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垄军士茫然地睁大眼睛。
“唔。”喏比说。
他们望着眼前人仰马翻的场景。过了一会儿科垄军士问:“那个软地方,你能肯定吗?”
“能。哦,能的。”
“真希望你没这么说,孩子。”
他们的目光再次转向惊慌失措的城市。
“你知道,”喏比说,“你总跟我说你在军队射箭是拿头名的,军士。你说你有根幸运箭,每次你都记得要把它捡回来,你说你——”
“行了!行了!可这次不一样,不是吗?再说了,我又不是什么大英雄。为什么要我去?”
“魏姆斯队长每个月付我们三十块钱。”卡萝卜道。
“对。”喏比咧开嘴,“再说你还独得五块钱的额外责任补贴。”
“可魏姆斯队长已经走了。”科垄可怜巴巴地说。
卡萝卜严厉地看着他,“我敢肯定。”他说,“如果他还在,他一定会头一个——”
科垄挥手让他闭嘴,“说得好听。”他说,“可如果我射偏了怎么办?”
“从好的方面看,”喏比道,“你多半不会有机会知道。”
科垄军士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绝望又邪恶的笑容,“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你是想说。”
“什么?”
“你要是以为我会自个儿跑到房顶上去,你可以重新想一遍。我命令你陪我去。再说了,”他补充道,“你自己也有一块钱的责任补贴。”
喏比的脸惊慌得扭曲了,“不,我没有!”他嘶哑着嗓子反驳道,“魏姆斯队长说他要扣我五年,因为我是人类的耻辱!”
“可你说不准能要回来。再说了,对那软什么你最清楚不过了。我见过你打架。”
卡萝卜漂亮地敬个礼,“请允许我申请参加,长官。”他说,“我每个月只有二十块钱的试训工资,但我一点不介意,长官。”
科垄军士清清喉咙,又理了理胸甲的带子。科垄今天的胸甲上印着令人惊叹的健壮胸肌。他的胸部和肚子则刚好收在里边,仿佛模具里的果冻。
换了魏姆斯队长他会怎么做?好吧,他会喝一杯。但如果他没喝,他会怎么做?
“我们需要的,”他缓缓开口,“是一个计划。”
听起来很不错。单这一句已经配得上他的薪水。只要有了计划,你就成功了一半。
他感到自己仿佛已经听到了众人的欢呼声。他们列在街道两旁,向他抛撒鲜花,而他则被抬起来,英雄般穿过感激涕零的城市。
唯一的缺陷,他怀疑,就是到时候人家大概需要把他装在骨灰盒里。
狼平·文斯轻手轻脚地走在漏风的长廊中。他的目标是王公的卧室。这房间原本就跟豪华沾不上边——屋里除了一张窄窄的小床和几个破破烂烂的柜子,再也找不出别的什么——如今它少了一面墙,就更糟了。如果这时候梦游,你会一脚踏进大厅,以为自己掉进了个大山洞。
即便这样他还是在身后关上了房门,给自己制造一点拥有隐私的假象。接着他小心翼翼地跪在房间中央,掀开一块木板,整个过程中他不时紧张兮兮地回头,瞥眼身后那一大块空洞。
一件黑色的长袍被拽出来。文斯把胳膊伸得更长,在地板底下灰尘仆仆的空间里搜索。他找了好一阵,最后干脆扑倒在地,两只胳膊同时伸进缝里,拼命翻腾。
一本书从房间另一头飞过来,砸中他的后脑勺。
“在找这个,嗯?”魏姆斯问。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
文斯跪在地上,嘴巴开开合合。
他会说什么呢,魏姆斯暗想。会不会是:我知道这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或者也许是:你怎么进来的?又或者是:听着,我可以解释。真希望我手里现在就有只上了膛的龙。
文斯说:“好吧。你竟然猜到了,真够聪明。”
当然,他总是可能出人意料一回,魏姆斯在心里补充道。
“地板底下。”他对文斯说,“谁都会最先去看那地方。够蠢的,这么干。”
“我知道。我猜他一定以为不会有人来找。”文斯说着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
“抱歉?”魏姆斯和颜悦色地说。
“维帝纳尼。你知道他有多喜欢阴谋诡计。那些针对他的阴谋,大多数都有他参与,这就是他的统治方式。他喜欢这样。很显然是他把它召来的,结果却没法控制它。这东西比他更狡猾。”
“那我们该怎么办?”魏姆斯问。
“不知道能不能把咒语反转。或者再召来一条龙。那时候它们就会打起来。”
“恐怖之间的平衡,你是指?”魏姆斯问。
“也许值得一试。”文斯认真地说。他上前几步,“听着,关于你的工作,我知道我们俩当时都有点紧张过头,所以如果你想复职的话当然完全没有问——”
“肯定可怕极了。”魏姆斯道,“想想看,他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样的念头。他把它召唤来,然后发现它原来不止是他的工具,发现它原来是活生生的,还有自己的头脑。跟他很相似的头脑,只不过所有的刹车都已经失灵。你知道,我打赌刚开始的时候他真以为自己干了件好事。他肯定是疯了。或者迟早会疯掉。”
“是的。”文斯声音沙哑,“肯定很可怕。”
“神仙在上,可我真想亲手揍他一顿!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意识到……”
文斯没吱声。
“跑吧。”魏姆斯柔声道。
“什么?”
“跑。我想看你跑。”
“我不明——”
“我看见有人逃跑,龙烧掉那栋房子的那天。我记得自己当时想,这人的动作真怪,有点蹦蹦跳跳的。然后那天我看见你从龙身边跑开。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我对自己说。滑着走,几乎是。就好像是拼命追着别人跑的样子。他们有谁逃出来吗,文斯?”
文斯用自以为无动于衷的神态把手一挥,“太可笑了,这算不上证据。”他说。
“我注意到你现在睡在这儿了。”魏姆斯道,“我猜国王希望你能随叫随到,唔?”
