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章即将付印的时候,已故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戈梁奇科夫手记的出版者认为自己有义务向读者通告如下。
《死屋手记》 日前《死屋手记》的出版者接到来自西伯利亚的通知,说该犯其实无罪,是白白地在劳役中受了十年的折磨;法庭对他的冤案已正式予以昭雪。真正的凶手已经找到,他们招认了罪行,蒙冤者已获释出狱。出版者对通知的可靠性是无可怀疑的……
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关于这个事实的深刻的悲剧性,关于从年轻时起便在如此可怕的指控下被摧残的生活,不必谈论和大肆宣扬了。这个事实太清楚了、它本身就太令人震惊了。
我们还认为,既然这样的事实也有可能发生,那么这种可能性本身就为“死屋”场景的评述和丰满增添了又一个崭新的、非常鲜明的特点。
现在我们接着看下去吧。
我在前面说过,我终于适应了我在监狱里的处境。但这个“终于”的实现是很困难而痛苦的,是一个太缓慢的渐进过程。实际上我为此不得不付出几乎一年的时间,而这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一年。因此这一年才那么完整地保留在我的记忆里。我觉得,我能按次序记住这一年中的每一个小时。我还说过,其他囚犯也不能习惯于这种生活。记得,在这 吼叫声立刻就随之而来;从第二句话开始,少校就扯着嗓门吼叫起来,这一次甚至还带有一种刺耳的啸声:他实在是气疯了。我们从窗口看到,他在队列前跑来跑去,横冲直撞,连声喝问。不过,他的问题以及囚犯们的回答,我们因为离得太远,是听不见的,我们只听到他在尖声大叫:
“暴动分子!……出列……为首的主谋!你是主谋!你是主谋!”他冲着某人叫道。
听不清回答。不过片刻后我们看到,一名囚犯站出来,到警卫室去了。又过了片刻,另一名囚犯跟着他走了,然后是第三个。
“全都送交法庭审判!我把你们!这是谁在伙房里?”他从敞开的窗口看到我们,便尖声叫道,“所有的人都到这里来!马上把他们赶到这里来!”
文书佳特洛夫到我们伙房来了。在伙房里人们告诉他,他们没有请愿。他立即回去报告了少校。
“啊,没有请愿!”他用低二度的声音说道,看来很高兴。“反正都叫来吧!”
我们出去了。我觉得,我们有些不好意思出去。大家还是去了,真的是低垂着脑袋。
“啊,普罗科菲耶夫!还有约尔金,这是你,阿尔马佐夫……站过来,站过来,站在一起吧,”少校用一种催促但柔和的声调对我们说道,还亲切地望望我们。“米-茨基,你也在这里……现在要把姓名记下来。佳特洛夫!马上把所有满意的人单独登记,再把不满意的人单独登记,一个也不许漏掉,然后把名单交给我。我把你们全都押送……法庭!我把你们这些坏蛋!”
名单起了作用。
“我们是满意的!”在不满意的人群中突然有人郁闷地叫了一声,不过似乎不大坚决。
“啊,满意!谁满意?满意的站出来吧。”
“满意,满意!”又增加了几个人的声音。
“满意!就是说,你们是受人煽动的,就是说,有主谋,有暴动分子?这些人的处境更不妙!”
“天哪,这是怎么了!”队伍中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
“谁,这是谁在叫嚷,谁?”少校吼叫起来,猛地向声音的来处扑去。“是你,拉斯托尔古耶夫,是你在叫嚷?押送警卫室!”
拉斯托尔古耶夫,一个浮肿的高个子年轻人走出队列,慢腾腾地到警卫室去了。叫嚷的人根本不是他,可是因为指认了他,他也就没有声辩。
“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少校在后面冲着他吼叫起来,“瞧这肥胖的嘴脸,三天不……我要把你们全都揪出来!满意的出列!”
“我们满意,阁下!”响起了几十人的郁闷的声音;其余的人倔强地沉默着。但对少校来说,能这样就行了。显然,把事情尽快了结,对他本人是有利的,无论如何要和平解决。
“啊,现在全都满意了!”他急忙说,“这一点我看到了……知道了。这是几个主谋在领头闹事!他们之间显然是有主谋的!”他对佳特洛夫接着说道,“这要详细地调查清楚。而现在……现在上工的时候到了。击鼓上工!”
