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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_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选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字数:43038 更新:2025-01-10 16:47:00

王淑凤 徐琰译

唉,这些给我们讲故事的人啊!他们不去写些对人有益、令人心情愉悦的作品,却喜欢挖掘深埋在地下的那些隐私和内情……我应该禁止他们写作!哎呀,这成何体统!读他们的作品,读着读着……你就不由自主地思索、想入非非——于是种种胡言乱语就会跑到你的脑子里;我真要禁止他们写作,简直应该彻底禁止他们写作。

弗·费·奥多耶夫斯基公爵

我珍贵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昨天我很幸福,非常的幸福,幸福到了极点!您这个固执的姑娘,一生中总算有这么一次听了我的话。晚上,八点左右,我睡醒了(您知道,小宝贝儿,我做完公务后喜欢小睡一两个小时),我拿出蜡烛,铺好纸张,削着鹅翎笔,猛然间我无意地抬起眼睛——真的,我的心突然怦怦乱跳!您终于明白,我的心愿是什么了,我内心深处在期盼什么了!我看见您窗户上窗帘的一角掀了起来,搭在凤仙花的花盆上了,就像以前我曾经向您暗示的一样;我顿时觉得,您的小脸蛋在窗户那闪了一下,您好像从自己的房间内向我张望,似乎也在想念我。我多么懊丧呀,我的小宝贝儿,因为我不能很好地看清您那可爱的小脸蛋儿。从前我们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双眼明亮,小宝贝儿。老了真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我的亲爱的!就说现在吧,总觉得老眼昏花;晚上干点事情,写点什么,到了早晨双眼发红,直淌眼泪,以致不好意思站在他人面前。但是(在我的想象中),我的小天使啊,您的笑容,您那可爱的、灿烂的笑容一直在我的想象中;于是我的心头就生出一种甜蜜的感觉,就像那时我吻了你一样,瓦莲卡,您记得吗?小天使?您知道吗?我的亲爱的,我甚至觉得,您在那里用手指做出吓唬我的动作,是这样吧?淘气鬼?请您在回信中务必把所有这些都详细地描述一番。

对了,关于您的窗帘,我们想出来的这个主意,您认为如何?瓦莲卡?妙极了,是不是?无论我坐着工作,躺下睡觉,还是睡醒过来,我都知道,您在那里也在思念我,想念我,而且您自己快乐又健康。放下窗帘——意思就是,再见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该睡觉啦!掀起窗帘,意思是说,早安,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睡得怎么样?或者,您的身体怎么样,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至于我的情况,感谢造物主,我既健康又平安无事!您瞧,我的心肝,这个主意多妙啊,信都不用写了!妙极了,是不是?要知道,这可是我想出来的主意!怎么样啊,在这些事情上我表现得还行吧,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要告诉您,我的宝贝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昨夜我睡得非常好,简直出乎我的意料,因此我相当满意;虽然迁入新居,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往往总是睡不踏实,总是有些东西不习惯!今天我起床时觉得像一只雄鹰神清气爽,心情舒畅!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早晨啊,我的宝贝儿!我们这里窗户敞开;阳光明媚,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空气中充满春天的芬芳,整个大自然生机勃勃——看,所有的一切都春意盎然,一切都井然有序,洋溢着春天的气息。今天我甚至浮想联翩,相当愉快,我的畅想全部与您有关,瓦莲卡,我把您比作天上的飞鸟,您之所以存在,是为了给人们带来快乐,为了点缀大自然。同时我又想,瓦莲卡,我们这些生活在烦恼与操劳中的人们,真应该羡慕天上的飞鸟过得那种无忧无虑而且纯洁无邪的幸福生活——嗯,我想到的其他的一切,都与这种想法类似;也就是我一直做着这种遥不可及的比较。瓦莲卡,我手头有一本书,书中描写的内容都是与此相仿的内容,描写得非常仔细。我之所以写这些,是因为人的畅想是各种各样的,宝贝儿。比如说现在是春天,那么人的思想就总是欢快的、强烈的、活跃的,并且幻想总是温情脉脉的;一切都充满了玫瑰色彩。正因为如此,我才写下了这一切;不过其实,我写的所有这一切都是从书本中搬来的。书的作者在书中是用诗歌吐露出自己的心愿,他写道:

为什么我不是一只小鸟,不是一只凶猛的鹰!

还有其他等等。书中还有各式各样的想法,不过,随它们去吧!啊,今天早上您上哪儿去了,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还没收拾好去上班,您就像一只春天的小鸟,从屋里飞了出来,快活地从院子里走过去。看着您,我是多么开心啊!唉,瓦莲卡、瓦莲卡!您可别伤心,眼泪解不了愁;我的宝贝儿,这点我是知道的,我有切身的体会。现在您如此平静,您的身体也稍许好些了。对了,您的费多拉怎么样啦?啊,她是多么善良的女人啊!瓦莲卡,您写信时一定要给我讲讲,您现在跟她在一起过的怎么样,您对一切是否都感到满意?费多拉是有些爱唠叨,可您对此别在意,瓦莲卡。上帝保佑她!她是一个那么善良的女人。

我已经在信中向您写过我们这里的捷列扎的情况,她也是个既善良又可靠的女人。我原本是多么担心我们之间的来往啊!这些信将怎么传递啊?可是上帝为了我们的幸福把捷列扎派到我们这里来了。她是一个温顺、善良的女人,不爱说话。但是我们的女房东却是个狠心的女人,逼着她干活,好像把她当作一块抹布。

唉,我沦落到一个什么样的贫民窟里来了,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这也算是个住处!从前,您知道,我离群独居,即清净又安宁,我的房里有只苍蝇飞过都能听见。可是这里呢,喧哗吵闹,嘈杂不堪!当然您还不知道我们这里的布局。请您设想一下,一条长长的走廊,既黑又脏。走廊的右手边是一面没有门窗的墙,而左手边则是门挨着门,就像旅馆里一样,一间间排成长列。对,这些就是出租的公寓,每扇门里有一间房子;每间屋里住着两到三个人。这里的秩序不用提了,简直是诺亚方舟!不过,这里的房客看上去人都不错,全部受过很好的教育,都是有学问的人。有一个官员(不知他在一个什么文学部门里工作),是个博览群书的人,他谈到荷马,谈到勃拉姆别乌斯,还有他们那里形形色色的作家,他什么都谈,真是个聪明的人啊!这里住着两名军官,总是打牌;还有一个海军准尉,一个英国教师。您先等着,宝贝儿,我要让您开开心,在下一封信里我要用讽刺的笔调描写他们,也就是他们各自的特点,我要详详细细地刻画下来。我们的女房东是个个子矮小的、脏兮兮的老太婆,整天趿拉着拖鞋,穿着睡衣走来走去,总是冲着捷列扎大喊大叫。我住在厨房里,或者准确点说应该只这样的:厨房旁边有一间小屋(我得告诉您,我们这儿的厨房可是干干净净,明明亮亮,很好的),房间不大,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小角落……就是说,说得更确切点,厨房是一间有着三扇窗户的大房间,顺着厨房的墙用一道隔板一隔,这样就隔出一间额外的小房间。房间宽敞舒适,还有一扇窗户,里面什么都有——总而言之,十分方便。嗯,这就是我的小窗。宝贝儿,您可千万别以为这里面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包含着什么没有说出来的用意;您会说,原来是间厨房啊!——是的。我就住在这间房子里的隔板后面,但是,这没什么;我独自一人住,跟任何人都不挨着,将就着住,悄悄地生活。我在屋子里摆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五斗橱,两把椅子,还挂了一幅圣像。的确,有比这个更好的房间——说不定有好得多的——但是重要的是方便;要知道,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方便,您千万别往它处想。您的小窗户正在我的对面,隔个院子;恰好院子狭窄,这样我能顺便看见您——我这个苦命的人就会觉得快活些,况且更便宜。我们这里最差的房间,连同伙食在内,也要三十五个纸卢布。我可住不起!而我住的这间屋子只要七个纸卢布,加上伙食五个银卢布:总共才二十四个半纸卢布,而从前得付整整三十卢布,因此许多东西我不能受用;以前我不能经常喝茶,而现在我可以省下钱用来喝茶加糖了。亲爱的,您知道吗,不喝茶总是觉得有些难为情的;这里所有的人都挺富有的,因此我觉得不好意思。为了别人你得喝茶,瓦莲卡,为了面子,为了装样子;而这一切于我无所谓,我不讲究这些。即便这样,口袋里总得留些零用钱吧——比如买双靴子,添件衣服呀——这样还能剩下多少呢?我的薪水也就花得差不多了。我倒不抱怨,我很知足。这些钱够花的了。这不,几年来一直够用;还不时有奖金。好啦,再见吧,我的小天使。我给您买了两盆凤仙花和一盆天竺葵——不贵。而您,或许您也喜欢木樨草吧?是的,木樨草也有,您写信告诉我好了;您要知道,一切您都要尽量详细地写信告诉我。不过,您别瞎猜,宝贝儿,也不要怀疑我为什么租这么一间房子。不,仅仅是为了方便我才这么做的,就因为方便我才动了心。亲爱的,要知道,我在攒钱,我在存钱;我已经有了些钱。您千万别以为我是那样一个文弱之人,好像苍蝇,一动翅膀就能把我拍倒似的。不,亲爱的,我是个聪明的人,我完全具有十分坚强而又万事沉着的人应有的性格。再见,我的小天使!我给您写了差不多有两大张纸,可是我早该去上班了。吻您的小手,亲爱的。

您的最恭顺的仆人和最忠实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4月8日

另外有一事相求:给我回信,我的小天使,回信尽可能写得详细些。瓦莲卡,随信给您捎去糖果一磅;希望您吃得开心。另外,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不要对我不满。好啦,就到此吧,再见啦,亲爱的。——又及

仁慈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您知道吗?我最终不得不与您大吵一架啦!我向您发誓,善良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接受您的礼物我觉得心里十分难过,我知道,这些礼物得花您不少钱,您得省吃俭用,克扣自己才能节省下来。我向您说过多少次了,我什么都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东西;您平日对我的那些恩惠我无力报答。您为什么要送我这些花呢?对,凤仙花倒还罢了,为什么还要送天竺葵呢?我不小心说了一句话,比如,关于天竺葵,您就立刻给买来了;这大概很贵吧?这上边的花开得真漂亮啊!鲜红的花瓣,像一个个小十字架,您这是在哪里买到了这么好看的天竺葵?我把它摆在了窗台中间最显眼的地方;我准备在地板上放一个长凳,然后把其他花摆在长凳上;不过您得让我自己先有钱才好!费多拉可高兴啦;我们的屋子里现在简直像天堂——又干净,又明亮!哎呀,为什么您还要送水果呢?不过,我一见到您的信就立刻猜到您有什么事不大对头——什么天堂啊,春天啊,什么芬芳扑鼻,鸟儿啁啾啊。这是怎么了,我想,这里不会还有什么诗歌吧?真是,您的信里就差没有诗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又是温柔的感情,又是玫瑰色的幻想——真是什么都有了!有关窗帘的事情我一点都没有想过;可能是我挪动花盆的时候,它自己挂上去的;瞧您想的!

