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尼散月1十四日凌晨,他,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2,身穿血红衬里的白色披风,迈着威风凛凛的骑士方步走出大希律王3王宫正殿,来到两厢配殿之间的游廊。
1按犹太教历,每年 总督用很低的声音说:
“我的我自己知道。不许再装傻!你的姓名!”
“我叫耶舒阿1。”被捕者急忙回答。
1耶舒阿是耶稣的阿拉伯文和希腊文拼音的译音,耶舒阿与约书亚原是同一个名字,约书亚是带领犹太民族进入迦南地的古代民族英雄。犹太人也和其他许多民族一样往往用古代英雄、圣者的名字为名字,以示尊崇。本书译文中为避免混淆,凡原文用hncyc处皆译耶稣,用hemya处皆译耶舒阿。
“有绰号吗?”
“拿撒勒人。”
“原籍哪里?”
“迎玛拉城。”被捕者说着,用下巴朝有指了指,表示在右方遥远的地方有个迦玛拉城。
“是哪一家的血统?”
“我自己也说不准,”被捕者连忙回答,“我不记得父母是谁。听别人说,我父亲是叙利亚人……”
“你的固定住处在哪儿?”
“我没有固定住处,”被捕者有些发窘,“我在各城市之间云游。”
“这个意思可以简短地用一个词表达:‘流浪汉’,”总督说。然后又问:“有亲属吗?”
“什么人也没有。孤身一人在世。”
“识字不?”
“识字。”
“除阿拉米语以外,懂别的语言吗?”
“懂希腊语1”
1当时希腊语也是耶路撒冷的通用语言,市内住有许多希腊人。
总督微微抬起一道浮肿的眼皮,用蒙着痛苦阴影的眼睛盯住被捕者。他的另一只眼仍然闭着。
他开始用希腊语问话:
“那么,就是你要拆毁圣殿,还号召大众去这样干的?”
一听这话,被捕者便又精神起来,眼里的恐惧神色消失了,他也用希腊语回答说:
“我,善……”他险些又脱口说出“善人”二字,不由得一惊,急忙改口说,“我,总督大人,平生从来没有想过要拆毁圣殿,也没有劝过别人去干这种毫无意义的事。”
正在伏案记录供词的书记官不由得抬起头,露出惊诧的神色,但立刻又低下头去盯着羊皮纸了。
“每逢快到逾越节的时候,总是有形形色色的人云聚到本城来。变魔术的、占星算卦的、预言吉凶的、杀人害命的,什么人都有,”总督从容不迫地数说着,“也有招摇撞骗的,比方说,你就是一个。这里明明记载着:你教唆人们去拆毁圣殿1。有许多人作证!”“这些善人”,被捕者刚说出“善人”二字,又急忙叫了一声“总督大人”;这才接着说,“一点文化也没有,所以他们把我的话全都混淆了。我甚至担。准种混淆将要继续很长时期。这都是因为那个人记录我的质运得不确切。”
1据《圣经》,耶稣曾预言圣殿被毁。
一阵沉默。现在总督把两只病痛的眼睛都睁开了,他忧郁地瞧着被捕者。
“我再对你说一遍,但这是最后一遍了:不许你再装疯卖傻;你这强盗!”彼拉多的语气还是那样温和,单调,“你的行为,记载下来的并不多,但只凭记下的这些就已经足够判你绞刑了。”
“不,不,总督大人!”被捕者十分紧张,急于把事情讲清楚,“是这么回事:有那么一个人,他总带着羊皮纸跟着我到处走,还不停地记录。可是,有一天,我一看那纸上写的东西就吓坏了:上面记的那些话我绝对没有说过。我向他恳求:看在上帝分上,你把这羊皮纸烧掉吧!可他从我手里把纸夺过去就跑了。”
“这人是谁?”彼拉多不耐烦地问道,摸了摸太阳穴。
“他叫利未-马太1,”被捕者急忙回答,“原先是个收税的税吏,我是在去伯法其2的路上遇见他的,就在无花果园旁边。我跟他攀谈起来,起初他对我很不友好,甚至还侮辱了我,我是说他以为他侮辱了我,他说我是条狗,”被捕者憨厚地笑了笑,“其实,我个人并不认为这种小动物有什么不好,所以一点也没有因为这句话感到受了侮辱……”
1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据称《圣经》中的《马太福音》是他所写。福音书载,马太原为税吏。
2据《圣经》,耶稣和门徒进入耶路撒冷前先到了伯法其。耶稣并曾诅咒无花果树。均见《马太福音》 在一旁做笔录的书记官又停了下来,惊讶地向总督(而不是向被捕者)偷偷瞥了一眼。耶舒阿继续说:
“……不过,他听了我的一番话之后变得温和多了,末了儿,他把钱都扔在路上,说决心要跟着我云游……”
彼拉多附着黄牙,半边脸上露出讪笑。他把整个身子转向书记官说:
“啊,瞧这个耶路撒冷!真是无奇不有啊!你“听见没有?税吏把我扔在路上了!”
