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黑色玻璃制造业的进展史
按蒙费梅村民的说法,这个母亲似乎抛弃了她的孩子,她境况如何?她在哪里?她在干什么?
她把自己的小柯赛特托付给泰纳迪埃夫妇以后,继续赶路,来到滨海蒙特勒伊。
读者记得,这是在一八一八年。
芳汀离开家乡已经有十多年了。滨海蒙特勒伊已改变了面貌。正当芳汀慢慢地走向穷困时,她的家乡却繁荣起来。
大约两年以来,这里实现了一件工业壮举,在小城中这是大事。
这个细节事关重大,有必要展开说明一下;几乎可以说有必要强调一下。
滨海蒙特勒伊以仿造英国碧玉和德国的黑色玻璃为特种工业,已经年代久远了。由于原料昂贵,影响到人工费,这门工业始终发展不顺利。正当芳汀来到滨海蒙特勒伊时,这种“黑色工艺品”生产进行了一项空前的改革。将近一八一五年末,有一个人,一个陌生人,定居在这个城市,想到在生产中用漆胶代替树脂,尤其是制造手镯,用接头靠拢的扣环来代替焊接。这一小小的改变是一场变革。
事实上,这一小小的改变惊人地降低了原料的费用,首先能提高人工价格,对当地来说是个福音;其次,改善了制作方法,对消费者来说又是好事; 这个人可真是个谜。那些好人给自己转圜说:“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冒险家。”
有目共睹的是,当地大大得益于他,穷人全部有赖于他;他是这样有能耐,大家最后不得不尊敬他,他是这样和蔼,大家最后不得不热爱他;特别是他的工人敬爱他,而他带着某种严肃而忧郁的神情接受这种敬爱。一旦确认他是富翁,“上流社会人士”便向他致意,在城里,大家称他为马德兰先生;他的工人和孩子们继续叫他马德兰老爹,这是最能使他喜笑颜开的事。随着他的地位上升,请柬就越是如雨般落在他的头上。“上流社会”需要他。滨海蒙特勒伊那些倨傲的小客厅,当初对这个手艺人自然闭门不纳,现今双扇门敞开,欢迎这个百万富翁。大家向他献殷勤。他拒绝了。
这回,那些好人仍然没有被难住。“这是一个无知的人,受过低级教育。不知他从哪里钻出来的。他不会在交际场中打交道。没有什么证明他会读书。”
有人看到他赚到钱,就说:“这是个商人。”看到他散钱,就说:“这是个野心家。”看到他推拒荣誉,就说:“这是个冒险家。”看到他谢绝上流社会,就说:“这是个粗人。”
一八二〇年,在他来到滨海蒙特勒伊五年后,他对当地的贡献光彩夺目,当地人的愿望完全一致,国王再次任命他为市长。他再次拒绝,但是省长不接受他的拒绝,所有的名流都来恳请,老百姓上街请求,坚决要求是这样强烈,他终于接受了。大家注意到,使他下了决心的,似乎主要是一个平民老妇近乎发怒的责备;她在他的门口气愤地对他喊道:“一个好市长,对大家有好处。要做好事,怎能后退呢?”
这是他地位上升的 由于她不能说自己结了婚,上文读者已经看到了,她小心谨慎不提到自己的小女儿。
读者已经知道,开初,她按时给泰纳迪埃夫妇寄钱。因为她只会签名,她不得不让代笔人给他们写信。
她常常写信。这引人注目。在妇女车间,大家开始窃窃私语,说是芳汀“常写信”,她“行为很怪”。
窥伺别人的行为,最起劲的莫过于与事情毫无干系的人。——为什么那位先生总在黄昏时来到?为什么那位先生每逢星期四,总是不把帽子挂在钉子上呢?为什么他总是走小巷呢?为什么那位太太到家之前就下车呢?为什么“她的匣子里装满信纸”,她还要派人去买一本信笺呢?等等。——有这样一种人,他们想了解谜底,尽管与此毫不相干,也要花费比做十件善事更多的钱,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精力;而且分文不取,只是为了高兴,为了好奇而好奇。他们整天跟随这个男人或这个女人,在街角,在过道的门洞里,夜晚,冒着寒冷和淫雨,守候几个小时,贿赂跑腿的人,灌醉车夫和仆人,收买女仆,串通看门人。图什么?一无所图。纯粹出于强烈地想看、想知道和想深入了解。纯粹出于渴望说话。一旦秘密了解到,隐私公诸于众,谜底大白于天下,带来的是灾难、决斗、破产、家破人亡,“发现这一切”的人却幸灾乐祸,其实他们本来并不图利,纯粹出于本能。真是可悲可叹啊。
有些人很恶毒,仅仅在于要饶舌。他们的谈话,在客厅里谈心,在候见厅闲聊,如同很快就烧光木柴的壁炉一样;它们需要许多燃料,燃料就是周围的人。
因此,人们注意到芳汀。
除此之外,不止一个女人嫉妒她的金发和皓齿。
大家注意到,在车间里,在大庭广众之中,她常常回过身去擦一滴眼泪。这时,她正想到她的孩子;兴许也想起她爱过的男人。
割断以往的情怨,这是个痛苦的差使。
大家注意到,她每个月至少写两次信,总是同一个地址,而且她自己贴邮票寄信。有人终于弄到了地址:蒙费梅的旅店老板泰纳迪埃先生。代笔人是个肚子里不灌满红酒,就不会把秘密倒出来的老头儿,人家在小酒店里把他的话套了出来。总之,大家知道,芳汀有个孩子。“大概是个女儿。”有一个长舌妇,到蒙费梅转了一圈,同泰纳迪埃说过话,回来后说:
“我花了三十五法郎,把事情弄明白了。我看到了孩子!”