唉,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啊!不管您说什么,不管您怎么计算自己的收入来骗我,想证明所有的钱只花在您一个人身上,但是瞒不了我,什么也瞒不了我。明摆着,您为了我省下了您必需的开销。比如说,您怎么会想到租这样的公寓住呢?要知道他们打搅您,惊吵您;住在那儿又拥挤又不舒适。您喜欢清静,可在那里,您周围什么声音都有!按您的薪水算,您原本可以住得比那好得多。费多拉说,您以前住得一向比现在好,难道您要在这些陌生的人中租这么个小窝,在孤独寂寞,贫穷困苦中,没有欢乐,没有一句友好的亲切的话,来度过您的整个一生吗?唉,亲爱的朋友,我真可怜您!您怎么也得保重一下自己的身体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说您的眼睛视力正在衰退,那您就别在烛光下写字了;为什么还要写呢?您工作勤奋,即使不这样做,您的长官们想必也知道的。

再次恳求您,别在我身上花那么多钱了。我知道您爱我,可您自己并不富有啊……今天我起床时心情也不错。我觉得精神特别好;费多拉早就在做活了,而且她也给我找了点活。我真是太高兴啦;我只出去买了一趟丝线,然后就开始干活了。整个早晨我心里都是那么轻松,真是开心极了!可是现在又全是心烦意乱,苦闷伤心,整个心痛苦极了。

唉,我的将来会怎么样,我的命运将会怎么样呢?让我觉得难过的是,我前途未卜,我没有未来。我猜不透我将会发生什么事。回顾从前是可怕的。从前的日子全是不幸,我一回想起来,心都要碎成两半了。我一辈子都要哭诉那些毁了我的坏人。

天黑了,该干活了。我本来有许多话要告诉您,可是没有时间了,手中的活得按时完成。得赶活。当然,写信是件好事;毕竟心里不那么烦闷了。可您自己为什么从来不到我们这里呢?为什么,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要知道,现在您离我们近了,而且有时候您也能抽出点空闲时间来。请您来吧!我见过您的捷列扎。她好像病得不轻;看着真可怜;我给了她二十戈比。对了!我差点忘了:您一定要尽可能详细地把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写信告诉我。您周围都是什么人,您与他们相处得好吗?我很想知道这一切,您要记住,一定要写信告诉我!今天我得把窗帘的一角特意卷起来。您早点睡吧;昨天直到半夜我还看见你那里亮着灯。好了,再见啦。今天我既忧愁,又烦闷伤心!看来过日子就这样吧!再见。

您的瓦尔瓦拉·多布罗谢洛娃

4月8日

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小姐:

是的,亲爱的,是的,我的亲人,看来我命苦,竟然赶上这样不幸的一天!是呀,您竟然拿我这个老头子开玩笑。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不过,是我自己的错,完全是我的错!不该在头都秃了的老年谈什么风流事并说出一些暧昧的话……但我还要说,亲爱的:有时候人是奇怪的,非常奇怪。唉,您是我的圣徒啊!人开口讲什么事情,说着说着就扯远了!而这会怎么样呢,结果会怎么样呢?根本什么结果都不会有,不过是引出一大堆废话来,只好求上帝保佑我!我,亲爱的,我不生气,只是想起这些心里就感到懊恼,懊恼我给您写的信如此花哨,如此愚蠢。今天我穿着讲究,大摇大摆地去上班,内心就像被光芒照耀。全身心无缘由地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我卖力地抄写公文——可结果怎么样呢!后来我向四周围看了看,一切照旧——还是阴沉沉、灰蒙蒙,到处还是那些墨水点,还是那些办公桌和公文,并且我还是原来的我;以前什么样,现在还完全那样——现在为什么会骑上珀伽索斯飞奔呢?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太阳一出来天空就变成湛蓝色!是不是因为这个呢?芳香扑鼻又是怎么回事,您知道我们院子窗户底下什么味儿都有的!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我老糊涂了的幻觉。要知道在自我的情感中搞不清方向时人就会迷糊的,就会说出些胡话来。这不是由于其他别的什么,完全是因为他心中有过多的愚蠢的激情。我不是走着回家的,而是磨蹭着回家的;我的头无缘无故痛得很厉害;看来真是事情一个接着一个。(也许是我的后背着了凉。)春天的到来让我感到高兴,像个傻瓜一样,我穿着一件单衣就出去了。可您误会了我的情感,我的亲人!您把我的感情流露完全给理解相反了。这是一种父亲般的感情,它使我精神焕发,纯粹是一种父亲般的感情,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因为您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所以我代替您亲生父亲的位置;我是发自肺腑的说出这些话,出自纯洁的内心情感,像亲人一样的情感。但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您的一门远亲,虽然按老话所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但终究我们是亲戚,并且现在是您最亲近的亲戚和保护人;因为在您最有权利寻找保护和关爱的地方,您找到的却是背信和欺辱。至于诗,我想告诉您,亲爱的,我都到了老年,还来练习写诗,这太不成体统了,诗是胡说八道!为了练习写诗,现在学校里的孩子们都得挨打……就是这么回事,我的亲人。

您都给我写了些什么呀?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又是方便,又是安静,又是这个那个的。我的亲爱的,我既不挑剔又不苛求,我以前过得日子从来没有现在的好,到了老年怎么会反而吹毛求疵了呢?我吃得饱,穿得暖,有鞋穿;我们怎么能有非分之想呢!又不是什么世袭的伯爵!我的父亲不是贵族出身,从收入来看的话,他和他的全家过得比我还要贫苦。我不是娇生惯养之人!不过,如果让我说句老实话,我以前的住所里的一切都比这里好得多;那儿比较自由,亲爱的。当然,我现在住的地方也好,在某些方面甚至更快活一些,如果您愿意的话,甚至可以更丰富多彩;对此我无可挑剔,不过对从前的住处总有点不舍。我们这些老人,也就是上了年纪的人,习惯那些老物件,就像习惯于某个亲人一样。以前的那间小屋,您知道,是那么小;墙是……唉,有什么可说的!——墙像所有的墙一样,问题不在墙上,而是一想起我以前的一切就会使我感到难过……真是奇怪,虽然心情难过,但回忆起来却又似乎是愉快的。甚至过去令人感到不好的东西,有时令我觉得烦恼的东西,可是到了回忆中,却会去掉那些坏的印象,以一种动人的形象出现在我的想象中。瓦莲卡,过去我和我的女房东,一位故去的老太婆,我们生活的很平静。现在只要我一想起这个老太婆就会感到伤心!她是一个好女人,并且要的房租也不贵。她常常用一尺长的钩针把各种各样的碎花布条编织成毯子;她只干这一件事。我与她共用一盏灯,因此我们同用一张桌子工作。她有一个小孙女叫玛莎,我记得她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她该是个十三岁左右的小女孩了。那时她是那么淘气,顽皮可爱,总是逗我们开心;我们三个人就是这样一起生活。常常是,在漫长的冬天夜晚,我们围坐在圆桌旁喝茶,然后就开始工作。老太太为了使玛莎不感到寂寞,也为了让这个小淘气不再淘气,就常常讲起故事来。那是些多好听的故事啊!不光是孩子,就连见多识广的大人也会听得入迷的。是啊,我自己就常常抽着烟斗听出了神,把该做的事情都给忘了。那个孩子,我们的小淘气,则听得入了迷;用小手托着红红的小脸蛋,张开可爱的小嘴,一听到稍微可怕的故事,她就紧紧地、紧紧地依偎着老太太。而我们则开心地看着她;于是就看不到蜡烛结了烛花,也听不到外面有时候暴风雪在肆虐,狂风在怒号。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快活,瓦莲卡;我们就这样一块儿度过了将近二十年。瞧,我一唠叨就没完!也许您不喜欢听这样的事,再说,想起这些往事,我心里也不好受,特别是现在:时间已是黄昏,捷列扎在忙着干活;我的头痛,后背也有点痛,而且我的思绪也很奇怪,好像它们也在痛似的;今天我感到很郁闷,瓦莲卡!您在信上说些什么呀,亲爱的?我怎么能去看您呢,我亲爱的人,人家会怎么说呢?要知道,得穿过院子,我们这里的人会发现,就会刨根问底,会有闲话,会有流言蜚语,就会把这事情理解成另外一个意思。不,我的小天使,我还是明天在做晚祷时看到您为好;这样慎重一些,对我们俩都没坏处。亲爱的,您别怪我给您写了这样一封信;我重读了一遍,发现前言不搭后语。瓦莲卡,我是个老人,又没有学问;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没念好书,即使现在再从头学起,脑子里什么也装不进去了。亲爱的,不瞒您说,我不是描写事物的能手,我知道,不用别人指出来、笑话我,假如我真想写点什么别出心裁的东西的话,就会扯出一堆废话来。今天我看见您在窗户那儿,看见您放下了窗帘。再见,再见了,愿主保佑您!再见,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您的无私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4月8日

