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马里于斯寻找戴帽姑娘,却遇到戴鸭舌帽的男人
夏天和秋天相继过去,冬天来临。无论白发先生还是少女都没有再踏入卢森堡公园。马里于斯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再见到这张温柔可爱的面孔。他总在寻找,到处寻找,却一无所获。马里于斯不再是热情的幻想者,行动果断、热烈而坚定的人,对命运大胆的挑战者,头脑里构筑起一幅幅未来的图景,充满了计划、设想、豪情、思想和意志的年轻人;这是一条丧家犬。他陷入凄凄惨惨的心境。完了。工作使他扫兴,散步使他疲倦,孤独使他烦闷;广阔的大自然,以前充溢着各种体态、光辉、声音、建议、远景、视野、教诲,如今在他面前涤荡一空。他觉得一切都荡然无存。
他始终在思索,因为他不能干别的事;但是他在思索中已不再陶醉。面对思索不断低声向他提出的建议,他暗暗地回答:何必呢?
他百般责备自己。为什么我要尾随她呢?只要看到她,我就够幸福的了!她注视我;难道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她的模样像爱我。难道这不是说明一切了吗?我想得到什么?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我真愚蠢。这是我的错,等等。他丝毫没有告诉库费拉克,这是他的本性,但库费拉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也是他的本性,库费拉克先是祝贺他坠入情网,却又感到诧异;随后,看到马里于斯陷入忧愁,终于对他说:“我看你简直是个蠢货。喂,到茅屋酒店来吧!”
一次,马里于斯寄希望于九月的艳阳,让库费拉克、博须埃和格朗泰尔带他到苏镇舞会,期望也许在那里找到她,真是白日梦!当然,他看不到要找的人。“不过,凡是失踪的女人,都能在这里找到,”格朗泰尔在一旁咕哝说。马里于斯离开舞会上的朋友,独自步行回家,疲惫,焦躁不安,在夜色中眼睛茫然而忧伤,一辆公共马车,载满了从宴会归来,一路唱歌的人,欢快地从他身边掠过,喧嚣声和灰尘弄得他头昏目眩,他非常泄气,呼吸着路边胡桃树的刺鼻气味,清醒一下头脑。
他又重新越来越形影相吊地生活,迷惘,沮丧,完全沉浸在内心的苦恼中,在痛苦中踯躅,仿佛狼在陷阱中,怀着失恋的痛苦,到处寻找失去踪影的姑娘。
另一次,他遇到一个人,产生奇特的印象。他在残老军人院大街邻近的小巷中,与一个人交臂而过;这个人穿着像工人,戴一顶长边鸭舌帽,帽檐下露出几绺雪白的头发。马里于斯对白发的美有强烈印象,注视这个慢吞吞走路,好似陷入痛苦沉思的人。奇怪的是,他好像认出了白发先生。在鸭舌帽下,这是同样的头发,同样的侧面,同样的身姿,只不过格外忧愁。但为什么穿工人服装?这样乔装打扮意味着什么?马里于斯十分惊讶。待他镇定下来,他 马里于斯恢复了一点对烦忧的控制,倾听着。最后一点怀疑刚刚烟消云散。这确是遗嘱所指的泰纳迪埃。马里于斯听到责备他父亲忘恩负义时不禁悚然,他就要不可避免地作辩解。他的困惑不安增加了。再说,有一种像恶一样可憎,像真实一样令人揪心的东西,体现在泰纳迪埃的话里,声调里,手势中,使每句话喷射出火焰的目光中,在剥露无余的邪恶本性的爆发中,在混杂了自吹自擂与卑劣、傲慢与卑微、狂热与愚蠢的话中,在真正的谴责和伪善的情感的大杂烩中,在一颗丑恶的灵魂无耻的暴露中,在各种痉挛和各种仇恨混合的骚动中。
他向白发先生提出购买那幅大师的油画,大卫的绘画,读者已经猜到了,不是别的,就是他的旅店招牌,读者记得,是由他自己油漆的,这是他在蒙费梅破产后保留的惟一残存物。
由于他不再挡住马里于斯的视线,现在马里于斯能够注视这样东西,在一片乱涂中,他确实分辨出一场战斗,背景是硝烟,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这是泰纳迪埃和蓬梅西结成一对,中士救人,上校获救。马里于斯仿佛喝醉了,这幅画可以说描绘了他父亲的生前,这不再是蒙费梅小酒店的招牌,而是复活,一个坟墓半张开口,一个幽灵挺身而起。马里于斯听到脉搏在太阳穴跳动,耳鼓里响起滑铁卢的炮声,木板上模糊地画出他鲜血淋漓的父亲令他觳觫,他觉得这难看的身影在凝视他。
泰纳迪埃缓过气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盯住白发先生,用低沉而生硬的声音说:
“在把你灌醉之前,你有什么话要说?”
白发先生缄口禁语。在静默中,走廊里一个嘶哑的声音抛出这句阴沉沉的挖苦话:
“如果要劈木柴,有我在!”