“你一点证据也没有。”文斯低声道。
“当然没有。某人跑步的姿势,声音里的急迫。仅此而已。不过这没有关系,不是吗?因为就算我真有证据也没用。”魏姆斯道,“这证据还能给谁呢?而且你也不能把我的工作还给我。”
“我可以!”文斯道,“我可以,你甚至不必再当什么队长——”
“你没法把我的工作还给我。”魏姆斯重复道,“你一开始就没有权力剥夺它。我从来不是安科-莫波克的军官,或者国王的军官,又或者王公的军官。我是法律的军官。它或许腐败又不道德,但它总也算是法律。可如今再也没有法律了,只除了:‘不老实点就把你活活烧死。’在这种地方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文斯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
“但你可以帮我!”他说,“说不定有办法可以毁掉这条龙,你明白吗?至少可以帮助大家,把事情引导到不那么糟糕的方向,找到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
魏姆斯一拳打中文斯的脸,打得他转了半个圈。
“龙就在这儿。”他怒斥道,“你没法引导它或者说服它或者跟它谈判。跟龙是没有停战协议可讲的。你把它带来,而我们再也摆脱不了它,你这个混蛋。”
文斯放下捂在脸上的手,被拳头打中的地方有个鲜亮的白色印记。
“你准备怎么办?”他问。
魏姆斯不知道。他曾经设想过足足一打场景,但真正合适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掉文斯。可面对面他又下不了手。
“你们这种人就是这样。”文斯站起来,“为了人类进步所做出的任何尝试你们都要反对,可你们自己又半点计划也没有。卫兵!卫兵!”
他朝魏姆斯露出疯疯癫癫的笑容。
“没料到,呃?”他说,“我们这儿还有卫兵,你知道。当然并不太多。如今没多少人想进来。”
房门外的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四个禁卫兵跑进来,剑都已经出鞘。
“如果我是你就不抵抗。”文斯继续道,“他们个个都很绝望,而且心神不宁。但报酬很高。”
魏姆斯没说话。文斯喜欢沾沾自喜。对沾沾自喜的人你总有机会。前任王公从来不沾沾自喜,这是真的。如果他要你死,你绝对不会提前听说有这回事。
对付沾沾自喜的家伙,你需要遵守游戏规则。
“你不可能永远逃脱惩罚。”他说。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极了。但永远是很长的时间。”文斯道,“我们谁也不能指望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逃脱任何东西。”
“你会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这个问题。”他朝卫兵点点头,“把他扔到特别牢房里。然后去完成另外那件小事。”
“呃。”禁卫兵的头领有些迟疑。
“怎么了,你?”
“你,呃,想让我们攻击他?”他可怜巴巴地问。禁卫兵蠢归蠢,却也跟其他人一样对传统十分了解。如果他们被找来处理过热的局势,结果发现自己要对付的是单枪匹马的一个人,他们就会哀叹日子难过。这家伙保准神勇得很,他们会想。禁卫兵头领并不急于送了小命。
“当然了,你这蠢货!”
“可是,呃,他只有一个人。”卫队长说。
“而且他还在笑。”他身后一个人补充道。
“很可能马上就要跳起来抓住吊灯,”他们的一个同伴道,“并且踢翻桌子那之类的。”
“他连武器也没有!”文斯尖叫道。
“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其中一个表现出淡泊而坚忍的态度,“这种人会跳起来,你瞧,然后从壁炉上的盾牌后头抓起一把装饰用的剑。”
“对。”另一个卫兵疑虑重重地说,“他们还会拿椅子丢你。”
“这儿没有壁炉!这儿也没有剑!这儿只有他!现在抓住他!”文斯不禁歇斯底里。
两个禁卫兵尝试性地抓住了魏姆斯的肩膀。
“你不会干什么英勇的事吧,嗯?”其中一个压低嗓门问。
“根本不知道该从哪儿干起。”魏姆斯回答说。
“哦。好。”
魏姆斯被拖走,他听见文斯疯狂地大笑起来。他们总是这样,那些沾沾自喜的家伙。
但有一件事他说对了。魏姆斯没有任何计划。他根本没考虑过下一步要怎么做。你真是个傻子,他告诉自己,竟然以为只需要跑来跟他对质,然后就结了。
他还琢磨了一下,另外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几个禁卫兵两眼直视前方,默默地把他押到底下毁坏的大厅,穿过另一条破败的走廊,走到一扇怕人的大门前。他们打开门,把他扔进去,然后大步走掉。
谁也没注意到一片薄薄的、叶子似的东西从房顶的阴影里飘了下来,一个人也没有。它在空气中打了无数个转,就好像无花果的种子,最后落到华而不实、乱七八糟的宝窟上。
那是一片花生壳。
兰金小姐被寂静吵醒。她卧室的窗户底下就是龙舍,所以习惯了听着它们的声音入睡:鳞片抖动的沙沙声,睡梦中偶尔喷火的咆哮声,还有怀孕母龙的呜咽。安静对她无异于闹钟响起。
她睡觉前哭过一会儿,但时间并不长,因为多愁善感是有辱门风的。她点亮油灯,穿上橡胶靴子,抓根木棒拿在手里——因为理论上她也有贞洁需要保护——然后匆匆跑过黑暗中的房子。穿过通往龙舍的潮湿草地时,她隐约意识到下方的城市里正发生着什么,但很快又把这念头抛在脑后,因为此刻不值得为它劳心费力。龙更重要。
她推开门。
好吧,它们都还在。泽龙熟悉的臭味冲进夜晚的空气,半是池塘里的烂泥半是化学爆炸物的味道。
每条龙都坐在自己围栏的中央,弓着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专心望着房顶。
“哦。”她说,“又在上头飞来飞去了,是吧?真爱现。你们别担心,孩子们。有妈咪在呢。”
她把油灯放在高处的架子上,大步走到埃勒的围栏跟前。
“我说,小伙子——”话没说完,她呆了一呆。
埃勒侧躺在地上,嘴里飘出一缕灰色的轻烟,肚皮像风箱一样起起伏伏。还有它的皮肤,从脖子底下开始几乎变成了纯白色。
“如果我重写《龙的疾病》,你准要独占一整章。”她轻声说着,伸手拉开围栏的门闩:“看看咱们那讨厌的烧退了没有,好不好?”