我的亲人,现在我不想写讽刺任何人的东西了。我是个老人,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不应该无端地呲牙咧嘴地嘲笑人啦!并且别人会嘲笑我的。俄罗斯谚语说:谁要是给别人挖坑,那他自己……也会掉进坑里。——又及

仁慈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唉,我的朋友和恩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如此忧伤,如此任性,您不觉得不好意思吗?难道您生气了!哎哟,我说话经常不走大脑,但是我没想到,您会把我的话当作挖苦讽刺的玩笑。请您相信,我从来不敢嘲笑您的年龄和您的性格。这都是因为我的肤浅惹下的祸,更是因为我无聊至极,由于无聊,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呢?我还以为,您自己想在自己的信中开开玩笑呢。当我发现,您对我感到不满意,我非常伤心。不,我的好朋友和亲人,如果您怀疑我没有感情和忘恩负义,那您就错了。您为我做了那么多,保护我不受坏人欺负,不被他们迫害和憎恨,我会把这一切珍藏于内心的。我将永远为您向上帝祈祷,假如我的祈祷能到达上帝那里,让上帝听到,那您将会幸福的。

我今天感觉很不舒服,感到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费多拉非常担心我。您不好意思到我们这里来,这又何苦呢,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这关别人什么事!您与我们熟识,这不就结了吗!……再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现在再也没什么可写的了,而且我也写不下去了:太难受了。再次请求您不要再生我的气了,请您相信,我是永远尊敬您,并依恋您的,有幸成为您最忠实和最恭顺的仆人。

瓦尔瓦拉·多布罗谢洛娃

4月9日

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小姐:

哎呀,您这是怎么了,我的亲爱的!要知道每一次您都这样吓唬我。在每封信里我都叮嘱您要保重,衣服穿暖和些,不要在坏天气的时候出门,万事都要小心。——而您,我的小天使,根本不听我的话。唉,我的小可爱,怎么说呢?您就像个小孩子啊!您本来体质就弱,如稻草弱不禁风,这点我是知道的。只要稍有一点风,您就会生病。这就需要注意,尽量学会自己保护自己,避免灾祸的发生,不要让您的朋友痛苦和沮丧。

亲爱的,您有意要详细了解我的日常生活和我周围一切的情况。我非常乐意满足您的愿望,我的亲人。我就从头说起吧,宝贝儿:这样要有条理些。首先,在我们这栋房子里,在正门的入口处,楼梯是非常普通的;但是正门的楼梯干净、明亮、宽敞,都是生铁和红木做成的。至于后门的楼梯您就别问了:那是螺旋形的,潮湿、肮脏,楼梯板都裂了,墙上都是油渍,手碰上就会被粘住。每个楼梯口的平台处堆满了破箱子、破椅子和破柜子,到处挂满破布头,窗户也是破的;还摆放着一些小木盆,里面堆满各种各样的脏物、垃圾,鸡蛋壳和鱼泡泡;空气中弥漫着恶臭……总之一句话,就是恶心死了。

我已经向您描述过房间的布局了;这没什么可说的,摆设挺舒服,这倒是真的,可是房间里有些闷,也就是说,倒不是有什么臭味儿,可是,假如可以这样说的话,有一种腐烂的、刺鼻的、甜腻的气味。 有时波克罗夫斯基认出是我,但这种情况很少出现,他几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有时他一夜一夜地用含糊不清、意思不明的词语跟某个人讲很久很久的话。他那嘶哑的声音沉闷地回响在他那窄小的房间里,犹如在棺材里一样,发出低沉的回声。这个时候我就觉得特别害怕。尤其是临终时的最后一夜他就像发疯似的,痛苦极了。他全身疼痛,呻吟声撕碎了我的心。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处于恐惧中。安娜·费多罗夫娜一直在祷告,求上帝快点把他带走。请来了医生。医生说,病人肯定熬不到明天清晨。

老波克罗夫斯基在走廊里,守在儿子的房门口,有人在那儿给他铺了一张蒲席。他不时走进房间,那模样真是可怕;他悲痛万分,好像失去了魂一样,痴痴呆呆。他害怕得直摇脑袋,浑身发抖,不停地喃喃自语,自己跟自己讨论着什么。我觉得,他痛苦至极,快要疯了。

拂晓前,老人痛苦得心力交瘁,支撑不住,躺在自己的蒲席上睡着了,像死人一样。七点多钟,儿子快要咽气了,我叫醒了他的父亲。波克罗夫斯基十分清醒,跟我们所有的人告别,真奇怪,我哭不出来,但我的心已经碎了。

可以说最令我受折磨、最痛苦的是他最后的时刻,他用自己僵硬的舌头一直在请求什么,请求了很长时间。他的话我一点都不懂,我的心疼极了!整整一个小时,他显得焦躁不安,老是希望完成什么事情,并且他那冰冷的手竭力做着手势,然后又用嘶哑、低沉的嗓音苦苦哀求。可是他的话只是一些不连贯的声音,我还是什么也没听明白。我把所有的人都叫到他身边,给他喝水,但是他依然伤心地摇头。我最后终于明白了他要什么,他希望拉起窗帘,打开百叶窗。他大概想最后一次看看天,看看外面,看看太阳。我拉开窗帘,然而,这个太阳应升起的早晨却是凄凉而又阴沉,犹如可怜的快要离开人世者正在渐渐熄灭的生命。蒙蒙细雨高声打着玻璃窗,形成一股股又冷又脏的水流,四周一样阴暗。黎明的惨淡的光亮十分微弱地照进了房间,勉强与圣像前长明灯颤抖的火光争辉。快要离世的人悲凄地望了我一眼,摇摇头。不一会儿,他就死了。

安娜·费多罗夫娜亲自料理丧事。她买了一口极其普通的棺材,雇了辆拉货的大车,为了抵销丧葬费用,安娜·费多罗夫娜拿走了死者全部的书和物品。老人与她争吵、叫喊,尽可能从她那里把书抢回来,并把这些书塞满所有的口袋,还塞到帽子里,哪里能塞就塞到哪里,他整整三天都带着这些书,甚至去教堂的时候他也没有把书放下。这三天里他好像失去了意识,像个傻子一样,一直在棺材四周忙活,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一会儿整理一下放在死者额头上的绦带,一会儿点起蜡烛,一会儿又把蜡烛拿走,看来他的思绪已经乱了,无法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妈妈和安娜·费多罗夫娜没有参加教堂里的安魂祈祷。妈妈病了,安娜·费多罗夫娜本来是打算去的,可是与老波克罗夫斯基吵了一架,就没去。到教堂去的只有我和老波克罗夫斯基。祈祷的时候,一种恐惧感在我的心头油然而生,好像是对未来的预感。在教堂里,我勉强支撑着自己。最后棺材盖上了,钉上了钉子,装上了大车,运走了。我跟在后面送葬,只走到街的尽头。马车跑得快了起来。老人跟着马车跑起来,放声大哭,他的哭声随着奔跑而发抖,时断时续。可怜的老人在奔跑中把帽子掉到了地上,也不停下捡。他的头被雨水淋湿,又刮起风来,潮湿的寒风抽打、刺痛他的脸。老人似乎没有感觉到恶劣的天气,一边哭着,一边在马车的两边跑来跑去。他那破旧的衣襟,像两只翅膀一样,随风飘落,衣服的每个口袋里都有书本露出,手里还有一本大书,被他紧紧地抱着。过往行人脱下帽子,在胸前画十字。有些人停下脚步对可怜的老人连声感叹。书本不时地从口袋里掉下来,落在泥水之中。好心人叫住他,告诉他东西掉了,他捡起书本,又去追赶灵柩。在街道的拐角处,一个讨饭的老太婆硬要跟他一起去送葬,大车终于转过街角,离开了我的视线,消失不见了,我动身回到家,悲痛欲绝地扑到妈妈怀里,紧紧地抱着她,吻她,失声痛哭,我害怕地依偎着她,仿佛竭力要把我的最后一个朋友抓住,把她紧紧地搂在怀抱里,不让她死去……但是死神已经站在可怜的妈妈面前了!

马卡尔·阿克列谢耶维奇,为昨天您陪我到岛上散步,我多么感激您啊!那里空气多么清新,景色多么宜人,绿树成荫,苍翠一片啊!我很久没有见过花草树木了,病中我总觉得自己快死了,一定会死的,您想想看,我昨天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和什么样的心情啊!昨天我有点伤心,请您不要见怪。其实昨天我心情很好,很轻松,但是在我最幸福的时刻会无缘无故地伤心。至于我哭,那没有什么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哭。我多愁善感,容易受到刺激;我对外界的印象都是病态的。没有一丝云彩的,苍白的天空,夕阳西下,黄昏的寂静——这一切景象,我也不知为什么,昨天竟使我触景生情,难过又痛苦,心中堵得难受,就想掉眼泪。可是为什么我要给您写这些呢?心里想的不一定能说出来,要再告诉别人就更难了,不过您是能够理解我的。又是悲伤又是欢笑!说真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是多么善良啊!昨天您盯着我的眼睛,想从中看出我的心思,只要我高兴,您就高兴。每走过一丛花木,一条林荫道,一条小溪,您总会停下来,站在那,整理好衣服,看着我的眼睛,仿佛在向我展示您的领地。这证明您有一颗善良的心,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爱您。好了,再见吧。我今天又病了,昨天我的脚踩到了水里,着了凉。不要忘记我,请常来看我。

您的瓦·多

6月11日

我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本以为,亲爱的,您要用真正的诗来描述昨天的一切呢,可您只写了总共一张信纸。我是说,虽然您在您的信中写得不多,但您写的异乎寻常地美妙。大自然啦,乡村的各种景色啦,还有其他的各种感觉,总之,所有的一切您都描写得很好。可是您瞧,我就没有这样的才能。即使我涂满十页纸,也是什么都表达不出来,什么都描述不出来。我曾经试过。我的亲爱的,您在信中说我是一个善良的人、宽厚的人,不会做损害他人的事,能理解大自然所表现出来的上帝的仁慈,最后,您还对我大加赞扬。您说的这一切都是对的,亲爱的,这一切都没有错。我确实是一个如您所说的那样的人,这一点我自己也知道;可是读完您的来信,我的心不由得还是深受感动,随后各种令人痛心的思绪就出现了。现在请您听我慢慢道来,亲爱的,我要讲一些事情给您听,我的亲人。