这样做的长舌妇是个魔女,名叫维克图尼安太太,所有人的品德的守卫者和看门人。维克图尼安太太五十六岁,既丑又老,戴上这双重面具。声音颤抖,思想古怪。这个老婆子有过青春,那真是咄咄怪事。她年轻时正值九三年,嫁给一个从修道院逃出来的修士,他从贝尔纳教派转到雅各宾派,戴上红帽子。她冷酷无情,难以相处,脾气暴躁,专爱挑剔,动辄易怒,近乎狠毒;她是个寡妇,但常常思念她的修士,他把她治得俯首帖耳,唯唯诺诺。这是一棵被修士道袍拂来拂去的荨麻。在王政复辟时期,她成了一个虔信的女人,她是那样热诚,以致教士们原宥了娶她的修士。她有一小笔财产,她大事张扬地遗赠给一个宗教团体。在阿拉斯主教区,她非常受人重视。这个维克图尼安太太到蒙费梅跑了一趟,回来后说:“我看到了孩子。”
这件事发生后过了一段时间。芳汀在工厂里干了一年多,一天上午,车间工头代市长先生交给她五十法郎,对她说,她不再是厂里的人了,而且市长吩咐,劝她离开本地。
正是在这个月,泰纳迪埃夫妇继十二法郎而不是六法郎的要价之后,刚要求付十五法郎而不是十二法郎。
芳汀吓呆了。她不能一走了之,她欠着房租和家具钱。五十法郎不够还清这笔债。她咕哝了几句求情的话。女工头通知她,她要立刻离开车间。芳汀只不过是个低级女工。她很绝望,更感到耻辱,离开了车间,回到自己房里。她的过错如今人人知晓了!
她感到没有勇气申辩。人家劝她去找市长先生;她不敢。市长先生给了她五十法郎,因为他心地善良,但把她赶走,因为他按章办事。她在这判决下屈服了。
九、维克图尼安太太得逞
修士的寡妇适宜做某种事。
再说,马德兰先生对此一无所知。生活充满了这种事件的组合。马德兰先生习惯几乎不到妇女车间去。他让一个老姑娘管理这个车间,这是本堂神父推荐给他的,他完全信任这个女工头,她真正值得尊敬,办事坚决,公正廉洁,心地仁慈,不过仅限于施舍,并没有达到理解和宽容别人的程度。马德兰先生把什么事都交给她处理。最善良的人往往不得已下放权力。女工头握有全权,又确信自己办事有方,她调查了这个案子,对芳汀作出判决、定罪,并加以执行。
至于那五十法郎,是她从女工救济款中抽出来的;马德兰先生让她支配这笔款,她不用报账。
芳汀自荐当用人;她从这家到那家。没有人愿意雇她。她无法离开城市。她买的是什么家具啊!而那个旧货商对她说:“如果您走掉,我会叫人把您当作小偷抓起来。”她欠房租,那个房东对她说:“您年轻漂亮,有办法付房租。”她将五十法郎平分给房东和旧货商,把四分之三的家具还给商人,只留下必需用品。她没有工作,无立身之地,只有一张床,还有大约一百法郎的债。
她开始为驻守部队士兵缝制粗布衬衫,每天挣十二苏。她的女儿用去她十苏。正是从这时起,她开始拖欠付给泰纳迪埃夫妇的钱。
但有个老太婆在她每天晚上回家时,为她点亮蜡烛,还教会她怎样在贫困中生活。靠一点点东西生活,进一步是一无所有地生活。就像两个房间; “主啊!蜡烛都烧光了!出了大事了!”