是那个手握宰牛斧的汉子在开玩笑。
与此同时,一张毛发竖起,满是灰土的大脸出现在门口,发出可怕的笑声,露出的不是牙齿,而是獠牙。
这是那个手握宰牛斧的汉子的脸。
“为什么你脱下了假面具?”泰纳迪埃愤怒地朝他喊道。
“为了笑,”汉子回答。
白发先生注视和观察泰纳迪埃的一举一动好像有一会儿了,泰纳迪埃因狂怒而目眩神迷,在匪巢里来回走动,自信门口守住了,他们有家伙,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而且是九对一,假设泰纳迪埃的女人也算作一个男人。他责备手握宰牛斧的汉子时,背对着白发先生。
白发先生抓住这个时机,用脚推开椅子,用手推开桌子,泰纳迪埃还来不及回过身来,白发先生以惊人的灵活,只一纵,便来到窗前。打开窗,跨上窗台,越了过去,这只是一刹那的事。他一半在外,这时六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有力地把他拉回到陋室中。这是那三个“砌炉工”扑向了他。同时,泰纳迪埃的女人揪住了他的头发。
听到脚步声,其他强盗从走廊跑过来。那个坐在床上,仿佛喝醉了酒的老家伙,从床上下来,手里拿着养路工的锤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有一个“砌炉工”,蜡烛照亮了他涂黑的脸,尽管这样,马里于斯还是认出了蓬肖,别号青春哥,或比格尔纳伊,他在白发先生的头上举起一根大棒,这是一根铁棍,两端是两只铅球。
马里于斯看不下去这幅景象。“父亲,”他想,“原谅我!”他的手指寻找手枪扳机。枪就要打响,这时泰纳迪埃的声音响起来:
“别伤着他!”
受害者的拼死一搏,非但没有激怒泰纳迪埃,反而使他平静下来。他身上有两种人,一种凶狠,一种灵巧。至今,面对被打倒、一动不动的猎物,他得意洋洋,凶狠的人占了上风;当受害者在挣扎,力图搏斗时,灵巧的人又出现了,占据上风。
“别伤着他!”他又说一遍。他没有料到,这句话的头一个效果,就是阻止了开枪,让马里于斯住手,他觉得危急情况消失了。面对这句话,他觉得等一等没有什么不妥。谁知道是否会出现机会,把他解脱出来,免得两者择一,要么让于絮尔的父亲丧命,要么让上校的恩人完蛋。
展开了一场大力士的搏斗。白发先生一拳打在老家伙身上,打得他滚到房间中央,接着,又反手两下,把另外两个袭击者打翻在地,两个膝盖各按住一个;两个恶棍像在花岗岩的磨盘下被压得直喘气;但另外四个人抓住令人生畏的老人的双臂和脖子,把他压趴在两个倒地的“砌炉工”身上。这样,白发先生制服了人,又为别人所制服,压住下面的人,又被上面的人压得透不过气来,摆脱不了压住他的蛮力,消失在一群可怕的强盗之下,如同一头野猪被压在一群吠叫的猎犬下面。
他们终于把他翻倒在离窗最近的床上,按住了他。泰纳迪埃的女人没有松开他的头发。
“你呀,”泰纳迪埃说,“别掺和进来。你要把披肩撕碎了。”
泰纳迪埃的女人听从了,就像母狼听从雄狼一样,一面还吼了几声。
“你们几个,”泰纳迪埃又说,“搜他的身。”
白发先生好像放弃了抵抗。他被搜了身。他身上只有一个皮革钱包,里面有六法郎,还有他的手帕。
泰纳迪埃把手帕放到自己兜里。
“什么!没有钱包?”他问。
“也没有怀表,”一个“砌炉工”回答。
“没关系,”拿着大钥匙、戴面具的汉子用腹语的声音喃喃地说,“这是一个老滑头!”
泰纳迪埃走到门角落,拿了一捆绳子,扔给他们。
“把他绑在床脚上,”他说。看到那个老家伙挨了白发先生一拳头,躺在房间中央,一动不动。
“布拉特吕埃尔死了吗?”他问。
“没有,”比格尔纳伊回答,“他喝醉了。”
“把他拖到角落里去,”泰纳迪埃说。
两个“砌炉工”用脚把醉鬼推到废铁堆旁。
“巴贝,你干吗拉那么多人来?”泰纳迪埃低声对拿棍子的汉子说,“这是多余的。”
“有什么办法呢?”拿棍子的汉子回答,“他们都想参加。季节不好。没有事儿干。”
白发先生被仰翻在那里的那张破床,像一张病床,四条粗糙的木腿勉强加工成方形。白发先生听之任之。强盗们让他起来,腿踩到地下,牢牢地绑在离窗户最远而离壁炉最近的床腿上。
待最后一个结打好,泰纳迪埃拿过一张椅子,几乎坐在白发先生的对面。泰纳迪埃脸容大变,已从狂暴转为平静、狡黠的和蔼。马里于斯从这像办公室人员彬彬有礼的微笑中,很难认出刚才那个唾沫四溅、近乎野兽的嘴脸,他吃惊地注视这奇特的、令人不安的变容,所感所觉就像一个人看到一头老虎变成了一个诉讼代理人。
“先生……”泰纳迪埃说。
他摆摆手,让依旧按住白发先生的几个强盗走开:
“你们走开一点,让我同这位先生谈话。”
众人向门口退去。他又说:
“先生,您想从窗口跳下去是做错了。您可能折断一条腿。现在,如果您允许,我们来平心静气地谈一谈。首先,我要告诉您,我注意到一点,就是您连一声也没有叫喊。”
泰纳迪埃说得对,这个细微处确实如此,尽管马里于斯在惶乱中没有发觉。白发先生仅仅说过几句话,没有提高声音,甚至在窗口同六个强盗搏斗时,他也保持缄默,极其古怪。泰纳迪埃继续说:
“我的天!您本来可以喊捉贼,我不会感到不对。抓杀人凶手啊!在这种情况下喊出来,我呢,我也决不会认为不当。一旦同引起不信任的人呆在一起,有点大叫大嚷,也极其普通。您这样做,不会有人妨碍您,甚至不会堵上您的嘴。我来告诉您原因。这是因为这个房间非常隔音。它只有这点好处,不过确实如此。这是一个地窖。在房里引爆一枚炮弹,离这儿最近的警卫队也只感到醉鬼的打呼声。大炮在这儿发出蓬的一声,而打雷只发出噗哧一声。这住房令人称心。总之,您没有叫喊,这很好,我表示恭维,我来对您说出我的结论:我亲爱的先生,叫喊起来,把谁招来了?警察。警察之后呢?司法机构。那么,您没有叫喊;这是因为您像我们一样,担心看到司法机构和警察到来。这是因为——我早就疑心了——您很在意,要隐藏什么东西。至于我们呢,我们也很在意。因此,我们可以合作。”
泰纳迪埃一面这样说,一面盯住白发先生,好像要将他眼里冒出的尖刺戳进去,直抵被制服的人的内心。再说,他的语言带有温和与狡黠的无耻,是有节制的,几乎字斟句酌。这个坏蛋适才只是一个强盗,如今令人感到是个“学习过要当教士的人”。
被制服的人一直保持沉默,这种甚至忘掉生命安全的谨慎,这种与本能的第一反应、也就是发出喊叫相抵触的抵抗,这一切,应该说,一经指出,马里于斯便感到不对头,惊讶中觉得不好受。
这个庄重而奇特的人,库费拉克给了个“白发先生”的绰号,隐藏在神秘的厚壁中;泰纳迪埃言之凿凿的见解,对马里于斯来说,更加使之面目不清了。但是,不管他是什么人,现在被绳子捆绑,四周是刽子手,可以说,半截埋在一个墓坑里,时刻在往下沉,泰纳迪埃愤怒也罢,和蔼也罢,他都无动于衷;马里于斯禁不住欣赏,在这种情况下,这张脸愁容满布,却凛然不可侵犯。
显然,这颗心灵无所畏惧,也不知什么是狂乱。这种人能主宰意外的绝境。不管危机多么严重,灾难多么不可避免,他也不像落水的人在水中睁开惊恐的眼睛,垂死挣扎。
泰纳迪埃不再装模作样,站起身来,走向壁炉,挪开屏风,靠到旁边的破床上,于是露出装满炽热火炭的炉子,被制服的人完全看得清烧到白热化的钢錾,红色的火星四处飞溅。
然后,泰纳迪埃又回来坐在白发先生旁边。
“我继续说下去,”他说。“我们可以合作。两厢情愿,把事情安排好。刚才我冲动是不对的,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头脑,走得太远了,胡言乱语。比如,因为您是百万富翁,我对您说,我需要钱,需要许多钱,需要一笔巨款。这是不合情理的。我的天,您有钱也不能这样做,您有负担,谁没有亲人呢?我不愿意让您破产,我毕竟不是一个要剥皮剔骨的人。我不属于这种人,因为占据有利地位,就加以利用,显得可笑。好吧,我加入一份,我这方面作出牺牲。我仅仅要二十万法郎。”
白发先生一声不吭。泰纳迪埃继续说:
“您看到了,我在酒里掺了不少水。我不了解您的财产状况,但我知道,您不看重钱,像您这样做善事的人,可以给一个并不幸福的家长二十万法郎。您准定也是讲理的,今天我花了很大力气,我组织今晚这件事,所有这些先生会同意,组织得不错,您总不至于认为,是为了向您讨点钱,去喝十五法郎一瓶的红酒,到德努瓦伊埃饭店吃小牛肉。二十万法郎,与我这样做相当。这一点钱一从您的口袋里掏出来,我向您保证一切都不要多说了,您一点不用担心。您会对我说:‘可是我身上没带二十万法郎。’噢!我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我并不要求这样。我只要求一件事。请费心写下我给您口授的话。”
说到这里,泰纳迪埃停住了,然后他又一字一顿地添上说,并朝炉子那边投去一个微笑:
“预先告诉您,我不许您说不会写字。”
宗教裁判所的大法官会羡慕这微笑。
泰纳迪埃把桌子推到白发先生旁边,从半拉开的抽屉里取出墨水缸、一支笔和一张纸,抽屉里那把长刀的刀刃闪闪发光。
他把纸放在白发先生面前。
“写吧,”他说。
被制服的人终于说话了。
“您要我怎么写呢?我被绑住了。”
“不错,对不起!”泰纳迪埃说,“您说得对。”
他转向比格尔纳伊:
“解开这位先生的右臂。”
蓬肖,别号青春哥,又名比格尔纳伊,执行泰纳迪埃的命令。待到被制服的人右臂自由了,泰纳迪埃把笔蘸上墨水,递给了他。
“先生,请注意,您在我们的掌握之下,由我们支配,绝对由我们支配,任何人间力量都不能从这里救走您,我们确实很遗憾,不得不令人不快地走极端。我既不知道您的名字,也不知道您的住址;但我预先告诉您,您要绑在这里,一直到送出您写的这封信的人回来。现在请写吧。”
“写什么?”被制服的人问。
“我口授。”
白发先生拿起了笔。
泰纳迪埃开始口授:
“‘我的女儿……’”
被绑住的人哆嗦起来,抬眼望泰纳迪埃。
“写下‘我的女儿’,”泰纳迪埃说。
白发先生服从了。泰纳迪埃继续说:
“‘你马上来……’”
他停住了:
“您用你称呼她,是吗?”