从我开始参加工作,才只有十七岁的时候说起,我在单位工作已经快满三十年了。当然,不用说,我已经穿破好几套制服;我变得成熟,变得聪明,也见识了不少人。活到现在,可以说,我在这世上没有白活,甚至有一次我还被提出授予十字勋章呢。也许您不相信,可我没有对您说谎,真的。那又怎么样呢,宝贝儿,总会有坏人对别人的好事心怀不满!我告诉您,我的亲人,就算我是一个无知之人、愚蠢之人,但我的心同别人的心还是一样的。可是,瓦莲卡,您知道坏人对我做了些什么吗?他们对我的所作所为,说起来都丢人;您会问我,他们为什么这样对我呢?无非因为我老实,因为我不爱声张,因为我善良!他们看我不顺眼,因此他们就整我。起初是这样开始的,他们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这个,您那个。”后来就变成:“什么都不必问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现在他们就直接说:“不用说,这是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干的!”亲爱的,您看见了吗,事情是怎么演变的:现在什么事都怪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头上;他们能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机关里搞得尽人皆知,不仅如此,他们把我的名字挂在嘴边,几乎把我当成骂人的代名词。我什么都不符合他们的口味,他们挑剔我的靴子,指责我的制服,说我的头发,甚至我的身材;什么都看不顺眼,什么都得重来。我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重复这一套,天天如此。我都习惯了,因为我这个人老实本分,因为我是个小人物;但是,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我伤害过谁吗?难道我抢了谁的官位?我在上司面前说谁的坏话了吗?我请求过奖赏吗?我搞过什么阴谋诡计吗?您想到这样的事都觉得是罪过,唉,亲爱的,我怎么会去干这种事呢?您只要仔细想想,我的亲爱的,我有那么大的本事去搞阴谋诡计,沽名钓誉吗?那求主宽恕,为什么这些倒霉的事都落到我的头上呢?您倒是认为我是一个可尊敬的人,可是,亲爱的,您比那些人好多了,好得没法比。什么是公民的最高美德呢?前几天,在一次私人谈话中,叶夫斯塔菲·伊万诺维奇发表高论,他说公民最重要的美德就是会赚钱。他这是开玩笑(我知道他是开玩笑的),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一个人不要成为别人的累赘;我就从不依赖别人。我有一块自己挣来的面包,的确,这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面包,有时甚至又干又硬,但是,这块面包是我劳动所得,我可以问心无愧地享用它。有什么办法呢?我自己也知道,我做的不过是抄抄写写的工作,干得并不多;可我还是引以为豪;因为我在干活,我在流汗!是,说真的,我抄抄写写,又有什么不好呢?难道抄抄写写也是罪过吗?他们说:“他就是抄写!”“这个如同耗子般的小官吏在抄写!”难道抄抄写写就不体面了吗?我抄写得是那么清晰,那么好,那么赏心悦目,大人看了也十分满意;一些重要的文件都是我替他抄写的。是的,我写的东西没有文采,这我知道,我就缺少这该死的文采;就因为这个原因我的职务才升不上去,就连现在给您写信,我的亲爱的,也是直来直去,简简单单,心里想什么就写什么……这些我全知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大家都去写作,那么谁来抄写呢?我提出这个问题,请您回答我,我的亲爱的。

现在我已经意识到,我还是有用的,我是必不可少的,不能用胡言乱语把别人搞糊涂。好吧,如果他们认为我是耗子,就算我是只耗子吧!可是这耗子是有用的,这耗子能带来好处,这只耗子是可靠的,还要给这只耗子奖赏,您就该知道这是一只什么样的耗子吧。不过,这个话题说得够多了,我的亲爱的;要知道,我本来没想谈这些,只是心里有点火气。有时候公平地对待自己毕竟是愉快的。再见吧,我的亲人,我的好心的安慰者!我一定去,我一定去看您,我的心肝宝贝儿。您暂时不要烦闷。我会带书给您的。好啦,再见吧,瓦莲卡。

对您衷心的关怀者

马卡尔·杰武什金

6月12日

仁慈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我正在匆忙中给您回信,我手头的活很忙,必须按期完成。您瞧,是这么回事:您可以买到一样好的东西了。费多拉说,她的一个熟人要卖掉制服,完全是新的,还有内衣、背心和帽子,听说,所有的东西极其便宜;您应当买下来。因为您现在还算富有,而且您有钱;您自己说有钱。请您千万不要舍不得花钱,要知道这些都是生活必需品。您看看您自己,身上的衣服都多旧了啊。多难为情,补丁摞着补丁。我知道,您没有新衣服,虽然您硬说您有。只有上帝知道您把衣服卖到哪里去了。现在您就听我的建议,买下来吧。为了我,您就这么做吧;如果您爱我,您就买下来吧。

您送我几件内衣做礼物;但是,听我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在我身上太破费了。您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钱,简直太多了,这不是开玩笑嘛!唉,您真喜欢乱花钱!我不需要,这一切都是多余。我知道,我也深信您爱我;其实,用礼物来告诉我是多余的;接受您这些东西,我心里伤心;我知道那些东西得破费您不少钱。到此为止,再也不要送礼物给我了,您听见没有?我求您啦。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请求我把我的笔记的续篇送给您,您希望我把它写完。我都不知道已经写出来的部分我是怎么写出来的!可现在要我说以前的事情,我已经缺少勇气;我连想都不愿意去想它了;那些回忆对于我来说太可怕了。要讲到我那可怜的妈妈,讲她撇下她可怜的孩子,让她的孩子成为这群恶魔的猎物,我就万分悲痛。这一切依然记忆犹新,我还没有清醒过来,更不用说平静下来了,虽然这一切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这一切您都是知道的。

我对您说过安娜·费多罗夫娜现在的想法;她指责我忘恩负义,一直否认她与贝科夫先生合谋所干的坏事!她叫我上她那里去;她说我在讨饭,说我走到邪路上去了。她说,如果我回到她那里去,她就去找贝科夫先生把事情搞定,一定要让他向我赔罪,改过自新。她说贝科夫想给我一笔陪嫁。见鬼去吧。我在这里与您,与善良的费多拉在一起挺好,她对我的依恋使我想起我那死去的老保姆。您虽然只是我的远房亲戚,可是您以您的名义保护了我。而他们,我不认他们是亲戚;只要我做得到,我要忘掉他们。他们到底还要把我怎么样呢?费多拉说,他们说的全是骗人的话,说他们最后会撇下我不管我的!求上帝保佑,但愿如此!

瓦·多

6月20日

我的亲爱的宝贝儿:

我想给您写信,可又不知道从何开始写起。事情真是奇怪,亲爱的,我现在同您居然过着这样的生活。我是说,我的日子从没有过得像现在这么快乐。是呀,就好像上帝给了我一个小家,给了我一家人似的。您是我的好孩子!我送给您的那四件衬衫有什么好提的呢。要知道您是需要的,我是从费多拉那里知道的。能够满足您的需要,这对于我,亲爱的,是极大的满足与幸福,您就别管我了,宝贝儿。别干涉我,也别驳我的面子。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亲爱的。现在我回归正常的生活了。 怎么!从此以后一个人就不能在自己的小窝里——不管是什么样的小窝,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了吗,安分守己,照俗语所说,不招谁惹谁,敬畏上帝,老实本分地生活;希望别人也不来招惹你,过问你的生活琐事,比如说,你有没有像样的坎肩,有没有齐全的内衣,有没有靴子,钉的什么鞋掌,吃什么,喝什么,抄写什么?……为了爱惜靴子,就算在马蹄不平的地方,有时候我都踮起脚来走路,亲爱的,这又有什么大惊小怪呢!为什么要写别人有时穷得连茶也喝不上呢?好像人人都一定得喝茶似的!难道我要朝每个人的嘴巴里看,瞧他吃什么吗?我这样侮辱过别人吗?没有,亲爱的,别人又没有招惹你,为什么要欺负人家呢?嗯,我再给您举个例子,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您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勤勤恳恳地工作,积极努力,简直没说的!上司也看重你(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是器重你的),可是就是有人在你的眼皮底下,没有任何明显理由地,无缘无故地造谣中伤你。当然,确实有的时候你给自己做了一样新东西,因此高兴得睡不着觉,比如说,你高兴地穿上一双新皮靴,心里别提多美啦。这是真的,我有过这样的感受,因为看到自己的脚上穿着精致漂亮的靴子,心里就高兴,这一点描绘得相当真实!但是我一直感到十分奇怪,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怎么会没有注意到这本书,不为自己辩护呢,确实,他官职不小,年纪还轻,有时候喜欢大声训斥别人。但是,他为什么不能训斥呢?既然我们这帮人需要严厉训斥,他为什么不能训斥呢?嗯,我们比方说,这是为了摆摆架子,为了摆架子这样做也未尝不可。必须让别人感到震慑,必须吓唬吓唬,因为,这只能在咱们两人之间说说,瓦莲卡,我们这种人不吓唬是什么也不肯干的,每个人都只想到什么地方弄个职务,说自己在哪儿任职,可是一碰到什么事情,他们就溜边儿了。官职有高低之分,因此,每个官员对别人的训斥,必须与他的等级完全相符,这样,训斥的腔调也就因官位而异,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会在别人面前摆架子,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你训斥我,我训斥你,一个管着另一个,亲爱的,要知道,这就是世界之所以为世界的基础。没有这种相互防范,世界就没法存在,也谈不上秩序。我真感到奇怪,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怎么能轻易放过这样的侮辱!

