尔让相信他成功了,她对丑恶的景象不再留下痕迹。
几天以后,一天早上,由于天和日丽,他们俩站在花园的台阶上,让·瓦尔让又一次破例违反了自己的规定,柯赛特则打破忧郁时待在自己房里的习惯。柯赛特穿着晨衣,站在那里,清晨这种随便的姿态美妙地笼罩着少女,看来就像云彩罩住太阳;脑袋沐浴在阳光中,睡得好而脸色红润,动情的老人温柔地望着她,她剥下一朵雏菊的花瓣。柯赛特不知道这迷人的祷词:“我爱你,有点爱,热烈爱你,等等。”谁会教给她呢?她本能地,天真地摆弄这朵花,没想到剥一朵雏菊的花瓣,就是剥一颗心。如果有第四位美惠女神,名叫忧愁,她会笑嘻嘻地像这个女神。让·瓦尔让着迷地凝视这只小手在剥花瓣,在这个孩子的光辉中忘却了一切。一只红喉雀在旁边的灌木中啼鸣。白云欢快地掠过天空,仿佛刚刚获得自由。柯赛特继续专心致志地剥花瓣;她好似在想心事;不过这大概是很迷人的;陡地她带着天鹅的优雅,慢悠悠地回过头来,对让·瓦尔让说:“父亲,苦役场,这究竟是什么?”
[1]阿尔邦约合20至50公亩。
[2]芒萨尔(1598—1666),法国建筑师,善于用砖石对比。
[3]拉丁文,“枝叶丛生”。
[4]帕福斯,位于塞浦路斯西岸,崇奉阿佛罗狄特。
[5]拉姆瓦尼翁(1617—1677),巴黎法院首席庭长,保护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