书记官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也学着彼拉多的样子笑了笑。
“他说他现在觉得金钱可恨了,”耶舒阿赶紧解释利未-马太的古怪行为。接着又补充说,“从那天以后他就一直跟我一起云游。”
总督咧着嘴瞅了瞅被捕者,又朝右前方的山下瞟了一眼。他看到,顽强地不断上升的太阳这时已经高出了赛马场四周的骏马雕像。他忽然厌恶地、痉地想:索性下令“绞死他!”用三个字把这古怪的强盗从凉台上打发走算了。索性把卫队也赶走,离开这凉台,退人王宫内寝,让左右把窗户这起来,躺到卧榻上,喝点冷水,轻声把爱犬斑她叫来,也好对它诉诉这偏头痛的苦楚。这时,他病痛的头脑里忽然闪过一个颇有诱惑力的念头——服毒。
他半晌沉默不语,两只混浊的眼睛凝望着面前被绑住的人。他竭力回想:在耶路撒冷这烈日炎炎的早晨,这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为什么站在这儿?我还应该向他提些什么无聊的问题?
“是利未-马太?”病人用沙哑的声音问,随即又闭上眼睛。
“对,是利未-马太。”一个高亢的嗓音传到总督的耳鼓,使他的头更痛了。
“那你在集市上为什么提到圣殿?你对人们说了些什么?”
答话人的声音又像尖刀般刺进总督的太阳穴,使他痛得无可名状,那声音说:
“总督大人,我对他们说,旧信仰的圣殿将会坍塌,一个新的真理的圣殿将会建立起来。我是为了把意思说得明白些,才这么比喻的。”
“你这流浪汉,为什么要到集市上妖言惑众,谈论什么你毫无所知的真理?什么是真理?”
这时,总督忽然又暗自想:“啊,我的神明!我不应该在法庭上提这种问题呀……看来,我的头脑不再为我所用了……”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只盛着黑色液体的小碗,暗自叫道:“给我毒药!拿毒药来!”