为什么要写这种事情呢?有什么必要?难道读者中有什么人看了这小说,就会给我做件外套吗?他会给我买双新靴子吗?不会的,瓦莲卡,他们读完之后还要求把故事继续写下去。有的时候,你东躲西藏,躲到别人不知道的地方,没有过错也要掩饰自己,不会在任何地方露面,因为你怕流言蜚语,怕他们捕风捉影,制造谣言,把你的公务生活、家庭生活都写到书里去,印出来,让大家阅读、取笑、议论!这样,你甚至都不敢上街了,因为作品里一切都写得清清楚楚,现在光看走路的样子就能认出我们这种人来。唉,哪怕他在结尾处改改也好啊,写得温和点该多好!比如说,在人们把碎纸屑撒在他的头上这个情节之后,插进一句:尽管如此,他还是个品德高尚的人,是个好公民,同僚们不该如此取笑他,他服从上司(这一点可以举个例子),从来不对别人使坏,信仰上帝,死后(如果一定要他死的话)有人哀悼。不过,最好还是不让这个可怜的人死去,而是这样写:他的外套找到了,那位将军了解到他的美德后,把他调到自己的办公室,给他升了官,加了薪,这样一来,您瞧,就做到了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办公室的同僚们也就白费了心机,一无所获。如果是我,我就会这样写。他的那种写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有什么好呢?他那样写,只不过是我们日常平庸生活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例子而已。再说,您怎么送这样的一本书给我看,我的亲人,这是一本怀有恶意的书,瓦莲卡,简直不符合情理,因为不可能有这样的小官吏。既然这样,我就得提出控诉,瓦莲卡,正式提出控诉。

您的最恭顺的奴仆

马卡尔·杰武什金

7月8日

仁慈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您最近发生的事和来信把我吓坏了,令我震惊,我感到困惑不解,费多拉给我讲了一切,我总算知道了原委。您为什么如此灰心、丧气,突然跃进那样的深渊呢,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的解释完全不能使我满意。您瞧,我坚持接受人家提供给我的那份好工作,还是对的吧。此外,最近的意外遭遇使我吓坏了。您说,因为您爱我,所以才迫使您瞒着我。其实,我早就明白,我对您亏欠太多。您曾经一再向我保证,您花在我身上的钱是您的存款,您说,是放在钱庄里以防万一的。现在我才知道,您根本就没有这笔钱,您不过是偶然听说了我困苦的境况,就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就决定预支自己的薪水,在我生病期间,您甚至卖掉了自己的大衣。现在我知道了这一切,我的内心痛苦万分,我至今都不知道该怎么来面对这一切,怎样思考这一切。唉,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出于同情和亲情,好心地帮助我,这就已经足够了,后来真不应该把钱花在不必要的事情上,您背叛了我们的友情,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因为您没有对我坦诚相见。现在,当我看到您把自己的最后一点钱都花在给我买衣服,买糖果,带我出去玩,看戏和买书上,我现在为了这一切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我为我不可饶恕的轻浮(因为我接受了您的一切,却根本没有关心过您)而悔恨。您原本用来让我快乐的一切,现在对我来说却变成了痛苦,留下的只有追悔莫及。我发现您最近闷闷不乐,虽然我自己也在提心吊胆地担心出什么事情,但是现在发生的事,都是我始料不及的。到底怎么了,您居然会灰心丧气到如此地步,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所有认识您的人现在会怎么想您呢?会怎么议论您呢?从前,我和所有的人都敬畏您,因为您心地善良,为人朴实,做事稳重,可您现在却突然染上这种让人讨厌的恶习,以前您好像从来没有过呀。费多拉告诉我,您喝得醉倒在大街上,后来警察把您送回了家。我听到这个事情,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啊!我惊讶得发呆,虽然我已经预知要发生什么事情,因为您已经失踪四天了。可是您想过没有,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的上司要是知道您不去上班的真正原因后,他会说什么呢?您说所有的人都在嘲笑您,还说人人都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我也成了您的邻居们嘲笑的对象。请您别把这些事放在心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并且,看在上帝的分上,安静下来吧。您和这些军官的事情也让我担心,关于这个情况,我了解得不太清楚,请您向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在信中说,您不敢向我坦白,担心因此会失去我的友谊;说在我生病的时候您很绝望,因为不知道怎么来帮我治病;说您卖掉一切是为了接济我,不把我送进医院;又说您到处借债,能借的都借了,并且每天都跟女房东发生争执,但是,这一切您都瞒着我。其实,这样更加糟糕,现在我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吗?您不愿意让我承认我就是造成您不幸处境的原因,可是您的做法让我感到加倍的痛苦。这一切令我十分震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唉,我的朋友!不幸是一种传染病。不幸的人和穷苦的人应该互相躲避,以免彼此传染,病得更厉害。我给您带来了许多不幸,那是您以前过着简朴和孤独生活时从未经历过的,这一切都在折磨我,令我伤心欲绝。

现在请您把一切都坦率地写信告诉我,您到底出了什么事,您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如果可以的话,请您让我的心安静下来吧。我在这里提到心的安静并不是因为我自私,而是出自我对您的友谊和我对您的爱,它们是任何东西都不能从我心中磨灭掉的。再见吧。急切地等待您的回信。您把我想得太坏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真心爱您的瓦尔瓦拉·多布罗谢洛娃

7月27日

我珍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好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又逐渐回到老样子。我想对您说,宝贝儿,您总是担心别人会对我有什么想法,关于这一点正是我急于要向您说明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对我而言,名誉比什么都珍贵。所以,为了您听到的那些关于我的不幸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要郑重地告诉您,我的上司目前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以后也不会知道,因此今后他们还会像从前那样尊重我。我只害怕一点:就是流言蜚语。我们这儿的房东太太就喜欢嚷嚷,不过,现在用您的十卢布还她一部分欠款后,她也就只是唠叨几句,此外不会再说什么。至于其他人,只要不向他们借钱,他们才不会说什么。最后我还想对您说,宝贝儿,我把您对我的尊重看得比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宝贵,尤其是在当下,在我的生活处于这无序的糟糕状态,您对我的尊重给了我安慰。谢天谢地, 今天我在机关办公室里坐着就像一头小熊、一只拔了毛的麻雀,连我自己都为自己感到难为情,真是羞愧难当啊,瓦莲卡!要是你的胳膊肘裸露着从破衣服袖中露出来,或是衣服纽扣都勉强挂在线上晃荡,你自然而然也会感到羞愧。我恰巧就是这么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怎能不垂头丧气呢,用得着说吗!……今天,斯捷潘·卡尔洛维奇本人找我谈公事,说着说着,仿佛不经意似的插了这么一句:“唉,您那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老兄啊!”他并没有将他想说的话接着说出来,但是我已经猜出他的意思,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连我的秃顶都泛起红色。这种事其实没有什么,但终究让人心绪不宁,疑虑重重:他们别是打听到了什么吧?!上帝保佑,可别让他们打听到什么!我承认,我在怀疑一个人,非常怀疑。要知道,这些可恶的家伙什么都不在乎,他们会出卖你!你的私生活会因为半个戈比而被公开、被抖露,毫无神圣可言。

现在我已经知道我这事是谁干的了,是拉塔扎耶夫干的好事。他和我们机关里的一个人很熟。一定是在他们交谈时,拉塔扎耶夫将一切情况都夸大地渲染了一番告诉了那个人;或者,他是在自己的部门讲了这件事,然后又传到了我们部门。反正现在我们这儿没有人不知道的,他们还朝着您的窗户指指点点,我知道他们在指什么。昨天我去您那儿吃午饭的时候,他们所有的人都从窗户里把头探了出来,房东太太还说什么“老鬼和小姑娘好上了”,她甚至还用污言秽语来说您。但是这一切和拉塔扎耶夫卑劣的想法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拉塔扎耶夫企图把您和我写进他的作品中去,并用尖锐的讽刺笔调来描写我们,这是他亲口说的,是我们这儿的好心人讲给我听的。我现在整个人都蒙了,宝贝儿,不知如何是好。没有什么罪过是可以隐瞒的,我的小天使,我们触怒了上帝!宝贝儿,您说想送本书来给我解闷儿,可是,送什么书啊!宝贝儿,书算什么玩意?满纸谎言!小说也是一派胡言,胡乱杜撰,供闲着无聊的人们消遣阅读。请相信我说的,宝贝儿,相信我这么多年的经验。假如他们跟您提起什么莎士比亚,说,您瞧,文学界就有莎士比亚,那么,莎士比亚也是一派胡言,写出的文字都是为了诽谤污蔑。

您的马卡尔·杰武什金

8月1日

仁慈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不论什么事,您都别再纠结担心,上帝保佑,一切都会迎刃而解。费多拉给她自己,也给我弄到了一大堆活儿,我们已经在高高兴兴地着手干这些活儿了。也许,一切都会慢慢好转。费多拉怀疑,我最近发生的那些不开心的事都与安娜·费多罗夫娜有关。但是,现在一切对我来说都已无所谓。我今天就特别开心。您想借些钱——千万别这么做!否则,将来要还钱的时候,您就要吃苦头了。所以您最好住得离我们近些,常到我们这儿来,别搭理您的房东太太。至于您的其他仇人和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我相信那是您多虑了,一定是您胡乱猜疑,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瞧,上一次我就对您说过,您的语言表达很不流畅。好了,再见了,再见!您务必要来,我等着您。

您的瓦·多

8月2日

我的小天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急于想告诉您,我的命根子,我的希望又出现了。可是对不起,我的小女孩,我的小天使,您不是在信中让我不要借钱的吗?亲爱的,不借钱不行。我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而您呢,说不定也会突然发生什么不好的事,那该怎么办?要知道您身体很虚弱,所以我要说,钱是一定要借的。是的,我要继续去借钱。