然后她望着芳汀,芳汀把光秃秃的头转向她。
从昨夜以来,芳汀老了十岁。
“耶稣啊!”玛格丽特说,“您怎么啦,芳汀?”
“我没有什么,”芳汀回答。“正相反。我的孩子不会死于这种可怕的病了,不治就没命。我很高兴。”
这样说着,她向老姑娘指了指在桌上闪闪发光的两枚拿破仑金币。
“啊!耶稣天主啊!”玛格丽特说。“这是一大笔钱!您从哪儿弄到这些金路易?”
“金路易是属于我的,”芳汀回答。
与此同时她笑了。蜡烛照亮了她的脸。这是血淋淋的笑。一道殷红的唾沫弄脏了她的嘴角,她的嘴里有一个黑洞。
两颗牙齿被拔掉了。
她将四十法郎寄到蒙费梅。
这是泰纳迪埃夫妇弄钱的一个诡计。柯赛特没有生病。
芳汀把她的镜子扔到窗外去了。她早就从三楼的小房间搬到屋顶下用插销关门的阁楼里;这类陋室的天花板和地板构成斜角,时刻都会撞上你的头。穷人只能越来越弯腰,才能走到房间的尽头,就像走到命运的尽头那样。她已经没有床,只剩下一块破布,她称之为被子,还有一张铺在地下的褥子和一把露出麦秸的椅子。一小盆玫瑰,遗忘在角落里干枯了。在另一个角落,有一只盛水的黄油钵,冬天水结了冰,一层层水迹由一圈圈冰碴久而久之显示出来。她早已失去了羞耻心,现在又失去了爱俏。这是最后的标志。她戴着脏兮兮的帽子出门。要么没有时间,要么毫不在意,她不再缝补衣服。随着袜子跟磨破,她就抽一点上来。这从一些竖纹就可以看出来。她用几块白布缝补又旧又破的胸衣,稍一动作,胸衣就会扯破。她的债主跟她“大吵大闹”,绝不让她安宁。她在街上遇到他们,又在楼梯上遇到他们。她整夜整夜哭泣和沉思凝想。她的眼睛非常明亮,但她感到肩上有一个固定的痛点,就在左肩胛骨的上方。她咳嗽不止。她对马德兰老爹深恶痛绝,却从来不抱怨。她一天缝纫十七个小时;可是一个监狱的包工头压低了女囚犯的工钱,使得个体女工每天减低到收入九苏。每天十七个小时干活,却只有九苏!她的债主们比以前更加无情。旧货商几乎拿走了所有的家具,不停地对她说:“你什么时候付清欠我的钱,婊子?”好天主,人家要把她逼到什么田地呢?她感到受到围歼,于是在她身上某种猛兽的本性发展起来。大约在同一时间,泰纳迪埃给她写信,说是他仁至义尽,等得够久了,他马上需要一百法郎;否则,他要把小柯赛特赶出门去,管她变成什么,小姑娘饿死随她便。“一百法郎,”芳汀想。“可是,哪儿有工作,一天能挣一百苏呢?”
“得了!”她说,“剩下的全卖了吧。”
苦命人做了妓女。
十一、《CHRISTUS NOS LIBERAVIT》[6]
芳汀的故事含义何在?这是社会买下一个女奴。
向谁买的?向贫困买的。
向饥饿、寒冷、孤独、遗弃、匮乏买的。痛苦的交易。一个灵魂换一块面包。贫困献出,社会收进。
耶稣基督的神圣法则统治着我们的文明,但并没有渗透进去。有人说,奴隶制已从欧洲文明中消失了。这是错误的。它一直存在,不过对妇女压迫更重,它叫做卖淫。
它压迫着妇女,就是说压迫着优雅、柔弱、美、母性。对男人来说,这并非是微不足道的耻辱。
惨剧发展到这一步,从前那个芳汀已不复存在。她变成了烂泥,也就变成了石头。触摸她的人感到一阵冰冷。她在你面前经过,敷衍你,不知道你;她是受凌辱的、朴实的形象。生活和社会秩序已经对她作了定论。凡是要发生的事,她都已经发生过了。她一切都感受过、忍受过、经历过、遭遇过、丧失过、哭泣过。她逆来顺受,这种忍让酷似冷漠无情,如同死亡酷似睡眠。她什么都不再回避。她什么都不再害怕。满天乌云都落到她头上,整个大洋都卷过她身上!这对她有什么关系!她是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
至少她是这样想的,但是,设想人已经穷尽了命运,触到了任何东西的底部,那就不对了。
唉!各种各样命运这样杂乱无章地受到摆布,是怎么回事呢?朝什么方向发展呢?缘何这样呢?