同时他又听到了被捕者的声音:
“首先,此时此刻的真理就是你的头在痛。痛得很厉害,致使你怯懦地想到自戕。你现在不仅无力同我谈话,甚至看看我都困难。现在我正身不由己地折磨你,这使我很难过。你的头脑现在甚至不能思考什么,只是幻想着你那爱犬能跑来;看来,那只狗是这个世上唯一使你感到眷恋的东西了。不过,你的痛苦马上就会终结,你的头不会再痛了。”
书记官目瞪口呆,直勾勾地瞧着被捕者,没有写下最后这几句话。
彼拉多朝被捕者抬起充满痛苦的双眼,看到太阳已高高悬在赛马场上空,阳光射进游廊,正爬向耶舒阿脚上穿的那双破木底鞋。耶舒阿正移动身子躲避着阳光。
总督从座椅上站起来,两手抱住脑袋,乱得精光的蜡黄脸上显出恐怖的神色。但他的意志立即战胜了恐惧,他又坐到扶手椅上。
被捕者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但书记官早已不再笔录什么,只顾像鹅一样伸长脖子听着,唯恐漏掉一个字。
“看,你的痛苦终结了吧。”被捕者看着彼拉多说,眼神里充满善意。“我为此感到非常高兴。总督大人,我很想劝你暂时离开宫殿,到郊外去散散步,哪怕去橄榄山的林苑里走走也好啊。”他回过头去,眯起眼望了望太阳说,“过些时候,傍晚之前,要有一场雷雨。散步对你极有好处,我也乐于奉陪。现在我脑子里又产生了一些新想法,依我看,你会对这些想法发生兴趣的,我也很乐于把它告诉你,因为我觉得你这个人很聪明。”
书记官吓得面如死灰,手中的羊皮纸卷掉到地上。被捆绑着的耶舒阿却还在不停地说,好像谁都无法使他住口:
“糟糕的是,总督大人,你过于闭塞了,而且你对别人完全失去了信心。你自己也会同意吧:一个人哪能把全部眷恋之情仅仅寄托在一只狗身上呀?你的生活太贫乏,总督大人。”耶舒阿说着竟微笑了一下。
书记官此刻只在想一个问题:该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然,只得相信。于是他便竭力设想:面对被捕者如此狂妄无礼的行为,生性暴戾的总督大人今天将会用什么奇特方式表示他的震怒?尽管书记官对总督深为了解,但还是没有想象出来。忽然,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总督在用拉丁语下命令:
“给他松绑!”
卫队中一名武士把长矛往地上-了一下,然后把它交给旁边的人,走过来解开了被捕者的绳子。书记官拾起羊皮纸卷,拿定主意暂时不做任何记录,也不再大惊小怪了。
“你说实话吧,你是个了不起的医生,对吗?”彼拉多用希腊语低声问道。
“不,总督大人,我不是医生。”耶舒阿回答说,松快地揉搓着勒出道道斑痕的红肿的手。
彼拉多皱起眉头,严峻地、仿佛要穿透人似地逼视了他一眼。现在这眼神中已经看不到任何痛苦,它又闪出了众人所熟悉的那种光芒。他说:
“我还没有问过你,你也许还懂拉丁语?”
“是的,我懂。”耶舒阿回答。
彼拉多蜡黄的脸上现出了红晕,他改用拉丁语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我想把狗叫来?”
“这很简单,”被捕者也用拉丁语回答,“你的手刚才像是在抚摸什么,”被捕者做了做彼拉多刚才的手势,“您的嘴唇还……”
“对。”彼拉多说。
沉默了一会儿,彼拉多又用希腊语问:
“那么,你是医生喽?”
“不,不,”被捕者急忙回答,“请相信我,我不是医生。”
“嗯,好吧。既然你想秘而不宣,那就随你的便。这与本案没有直接关系。那么,你是肯定说你并没有号召人们拆毁……或烧毁、或是用别的什么办法去毁掉圣殿,是吗?”
“总督大人,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号召任何人去做这类事。难道我像个傻子?”
“嗯,对,你倒是不像傻子。”总督低声说着,微微一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那你就起个誓吧,说你没有做这等事。”
“你想叫我用什么起誓?”被松开绑绳的耶舒阿几乎是眉飞色舞地问道。
“喏,就用你的性命起誓也行啊,”总督说,“眼下用它起誓最合适不过,因为,你要明白,你的性命确实是犹如千钧之重系于一发呀。”
“大人,你不会认为是你亲自把它系于一发的吧?”耶舒阿问道,“如果你真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彼拉多浑身一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可我能够割断这根发丝!”