“谁?”白发先生问。
“当然啰,”泰纳迪埃说,“是小姑娘云雀。”
白发先生表面上一点不激动,回答道:
“我不知道您想说什么。”
“继续写下去吧,”泰纳迪埃说;他又开始口授:
“‘你马上来。我绝对需要你。把这封信交给你的人,负责把你带到我身边。我等你。放心来吧。’”
白发先生统统写了下来。泰纳迪埃又说:
“啊!划掉‘放心来吧’;这句话会让人猜想,事情不简单,心生怀疑。”
白发先生涂掉这几个字。
“现在,”泰纳迪埃继续说,“签名吧。您叫什么名字?”
被制服的人放下了笔,问道:
“这封信是给谁的?”
“您很清楚,”泰纳迪埃回答。“是给小姑娘的。我刚对您讲过。”
显然,泰纳迪埃避免说出那个少女的名字。他说‘云雀’,他说‘小姑娘’,但他不说出名字。这是精明的人在同伙面前保守秘密的谨慎。说出名字,就会把‘整个买卖’拱手相让,让他们知道不该了解的事。
他又说:
“签名吧。您叫什么名字?”
“于尔班·法布尔,”被制服的人说。
泰纳迪埃像猫一样迅速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从白发先生身上搜到的手帕。他寻找记号,凑近蜡烛。
“U.F.不错。于尔班·法布尔。那么,签上U.F.吧。”
被制服的人签了名。
“折信要用两只手,给我,我来折信吧。”
折好信以后,泰纳迪埃又说:
“写上地址。您家的地址,法布尔小姐收。我知道,您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举步圣雅克教堂附近,因为您每天都要到那里望弥撒,但我不知道在哪条街。我看,您了解自己的处境。您没有瞎说名字,您也不会瞎说住址。您写上吧。”
被制服的人思索了一下,然后拿起了笔,写下:
“圣多米尼克-地狱街十七号,于尔班·法布尔先生寓所,法布尔小姐收。”
泰纳迪埃以狂热得痉挛的动作抓住了信。
“老婆!”他叫道。
泰纳迪埃的女人跑过来。
“这是信。你知道你要做的事。楼下有一辆出租马车。快去快回。”
他又对拿宰牛斧的汉子说:
“你呢,既然你敢脱下面具,就陪老板娘跑一趟。你站在出租马车后面。你知道车停在哪里吗?”
“知道,”那汉子说。
他把宰牛斧放在一个角落里,跟在泰纳迪埃的女人后面。
他们出去后,泰纳迪埃把头伸出半掩的门,在走廊里喊道:
“千万别丢了信!想想你身上揣着二十万法郎呢。”
泰纳迪埃的女人那嘶哑的声音回答:
“放心吧。我把信放进了肚子呢。”
一分钟还没过去,便听到鞭子的劈啪声,响声很快便消失了。
“好!”泰纳迪埃咕哝着。“他们走得很快。照这样跑,老板娘过三刻钟就会回来。”
他把炉边的一把椅子拉过来,交抱起手臂,将粘满污泥的靴子伸向炉子。
“我脚冷,”他说。
陋室里,除了泰纳迪埃、被制服的人,只剩下五个强盗。这些人,透过他们的假面具或涂满脸的黑胶——扮成烧炭人、黑人或魔鬼,用来吓人,他们的神态麻木、阴郁,令人感到他们犯罪像干活一样,十分沉静,没有愤怒,也没有怜悯,带着一种百无聊赖的神情。他们像野人一样挤在一个角落里,保持沉默。泰纳迪埃在焐脚。被制服的人又陷入哑口无言之中。阴森森的沉寂,代替了刚才充满陋室的乱糟糟的喧嚣。
蜡烛结成一个大烛花,勉强照亮这偌大的陋室,炭火暗淡下来,怪形怪状的脑袋在墙上和天花板上形成丑陋的投影。
只听见睡着的老酒鬼平静的呼吸声。
马里于斯在越来越忐忑不安之中等待着。谜团越发捉摸不透了。泰纳迪埃称为“云雀”的这个“小姑娘”是什么人?是他的“于絮尔”吗?被制服的人听到云雀这个词并不显得激动,再自然不过地回答:“我不知道您想说什么。”另一方面,U.F.这两个字母得到了解释,这是于尔班·法布尔,于絮尔不再叫于絮尔。这是马里于斯看得最清楚的一点。又恐怖又受迷惑,使他钉住在原地观察,俯瞰整个场面。他近乎无法思考和行动,仿佛就近看到如此可憎的东西,十分泄气一样。他等待着,希望出现一点意外事故,不管什么,他无法集中思路,不知采取什么行动。