了解底细的人,也就看清全部黑暗。
他是独一无二的。他叫做天主。
十二、巴马塔布瓦先生的无所事事
在一切小城市里,尤其在滨海蒙特勒伊,有一批年轻人,他们在外省逐渐吃掉一千五百法郎年金,好像巴黎的青年每年吃掉二十万法郎一样。他们属于众多的中性的一类人;去了势,寄生,毫无能耐,有点儿田产,有点儿愚蠢,也有点儿机灵,在沙龙里是粗野的人,在小酒馆里自诩是贵族。他们说:我的牧场、我的树林、我的农民,向剧院的女演员喝倒彩,以证明他们是有品位的人。他们同驻守部队的军官争吵,想表明他们是军人。他们打猎,抽烟,打呵欠,喝酒,嗅鼻烟,打台球,看旅客走下驿车,泡咖啡馆,到客栈吃饭,养一条狗在桌下啃骨头,养一个情妇上菜,看重每一个苏,过分看重时髦衣着,欣赏悲剧,轻视妇女,旧鞋要穿破,通过巴黎模仿伦敦风尚,通过穆松桥模仿巴黎的风尚,到老仍然迟钝,从不工作,什么事也干不了,但也造成不了多大损害。
费利克斯·托洛米耶斯先生呆在外省,从来没有见过巴黎,就属于这样的人。
如果他们更加富有,人们会说:这是风雅之士;如果他们稍穷一点,人们会说:这是些游手好闲的人。干脆就是无所事事的人。在这些无所事事的人中,有令人讨厌的人,有自寻烦恼的人,有胡思乱想的人,还有几个怪人。
当时,一个风雅之士的打扮是:大高领,大领带,链子带饰物的怀表,三件颜色不同的背心,蓝色和红色的穿在里面,橄榄色的短燕尾服,上面是两条紧靠的银纽扣,一直排到肩头,浅橄榄色的长裤,两条裤缝有数量不定的凸纹,但总是奇数,从一个到十一个,这个限度从不超过。除此之外,还要穿上后跟钉小铁掌的短统靴,戴一顶窄边高筒帽,头发浓密,一根粗手杖,谈话用波蒂埃式的双关语来烘托。最显眼的是马刺和颊髯。当时,颊髯意味着资产者,马刺意味着有身份的人。
外省的风雅之士马刺更长些,颊髯更粗野些。
当时正值南美的共和党人反对西班牙国王,波利瓦尔[7]反对莫里约[8]的斗争时期。保王派戴窄边帽,叫做莫里约帽;自由党人戴宽边帽,叫波利瓦尔帽。
上文叙述的事发生之后八至十个月,约莫在一八二三年一月初,一个下雪的晚上,这样的一个风雅之士,即无所事事的人,“正统思想者”,因为他戴莫里约帽,另外暖和地穿了一件厚厚的大衣,能在寒冬腊月弥补时装的不足。他在调戏一个女人,她穿着舞裙,敞肩露胸,头上戴着花,在军官们聚集的咖啡馆橱窗前徘徊。这个风雅之士在抽烟,因为无疑这是时尚。
每当那个女人经过他前面,他就向她喷去一口烟,他以为这是机智有趣的贬斥,意思是说:“你多丑啊!——你想躲起来!——你没有牙齿!”等等。——这位先生叫做巴马塔布瓦。那个女人浓妆艳抹,愁苦、憔悴,在雪地上逡巡,没有理会他,甚至不看他一眼,仍然默默地、阴郁而有规律地踯躅,每隔五分钟又走去接受一次戏弄,好像被判受罚的士兵再来受鞭笞一样。不见什么效果,无疑刺激了那个闲得无聊的人;他利用她转过身来的一刹那,蹑手蹑脚窜到她身后,憋住笑声,俯下身来,在马路上抓起一团雪,猛然塞进她赤裸的双肩之间的背部。妓女发出一声吼叫,转过身来,像只豹子一样跳起来,扑向那个男人,指甲掐进他的面孔,破口大骂,不堪入耳。由于喝白酒,她声音嘶哑,加以缺了两颗门牙,咒骂从嘴里倾吐出来,更加难听。这是芳汀。
听到这样发出的吵闹声,军官们成群从咖啡馆出来,行人也围拢来,形成一大圈人,又笑又叫又鼓掌,围住那两个扭作一团的人,很难分清是一男一女,男的在挣扎,他的帽子掉在地下,女的拳打脚踢,脸色气得发青,十分骇人。
突然,一个高身材的男人从人群里冲出来,抓住女人沾满污泥的缎子上衣,对她说:“跟我来!”