您知道吧,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在机关我和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是一个办公室。这不是您认识的那个叶梅利扬,此人和我一样,也是九等文官。在我们机关里,我和他几乎可以说是年龄最长,资历最老的职员。他心地善良,不自私,不爱多说话,看上去总让人觉得像头真正的熊。他业务能力极强,书法是纯英国式的,假如要说实话,那他写得真不比我差,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我和他素来交往不深,只是按照礼节告个别或打个招呼问声好;如果哪天我恰巧要用小刀,我就会对他说:“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请把您的刀子借我用一下吧。”总而言之,只有需要的时候才会说上这么几句话。可是今天他对我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怎么这么心事重重呢?”我看得出,人家是好意,所以就没对他隐瞒,将情况如此这样对他讲了一些,但没有将全部情况说给他听。有些事我是任何时候都不会说出来的,因为我没有勇气说,我只对他说手头有些紧之类的话。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说:“老兄啊,您该借点钱救救急,您到彼得·彼得洛维奇那儿借点吧,他会收取利息,但利息公道,不是很高,我就借过。”哦,瓦莲卡,我又有些心动了。我想了又想,或许上帝真会让彼得·彼得洛维奇发发善心借钱给我。我自己盘算了一下,若借到钱,既可以将房东太太的债务还掉,又可以给您点儿,还可以将自己浑身上下收拾利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丢人现眼。现在,我就是坐在那儿不动,心里也是战战兢兢的,这还不算,那些喜欢嘲弄别人的家伙还总是笑话我,让他们见鬼去吧!另外,大人们有时也会经过我们的办公桌,哦,上帝保佑,千万别让他们注意到我,发现我衣着这么不成体统!在他们看来,衣冠整洁是最重要的。他们也许什么都不会说,可是我却羞愧得要死——一定会这样。正因如此,我要将自己的羞耻心收起并塞到破口袋里,直接去找彼得·彼得洛维奇。我满怀希望地期待着,却又害怕希望落空而内心焦虑——这复杂的感情混杂在一起。唉,瓦莲卡,结果却是一场空啊!那天他正忙着什么事,在和费多谢伊·伊万诺维奇说话,我从侧面走到他跟前,拉了拉他的衣袖,说:“彼得·彼得洛维奇,哎,彼得·彼得洛维奇!”他回头看了一眼,我就对他如此这般讲了自己的情况,并提到借三十卢布等等。刚开始他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再次向他做了解释后,他笑了起来,却什么也没说,沉默不语。我又把我的请求重复了一遍,而他只是问了我一句——您有东西作抵押吗?他说这话时连看也没看我一眼,自己只顾埋头看文件、写东西。我有些不知所措。“没有,”我说,“彼得·彼得洛维奇,我没有可做抵押的东西。”我又向他说明,说我一领到薪水就将钱还给他,一定还,最先还。就在这时,有人把他叫走,我等了他一会儿,他回来后就开始削笔,好像没看见我似的。我再一次提起我的请求,我说:“彼得·彼得洛维奇,能不能想想办法?”他依然默不作声,就像没有听见。我站在那里,等了又等。好吧,我心里嘀咕,我就再试最后一次吧,于是我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哪怕随便说一句也行啊!可是,他削好鹅毛管笔就又开始写起来。我也就离开了。宝贝儿,您瞧见了吧,他们也许都是很不错的人,但是太傲慢,非常傲慢——可是我又能怎么办!我们又能把他们怎么样,瓦莲卡!我只是想把这一切跟您说说而已。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知道这事也笑了,摇了摇头,不过,他依然要我相信会有办法的。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真是个好人,瓦莲卡,他还答应给我介绍一个人,这个人住在维堡街,也放贷,是个十四等文官。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保证,这个人一定会将钱借给我们。所以,我明天就去找他,我的小天使,好吗?您认为怎么样呢?要知道,再借不到钱可就糟糕了!房东太太就快把我赶出来了,伙食也不想给我供应。还有,我的靴子已经破烂不堪,衣服上的扣子也参差不齐……我几乎一无所有了!要是被哪个上司发现我着装这么不成体统、有碍观瞻,那该怎么办?真是糟糕啊,瓦莲卡,糟糕,糟糕透顶了!

马卡尔·杰武什金

8月3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看在上帝的分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如果可以,您就尽快去借些钱吧。就目前状况而言,我是不该向您寻求帮助的。但是,如果您了解了我的境遇,您就明白了,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再在这个寓所住下去了。我这里发生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我现在真是六神无主,内心难以平静。您想象一下,我的朋友,今天早晨,一位陌生人来到我们这里,他看上去岁数不小,差不多可以算是老年人了,戴着许多勋章。我很奇怪,不知道他来我们这儿干啥?那时,费多拉恰巧去小卖铺了。他开始问长问短,问我过得怎样,平常做些什么。但还没等我回答,他就向我解释,说他是那位军官的叔叔,他很生他侄子的气,因为他的侄子行为处事很不道德,在所有房客面前败坏我们的名誉。他还说他的侄子是个轻浮的人,因而他准备保护我。他让我不要听信那些年轻人的甜言蜜语,并且补充说,他很怜爱我,就像是我的父亲,对我怀有慈父般的感情,并打算在各方面帮助我。我满脸通红,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也没有急于表达谢意。他用力拉住我的手,拍拍我的脸颊,说我长得很漂亮,还说我脸上的小酒窝他也非常喜欢(天晓得,他在胡说些什么)。最后,他说他是个老人,想吻我一下(这人真龌龊)。就在这个时候,费多拉走了进来,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接着又说他很尊重我,因为我为人谦和朴实、品行端正,并希望我不要把他当作外人。然后,他把费多拉叫到一边,找了一个奇怪的、不可思议的借口,要给她一些钱,费多拉当然没有接受。最后,他终于打算回家了,便又将刚才的话重新表白了一番,说他还会来看我,并要带副耳环送给我(他自己好像也感觉很难为情);他劝我换一个寓所,并向我推荐了一处他看好的挺不错的房子,还说不要我付房租。他说他非常喜欢我,因为我是个诚实而又明事理的姑娘。他让我小心那些浪荡少年,最后说他认识安娜·费多罗夫娜,安娜·费多罗夫娜托他转告我,她要亲自来拜访我。说到这,我全都明白了。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有生以来 宝贝儿,我之所以和您说起这个流浪乐师,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让我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穷困。看那流浪乐师演奏本是为了消遣消遣,为了分散一下注意力,因为总有各种各样的念头从我脑子里冒出来,我想打打岔,便停下脚步看。我站在那里,旁边站着几个车夫,一个姑娘,甚至还有一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小女孩。流浪乐师站在一户人家的窗前。我注意到那里还有一个很小的孩子,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模样长得还不错,但是脸色看上去却是一副病态,很憔悴。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衫,脚上套着一双破鞋,却几乎是光着脚站着。我看他时,他正张大嘴巴站在那里听音乐——真是个孩子!他兴趣盎然地看着德国人表演的洋娃娃舞蹈,而自己的手脚都冻僵了,浑身发抖,忍不住咬着袖口。我看到他手中攥着一张小纸条。一位先生从这儿经过,扔给流浪乐师一枚小硬币,硬币准确地落进那只箱子里。箱子上画着一个法国人和几个女舞伴在菜园跳舞的场景。硬币叮当一响,小男孩就哆嗦了一下,怯怯地向四周环顾,显然,他看到了我,并认为钱是我给的。他跑到我跟前,小手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他递给我一张纸条,并说了声:“纸条!”我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就是那些众人皆知的套话:“我的恩人,孩子们的母亲快要死了,三个孩子在挨饿,求求您帮帮我们吧;如果您现在能够照顾我的孩子们,我就是死了,到了那个世界,也不会忘记您的恩情,我的恩人。”是啊,事情就是如此,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我能给他们什么呀?我什么也给不了他,心里真是遗憾!孩子可怜巴巴的,脸冻得发青,也许肚子还饿着,他没有撒谎,真的没有撒谎,这种事我了解。只是这些可恶的母亲为什么不怜惜自己的孩子,在这大冷天还打发几乎是光着身子的孩子出来递纸条乞讨呢?也许她就是个没有主心骨的傻婆娘,什么事都做不来,也没有人要尽量去照顾她,她就只好盘腿坐着;也许,她真的生病了,但是,她应该到该去的地方寻求救助啊;也许,她就是个骗子,故意打发饥饿瘦弱的孩子出来蒙骗路人,使他生病。而可怜的孩子手里捏着纸条又能学到什么呢?这只能使他的心肠变硬。他走啊,跑啊,四处乞讨,可是来来往往的人们没有工夫搭理他,他们铁石心肠,说出的话也是冷酷无情:“走开!滚!不行!”这就是孩子能从他们那儿听到的话,于是,孩子的心就变得冷漠起来。这个可怜的、受了惊吓的孩子就像从被捅破的鸟窝里掉下来的一只小鸟,在严寒中徒劳地哆嗦着。他的手脚都冻僵了,气也喘不匀。瞧,他已经在咳嗽,要不了多久,疾病就会像一条肮脏的虫爬进他的胸膛,而此时,你会发现,死神已经躲在一个发臭的角落里守候着他,他逃脱不了,也无药可救。这就是他的全部人生!而人生往往就是这样!唉,瓦莲卡,每每听到乞讨者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而我们一个钱也不给就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只对他们说句“上帝一定会赐予你”时,我的心中就很难受。当然,有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就无所谓,因为“看在上帝的分上”有不同的念法,宝贝儿。有的人念时把声音拖得长长的,显得自然、老练,完全是机械式的乞讨腔调,对这种人不给他们钱也不那么难受,他们是老乞丐、职业乞丐,他们习惯于这种生活,知道怎么熬过难关,他们能熬过去。而另一种“看在上帝的分上”则说得那么生硬、不自然,让人害怕,就像今天我从那个小男孩手中接过纸条时所听到的那样。那时,在栅栏旁站着一个人,他没有向任何过路人乞讨,只是对我说:“老爷,看在上帝的分上,给我半个戈比吧!”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瓮声瓮气,不由得使我产生一种恐惧感,浑身哆嗦了一下,但是我没有给他半个戈比,因为我身无分文。富人总是不喜欢穷人大声地抱怨自己的苦命,他们会说:“这些人搅得我们不得安宁,还真是惹人厌倦!”是啊,贫穷总是让人厌烦的,难道穷人饥饿的呻吟声会妨碍有钱人睡觉?