“无论如何,”他想,“如果云雀是她,我会看到的,因为泰纳迪埃的女人会把她带到这里来。于是一切都会得到解释,如有必要,我会献出生命和鲜血,但我要解救她!什么也不能阻挡我。”
将近半个小时这样过去了。泰纳迪埃好像陷入邪恶的思索中。被制服的人一动不动。但已有一会儿,马里于斯仿佛断断续续地听到被制服的人那边传来轻微的嚓嚓声。
突然,泰纳迪埃叱责被制服的人:
“法布尔先生,哼,我马上对您实说了吧。”
这句话好像要和盘托出了。马里于斯侧耳细听。泰纳迪埃继续说:
“我的妻子就要回来,您别不耐烦。我想,云雀确实是您的女儿,您把她留在身边,我觉得自然不过。只是您听我说两句。我的妻子带着您的信去找她。我吩咐过我的妻子,她的穿着像您看到的那样,会使您的小姐二话不说就跟她走。她们俩上了出租马车,我的伙伴呆在车后。城门外有个地方,停着一辆二轮小马车,套着两匹骏马,把您的小姐拉到那里。她从出租马车上下来。我的伙伴再同她一起登上二轮小马车,我的妻子会回到这里对我们说:事成了。至于您的小姐,不会伤害她的,小马车会把她拉到一个地方,她会安心呆着,您一旦把不多的二十万法郎给了我,就会把她还给您。如果您叫人抓我,我的伙伴就要染指云雀。就这样。”
被制服的人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泰纳迪埃继续说:
“像您看到的那样,这很简单。如果您不想出事,就不会出事。我把底交给您。我事先告诉您,让您心中有数。”
他停住了,被制服的人没有打破沉默,泰纳迪埃又说:
“我的妻子一回来,就会对我说:云雀上路了,我们就放掉您,您可以自由自在地回家睡觉。您看,我们没有恶意。”
可怕的景象掠过马里于斯的脑际。什么!这个少女被人劫走,不是把她带到这里来!这些魔鬼当中的一个要把她劫到黑暗的角落?在哪里?……她怎么办!很清楚,这是她!马里于斯感到自己的心停止跳动。怎么办?开枪吗?把所有这些坏蛋都绳之以法?可是那个拿宰牛斧的可怕家伙带着少女逃之夭夭了。马里于斯想到泰纳迪埃这句话,他隐约感到血腥的含义:“如果您让人抓我,我的伙伴就会染指云雀。”
如今,不仅是由于上校的遗嘱,而且出于自身的爱情,出于他的意中人的危险,他止住行动。
这可怕的局面已经延续了一个多小时,时刻改变着面貌。马里于斯还有毅力相继过了一遍各种各样令人胆寒的推测,寻找一线希望,却找不到。他的思绪的喧腾和匪巢的死寂恰成对照。
在这静寂中,传来了楼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被制服的人在捆绑中动了一下。
“是老板娘来了,”泰纳迪埃说。
他刚说完,泰纳迪埃的女人果然冲进房间,脸红耳赤,气喘吁吁,两眼冒火,两只大手同时拍着双腿,叫道:
“假地址!”
同她一起走的那个强盗,出现在她身后,又拿起宰牛斧。
“假地址?”泰纳迪埃重复说。
她又说:
“没有人!圣多米尼克街十七号,没有于尔班·法布尔先生!不知道这是什么人!”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住了,然后继续说:
“泰纳迪埃先生!这个老家伙让你白等啦!你太善良了,你看!我呀,我要是您,先把他那张嘴一切成四!要是他发火,我会把他活活煮熟!非要让他说出来,说出他女儿在什么地方,说出钱藏在什么地方!我呀,我就会这样干!怪不得有人说,男人比女人蠢!十七号!没有人!这是一扇大门!圣多米尼克街,没有法布尔先生!跑这趟快车,给车夫小费,还有这一切!我跟门房夫妇说过话,门房女人长得漂亮结实,他们不认识这个人!”
马里于斯吁了一口气。她,于絮尔,或者云雀,他不知道该叫什么的姑娘得救了。
正当他的妻子气得大声叫骂时,泰纳迪埃坐在桌子上;他半晌默不作声,摆着下垂的右腿,以凶蛮的沉思神态注视着炉子。
末了,他用缓慢而恶得出奇的声调对被制服的人说:
“假地址?你想得到什么?”