女人抬起头来;她愤怒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眼睛呆滞无神,脸色从铁青转为惨白,她吓得瑟瑟发抖。她认出了沙威。
那个风雅之士乘机溜之大吉。
十三、警察局对某些问题的处理方法
沙威分开围观的人,冲出圈子,大步走向广场尽头的警察局,身后拖着那个可怜的女人。她机械地让人拉着走。他和她都一声不吭。一大群围观的人,高兴到极点,嘲笑着跟在后面。极端不幸的事,倒是发泄猥亵话的机会。
警察局办公室是楼下一间大厅,生了炉子取暖,临街是一扇安了铁栅的玻璃门,有一个岗亭。沙威推开门,同芳汀一起进去,然后关上门;那些好奇的人大失所望,他们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通过岗亭模糊不清的玻璃,往里张望。好奇是一种饕餮。张望就是吞噬。
芳汀进来后,倒在一个角落里,一动不动,沉默无言,像一条恐惧的母狗一样蹲着。
一个中士端来一支蜡烛,放在桌上。沙威坐下,从兜里掏出一张公文纸,开始写起来。
法律将这类女人完全交给警察处置。警察可以为所欲为,随意惩罚她们,任意剥夺她们称之为行当和自由这两件可悲的东西。沙威是铁面无情的;他严肃的脸决不流露出激动。他庄重而又深深地专注于事务。这一刻他要毫无约束地,但极其审慎和严肃认真地行使决定他人自由的可怕权力。这时,他感到他的警察板凳是一个法庭。他在判决。他判决,并且在定罪。他围绕自己所办的大事,尽量调动他脑子里的思想。他越审察这个妓女所做的事,越是感到气愤。显而易见,他刚才看到她在犯罪。他刚才在街上看到,一个有产者选民所代表的社会,受到一个最下贱的女人的侮辱和攻击。一个妓女在侵害一个有产者。他,沙威,他看到了这个。他默默地作笔录。
他写完以后,签上名,折好公文纸,交给中士,对他说:“带上三个人,把这个婊子押进牢里。”然后他向芳汀转过身:“你要关六个月。”
不幸的女人瑟瑟发抖。
“六个月!六个月关在牢里!”她叫道。“六个月每天只挣七苏!柯赛特可怎么办?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还欠泰纳迪埃夫妇一百多法郎呢,警官先生,您知道吗?”
她跪在所有这些男人沾泥的靴踩湿的石板上,不站起来,双手互相捏住,用膝盖迈着大步。
“沙威先生,”她说,“我求您开开恩。我向您担保,我没有错儿。如果您看到开头,您就会明白啦!我向仁慈的天主发誓,我没有错儿。是这位我不认识的老板把雪塞到我的背上。我们正安安稳稳地经过,没有伤害任何人,难道别人有权把雪塞到我们背上吗?令我难受死了。要知道,我有点病了。再说,他已经捉弄我有一会儿了。你真丑!你没有牙齿!我很清楚我没有牙齿了!我呀,我什么也没做;我想:这位先生在开玩笑。我对他很安分,我没有同他说话。就在这时候,他向我塞雪团。沙威先生,我的好警官先生!难道这里没有人看见现场,对您说这是真话吗?也许我生气是错了。您知道,一下子控制不了自己。火冒三丈。再说,你没有料想到,就把那么冷的东西塞到你背上!我把那位先生的帽子毁了是做错了。为什么他走掉了?我要请他原谅。噢!我的天,请他原谅,我不在乎。今天,这一次给我开恩吧,沙威先生。咦,您不知道这个,在监狱里只挣七苏,这不是政府的过错,但挣七苏,您想想看,我欠人一百法郎,否则就要把我的小姑娘打发回来。噢,我的天!我不能跟她在一起。我干的事真可恶!噢,我的柯赛特!噢,我的慈悲圣母的小天使,可怜的宝贝,她怎么办呢?我要对您说,泰纳迪埃夫妇是旅店老板,乡下人,是不讲理的。他们只要钱。不要把我送进监狱!要知道,他们会把小姑娘扔在大路上,寒冬腊月,到处乱走,这种事真该可怜啊,我的好沙威先生。如果年纪大一点,可以自己谋生,但是这种年纪,办不到啊。我本质上不是个坏女人。不是卑劣和贪吃把我变成这样。我喝酒,是因为穷愁潦倒。我不喜欢酒,但是酒能醉人。以前我日子更幸福的时候,只要看看我的衣柜,就会明白,我不是一个淫荡的妖艳女人。那时我有衣服,有许多衣服。可怜我吧,沙威先生。”