她伸手摸摸它的皮肤,然后倒抽一口凉气,赶紧把手缩回来。她的手指上起了水泡。
埃勒冷得像要烧起来。
她看着它,她温暖的指尖融化了埃勒皮肤上的寒冷,在它身上留下几个小圆点,现在它们已经重新蒙上一层白色的膜。
兰金小姐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到底是什么龙啊——?”
从房子的前门远远传来敲门声。她犹豫片刻,然后吹灭油灯,踮起脚尖,咚咚地走到龙舍另一头,掀开挡在窗户跟前的一个布口袋。
清晨的 他被一种可怕的敬畏之情淹没了。
不知道王公的脑子里是什么样子?想必到处都冷冰冰、亮闪闪的。全是蓝钢、冰柱和小齿轮,就像一座大钟般滴答滴答转个不停。这种头脑会详细考虑自己垮台的可能性,然后把它转化成优势。
这是扇再平常不过的牢门,不过关键当然在于你看问题的角度。
在这座地牢里,王公可以抵抗整个世界。
门的外边只有一把锁。
全部的门闩和插销都在里边。
小兵们吃力地爬上潮湿的房顶。晨雾已经渐渐被太阳驱散,不过清新的空气是没有指望的——黏糊糊的浓烟和带霉味的水汽环绕着整座城市,让空气中充满了煤渣打湿后的味道。
“这是什么地方?”卡萝卜一面问,一面帮两人走过一段特别油腻的通道。
科垄军士瞧瞧四周林立的烟囱。
“吉金·抱熊的威士忌蒸馏厂。”他说,“就在王宫和广场中间的那条线上,看见了?它肯定得从这上头飞过。”
喏比恋恋不舍地从大楼一侧往外看。
“我来过一次。”他说,“一个漆黑的夜里,检查门有没有锁好,结果它就在我手底下开了。”
“总会撞上一次,我猜。”科垄讽刺道。
“唔,我必须进去,不是吗?去检查有没有人在里头犯事儿。不可思议的地方,全是管子什么的。还有那气味!”
“‘每瓶酒都是七分钟以上的陈酿,’”科垄引用道,“标签上写着‘走前来一口’。还真他妈一点没错。有回我喝了一口,然后走了一整天。”
他单膝跪下,打开一个长长的布口袋;刚才往上爬的时候,搬这东西费了他好大力气。口袋里装着一张样式古老的弓和一袋箭。
他缓缓拿起弓,肥嘟嘟的手指恭恭敬敬地抚过它。
“你们知道,”他静静地说,“以前我拿手得很,在我小时候。上次队长就应该让我试试。”
“你跟我们说过无数回了。”喏比一点不给面子。
“嗯,我曾经得过许多奖。”军士拿出一根新弓弦,把它缠到弓的一头,然后站起身使劲压,呼哧呼哧……
“呃,卡萝卜?”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事,军士?”
“你上弓弦的手艺怎么样?”
卡萝卜拿过弓,轻而易举地把它压弯,把弓弦的另一头系了上去。
“多好的开头,军士。”喏比道。
“别跟我冷嘲热讽,喏比!关键不是力气,关键在于眼神的锐利和手的稳定。现在给我支箭。别动那支!”
喏比的手指在一支箭上方僵住。
“那是我的幸运箭!”科垄气急败坏,“你们谁也不准碰我的幸运箭!”
“我看着倒跟别的没啥差别,军士。”喏比并不生气。
“那是我要用来真正那啥,自命一击的。”科垄道,“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我的幸运箭,从来没有。射什么中什么。简直不用瞄准。如果那龙有什么软类,它准保找得出来。”
他选了支外形相同,但大概不那么幸运的箭,把它搭在弦上。接着他将审视的目光投向房顶周围。
“最好复习一下。”他喃喃道,“当然,一旦学会了你是永远不会忘的,就好像骑——骑——骑那个你一旦会骑就不会忘了怎么骑的东西。”
他把弓弦拉到耳朵旁边,嘴里开始呼哧呼哧。
“好了。”他喘得很厉害,胳膊也因为用力过度颤颤巍巍,就像大风中的树枝,“看到那边刺客公会的屋顶了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脏兮兮的空气中看过去。
“嗯,很好。”科垄道,“现在你们看见上头的风向标了吗?看见了吗?”
卡萝卜瞟了眼箭头。它正前前后后地划出无数个“8”字形。
“那可远得很,军士。”喏比有些怀疑。
“不用你管我,你只管看着风向标就是了。”军士呻吟道。
他们点点头。风向标被做成了一个穿着斗篷、蹑手蹑脚往前走的人,他伸出的匕首永远都正对着风刺过去。不过隔了这么远,它看上去十分迷你。
“好。”科垄喘道,“现在,你们看见那人的眼睛了吗?”
“哦,得了吧。”喏比道。
“闭嘴,闭嘴,闭嘴!”科垄气喘吁吁,“你们看见了吗?我说!”
“我觉得我能看见,军士。”卡萝卜忠心耿耿。
“很好。很好。”军士用力过度,身体前前后后晃着,“很好。好孩子。行。现在注意看着它,唔?”
他呼哧喘口气,然后放开了手。
接下来的几件事发生得太快,只能用慢镜头来描述。首先发生的大概是弓弦弹回来打到科垄手腕内侧比较柔软的部分,害他尖叫着丢下了弓。不过这对箭的运行轨迹并没有任何影响,因为它已经笔直地飞向了马路对面房顶上的一个怪兽出水口。箭射中它的耳朵,弹开,从六英尺外的一面墙上反弹,冲着科垄飞了回来,速度似乎还略有加快。它带着轻柔的嗡嗡声从军士耳畔飞过。
最后消失在城墙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喏比咳嗽几声,向卡萝卜投以天真而疑惑的眼神。
“大致说起来。”他问,“龙的软类有多大,大概?”