“争取时间!”被制服的人声音响亮地叫道。
这时,他抖动绳索;绳索已断;被制服的人只有一条腿绑在床上。
在七条汉子发现和扑过来之前,他已俯向壁炉把手伸向炉子,然后站起身来,现在泰纳迪埃的女人和几个强盗吓得退向陋室里边,惊愕地看着他把烧红的钢錾高举</a>过头,钢錾发出寒光,他几乎是自由的,姿势咄咄逼人。
对戈尔博老屋设下圈套一案,随后所作的司法调查表明,警察进入现场后,在破床上找到一枚大铜钱,是切开的,经过特殊加工;这枚大铜钱是一个奇妙的工艺品,是苦役监犯人凭耐心在黑暗中的产物,也为了在黑暗中使用,只不过是越狱的工具。这种手艺高超的丑恶而精致的产品,放到首饰店里,就像切口暗语放进诗歌中。苦役监中有本维努托·塞利尼一类的人,就像文坛上有维庸[9]一类的人。不幸的囚犯渴望解救,有时没有工具,只用一把木柄小刀,一把旧刀,设法把一枚铜钱锯成薄薄的两片,将中间挖空,而不损坏币面的图案,在钱币边上刻上螺距,再重新把两爿合在一起。这可以自由开合;这是一个小盒。盒里可以藏一根怀表发条,这发条经过巧妙加工,能切断脚环和铁条。人们以为这个不幸的苦役犯只有一个铜钱;决不,他拥有自由。就是这样一个大铜钱,后来在警察的搜查中,发现打开了,分成两爿,扔在靠窗的破床下。还发现一把蓝色的小钢锯,能藏在这枚大铜钱里。很可能在强盗搜他身的时候,他设法将大铜钱藏在手中,然后,等到右手自由了,他便拧开钱币,用锯子割断缚住他的绳子,这就解释了马里于斯注意到的轻微响声和难以觉察的动作。
他不能弯下身,生怕失手,因此无法割断左脚的绳子。
强盗们从最初的惊慌中回过神来。
“放心吧,”比格尔纳伊对泰纳迪埃说。“他一条腿还绑着,跑不了。我打包票。是我绑住他这只蹄子的。”
但被绑住的人提高声音:
“你们都是不幸的人,而我的命也不值得千方百计保住。你们以为能逼我开口,要我写下我不愿写的东西,要我说出我不愿说的话……”
他撸起左臂袖管,添上说:
“瞧。”
与此同时,他伸长手臂,将右手握住木柄的炽热的钢錾按在赤裸的肉上。
只听到烧焦的肉在吱吱响,行刑房特有的气味散布到陋室中。马里于斯吓得昏昏然,摇摇晃晃,连强盗也打寒颤,古怪的老人的面孔仅仅抽搐了一下,而烧红的铁嵌入冒烟的伤口中,他若无其事,几乎显得庄严,美丽的眼睛无怨无恨地盯住泰纳迪埃,痛苦消融在平静的威严中。
在本性伟大而崇高的人身上,遭受疼痛的肉体和感官,其反抗会使灵魂显现在脑门上,就像士兵哗变迫使统帅出现一样。
“你们这些不幸的人,”他说,“我不怕你们,你们也不用怕我。”
他从伤口拔出钢錾,从打开的窗口扔出去,烧红的可怕工具旋转着消失在夜空,落在远处,在雪中熄灭了。
被绑住的人又说:
“怎么处置我,随你们的便。”
他手无寸铁。
“抓住他!”泰纳迪埃说。
有两个强盗把手按在他的肩上,声音像打腹语的蒙面人站在他对面,准备他一动就一钥匙敲碎他的脑壳。
与此同时,马里于斯听到身下隔墙根低声的这场对话,由于靠墙太近,他看不到说话的人:
“只有一件事可做。”
“把他一劈两!”
“不错。”
这是夫妻两人在商量。
泰纳迪埃缓步走向桌子,拉开抽屉,取出刀来。
马里于斯揉着手枪圆柄。左右为难,无以复加。一小时以来,他内心有两种声音,一种声音对他说要尊重父亲的遗嘱,另一种向他高喊援救被绑住的人。这两种声音不断地继续斗争,使他苦恼到极点。他隐约地希望此刻能找到一个办法,调和这两种责任,然而危险在加剧,等待的极限超过了,泰纳迪埃手里拿着刀,离被绑住的人只有几步路。
昏头昏脑的马里于斯环顾四周,这是绝望中下意识的最后一招。
猛然间他颤抖起来。
他脚下、桌上,满月的清辉照亮和好像向他显示一张纸。在这页纸上,他看到泰纳迪埃的长女早上用大字写的一行字:
“警察来了。”
一个想法,一道亮光掠过马里于斯的脑际;这是他寻找的方法,解决纠缠着他的可怕问题,既放过凶手,又救出受害者。他跪在五斗柜上,伸长手臂,抓住那张纸,轻轻剥掉一块隔墙的石灰,包在纸中,通过缝隙全扔到陋室中间。
正是时候。泰纳迪埃克服了最后的恐惧或最后的顾虑,朝被绑住的人走去。
“有东西掉下来!”泰纳迪埃的女人叫道。
“是什么?”丈夫说。
女人冲过去,捡起用纸包着的石灰块。
她交给了丈夫。
“从哪里扔进来的?”泰纳迪埃问。
“见鬼!”女人说,“你想能从哪儿扔进来?从窗口扔进来。”
“我看见飞过去,”比格尔纳伊说。
泰纳迪埃迅速打开纸,凑到蜡烛旁边。
“这是爱波尼娜的笔迹。见鬼!”
他对妻子做了个手势,她赶快走过来,他给她看写在纸上的那行字,然后又低声说:
“快!梯子!把肥肉留在鼠笼里,咱们快溜!”
“不割断这家伙的脖子啦?”泰纳迪埃的女人问。
“没有时间了。”
“从哪儿走?”比格尔纳伊问。
“从窗户走,”泰纳迪埃回答。“既然爱波尼娜从窗口扔石块进来,就是说房子在这边还没有被包围。”
声音像打腹语的蒙面汉把大钥匙放在地下,双臂高举空中,一声不响地双手迅速合拢三次。这仿佛向船员发出启航信号。抓住被绑者的强盗松开了他;一眨眼工夫,软梯在窗外打开,两只铁钩牢牢攀住窗沿。
被绑者没有注意到周围发生的事。他似乎在沉思或者祈祷。
软梯一挂好,泰纳迪埃叫道:
“来!老板娘!”
他向窗口冲去。
但他刚要跨过去,比格尔纳伊狠狠抓住他的衣领。
“别急,喂,老滑头!让我们先走!”