她这样说着,身子弯成两折,因呜咽抽搐着,泪眼模糊,胸口裸露,绞着双手,短促地干咳,慢慢地咕哝着,声音像要断气。创深剧痛是一道圣洁而可怕的光芒,能使生活悲惨的人改容。这时,芳汀又变得美了。有一段时间,她止住话头,温柔地吻着密探的衣摆。她能打动一颗花岗岩的心;但打动不了一颗木头的心。
“得啦!”沙威说,“我一直听你讲。你讲完了吗?现在走吧!你要关六个月。永恒的天父本人对此也无能为力。”
听见这句威严的话:“永恒的天父本人对此也无能为力”,她明白了,已经做出判决。她瘫倒在地,嗫嚅着说:
“行行好吧!”
沙威转过身去。
宪警们抓住她的手臂。
几分钟之前,有一个人走了进来,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关上了门,靠在门上,听到了芳汀绝望的哀求。
正当宪警的手落在不肯站起来的不幸女人身上时,他上前一步,走出暗处,说道:
“请等一下!”
沙威抬起眼睛,认出是马德兰先生。他脱下帽子,不自然而又恼火地致意:
“对不起,市长先生……”
市长先生这个词在芳汀身上产生了古怪的效果。她犹如从地下钻出来的幽灵一样,一翻身站了起来,双臂推开宪警,别人拦不住她,她笔直走向马德兰先生,疯癫癫地盯住他,喊道:
“啊!市长先生就是你呀!”
然后,她哈哈大笑,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马德兰先生擦拭了一下脸,说道:
“沙威警官,放走这个女人。”
沙威感到自己快要发狂了。这时,他接连地,几乎是混杂在一起地感受到有生以来最强烈的震撼。看到一个妓女向市长的脸上啐唾沫,这件事真是岂有此理</a>,即使做最过度的设想,哪怕相信会发生这种事,他也看作是一种亵渎。另一方面,在他的思想深处,他朦朦胧胧把这个女人的身份和这个市长可能的身份可怕地凑在一起,于是,恐惧地看到在这惊人的冒犯中,有着难以言明的普普通通的东西。他看到这个市长,这个行政长官平静地擦拭面孔,说道:“放走这个女人,”他真是惊呆了;他脑子一片空白,话也说不出来;他能承受的惊愕程度已经超过了。他哑口无言。
这句话给芳汀的震动也同样古怪。她抬起赤裸的手臂,抓住炉门的扳手,仿佛摇晃不定似的。她环顾四周,开始低声说话,好似在自言自语:
“放走!让我走!我不去坐六个月监狱啦!谁这样说的?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听错了。不可能是这个魔鬼市长说的!是您吗,我的好沙威先生,您说过把我放走吧?噢!听着!我要对您说,您就会放我走。这个魔鬼市长,这个老无赖市长,一切都是他引起的。您想想,沙威先生,他把我赶走!因为一伙婊子在车间里风言风语。把一个老老实实干活的可怜姑娘解雇,这不是太狠了吗!于是我挣的钱不够,各种厄运纷纷来了。首先,这些警察局的先生应该改进一下工作,禁止监狱里的包工头损害穷人。我来给您解释一下,您听着。您做衫衬挣十二苏,却跌到九苏,再也没有办法活下去了。但要尽可能对付下去。我呢,我有小柯赛特,我不得不变成一个坏女人。现在您明白了,正是这个无赖市长作恶多端。后来,我在军官们聚集的咖啡馆门前踩踏那位布尔乔亚先生的帽子。而他呢,他用雪团毁了我的连衣裙。我们这些人,我们只有一件晚上穿的丝绸连衣裙。要知道,我从来没有故意干坏事,真的,沙威先生,我到处看到比我恶得多的女人,远远比我幸福。噢,沙威先生,是您说的把我放走,对吗?您打听一下吧,问一问我的房东,眼下我按期付房租了,人家会告诉您,我是个老实人。啊!我的天,我请求您原谅,我不小心碰到了炉门扳手,冒出烟来了。”
马德兰先生聚精会神地听她讲。她说话的时候,他在背心里摸索,掏出钱袋,把它打开。钱袋是空的。他把钱袋又放进袋里。他对芳汀说:
“刚才您说欠多少钱?”