我向您坦言,我亲爱的,我向您描述这些事情,部分原因是为了排解烦恼,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为了让您看看我写作的优美文体。您一定意识到了,宝贝儿,最近我的文体风格已渐渐形成。可是现在我感觉十分痛苦,因为我打心眼里赞同自己的想法,虽然我自己也知道,宝贝儿,这些赞成不起任何作用,但终究可以用某种方式来给自己做应有的公正的评价。真的,我亲爱的,一个人常常会毫无理由地贬低自己,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连根稻草都不如。打个比方来说,产生这种感觉可能是因为我和那个向我讨钱的可怜的男孩一样,由于备受惊吓与折磨而变得胆怯懦弱。现在我要比喻给您听,宝贝儿,您就听我说吧。常常会有这样的情形,我亲爱的,清晨我赶着去上班,路上我会出神地欣赏这座城市,欣赏它苏醒并逐渐开始的沸腾的生活,欣赏炊烟袅袅和各种声音汇合的交响曲。面对此情此景,有时你会觉得自己微不足道,好像有人弹了一下你那好奇的鼻子,于是您就摆摆手,慢慢地走自己的路,比水还安静,比草更谦卑。现在您来仔细看看这些被烟熏黑的高大楼房里都发生些什么事情,深入探个究竟后,您再评判一下,看毫无道理地把自己划为另类、使自己处于不体面的尴尬境地的这种做法对自己是否公平。您要注意,瓦莲卡,我这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真实情况。好吧,让我们看看,这些房子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在一个烟雾弥漫的角落里,在一个湿气很重、因为贫穷而被主人用作住房的小房间内,一个手艺人刚从睡梦中醒来。而在梦中,比方说,他整夜都梦见那双昨天他无意中剪坏的靴子,好像一个人就应该梦见这种破玩意似的。要知道,他是个手艺人,是个皮鞋匠啊,他的孩子在那里尖声喊叫,他的老婆在挨饿,他老想着这些事是情有可原的,其实,不单单是皮匠们早晨起床的情形是这样。亲爱的,这实在是很平常的事情,本来不值得一写。可是,宝贝儿,这里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就在这里,在这栋楼里,在楼上或者楼下的一个金碧辉煌的房间里,一个富翁夜里可能也会梦见一双靴子,当然靴子的式样不同。式样虽然不同,但依然还是靴子。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宝贝儿,我们大家都有些像鞋匠。这一切本来都没有什么,然而糟糕的是,竟没有一个人在这个富翁身边凑近他的耳朵悄悄说:“行啦,别再想这种事情,别只为自己一个人着想,为自己一个人活着;你又不是皮匠,你的孩子都很健康,你的妻子吃穿不愁;你看看你的周围,难道你没有发现有比你的靴子更为高贵、更值得关注的东西吗?”这就是我要委婉地向您说的话,瓦莲卡,也许,这种想法有些过头,但它会时常从心底冒出来,有时会不由自主地用激烈的言辞表达出来,因此,完全没有理由把自己贬得分文不值,一听到议论声和斥责声就被吓住!最后,我要对您说,宝贝儿,您也许会以为我这是在胡说八道,在诽谤他人,或者认为我这么说是心情忧郁所致,或者认为我是从哪本书上抄来的吧?不,宝贝儿,您别这么想,不是这么回事:我讨厌诽谤他人,我没有忧郁,也没有从什么书上抄袭什么——就是这样!

我情绪低落地回到家中,在桌旁坐下,给自己热了一壶茶,打算喝上一两杯。忽然,我们家邻居高尔什科夫过来找我,早上我就注意到他一直在别的房客身边转来转去,也想到我跟前来,但最终没来。顺便说一下,宝贝儿,他们家的生活状况比我要差得多,差得多啊!又有老婆,又有孩子!因此,如果我是高尔什科夫,身处他那样的境况,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这样,我们那位高尔什科夫走了进来,向我鞠了一个躬,流着脓的烂眼边像平常一样挂着泪珠,双脚在地上蹭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请他坐到椅子上,准确说,是把破椅子,可是就这么一把椅子。我请他喝茶,他很难为情,一再推辞,最后才接过杯子。他本来不想放糖,我劝他加块糖,他又推辞,推让了半天,最后总算在自己的杯子里放了一块最小的糖,还一再说,茶出奇的甜。唉,真是人穷志短啊!“嘿,老兄,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我问他。“事情是这样的,是这样,我的大好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请您发发善心帮帮我这个不幸的家庭吧,我的孩子和老婆都没有什么东西可吃的了,我这个当父亲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啊!”我刚要开口说点啥,他又打断我的话,“我怕这儿所有的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其实也不是害怕,而是,您知道,我羞于见到他们,他们都是些傲慢而自大的人。我的老兄,我的恩人,我本来不想麻烦您,我知道您自己也有头疼苦恼的事,知道您也拿不出多少钱来,但是觉得好歹您能借一点吧,所以就鼓起勇气来求您,您心地善良,自己本身就不富裕,现在也在受穷,所以您的心更能体会我的痛苦。”最后他说,“请原谅我的鲁莽与失礼,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回答他说,我心里很想帮他,可是我没有钱,真的没有钱。他对我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老兄,我不要太多,是这样(说到这儿,他整个脸都涨红了),我的老婆、孩子们都在挨饿,您哪怕借给我十戈比银币也好。”唉,听到这儿,我的心都揪起来了。我想,他们真的比我穷很多啊!可我总共只剩下二十戈比,而且都已计划好用处,明天都要花在最紧要的开销上。“不行啊,亲爱的,我真不能借给您,真是这样。”我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老兄,您要是愿意,哪怕借我十戈比也行。”就这样,我从抽屉里取出二十戈比一并给了他,宝贝儿,就算做件好事吧!唉,真是一贫如洗啊!随后,我和他聊了起来,我问他,您老兄手头这么紧,这么缺钱,怎么还花五个银卢布来租一个房间呢?他向我解释说,这房子是半年前租下的,租金预付了三个月,可是后来境况每况愈下,弄得他这个可怜人进退两难,无计可施。他原本指望他的案子在这之前了结,但是,案子又很不乐观。瓦莲卡,您知道吗,为了一件事他要出庭受审,他正在和一位商人打官司,那个商人在承包公家的一个工程项目中耍了欺骗手段,骗局被揭发,商人受到了审判,可他把高尔什科夫也牵扯进来,说他与此事也有关系。其实,高尔什科夫的过错只是工作上玩忽职守,处事轻率鲁莽,严重无视公家的利益。这件案子已经拖了几年了,高尔什科夫遭遇到各种阻碍。高尔什科夫对我说:“我蒙受着强加给我的耻辱,我是无辜的,一点罪都没有,我没有犯诈骗罪,也没有敲诈。”这件事情使他名誉受到影响,他被开除公职;虽然没有证据证明他有什么大罪,但是在没有完全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之前,他不能从商人那里得到他应得的那一大笔钱,也就是法庭上有争议的那笔款项。我是相信他的,可是,空口无凭,法庭不相信他的话。情况就是这样,错综复杂,让人怎么也理不清头绪。只要稍微有点眉目,那个商人就又节外生枝。我打心眼里同情高尔什科夫,我的亲人,我为他难过。一个人丢了职业,其他地方觉得他不可靠又不接纳他,他坐吃山空,一点积蓄都花光了;案子又搁在那儿,一时难以解决;但人总是要活下去的,可偏巧这时候又不合时宜地生了个孩子,真是不凑巧,什么都要开销花费啊;儿子病了,要花钱,死了,也要花钱;他妻子有病,他也总是病病歪歪的:总之,他在受苦,苦不堪言!

不过,他说,他的案子不日可望得到顺利解决,现在这已毫无疑问。可怜,可怜,真是非常可怜啊,宝贝儿!我同情他,他受到牵连,被人遗忘,他在寻求保护,所以我要友善地待他。好了,再见,宝贝儿!基督与您同在,愿您健康,我亲爱的!每每想起您,都像是给我受伤的心灵敷上一层药,虽然我会为您而痛苦,可是为您受苦我会感觉轻松快乐。

您真正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9月5日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宝贝儿!

我在给您写信,可心绪不宁,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让我头晕目眩。唉,亲爱的,现在我要给您讲讲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我们说什么也料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不,我不相信我没有料想到,我全料想到了,这一切在我心中早有预感!前不久,我甚至在梦中还见过类似的事。

这就是发生的事,我要不加修饰、原原本本地讲给您听。今天我去上班,到了那里,我就坐下来抄写公文。您要知道,宝贝儿,昨天我也抄写了。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季莫费·伊万诺维奇走到我跟前,亲口对我说:“这是件等着急用的公文,您把它抄一遍,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要抄得整洁些、快些,还要仔细些,今天要送去签字。”我还得告诉您,我的小天使,昨天起我就一直精神恍惚,什么都不想看,又郁闷又苦恼,心里发冷,精神萎靡,满脑子全是您,我可怜的心肝!瞧,我就在这样的情绪下动笔抄写公文,抄得倒是清晰又工整,只是,我不知该如何给您描述得更确切些,我不知道当时是被鬼迷了心窍,还是命运在暗中捉弄,或者就该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竟然漏抄了整整一行字,结果文章的意思就只有上帝才能读懂了,简直不知所云。昨天公文就被耽搁了,今天才送到大人那儿去签字。可今天我还像没事时一样照着平常的钟点来上班,在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旁边坐下。应该让您知道,亲爱的,最近这段时间我开始变得比以前更加自惭形秽,更加羞于见人,对任何人看都不敢看一眼,只要谁的椅子嘎吱一响,我就会吓得半死。今天也是这样,我老实、安静地坐着,像刺猬一样蜷曲在椅子上,结果叶菲姆·阿基莫维奇(世上没有比他更爱挑刺的人)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大嗓门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怎么这么坐着,呜——呜——呜?”接着还扮了个鬼脸,逗得他和我周围的人都哄堂大笑,当然,都是在取笑我。他们笑我,笑得没完没了!我捂着耳朵,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我一向都是这样做,这样可以让他们快些停止取笑。突然,我听到一阵嘈杂忙乱声、奔跑声,我还听见——是不是我的耳朵听错了?有人在叫我,在找我,在叫杰武什金。我的心怦怦直跳,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怕什么,我只知道,我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害怕过。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叫的也不是我。但是他们又开始喊我,而且喊声越来越近,现在几乎就在我的耳朵上方喊:“杰武什金!杰武什金!杰武什金在哪儿?”我抬眼一看,叶夫斯塔菲·伊万诺维奇正站在我跟前,他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你快去找大人,快去!您抄的公文出了差错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可是一句话就足够了,不是吗,宝贝儿?一句话就把我吓得半死了,脸色发白,手脚冰凉,知觉全无。我是走着去的,但简直就像是半死不活地在挪动。他们领我穿过一个房间,又穿过一个房间,穿过第三个房间,大人的办公室就出现在眼前!当时我在想什么,我现在真的无法跟您说清楚。我只看到大人站在那里,而其余的人都站在他的周围。我好像没有向大人行礼,我忘了。我心里慌得厉害,嘴唇发抖,两腿也抖得厉害。这是怎么啦,宝贝儿?首先是因为我觉得很羞愧,我朝左边镜子里看了一眼,只是这么一看就让人发疯,我是一副什么形象呀;其次,我向来做事都让自己默默无闻,做得好像这世上没有我这个人似的,因而,大人未必知道我这个人存在。也许,他只是听说过机关里有个叫杰武什金的,但是从未有过亲密的接触。