“这你就又错了,”耶舒阿举起一只手遮着阳光,笑吟吟地反驳说,“想必只有那个系上这根发丝的人才能够割断它,这一点你也会同意吧?”
“嗯,原来是这样,”彼拉多笑笑说,“难怪人们说,耶路撒冷许多游手好闲的人都尾随着你到处游逛,我现在相信确有其事了。我不知道你这舌头是谁给你装上的,装得的确很灵巧。噢,还有,你告诉我,你是骑驴从苏兹门进耶路撒冷城的吗?当时还有一大群无知平民跟随你,不住地向你欢呼,像在欢迎一个先知1,是吗?”彼拉多说着指了指羊皮纸卷。
1据《圣经》,耶稣骑驴进耶路撒冷时,前行后随的人很多,人们还喊著称颂耶稣的话,称他为“加利利拿撒勒的先知”。
耶舒阿惶惑不解地看了看总督,回答说:
“大人,我根本没有毛驴。进耶路撒冷倒是从苏兹门进来的,不过是步行。只有利未-马太跟随我。没有任何人向我欢呼,因为当时耶路撒冷还没有人认识我。”
“那你认识这几个人不?”彼拉多目不转睛地盯着受审人问,“一个叫狄司马斯,一个叫赫斯塔斯,还有一个叫巴拉巴1的?”
1《马太福音》中提到耶稣受审时有个出名的杀人作乱的囚犯巴拉巴也绑在那里。但未提到狄司马斯与赫斯塔斯二人。《福音书》中还提到,彼拉多在祭司长和长老唆使众人要求之下,按照每逢逾越节应释放一名死回给众人的惯例,释放了巴拉巴,处死了耶稣。
“我不认识这些善人。”耶舒阿回答。
“真的?”
“真的。”
“现在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总说‘善人’呢?莫非你把所有的人都称为善人?”
“是把所有的入都称为善人。这个世界上没有恶人。”耶舒阿回答。
“这可是前所未闻啊,”彼拉多含笑说,“不过,也许是我对世事不够了解吧!以下的话不必记录。”他对书记官说。其实书记官早已什么都不记录了。然后他又问受审人:“这些道理你是从希腊文书籍里看到的吗?”
“不,我是自己悟出来的。”
“那你就在宣讲它?”
“是的。”
“那么,比方说,中队长呢?就是人称捕鼠太保的那个马克,他也是善人吗?”
“是的,”耶舒阿答道,“当然,他是个不幸的人。一定是有些善人摧残了他,使他变得残酷无情了。我倒想知道,是谁把他毁坏到了如此地步呢?”
“这我倒乐于告诉你,”波拉多立即说,“因为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事,当时那些‘善人们’就像猎犬咬狗熊似的一齐扑向了他:日耳曼人卡住他的脖子,抓住他的手脚。他的步兵中队陷入了日耳曼人军队的重围1。如果不是我指挥骑兵大队及时从侧翼插进去,今天你这位哲学家就不可能同捕鼠太保谈话了。这是在伊吉斯塔维佐的女儿谷战役中的事。”
1指罗马皇帝奥古斯都(公元前27年至公元14年在位)的继子提贝里乌斯皇帝(公元一世纪在位)与日耳曼的马洛波都斯王之间的战争。
“如果我能同他谈谈,”耶舒阿忽然痴心妄想地说,“我相信他会幡然悔悟的。”
“依我看,”彼拉多立即回答说,“如果你异想天开地要同督军麾下的校尉或士兵交谈,那可未必会使督军高兴。不过,还算万幸,这种事不会发生,因为,首先我就不答应。”
这时,一只小燕子轻捷地飞进了游廊。它先贴着镶金天花板兜了个圈子,接着便俯冲下来,翅膀尖紧擦着壁龛中的黄铜神像面部飞过,藏进柱头后面。也许它是想在那儿做个窝吧。