“哦,很可能非常小。”卡萝卜很帮忙。
“我正有点担心这个。”喏比晃到屋顶边缘,往下一指,“这底下有个水潭。”他说,“他们用来冷却蒸馏器里的水。据我观察还挺深,所以等军士朝龙射了箭我们就可以跳进去。你觉得怎么样?”
“哦,我们并不需要这样做。”卡萝卜说,“因为军士的幸运箭一定会射中那个软类,然后龙就死了,所以我们没什么可担心的。”
“自然,自然。”喏比瞧了眼科垄脸上的怒意,赶紧表示赞同,“只是为了预防万一,你知道,假如正好遇上那百万分之一的坏运气他射偏了——我并不是说他真会射偏,你知道,但你必须全面考虑所有的可能性——假如,由于不可思议的坏运气,他没有完全命中那个软类,那你那条龙就要大发脾气,对吧,那时候我们大概最好不要在这地方比较好。这种可能性当然很小,我知道,随你说我是自寻烦恼、杞人忧天怎么都行。我只是说可能。”
科垄军士高傲地整整自己的盔甲。
“当你最需要它们的时候,”他说,“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总能实现。这事儿谁都知道。”
“军士说得没错,喏比。”正直的卡萝卜说道,“你知道每当你只有最后一次机会的时候——唔,那时候它准能成。要不然世界上就——”他压低嗓门——“我意思是说,这合情合理,如果最后走投无路的时候都不能成,世界上就……那个,神仙们是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他们肯定不会。”
三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目光透过污浊的空气投向碟形世界的中心。此刻空气被浓烟和雾气染成了灰色,但如果天气晴朗,有时你能看见几千里之外的天居山,那是神仙的家——神仙住家的所在地,准确地说。他们住在山顶那用泥灰粉饰的瓦尔哈拉殿堂。他们在那里面对永恒,并且为了下雨天该怎么打发时间发愁。据说神仙喜欢把人类的命运当做棋子,至于他们以为自己现在玩的是什么游戏,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不过当然,游戏是有规则的。谁都知道游戏必须遵守规则。大家只是非常希望神仙们也知道这些该死的规则是什么。
“必须成功。”科垄嘟囔道,“我会用上我的幸运箭什么的。你说得没错,最后走投无路时必须成功。否则什么都说不通了。那么一来你还不如干脆别活了。”
喏比的目光再次投向水塘,片刻的犹豫之后,科垄也加入进来,两人脸上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才有的深思熟虑。他们知道英雄当然是靠得住的,还有国王,最后还有神仙当然也是靠得住的,但同时重力和一潭深水也真的非常可靠。
“倒不是说我们会需要它。”科垄大义凛然地说。
“有了你的幸运箭,那是当然的。”喏比道。
“没错。不过,我只是好奇,这儿大概有多高,你觉得?”科垄问。
“三十英尺左右,要我说。或多或少。”
“三十英尺。”科垄缓缓点头,“我看着也差不多。而且很深,是吧?”
“非常深,我听说。”
“你说是那就是了。看起来挺脏的,我还真不想跳进去。”
卡萝卜高高兴兴地一掌拍在他后背上,差点把他敲下去,“怎么了,军士?你想活着永远不死吗?”
“不知道。过五百年再问我。”
“那么,幸好我们有你的幸运箭!”卡萝卜道。
“呃?”科垄似乎沉浸在自己可怕的白日梦里。
“我是说,幸好咱们还有最后这百万分之一的机会,不然可真要有大麻烦了呢!”
“哦,没错。”喏比伤心地说,“咱可真走运。”
王公往下躺。两只老鼠把一个垫子拽到他脑袋底下。
“外头的情况挺糟,据我所知。”他说。
“对,”魏姆斯挖苦道,“说得没错。你是城里最安全的人。”
他把又一柄匕首插进石头中间的缝隙里,然后小心翼翼地试着加力;维帝纳尼大人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他已经成功地来到离地六英尺、与窗格齐平的地方。
他开始挖栅栏周围的灰浆。
王公又看了一会儿,随后从身旁的小书架上拿下一本书。由于老鼠不识字,他这个小图书馆里的收藏难免略有些巴洛克风格,不过王公并不是那种对新知识毫无兴趣的人。他找到了夹在《蕾丝花边制造史》里的书签,接着往下读了几页。
过了一阵,他发现自己不得不停下来掸掸书上的泥灰。他抬起头。
“可是快要成功了?”他礼貌地询问道。
魏姆斯咬紧牙关继续挖。小栅栏外头是一个邋里邋遢的院子,并不比地牢里亮堂多少。院子的一角有个垃圾堆,但现在它看起来十分诱人。至少比地牢要诱人多了。一个刚正不阿的垃圾堆也强过如今的安科-莫波克。这多半是句讽喻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
他戳了又戳,刀柄在手里嘣嘣地颤抖着。
图书管理员若有所思地挠挠自己的胳肢窝。他也有自己的麻烦。
他来的时候满腔都是对偷书贼的愤怒,现在这怒火仍然熊熊燃烧着。然而此刻他脑里出现了一个极具颠覆性的念头:针对书的犯罪自然是世上最可恶的罪行,但复仇行动或许应该稍微推迟一些。
他还想,尽管人类爱怎么对付彼此他当然都无所谓,但某些行为还是应该受到限制,以免凶手变得过于大胆,开始把类似的罪行加诸在书上。
图书管理员再看眼自己的警徽,又把它轻轻啃一口——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会变成某种能吃的东西,对此他一直保持着乐观的态度。没错,他对队长负有责任。
队长一直对他很和气,而且队长也有个警徽。
没错。
有时候类人猿也必须做人类必须做的事。
猩猩敬了个复杂的军礼,接着荡进了黑暗中……
太阳升得更高了些,它就像一只走失的气球,缓缓穿过雾气和带霉味的浓烟。
小兵们坐在烟囱投下的阴凉里,用各自的方式打发时间。喏比若有所思地挖鼻孔,检查里头究竟有哪些内容,卡萝卜在写家书,科垄军士在发愁。
过了一会儿,科垄军士不安地移动身体的重心,然后说:“我想到一个问题。”
“是啥,军士?”卡萝卜问。
科垄军士似乎苦恼极了,“那-那啥,如果那不是百万分之一的概率怎么办?”