芳汀只看着沙威,这时转过身来:
“我在对你说话吗?”
然后她对宪警说:
“你们说吧,你们看见我怎样啐他的脸吧?啊!老恶棍市长,你来这里想吓唬我,但我不怕你。我怕沙威先生。我怕善良的沙威先生!”
这样说着,她转向警官:
“要知道,警官先生,情况讲清了,应该公正。我明白您是公正的,警官先生。其实非常简单,一个男人恶作剧,把一团雪塞进一个女人的背部,这是要让军官们发笑,人总要找点什么开开心,我们这些人,我们是给人取乐的,就是这样!再说,您,您来了,您不得不恢复秩序,您把有错儿的女人带走,不过,您心地好,经过考虑,您说放走我,这是为了小姑娘,因为坐六个月的牢,这就会妨碍我扶养我的孩子。不过,别再闹事了,坏女人!噢!我不再闹事了,沙威先生!现在不管怎样戏弄我,我也不再动一动。要知道,今天我叫喊,是因为弄得我很难受,我一点没有料到这位先生用雪塞我。另外,我对您说过,我身体不太好,我咳嗽,我胃里好像有一只球在烧我,医生对我说:‘要照顾自己。’啊,摸一摸吧,伸出您的手,不要怕,在这里。”
她不再哭泣,她的声音是柔和的,她把沙威粗糙的大手按在自己白皙、细嫩的胸脯上,她微笑着,望着他。
突然,她匆匆整理一下凌乱的衣衫,捋平连衣裙的皱褶;她在地上爬的时候,连衣裙几乎翻到膝盖处。她朝门口走去,一面友好地点点头,低声对宪警们说:
“孩子们,警官先生说过放走我,我走了。”
她将手放在门闩上。再走一步,她就来到街上。
直到这时,沙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地上,身体侧着,在这个场合里仿佛一尊挪动过的塑像,等待人们把它放在某个地方。
门闩的声音唤醒了他。他无比威严地抬起头来,权力越低,这种表情就越可怕,在一头猛兽身上就越凶恶,在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身上就越残忍。
“中士,”他叫道,“你没有看到这个娘们要走吗!谁对你说让她走的?”
“是我说的,”马德兰说。
芳汀听到沙威的声音,颤抖起来,放下门闩,就像小偷放下偷走的东西。听到马德兰的声音,她回过身来,从这时起,她不发一言,甚至不敢自由自在地喘气,她的目光从马德兰转到沙威,再从沙威转到马德兰,要看是哪一个说话了。
显然,沙威必定是到了俗话说的“怒不可遏”的地步,才敢在市长催促放走芳汀以后,像刚才那样斥责中士。他竟至于忘了市长先生在场吗?他终于在心里说,“当局”不可能作出这样一个命令,市长先生不用说大概指鹿为马了?或者是,面对两小时以来他目睹的荒谬行为,他心里想,必须作出最后的决断,小人物必须成为大人物,警官要成为行政长官,警察要变成法官吗?在这惊人的过激行为中,难道秩序、法律、道德、政府、整个社会,都体现在沙威的身上吗?