就在小燕儿兜圈子的时候,如今已经头脑清醒而且感到轻快的总督心里形成了一个明确的批语腹稿:本总督审理了绰号“拿撒勒人”的流浪哲人耶舒阿案件,并未发现任何犯罪事实,尤其未发现耶舒阿的行为与耶路撒冷近期骚乱之间有任何关系。该流浪哲人显然患有精神疾病。鉴于上述情形,地方全公会对拿撒勒人耶舒阿作出的死刑判决,本总督不予核准。但又鉴于该拿撒勒人想入非非,言论荒谬,可能构成耶路撒冷不安的隐患,本总督决定将该耶舒阿驱逐出耶路撒冷,幽禁于地中海滨斯托拉顿的凯萨利亚,即本总督府 1即今安塔基亚,位于土耳其南部,公元前三百年由叙利亚人创建,是罗马帝国时代最繁华的重要城市,也是古代基督教的重要中心。
大祭司的脸红一块紫一块,两眼冒着火。他也学着总督的样子龇着牙笑了笑,回答说:
“总督,你自己相信你刚才这番话吗?不,你也不相信!那个蛊惑百姓的人带给我们耶路撒冷的不是和平,决不是和平!这一点你这位骑士非常清楚。你本想释放他,因为你指望他煽动百姓、亵渎宗教1,从而把大众驱赶到罗马当局的刀剑之下!但是,只要我这个犹太大祭司活着,我就绝不允许亵渎宗教,就要保护人民!你听见了吗?彼拉多?”该亚法威严地举起一只手:“你仔细听听吧,总督!”
1这里的“宗教”指犹太教。
该亚法不做声了。总督又听到一片喧嚣声像海涛般涌向大希律王宫花园的围墙。它从山下面涌上来,涌到他的脚前,涌上他的脸。同时,在他背后,从王宫配殿后的厢房处传来阵阵令人不安的号角声和大队人马的沉重脚步声以及铁器撞击声。总督明白,这是罗马军的步兵大队遵照他的命令出发了,他应该在宣布死刑之前举行一次大检阅,以威慑暴乱者和强盗。
“你听见吗,总督?”大祭司又轻声问道,“莫非你还要说,这一切,”大祭司该亚法把两只手都举起来,他的黑色风帽从头上滑了下去,“都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强盗巴拉巴引起的吗?”
总督用手背抹去额头的冷汗,往地上看了看,又眯着眼望了望天。他看到:白炽的火球几乎升到了头顶上,该亚法的影子已经缩到石狮的脚边。于是便放低声音心平气和地说:
“快到中午了。我们只顾谈话,还得继续办公事呀。”
他假惺惺地向大祭司表示了一番歉意,然后请客人暂时在木兰荫下的长凳上稍事休息,以便他把应该参加最后会议的其他人都召集来之后,再发布一项有关处刑的命令。
该亚法把右手往胸前一捂,客气地躬身施礼,留在花园里。彼拉多回到凉台,立即指示书记官召集军团督军、大队保民官、两名全公会成员和圣殿警备队队长等人到花园里来,这些人正在花园下一层平台上的圆喷泉亭听候传唤。然后彼拉多自己朝宫里走去,边走边告诉书记官说他马上就出来。
在书记官召集与会人员的时候,总督正在一间挂着深色窗慢的屋卫会见一个人。此人的脸被风帽遮住一大半,尽管在这间屋里根本无须担心阳光的照射。两人的会面非常短暂。总督只向那人小声交代了几句,那人便匆匆离去。总督随即穿过柱廊,又回到花园里。
在花园里,当着全体与会人员的面,总督用干巴巴的语言郑重其事地宣布:他核准对拿撒勒人耶舒阿的死刑判决,并正式征询全公会各位长老的意见:两名罪犯中他们希望让谁活下去。听到希望释放巴拉巴的答复后,总督说:
“很好!”当即命令书记官将这一点记录在案。然后他把书记官从沙地上拾起的披风纽扣紧紧握在手里,庄严地宣布:“时辰到!”