喏比瞪大眼睛。
“你什么意思?”他问。
“嗯,好吧,最后走投无路时的百万分之一永远都能成,没错,完全没问题。可是……那个,这可相当那啥,具体。我是说,不是吗?”
“你说呢?”喏比道。
“如果这次只是千分之一的概率怎么办?”科垄满面痛苦。
“什么?”
卡萝卜抬起头,“别傻了,军士。”他说,“谁也没见过千分之一的概率成为现实的。它能成为现实的概率只有——”他的嘴唇嚅动着——“几百万分之一。”
“耶,好几百万。”喏比附和道。
“所以除非当真是一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否则成不了。”军士总结说。
“我猜就是这么回事。”喏比道。
“那么,比方说,九十九万九千九百四十三分之一——”科垄还不放弃挣扎。
卡萝卜摇摇头,“半点希望也没有。你听谁说过,‘这是九十九万九千九百四十三分之一的可能,可没准儿真能办成?’”
他们默默望着面前的城市,脑子里进行着紧张激烈的运算。
“咱们没准儿真碰上了大麻烦。”最后科垄道。
卡萝卜开始飞快地写写画画。被要求解释自己的行为时,他详细说明了该如何寻找龙的表皮,然后又如何估算一支箭射中任何一处的概率。
“还有瞄准的事,我说,”科垄军士道,“我会瞄准的。”
喏比咳嗽起来。
“这样的话,肯定比百万分之一的可能要小多了。”卡萝卜道,“没准儿是百分之一的可能。如果龙飞得很慢,那处地方又很大,没准儿几乎是万无一失呢。”
科垄的嘴唇无声地试了试这个新句子,这事儿万无一失,可没准儿真能办成。他摇摇头,“不行。”他说。
“那么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喏比缓缓道来,“就是调整概率……”
中间那根栏杆旁边的灰浆里出现了一个浅坑。这算不上什么,魏姆斯知道,但至少是个开始。
“你不需要帮忙吧,我想?”王公问。
“不。”
“如你所愿。”
灰浆已经有些腐烂,但栏杆深深地嵌在石头里,在铁锈的渣子底下仍然有大把的铁。这活儿需要很长时间,但这让他有事可做,还可以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对此魏姆斯表示热烈欢迎。这一点谁也别想夺走。摆在他面前的是个挑战,强大而纯粹;你知道只要自己不停地挖,最终总会胜利。
当然,问题就出在“最终”上。最终大阿图因会走到宇宙的尽头。最终星星会熄灭。最终喏比可能会洗个澡,尽管要实现这个假设或许必须对时间的性质进行革命性的重新思考。
他不管不顾地挖着灰浆,突然看见外头有个浅色的小东西很慢、很慢地飘下来。
“花生壳?”他说。
图书管理员的脸裹在图书管理员的脑袋里出现在栅栏外头,虽然这张脸上下颠倒,但那咧嘴一笑的表情仍然极具杀伤力。
“乌克?”
猩猩从墙上落下来,抓住两根栏杆,开始往外拉。在他水桶状的胸膛上,一条条肌肉来回游走,演绎着复杂的舞蹈。他默默地集中精力,露出满嘴的大黄牙。
两声沉闷的“咚”之后,栏杆放弃了抵抗。猩猩把它们扔到一边,把胳膊伸进大洞里,所有代表法律的胳膊中再也没有比它们更长的了。它们抓住仍在惊讶的魏姆斯,拉着他肩膀,只一下就把他拖了出去。
小兵们审视着自己的作品。
“好。”喏比道,“现在,一个金鸡独立、帽子反扣、嘴里还塞着手帕的人,他击中龙的软类的概率有多大?”
“哇呜。”科垄说。
“相当小。”卡萝卜道,“不过我觉得手帕子似乎稍微过了点。”
科垄把手巾啐掉,“赶紧打定主意。”他说,“我的一条腿都麻了。”
魏姆斯从油腻腻的鹅卵石地面上爬起来,朝图书管理员瞪大了眼睛。他正体验着一种许多人都曾经体验过的震惊。不过别人的这种体验多半发生在更加令人不快的情形底下,比方说当这只类人猿想安安静静、不受打扰地喝上一品脱啤酒,而破鼓里又有人干起架来的时候。具体来说他们的体验是这样的:图书管理员或许看起来像个塞满橡胶的口袋,但口袋里头塞的其实却是肌肉。“真不可思议。”最后他只能挤出这么一句。他低头看看丢在地上的栏杆,脸色突然一沉。他抓起弯曲的金属条子,“你不会刚好知道文斯在哪儿吧,嗯?”
“诶克。”图书管理员把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塞到他鼻子底下,“诶克!”
魏姆斯读起来。
宣布……而……在正午时分……一个纯净的少女,同时出身高贵……促进统治者与其臣民……
“在我的城里!”他咆哮道,“他妈的竟然在我的城里!”
他伸出两只手,抓起图书管理员的胸毛,把他拎到与自己眼睛齐平的高度。
“现在几点了?!”他喊道。
“乌克!”