他亲自解散了队伍。囚犯们沉默而忧伤地分头上工去了,至少因为能赶快走开而感到满意。但解散后少校立刻就到警卫室去看看,并处置了几名“主谋”,不过不是很严厉。甚至是草草了事。后来听说,有一名犯人请求宽恕,他当即宽恕了他。显然,少校心绪不佳,也许还感到恐惧。请愿毕竟是一个敏感的问题。虽然囚犯们的申诉其实也不能叫作请愿,因为这不是向最高当局,而是向少校本人提出的。但毕竟有些尴尬,不是好事。特别令人不安的是,全体囚犯是一致起来闹事的。无论如何要息事宁人。几名“主谋”很快便释放了。第二天伙食就有所改善,不过为时不久。少校在最初几天更加常到监狱里来,也发现了更多破坏秩序的现象。我们的那位士官忧心忡忡,局促不安,好像还没有从惊恐中完全恢复过来。至于囚犯,他们在此后很久还无法平静,但已经不像原先那样激动了,而是在沉默中惶恐不安,不知所措。有些人甚至垂头丧气。另一些人对这整个事件的反应是爱嘟囔而不愿明说。不少人满怀怨恨地大声嘲笑自己,仿佛在为参加请愿而引咎自责。
“瞧,兄弟,闹呀,尝到苦头了吧!”有人会这样说。
“你所嘲笑的,正是你自酿的苦酒啊!”另一个补充道。
“哪有耗子给猫挂铃铛的呢?”第三个指出道。
“当然,我们这种人不挨大棒是不肯信服的。还好,不是人人都挨鞭子。”
“你还是多了解情况,少饶舌吧,这样更可靠些!”有人恼怒地指出道。
“你要教我些什么呢,老师?”
“当然是教你懂得事理喽。”
“怎么突然跳出你这么个玩意?”
“我眼下还是人,你倒是什么玩意呢?”
“狗吃剩下的东西,你就是这种玩意!”
“这是你自己。”
“喂,喂,你们得了吧!嚷些什么呢!”四面八方都在呵斥两个争吵不休的人……
就在那一天,也就是在请愿的当天,晚上放工回来后,我在牢房外面碰到了彼得罗夫。他正在找我。他来到我跟前,含糊地低声说了些什么,好像是两三句感慨的话。但很快就心不在焉地默然无语,机械地与我并肩而行。这整个事件仍是压在我心头的隐痛,我觉得彼得罗夫能给我一些解释。
“告诉我,彼得罗夫,”我问他,“你们不会生我们的气吧?”
“谁生气了?”他问,仿佛刚醒过来似的。
“囚犯们对我们……对我们这些贵族有气吗?”
“怎么会生你们的气呢?”
“因为我们没有出来请愿哪。”
“可你们为什么要请愿呢?”他问,似乎竭力想理解我的意思,“你们是吃自备餐的呀。”
“唉,天哪!你们的人也有吃自备餐的嘛,他们不是也出去了吗?嘿,我们也应该出去的……基于伙伴关系。”
“可……可是您怎么成了我们的伙伴呢?”他莫名其妙地问道。
我赶紧瞟了他一眼:他完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没有理解我在追问什么。然而我在这一瞬间完全理解了他。久已在我心头浮动并使我不得安宁的一个模糊的想法,此刻终于得到了明确无误的肯定。我突然明白了一直琢磨不透的问题。我明白了,他们永远不会接受我作为伙伴,哪怕我是被判无期徒刑、关押在单人囚室的重犯。不过使我特别难以忘怀的是彼得罗夫这时的样子。他的问题“您怎么成了我们的伙伴呢?”使人感觉到那样一种质朴的天真,那样一种毫不掩饰的困惑。我曾想:这句话里是否含有讥讽、恶意、嘲弄呢?什么也没有:很简单,不是伙伴,如此而已。你走你的路,我们走我们的路;你干你的,我们干我们的。
说真的,我原以为,在请愿以后他们会活剥了我们,我们将永无宁日。才不是呢:我们没有听到一句埋怨的话、对埋怨的一点暗示也不曾有过,没有任何新增加的特别的恶意。只不过是有机会就向我们唠叨几句,像往常一样,再没有别的了。不过,对所有那些不愿参加请愿而留在伙房的人们,同样,对所有那些最先高喊满意的人们,他们也没有一点生气的表示。甚至谁也不再提及此事。尤其是最后这一点,我是无法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