于是,全体与会人员起身,顺着宽阔的大理石石阶朝山下走去。石阶两旁的玫瑰花墙散发出令人陶醉的芳香,人群慢慢下山,走向宫墙大门。大门外就是铺着石板的平平展展的大广场了。从山坡上还可以看到广场尽头有许多高大的圆柱和骏马雕像,那里是耶路撒冷的赛马场。
彼拉多一行走出宫墙门,来到广场,登上了威临于整个广场之上的高大石坛台。这时彼拉多才微微眯起眼睛环视了一下,看清了周围的情景:他刚才通过的空间,也就是从宫墙到石坛台的这段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但是,他却没有看见前面的广场——整个大广场完全被人群所吞没。假如不是塞瓦斯提人大队和伊图利亚人辅助大队的士兵各自排成三行在彼拉多的左右两边把人群严严堵住的话,人群肯定早已把石坛本身和刚才那条戒备森严的路也统统淹没了。
彼拉多登上坛台,手里还无意识地紧握着那个无用的纽扣,眼睛眯缝着。他眯缝着眼并不是因为阳光太强。不是!这是因为他很清楚,几个被判刑的人马上就要被押上坛台,而他,不知为什么,非常不愿意看见他们。
血红衬里的白色披风刚一出现在高耸于人海岸边的石筑坛台上,一阵声浪便冲到了两目茫然的彼拉多的耳鼓:“啊——啊……”这声浪似乎是从远处的赛马场那边掀起的,起初并不高,但渐渐变得像闪雷一样,持续了好几秒钟,然后才慢慢沉寂下去。总督暗想:“百姓们看见我了。”第一层声浪还没有沉到最低点,第二层声浪便又掀起了。它翻滚着冲过来,比头一个浪头还高,而在它的浪尖上,就像海浪顶峰的浪花一样,发出一些口哨声和在沉雷声中清晰可辨的女人的呻吟和叫苦声。彼拉多想:“这是把犯人押上台了……呻吟声和叫苦声表明人群向前拥时踩死了几个摔倒的妇女。”
彼拉多站在台上等待着。他知道,在大众还没有把胸中郁积的那口气完全叶出之前,在人群没有自动安静下来之前,任何力量都休想迫使这声音沉默。
这一时刻终于到来了。总督这才高高地举起右手。人群中最后一阵喧嚣这才随即停止。
于是彼拉多深深地吸满一口燥热的空气,开始高声讲话,他的声音在成千上万个人头上空回荡:
“我以恺撒皇帝的名义宣布!”
这时立即有一片短促而铿锵有力的喊声撞击着他的耳鼓——各大队的士兵猛地把长矛和旗帜高高举起,齐声高喊:
“恺-撒-万-岁!”
彼拉多不由得挺起胸膛,把头直对着太阳。他的眼睑下突然迸发出绿色的火苗,这火苗烧灼着他的整个头脑。他扯起嘶哑的喉咙用阿拉米语向人群高声宣布:
“在耶路撒冷逮捕归案的四名罪犯,犯有杀人害命、煽动叛乱、拈污法律、亵渎宗教等罪,兹判决处以可耻的极刑——绑在十字架上!立即在秃山执行!这四名罪犯是:狄司马斯、赫斯塔斯、巴拉巴和拿撒勒人耶舒阿。在这里示众的就是!”
彼拉多只用手向右指了指,并不转头去看犯人,他知道他们正站在应该站的地方。
人群发出长时间的嘈杂声,像是表示惊讶,又像是感到轻松。待人声平息下来,彼拉多继续宣布说:
“但是,其中只有三名将被处死,因为根据法律和惯例,为庆祝逾越节,仁慈的恺撒皇帝要根据地方全公会的选择和罗马政权的核准把其中一人的可鄙生命赐还给他!”