一只布满红毛的长胳膊向上方展开,魏姆斯的目光顺着伸出的手指看过去。太阳似乎快要走到自己轨道的顶点,正期待着能懒洋洋地往下滑,缓缓投入黄昏的怀抱……
“我坚决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明白?”魏姆斯一面吼,一面把猩猩前前后后晃个不停。
“乌克。”图书管理员耐心地向对方指出他的错误。
“什么?哦,抱歉。”魏姆斯把类人猿放回地面,而猩猩也明智地没有跟他算账:如果有人不知不觉中抓起了300磅重的大猩猩,那这人显然是心情过于烦躁,最好不要跟他计较。
“有路可以出去吗?”魏姆斯问,“不用翻墙的那种,我是说。”
他不等猩猩回答就沿着墙根大步往前走,直走到一扇脏兮兮的窄门前,一脚把它踹开。门其实并没有上锁,但他还是踢了。图书管理员跟在他身后,双手并用往前荡。
门背后的厨房似乎已经被抛弃了。厨师们终于失去勇气,这里有一张嘴比他们整个人还大,谨慎的厨师是不应当在这种地方干活的。两个禁卫兵正吃着冷冰冰的午餐。
“听着。”见他们准备起身,魏姆斯道,“我不想对你们——”
他们似乎不想听,其中一个朝十字弓伸出手去。
“哦,见他的鬼。”魏姆斯从身旁的菜板上抓起一把屠刀扔过去。
飞刀需要相当的技巧,而且就算你具备了技巧,也还要有专门的刀才行。否则你就会发现自己跟魏姆斯一样,完全错过了目标。
拿弓的卫兵往旁边一闪,然后摆正身子,结果发现一块紫色的指甲温柔地挡住了扳机。他回过头。图书管理员一拳正中他头盔顶部。
另一个卫兵直往后缩,同时拼命摇动双手。
“不不不!”他喊道,“这完全是误会!你刚刚说你不想对我们做什么来着?多可爱的猴子!”
“哦,天哪。”魏姆斯道,“错!”
他不去理会对方惊恐的惨叫,在厨房的狼藉中翻起来,终于找到一把砍刀。他从来都觉得使剑跟自己不大搭调,但砍刀就是另外一码事了。砍刀有重量。它有目的性。剑或许带着点高贵的意思,除非它属于比方说喏比,那时候它就只能靠铁锈才能确保自己不会散架,但砍刀却拥有超强的能力,它能把东西砍碎。
他离开了生物课教室——今天的课程是猴子绝不可能抓住人的脚踝把他们甩来甩去——找到一扇看起来像回事的门,快步跑了出去。很快他就来到了王宫周围那一大片鹅卵石空地。现在他可以找到方向了,现在他可以……
他头顶的空气隆隆一声响。一阵大风往下吹来,把他掀翻在地。
安科-莫波克之王展开翅膀,从空中滑过,最后落在王宫的门拱上。为了平衡身体,龙爪在石头上留下了长长的划痕。阳光从它弓起的后背反射回来,它伸长脖子,懒懒地吐出一大片火焰,接着重新跃入空中。
魏姆斯喉咙里发出动物一样的声音——当然是哺乳动物,然后跑进了空荡荡的街道中。
寂静笼罩了兰金家的祖屋。前门在铰链上来回摇动,任由从贫民的街区吹上来的风混进屋里。风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游荡,东瞅瞅西瞅瞅,寻找家具顶上的灰尘。它上了楼梯,使劲吹开西碧尔·兰金卧室的房门,把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摇得哐当响,接着它开始翻阅《龙的疾病》。如果你看书很快,完全可以借它的手读完所有的病征,从A字部的矮踵一直到Z字部的之字喉。
而在底下那臭气熏天的温暖龙舍,埃勒似乎把所有的病都得了个遍。现在它坐在围栏中间,前后晃动,柔声呻吟。白色的烟从它耳朵里缓缓涌出,滴到地板上。它鼓鼓的肚皮里发出液体爆炸的复杂音效,就好像电闪雷鸣的时候,许多侏儒正拼命想在悬崖上凿出个涵洞来。
它的鼻翼鼓起,转动时似乎并不受它控制。
其他泽龙都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地从围栏上方观察着它。
埃勒的胃再次咆哮。它痛苦地扭动身体。
泽龙们交换一个眼神,然后一个个小心翼翼地趴到地上,用爪子遮住自己的眼睛。
喏比把脑袋歪向一边。
“看起来很有希望。”他以批评家的口气说,“我们大概差不多了,依我看。一个人脸上涂着炭灰、舌头伸得老长、金鸡独立、还唱着《刺猬之歌》,他击中龙的软类的概率大概是……卡萝卜,你说呢?”
“一百万分之一,要我说。”卡萝卜一本正经地说。
科垄瞪他俩一眼。
“听着,伙计们。”他说,“你们不是在拿我寻开心吧,嗯?”
卡萝卜看看底下的广场。
“哦,见鬼。”他轻声道。
“啥事?”科垄一面四下打量一面急切地问。
“他们正把一个女人绑在一块石头上!”
小兵们都从胸墙上探出脑袋,广场周围那一大群沉默的观众也在看着。一个白衣人正在半打禁卫兵中间挣扎。
“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搞来的石头?”科垄道,“咱们这儿可是平原,你们知道。”
“好个壮实的姑娘,不管她是谁。”喏比见一个卫兵转身倒地,点头表示赞赏,“这下看这家伙晚上怎么打发时间,肯定得好几个星期。右膝盖可真狠,这姑娘。”
“是我们认识的什么人吗?”科垄问。
卡萝卜眯着眼睛往下看。
“是兰金小姐!”他张大了嘴巴。
“绝不可能!”
“他说的没错。还穿着睡衣。”喏比道。
“这些混蛋!”科垄一把抓起自己的弓,伸手去摸箭,“我要好好给他们来上一下!她那样一位文雅的女士,简直是耻辱!”
“呃。”卡萝卜往自己肩膀后头瞟了一眼,“军士?”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科垄喃喃道,“体面女人都不能上街走走,不然就难保不给吃掉!好吧,你们这些混蛋,马上让你们变成……变成地理——”
“军士!”卡萝卜焦急地重复道。
“是历史,不是地理。”喏比说,“你应该说历史。‘马上让你们变成历史!’你应该说。”
“好吧,随便什么。”科垄怒道,“让我们瞧瞧——”
“军士!”
喏比也开始往他们身后看。
“哦,见鬼。”他说。
“绝不会射偏。”科垄一面嘀咕一面瞄准。
“军士!”
“闭嘴,你们俩,你们这么嚷嚷我怎么集中精——”
“军士,它来了!”