“让我们先走!”一帮强盗嚷起来。
“你们真是孩子,”泰纳迪埃说,“咱们失去时间了。警察追上咱们了。”
“那么,”一个强盗说,“咱们抓阄,看谁先下。”
泰纳迪埃叫起来:
“你们疯了!犯糊涂了!一群傻瓜!白丢时间,不是吗?抓阄,不是吗?猜湿手指!抽短麦秸!写上我们的名字!放进帽子里!……”
“你们要用我的帽子吗?”一个声音在门口叫道。
大家回过身来。这是沙威。
他手里拿着帽子,微笑着伸过来。
二十一、本应先抓受害人
夜幕降临时,沙威埋伏好人手,他自己躲在戈布兰城门街的树丛后,这条街朝向大街对面的戈尔博老屋。他先张开“口袋”,把负责破屋周围的两个姑娘装进去。但他只“逮住”阿泽尔玛。至于爱波尼娜,她不在岗上,她消失了,抓不到她。然后沙威住了手,谛听约定的信号。出租马车的来去使他非常不安。最后他不耐烦了,“确信那儿有一个匪巢”,确信能“大赚一笔”,他认出有几个歹徒进去了,终于决定不等手枪信号就上楼。
读者记得,他有马里于斯那把通用钥匙。
他及时来到。
惊惶的歹徒扑向他们准备逃跑时扔在各个角落里的武器。一眨眼间,这七个人外表可怕,聚在一起,采取自卫姿态,一个拿着宰牛斧,另一个拿着大钥匙,再一个手握大棒,其他人拿着钢錾、铁钳和锤子,泰纳迪埃握着他的刀。泰纳迪埃的女人抓住一块大铺路石,本来石头放在窗口的角落里,用作她女儿的凳子。
沙威重新戴上帽,在房里走了两步,交抱手臂,拐杖夹在腋下,剑插在鞘里。
“不许动!”他说。“你们别从窗户出去,而从门口出去。这样危险小些。你们是七个人,我们是十五个人。我们别像乡里人那样动手。放聪明点。”
比格尔纳伊掏出藏在罩衫口袋里的一把手枪,交到泰纳迪埃手里,在他耳畔说:
“这是沙威。我不敢向这个人开枪。你敢吗?”
“当然敢!”泰纳迪埃回答。
“那么,开枪吧。”
泰纳迪埃接过手枪,瞄准沙威。
沙威在三步之外,盯住他,仅仅说:
“别开枪,算了!你会打歪。”
泰纳迪埃扣扳机。枪打歪了。
“我对你说什么来着!”沙威说。
比格尔纳伊将包铅棍扔在沙威脚下。
“你是魔王!我投降。”
“你们呢?”沙威问其他歹徒。
他们回答:
“我们也投降。”
沙威平静地又说:
“好呀,不错,我对你们说过,放聪明点。”
“我只要求一件事,”比格尔纳伊又说,“就是关在牢里时,要给我烟抽。”
“一言为定,”沙威说。
他回过身来,向身后叫道:
“现在进来吧!”
一队警察手里握着剑,另一队拿着包铅棒和粗短木棍,听到沙威的叫声,一拥而入,把这些强盗捆绑起来。这群人只被一支蜡烛微微照亮,使匪巢充满幢幢黑影。
“全都铐上!”沙威叫道。
“你们敢再走近一点!”一个声音叫道,这不是男人的声音,但没有人能说,这是女人的声音。
泰纳迪埃的女人固守在窗口的一个角落里,是她刚刚发出这声吼叫。
泰纳迪埃接过手枪,瞄准沙威
警察往后退缩。
她已扔掉披肩,还戴着帽子;她的丈夫蹲在她身后,几乎消失在她扔掉的披肩下,她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他,双手将铺路石高举过头,好似女巨人要抛出岩石一样晃动着。
“当心!”她叫道。
大家向走廊退去。陋室中间空出一大块地方。
泰纳迪埃的女人瞥了一眼束手就擒的匪徒,用沙哑的喉音喃喃地说:
“胆小鬼!”
沙威微笑着,走到泰纳迪埃的女人盯住的空地。
“别走近,滚开,”她叫道,“要不我砸死你!”
“好一个投弹手!”沙威说,“大妈!你像男人一样有胡子,但我像女人一样有利爪。”
他继续往前走。
泰纳迪埃的女人头发纷乱,十分可怕,叉开双腿,往后仰起,发狂地把石头朝沙威的头上扔去。沙威弯下腰。石头掠过他的头顶,从陋室的一角飞到另一角,撞在底墙上,打掉一大块灰泥,幸亏陋室没人,落在沙威的脚下。
这时,沙威来到泰纳迪埃夫妇旁边。他的一只大手落在泰纳迪埃的女人的肩上,另一只手落在她丈夫的头上。
“铐起来!”他叫道。
警察又成群拥入,一会儿,沙威的命令执行了。
泰纳迪埃的女人精疲力竭,看着自己的手和丈夫的手被铐上,瘫倒在地,哭喊道:
“我的女儿呢!”
“她们抓起来了,”沙威说。
警察发现睡在门后的醉鬼,便摇晃他。他醒来时嗫嚅着说:
“完事了吗,荣德雷特?”