彼拉多口里喊着这些话,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一片肃穆的寂静立即代替了刚才的嘈杂声,现在广场上听不到一声叹息,没有任何响声了。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已消失,他所憎恶的城市已经灭绝,只有他独自站在这里,被直射的阳光烤着,仰望着天空。彼拉多又让这寂静保持了一会儿,然后才大声喊道:
“马上要在你们面前当场释放的人,他的名字叫……”
彼拉多又顿住了,他没有立即说出那人的名字。他在寻思着自己是否把该讲的话全讲了,因为他知道,只要一说出这幸运者的名字,这座死寂的城市就会马上复活,他下面要讲的任何话便都听不进去了。
彼拉多暗暗问自己:“全讲了吗?全讲了。宣布名字吧!”
于是,他拖长着“拉”字音高声宣布:
“巴拉——巴!”
这时他觉得头顶上的太阳轰的一声四分五裂了,它的火焰冲进他的两耳,在这火焰中飞腾的是怒吼、尖叫、呻吟、狂笑和口哨声。
彼拉多转身走下高坛,朝后面的台阶走去。他什么也不看,两眼只盯着脚下用五彩石铺砌的石阶,以防踏空。他知道,这时在他身后,铜钱和枣子正像冰雹般飞向台上,沸沸扬扬的人群正你椎我操地拥向台前,登肩搭臂地争着亲眼看看这活生生的奇迹——一个已经被死神抓到手的人竟然挣脱了出来!他知道,卫兵这时正在迅速解开那人的绑绳,无意中竟使他在受审时被弄脱臼的胳臂产生剧烈的疼痛;而那人,尽管痛得皱起眉头,哎哟叫苦,但脸上仍然现出没有理性的、疯人般的笑容。
彼拉多还知道,与此同时行刑队正押着另外三个仍被绑缚的人朝旁边的台阶走去,把他们带上城西大路,押往秃山。只是在走到坛后时,彼拉多才抬头看了看,因为他现在放心了:他已经不可能再看见那几个死因。
人群逐渐平静下来,喧嚣声中已能分辨出公告员高亢的喊声:他们正在不断地高声重复刚才总督宣布的话,有的用阿拉米语,有的用希腊语。同时,彼拉多还听到越来越近的细碎的马蹄声和短促而愉快的军号声。与之相呼应的是孩子们刺耳的口哨声,这些男孩子是爬到从市场通往赛马场的街道两旁的屋顶上去吹口哨的;时而还有“当心!”的叫喊声。
这时,一个手持小旗、孤独地站在戒严线内空地上的士兵惊慌地朝彼拉多一行摇起小旗来。总督、军团督军、书记宫和警卫人员全都停住了脚步。
因为骑兵中队正朝大广场冲过来:它要穿过广场,绕过人群,顺着爬满葡萄藤的石墙根,经过那条胡同,抄近路赶到秃山去。
飞驰而来的骑兵指挥官是个叙利亚人,他肤色黝黑,像个混血儿,身材矮小得像个孩子。他的马跑到彼拉多跟前时,他尖声喊了句什么,同时抽出了鞘里的剑。他座下那汗津津的乌鬃马猛地向旁一闪,人立起来。指挥官收剑入鞘,朝马颈抽了一鞭,使它站好,随即换成大跑,朝墙边的胡同疾驰而去。他后面的骑士成三人一排在滚滚烟尘中向前奔驰,轻型竹予的矛尖在空中跳跃,一张张士兵的脸从总督身旁闪过去,在雪白的缠头巾衬托下,这些脸膛显得格外黝黑,笑眯眯地露出闪亮的牙齿。
骑兵中队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冲进胡同。终于最后一名司号兵也跑过去了,他背上的军号在烈日下闪着耀眼的亮光。
彼拉多一只手遮着灰尘,快快不乐地皱着眉头继续朝王宫花园的大门走去,督军、书记官、卫队跟在他的身后。
这是上午十点钟左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