龙在加速。
它经过时,翅膀仿佛在讥笑空气,安科-莫波克那东倒西歪的房顶也变得模糊。它的脖子直直伸向前方,鼻孔里喷出领航的火焰,它飞翔的声音传遍了整座城市。
科垄的手在发抖。龙似乎瞄准着他的喉咙,而且它飞得太快,实在太快……
“就是现在了!”卡萝卜说。他瞥眼中轴地,免得哪个神仙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然后他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这是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可没准儿真能办成!”
“见鬼,快射!”喏比吼道。
“正在找部位,伙计,正在找。”科垄声音直打战,“别担心,伙计们,我跟你们说过这是我的幸运箭。一等一的箭,这是,从小就跟着我,知道我用它射过多少东西?你们准要大吃一惊,不用担心。”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眼看着噩梦拍打着恐怖的翅膀向自己冲过来。
“呃,卡萝卜?”他温顺地喊了一声。
“什么事,军士?”
“你的老爷爷有没有告诉过你,那个软类长什么样?”
然后龙不再是快速接近,它已经到了,就在他们头顶上方几英尺,一片马赛克似的鳞片和噪音,填满了整个天空。
科垄松开手。
他们目送他的幸运箭笔直地向上飞去。
潮湿的鹅卵石上,魏姆斯半是跑、半是踉跄。他喘不上气,也没有了时间。
不该是这样的,他疯狂地想。英雄从来都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但他永远不会迟到。只不过这次,千钧一发之际多半是五分钟之前。
而且我也不是英雄。我身体发福,我需要喝一杯,我一个月只拿几十块钱,还没有羽毛补贴。这可不是英雄的价钱。英雄能得到王国和公主,而且他们每天锻炼,而且他们微笑的时候光线会从牙齿上反射回去,叮。那些混蛋。
汗水刺痛了他的眼睛。带他冲出王宫的肾上腺素已经用光了,现在正向他讨还欠债。
他磕磕绊绊地停下来,抓住墙壁免得自己摔倒在地;他拼命喘气,目光正好扫过屋顶上的人影。
哦,不!他暗想。他们也不是英雄!他们以为自己在干吗?
这是一百万分之一的概率。而谁又能保证说,在几百万个可能的宇宙里,它不会在其中一个成为现实呢?
这就是神仙们喜欢的那种东西。然而概率手上有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张票,所以有时候它甚至能把神仙们打回去。
比方说,在这个宇宙里,那支箭就从一块鳞片上弹开,落进了遗忘的深渊。
科垄眼看着龙的尖尾巴从头顶飘过。
“偏……了……”他张口结舌。
“但它不可能射偏!”他红着眼睛瞪着自己的两个同伴,“那是他妈最后的一百万分之一!”
龙扭动翅膀,借着空气把巨大的身体转过来,朝房顶冲下来。
卡萝卜一手抓住喏比的腰,一手搭上了科垄的肩。
军士愤怒又失望,大哭起来。
“该死的百万分之一!”
“军士——”
龙喷火了。
那是一道控制完美的火焰。屋顶像黄油一样被它穿透。
它切断了楼梯。
它噼里啪啦地点燃了古老的木头,让它们像纸一样扭曲。它划开了管子。
它像愤怒的神明打出的拳头,击穿了一层又一层楼板,最后它来到那个巨大的铜缸前,铜缸里装着一千加仑新鲜出炉的陈年威士忌。
它一路燃进缸里。
幸运的是,在接下来的大爆炸中,所有人逃出生天的概率恰好是百万分之一。
火球像朵玫瑰,腾空而起。一朵巨大的橙色玫瑰,带些黄色条纹。它把房顶也冲上天去,用它裹住惊讶万分的龙。木头和管子的碎片翻腾着,形成一大片云,把龙高高地带进了空中。
人群茫然地望着滚烫的冲击波把龙掀进空中,几乎没人留意到魏姆斯气喘吁吁、哭哭啼啼地挤进人堆。
他踉跄着挤开一排禁卫兵,以最快的速度走过广场上的石板地。此时此刻谁也没工夫注意他。
他停下脚步。
那不是岩石,因为安科-莫波克建在平原地区。那只是某个建筑的残骸,抹着灰浆,多半好几千岁了,应该是从城市的地基拖来的。安科-莫波克实在太老,总的说来,现在的安科-莫波克其实就建在安科-莫波克上。
它被拖到广场中央,而西碧尔·兰金小姐就被绑在它上头。她似乎穿着睡衣和一双巨大的橡胶靴子。看她的模样应该是跟人打了一场,魏姆斯感到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无论跟她打架的是谁。她看他的眼神里全是愤怒。
“你!”
“你!”
魏姆斯迷迷糊糊地挥挥砍刀。
“可你为什么会——?”
“魏姆斯队长,”她厉声打断他,“请你帮我一个忙,不要再把那东西挥来挥去,而是让它派上合适的用场!”
魏姆斯根本没在听。
“三十块一个月!”他喃喃道,“他们就为这个送了命!三十块!而且我还扣了喏比的工钱。我别无选择,不是吗?我是说,那家伙能让西瓜生锈!”
“魏姆斯队长!”
他的注意力回到砍刀上。
“哦。”他说,“对。没错!”
这是把不错的钢刀,而铁链的岁数都挺大,又生了锈。他用力砍,火星四溅。
众人默默地看着,不过两个禁卫兵迅速向他跑来。
“你他妈以为自己在干吗?”一个没什么想象力的卫兵问。
“你他妈以为自己在干吗?”魏姆斯抬头咆哮道。
他们瞪大眼睛。
“什么?”