“是的,”沙威回答。
六个被铐上的歹徒站着;他们还带着鬼样的面容;三个涂黑了脸,三个戴着假面具。
“留着你们的假面具,”沙威说。
他以弗烈德里克二世在波茨坦检阅的目光扫视一遍,对三个“砌炉工”说:
“你好,比格尔纳伊。你好,布吕荣。你好,二十亿。”
然后,他转向三个戴假面具的,对斧头汉说:
“你好,格勒梅。”
对铅棍汉说:
“你好,巴贝。”
对腹语汉说:
“你好,克拉克苏。”
这时,他看到歹徒俘获的人,从警察进来以后,一言不发,耷拉着头。
“给这位先生松绑!”沙威说,“任何人不得出去!”
说完,他威严地坐在桌前,桌上还放着蜡烛和写字用品,他从袋里掏出一张公文纸,开始笔录。
他写下几行字,这总是一样的格式,抬起头来说:
“把这些先生刚才捆绑的那一位带过来。”
警察环顾四周。
“喂,”沙威说,“他人呢?”
歹徒抓住的人,白发先生,于尔班·法布尔先生,于絮尔或云雀的父亲,消失不见了。
房门守住了,但窗口没有守住。他一看到松了绑,正当沙威要作笔录时,他利用混乱、嘈杂、人多、黑暗和注意不在他身上,从窗口跑掉了。
一个警察跑到窗旁张望。外面看不到人。
绳梯还在颤动。
“见鬼!”沙威咕噜着说,“大概这是最要紧的!”
二十二、喊叫的孩子
济贫院大街那幢楼里出事后第二天,一个孩子好像来自奥斯特利兹桥那边,通过右边的平行侧道,踏上枫丹白露城门的方向。黑夜已经降临。这个孩子苍白,瘦弱,身穿破衣烂衫,二月里还穿着一条布裤,在放声唱歌。
在小银行家街的拐角,一个弯腰的老女人借着路灯在一堆垃圾中搜索;孩子经过时撞上她,退后一步,大声说:
“嗨!我当是一只大、一只大狗呢!”
他用一种嘲弄的声调第二次说这个“大”字,要用大字才足以表达意思:一只大、一只大狗!
老女人愤怒地挺起身来。
“坏孩子!”她咕哝着说。“假如我不是弯着腰,我会找准地方扫你一脚!”
孩子已经走远了。
“哎哟哟!哎哟哟!”他说。“既然如此,也许我没有搞错。”
老女人气得憋住了,完全直起腰来,发红的路灯光迎面照亮她苍白的脸,坑坑洼洼,布满皱纹,鱼尾纹连上了嘴角。她的身躯淹没在黑暗中,只能看到她的头。仿佛是亮光在黑夜中剪下的“衰老”面具。孩子注视着她。
“夫人,”他说,“这样的美我受不了。”
他继续走路,又唱了起来:
“尥蹄子国王
出发去打猎,
把乌鸦打光……”
唱完这三句,他住了声。他来到50—52号门牌前,看到大门紧闭,便开始用脚踢门,又猛又响,显出那是他大人的鞋,而不是他孩子的脚踢的。
但还是他在小银行街角遇到的那个老女人追赶过来,大叫大嚷,双手乱舞。
“干什么?干什么?天主啊!要把门踢穿啦!要硬闯进楼里啦!”
脚继续踢门。
老女人大喊大叫。
“眼下是这样看房子的吗?”
突然,她停止喊叫。她认出了顽童。
“什么!是这个撒旦!”
“嗨,是老太婆,”孩子说。“你好,布贡老妈妈。我来看我的老人家。”
老女人做了个混合的鬼脸回答,这是表示仇恨的出色的即兴表演,得益于衰老和丑陋,可惜淹没在黑暗中:
“没有人了,混小子。”
“啊!”孩子说,“我爸爸在哪儿?”
“在福斯监狱。”
“哦!那我母亲呢?”
“在圣拉撒路监狱。”
“那么,我的两个姐姐呢?”
“在玛德洛奈特监狱。”
孩子搔搔耳后根,望着布贡大妈,说道:
“啊!”
然后他掉转脚跟。过了一会儿,呆在门口的老女人听到他年轻嘹亮的嗓子唱起来,歌声没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幽暗榆树下:
“尥蹄子国王,
出发去打猎,
把乌鸦打光,
迈着双长腿。
想从胯下过,
两苏不算多。”
[1]马蒂厄·朗斯堡,17世纪比利时列日的司铎。
[2]拉瓦特(1741—1801),瑞士作家,神学家,用德语写作,提出面相术。
[3]所罗门说:“虚荣,虚荣,全是虚荣!”
[4]罗斯柴尔德,原籍德国犹太人的银行家家族,第一位是梅叶尔·昂舍尔·罗斯柴尔德(1743—1812),延续至今。
[5]塞莉曼娜,莫里哀的喜剧《恨世者》的女主人公。
[6]艾耳密尔,《伪君子》的人物;贝利泽尔(500—565),东罗马帝国名将,为皇帝嫉妒,流落为乞丐。
[7]拉丁文,“在僻静处相会,想必他们不会念《天主经》”。
[8]歌利亚,《圣经》中的巨人。
[9]塞利尼(1500—1571),意大利金银首饰匠和雕塑家,当时艺术的代表之一;维庸(约1431—1463之后),法国诗人,善写谣曲,曾行窃过,多次入狱,写下《绞刑犯谣曲》自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