无论如何,当马德兰先生说出“是我”,大家刚刚听到时,只见沙威朝市长先生转过身来,脸色苍白,表情冷酷,嘴唇发青,目光绝望,全身难以觉察地颤抖着,而且未曾见过的是,他说话时目光低垂,但声音坚决:
“市长先生,这样做是不行的。”
“怎么?”马德兰先生说。
“这个臭女人污辱了一个有产者。”
“警官沙威,”马德兰先生声调和缓、平静地又说,“听着。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我跟您解释决不费事。真实情况是这样。您带走这个女人时,我正好经过广场,那里还有一些人,我打听了一下,了如指掌,不对的是那个先生,按警章办事他倒应该被逮捕。”
沙威又说:
“这个臭婊子刚才侮辱了市长先生。”
“这只关系到我,”马德兰先生说。“对我的侮辱也许只关我的事。我愿意怎么处理都行。”
“我请市长先生原谅。对市长的侮辱不关市长的事,要由司法来管。”
“警官沙威,”马德兰先生反驳说,“第一位的司法,是良心。我听到了这个女人的一番说话。我知道自己所做的事。”
“而我呢,市长先生,我不明白我看到的事。”
“那么,您服从就是了。”
“我服从我的职责。我的职责是要把这个女人关禁六个月。”
马德兰先生温和地回答:
“听好了,她一天也不进监狱。”
听到这句决断,沙威大胆地盯住市长先生,以一种始终极其尊敬的声调对市长说:
“我抵制市长先生,感到很遗憾,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但请允许我指出,这是我职权范围之内的事。既然市长先生要这样,我再来谈那位先生的事。我当时在场。这个妓女扑向巴马塔布瓦先生,他是选民,拥有广场角上、全部方石砌成的、带阳台的四层漂亮住宅。说到底,世上有些事是要考虑的!无论如何,市长先生,街头警察的事与我有关,我扣留芳汀这个女人。”
这时,马德兰先生抱起手臂,说话的严厉声调城里还没有人听到过:
“您所说的事归保安警察管。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九条、第十一条、第十五条和第六十六条,我是这类刑事的审判官。我命令释放这个女人。”
沙威想作最后一次努力。
“可是,市长先生……”
“我提醒您注意一七九九年十二月十三日关于擅自拘捕法令第八十一条。”
“市长先生,请允许……”
“别说了。”
“但是……”
“出去,”马德兰先生说。
沙威像个俄国士兵,站着迎面当胸挨了一击。他向市长先生鞠躬到地,走了出去。
芳汀从门口让开,惊讶地看着他走过去。
她也受到异常的震动。可以说她刚才看到两种相反的力量在争夺自己。她看到眼前两个人在搏斗,他们掌握着她的自由、生命、灵魂和孩子;其中一个人把她拖向黑暗,另一个人把她拉回光明。这场搏斗通过她的惊恐扩大而显示出来,她觉得这两个人好像是巨人;一个说话像她的魔鬼,另一个说话像她的守护天使。天使战胜了魔鬼,而使她从头抖到脚的是,这个天使,这个救星,正是她深恶痛绝的人,她长期以来看作造成她的一切不幸的市长,这个马德兰!就在她痛骂了他以后,他解救了她!她搞错了吗?她的心灵要改过来吗?……她不知道,她在颤抖。她昏乱地听着,她惊愕地看着,听到马德兰先生的每一句话,她都感到仇恨的可怕愚昧在自己身上融化了,消失了,在她心中萌生出难以形容的温暖,这是高兴、信赖和爱。
沙威出去以后,马德兰先生转向她,用缓慢的声调对她说话,就像一个生性严肃、不想哭出来的人那样说话艰难:
“我听到了您所说的话。我一点儿不知道您刚才所说的事。我相信这是真的,我感到这是真的。我甚至不知道您离开了我的车间。为什么您不来找我?这样吧:我来付清您的债务,我派人领回您的孩子,或者您去找她。您生活在这里、巴黎、或者您愿意去的地方。我负担您和您的孩子的生活费用。如果您愿意,您就不必工作了。您所需要的钱,我都给您。您重新获得幸福,同时成为正派的人。听着,甚至我当即向您宣布,如果您所说的全部属实,我也并不怀疑,那么您在天主面前始终是贞洁和圣洁的。噢!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芳汀实在忍不住了。领回柯赛特!摆脱这种卑污的生活!同柯赛特一起过上自由、幸福、富裕、体面的生活!突然看到在她的苦难中展现天堂般的现实!她惊愕地望着这个对她说话的人,只能发出两三下哽咽声:噢!噢!噢!她的双膝弯下来,跪在马德兰先生面前,他来不及制止,感到她拿起他的手,嘴唇按在上面。
随后她昏厥了。
[1]阿斯图里亚斯,西班牙地名。
[2]斯蒂克斯,希腊神话中的冥河女神。
[3]布鲁图斯(公元前85—前42),古罗马政治家,恺撒的继子,但后来谋杀了恺撒。
[4]维多克(1775—1857),曾是大盗,后投靠当局,当上警官。
[5]梅斯特尔(1753—1821),法国政治家、作家,敌视大革命,著有《论法国》、《论教皇》、《圣彼得堡之夜》。
[6]拉丁文,“基督解救我们。”
[7]波利瓦尔(1783—1830),南美将军、政治家,率领远征军,解放了委内瑞拉、哥伦比亚和玻利维亚。
[8]莫里约,西班牙将军,当时率领殖民军攻打波利瓦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