魏姆斯又砍了一刀。几环链子叮叮当当地落到地上。
“好吧,这是你自找的——”一个卫兵说。魏姆斯一胳膊肘打到他胸腔底下,不等他倒地,魏姆斯又一脚踢向另一个卫兵的膝盖骨,动作十分野蛮;那人身子一弯,下巴正好凑上魏姆斯的另一个胳膊肘。
“好了。”魏姆斯心不在焉地揉揉胳膊肘。真够疼的。
他把砍刀换到另外一只手,继续对铁链发动攻势,他意识到更多的禁卫兵正往自己这边赶,但他们跑步时用的是卫兵特有的方式。魏姆斯对这种步法十分熟悉。它表示说,我们有一打人,还是让其他人 就是这个。其他的一切我们都试过了。现在干脆试试照章办事会怎么样。
再说了,他暗暗加上一句,那上头站的是城市警卫队的队员。我们必须团结一致。除了我们自己,别人谁也不肯搭理我们。
他身前有个壮汉抬起了胳膊,这人手里捏着半块砖。
“敢丢你就死定了。”魏姆斯道。说完他一闪身,继续往人堆里钻,留下那个想丢砖的家伙呆呆地四处张望。
魏姆斯爬上瓦砾堆的时候,卡萝卜正半举着自己的大棒以示威胁。
“哦,哈罗,魏姆斯队长。”他说着放下胳膊,“我必须向你汇报我已经逮捕了这——”
“对,我看得出来。”魏姆斯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你有什么建议吗?”
“哦,是的,长官。我必须向它宣读它的权利,长官。”卡萝卜回答道。
“我是指除了这个以外。”
“那倒还不大清楚,长官。”
魏姆斯看看从瓦砾底下露出来的龙身子。这种东西你怎么才能杀得死?准要花上一整天。
一块石头从魏姆斯胸甲上弹开。
“谁干的?”
那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空气。
人群安静下来。
西碧尔·兰金吃力地爬上瓦砾堆,眼睛冒着火,愤怒地瞪着一干暴众。
“我刚才问,”她说,“是谁干的?如果那个人不赶紧站出来,我会非常生气!真是太可耻了,你们这些人!”
她吸引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不少人松开手,让石头之类的东西轻轻落到地上。
微风吹起她破破烂烂的睡袍,这位高贵的仕女摆开架势,准备高谈阔论。
“你们面前是英勇的魏姆斯队长——”
“哦诸神啊。”魏姆斯低声呻吟,同时拉下头盔挡住自己的眼睛。
“——还有他无畏的手下,他们今天不怕麻烦,来这里搭救你们这些——”
魏姆斯一把抓住卡萝卜的胳膊,把他拽到远离兰金小姐的角落。
“你还好吗,队长?”准警员问道,“你脸好红。”
“你别也跑来掺和。”魏姆斯厉声喝道,“被喏比和军士瞄来瞄去已经够糟了。”
叫他吃惊的是,卡萝卜挺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这种事是怎么样的。”他满脸同情,“我老家有个姑娘,你瞧,她叫薄荷,她父亲——”
“听着,我最后再说一次,我跟兰金小姐之间完全没有任何——”
他们身边一阵嘎嘎响,石膏和茅草像山崩一样涌下来。瓦砾往上升起,并且睁开了一只眼睛。一片血红里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大瞳孔,正努力想把他们看清楚。
“我们肯定是疯了。”魏姆斯道。
“哦,不,长官。”卡萝卜说,“这样的先例是很多的。1135年,一只母鸡因为在灵糕星期四打鸣被捕。在精神病斯兰啪大人统治期间,一群蝙蝠因为屡次违反宵禁遭到处决,那是在1401年,八月,我想是。那时候真是法律的黄金时期。”卡萝卜一脸如梦似幻的表情,“1321年,你知道,一小片云曾经受到审判,因为它在狂伯爵哈嘉思授爵仪式的高潮部分挡住了太阳。”
“我希望科垄赶紧把绳子——”魏姆斯停下来。他实在忍不住。“怎么弄的?”他问,“你能对云怎么样?”
“伯爵判它被石头砸死。”卡萝卜说,“据记载当时一共死了三十一个人。”他掏出笔记本,瞪了龙一眼。
“它能听到我们的话吗,你觉得?”他问。
“大概可以。”
“好吧,那,”卡萝卜清清喉咙,然后转向晕乎乎的大蜥蜴,“我有责任警告你,你已被指控犯有以下部分或所有罪行,兹即:一(一)i,在上个咕月18日或前后,在黄泉一个名叫甜心胡同的地方,你违法点火,且此火很有可能对人造成严重伤害,此行为违反了1508年的《工业工序法令》第七条;以及,一(一)ii,在上个咕月18日或前后,在黄泉一个名叫甜心胡同的地方,你导致或间接导致了六人死亡,死者身份至今尚未——”
魏姆斯不知道这些瓦砾能把龙压制多久。它们大概需要把它压几个星期才行,如果按照卡萝卜手上控罪书的长度来判断的话。
四下里一片寂静。就连西碧尔·兰金也目瞪口呆。
“怎么了?”魏姆斯问那些仰着脑袋往上看的人,“从没见过逮捕龙吗?”
“——十六(三)ii,在上个咕月24日晚,你烧毁或间接烧毁了安科-莫波克被称作旧哨所的建筑,总价值两百元;以及,十六(三)iii,在上个咕月24日晚,当你被警卫队一位正在执行公务的军官拘捕时——”
“我想我们应该抓紧时间。”魏姆斯低声道,“它有点躁动不安了。有必要这么详细吗?”
“嗯,我相信我们可以总结说,”卡萝卜道,“当情况特殊时,依据布雷格法则——”
“这可能会让你觉得有点吃惊,卡萝卜,但眼下就是特殊情况。”魏姆斯道,“而且如果科垄不赶紧把绳子拿来,情况很可能会变得极其特殊。”
巨龙挣扎着想要起身,更多的瓦砾开始晃动。一根沉甸甸的房梁被掀到一边,发出砰的一声。围观的人开始逃命。
背上驮着碟形世界的宇宙巨龟。——译注
碟形世界地理名词。——译注
这是一句有名的口号:全体为了一个,一个为了全体。——译注
听不懂这一句的不仅仅是安科-莫波克的居民。或许这位渊博的拉丁学者原本想引用那句著名的“Quis custodiet ipsos custodes?”,即“谁来监督卫兵?”;又或者他其实想说“Quis custodiet custodiam?”,即“谁会保护犯人?”,不过事实究竟如何,恐怕我们永远无从得知,因为在最后一秒钟,对美食的热爱战胜了对知识的追求,让他把关键的一个单词误作了custard(蛋奶糊)。——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