大人火冒三丈地说:“您这是怎么搞的,先生!您的眼睛是干吗用的?文件正要用,还急用,您却把它搞砸了,您怎么能这样?”接着,大人又转过身去对叶夫斯塔菲·伊万诺维奇说了几句话。我只听到有这么几句:“玩忽职守!轻率鲁莽!惹了大麻烦!”我张口想说些什么,想请求原谅,但说不出口;想逃离开,却又不敢,就在这时……这时,宝贝儿,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羞愧得到现在都不好意思提笔把它写出来。我的一枚纽扣(见它的鬼吧),本来好好地连在我衣服上的一根线上,突然就从线上掉下来(显然,是我无意中碰到纽扣了),纽扣在地板上又蹦又跳,发出清脆的声音,骨碌骨碌一直朝前滚,这该死的纽扣,一直滚到大人的脚边,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大家都默不作声的当口!这就成了我的全部辩解、歉意、对问题的所有答复以及准备向大人禀明的一切!后果真是糟糕透顶!大人立即注意到我的外貌和衣着,我想起了我在镜子里看到的形象,我就冲上前去抓扣子!我真是愚蠢过头啊!我弯下腰,想把扣子捡起来,可是扣子不停地滚动、旋转,我怎么也抓不住它。总之,我笨手笨脚,丢尽了脸。当时,我觉得我连最后一点气力都没有了,一切、一切都消失殆尽!所有的尊严,整个人格都完全丧失!这时,我的耳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捷列扎和法尔多尼的声音,他们在嘀嘀咕咕。终于,我抓住了那枚纽扣。我挺直身子站起来,哪怕是个傻子,也该两手下垂,毕恭毕敬地站着!可是我却没有那样做,我努力地想把纽扣连到那根断线上,仿佛这样就可以粘牢似的,而且我还在微笑,我居然微笑着做这件事。大人起初将身子转了过去,而后又看了我一眼,我听见他对叶夫斯塔菲·伊万诺维奇说:“怎么这样?……您瞧瞧他这副模样!……他怎么啦!……他是什么人!……”唉,亲爱的,听听大人说的这些话:他怎么啦?他是什么人?我真是大出洋相啊!我听见叶夫斯塔菲·伊万诺维奇说:“平时倒没有注意过,无论在哪方面都没有发现过有什么不体面的行为,做人规规矩矩,本本分分,薪水是按数足额发放的……”“好吧,那就想办法减轻他的负担”,大人说,“允许他预支……”“已经预支了,听说已经预支薪水好长时间了。他的生活状况确实如此,有困难,不过,他品行端正,从没发现有什么不良的行为。”我的小天使,我浑身发热,像是在地狱的烈火中燃烧!我快窒息了!这时只听大人大声说:“好吧,赶快去重抄一遍。杰武什金,您过来,您再去重抄一遍,不要出错。你们听着……”说着大人便转身对其余的人分别做了不同的指示,他们接到任务后纷纷散去。大家刚刚离开,大人就急忙掏出钱夹,从里面抽出一张一百卢布的票子,说:“给您,我只能尽这点力,您自己看着花销吧……”说着,把钱塞进我的手中。我浑身一颤,我的天使,我整个灵魂都被震撼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想去握他的手,可是他涨红了脸,我亲爱的,我没有说半句假话,他居然抓起我卑贱的手握了握,真的抓起我的手握了握,好像我们是平等的,好像我和他同样都是将军。“去吧”,他说,“我只能做这些……只是别再抄错,而这次我们责任均摊。”

宝贝儿,现在,我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我想请您和费多拉向上帝祈祷,假如我有孩子的话,我也要吩咐他们这样做,不是为了他们的亲生父亲,而是为了大人向上帝祈祷,每天祈祷,永远祈祷。我还要说,宝贝儿,很郑重地说:“宝贝儿,请认真听我说,尽管在我们遭遇不幸的这些日子里,目睹着您的不幸,又看到我自己的低贱与无能,这种心灵的伤痛让我痛不欲生,但无论如何,我向您发誓,现在对我来说弥足珍贵的不是这一百卢布,而是大人亲自握了握我这个命如草芥的酒鬼的手。他的这番举动让我找回了自己,他的行为振奋了我的精神,我的生活会因此变得永远美好。我确信,尽管我在至高无上的主面前是个罪人,但是我祝福大人幸福、平安的祈祷一定会传达到他的宝座!……”

宝贝儿,现在我心乱如麻,激动难安!我的心在狂跳,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我自己不知怎么的浑身乏力。我要给您送去四十五卢布,二十卢布给房东太太,我自己留三十五卢布。我要用二十卢布添置衣物,另外十五卢布供日常生活开销。早上的这些感受一直在震撼我的心灵,我要躺一会儿。我整个人表现得很平静,很镇定,但是我的心在隐隐作痛。我能听见,在胸膛深处,我的心在颤抖、在跳跃。我要去找您,只是现在我依然陶醉在种种感受之中……上帝会看到这一切,我的宝贝儿,您是我最宝贵、最心爱的人!

您当之无愧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9月9日

我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我的朋友,您能遇上这么幸运的事,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也非常敬重您上司的高尚品德。这样一来,您就可以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稍微缓和一下了!只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乱花钱了。您要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尽可能省吃俭用。从今天起,您要开始多少攒点钱,时常攒点,以防日后又突然遭遇不幸的事。关于我们,看在上帝的分上,您不用再操心了。我和费多拉勉强能过下去,您何必要送给我们这么多钱呢,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们根本就不需要,我们的钱已够我们花销。的确,我们不久会需要一笔钱从这个住处搬出去,但是费多拉有希望收回一笔已经借出去很久的欠款。可是我还是给自己留下了二十卢布以备急用,余下的退还给您。您要节省着花,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再见,安心好好过日子吧,祝您身体健康,心情愉快。我本来想多给您写几句,可是我感觉非常疲劳,昨天一整天我都没有从床上起来。您答应来看我,这做到很好。请一定来看看我,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瓦·多

9月10日

我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恳求您,我亲爱的,恳求您不要在我感觉无比幸福,对一切都心满意足的时候离开我。我亲爱的!您不要听费多拉的话,您希望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要好好表现自己,单是出于对大人的敬重,我也要规规矩矩地做人。我们又可以幸福地通信了,我们可以互相倾吐衷肠,分享喜悦,表达彼此的挂念。假如还有挂念,我们两人就一起生活吧,我们会和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我们还会读点文学作品……我的小天使!我命运中的一切都在发生改变,都在朝好的方向改变。房东太太也比以前通情达理了。捷列扎变聪明了,甚至于法尔多尼也变得伶俐了。我和拉塔扎耶夫已和好,我心里高兴就主动跑去找他了。他的确是个好人,宝贝儿,那些说他的坏话都是胡诌。我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一切都是恶意诽谤,他压根没有打算写我们的事情,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还给我读了一段他的新作,至于那时他称我为洛夫拉斯,那根本不是什么骂人的话或不雅的称呼,他给我解释说这个词是一字不落地从外语音译过来的,意思是“机灵的小伙子”,如果说得更漂亮一些、更规范一些,那就是“不可等闲视之的小伙子”——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其他含义!这是毫无恶意的玩笑,我的小天使,可是我这个无知识的人因一时糊涂竟生起气来,现在我已经向他道了歉……今天天气真好,瓦莲卡,真是个好天气。的确,早晨下过蒙蒙细雨,那毛毛雨好像是从筛子里筛下来似的,可是这毫无关系,空气反而因此变得清新了些。我去买靴子了,买了一双非常好的靴子;我逛了涅瓦大街,读了《蜜蜂》。对了,有一件重要的事我忘了告诉您。

您瞧,是这么回事。

今天清晨我和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阿克谢季·米哈依诺维奇攀谈,我们谈到了大人。瓦莲卡,您知道吗,大人不光是对我一个人这样仁慈,施加恩惠,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有一颗善良的心,在许多地方,人们都对他交口称赞,并常常留下感激的泪水。他抚养过一个孤儿,还操持她的终身大事,把她嫁给一个有名的人,一个在大人手下做一些特殊事务的文官;他把一个寡妇的儿子安排在一个机关工作,并给予多方照顾。宝贝儿,我觉得我有义务做点微薄的贡献,我要向所有的人宣扬大人所做的善事,我要毫无隐讳地讲述事情的经过,收起自己的害羞心理。在这种时候还谈什么害羞,讲什么自尊心呢!我只需要大声地宣扬大人的高尚行为!我讲得很吸引人,讲得激情澎湃,我没有脸红,相反,我觉得自豪,为自己能够讲出这一切而自豪。所有的事我都讲了(只是关于您的情况我谨慎地避而不谈,宝贝儿),我讲到了我的房东太太,讲到法尔多尼、拉塔扎耶夫,还提到了靴子,还有马尔科夫——统统都讲了。有人在那里相视而笑,是的,他们都在那儿相视而笑。他们一定是在我的衣着上发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或者是笑我的靴子——一定是笑我的靴子。他们这么做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因为他们都还年轻,或者因为他们都很富裕。他们没有坏心眼,也不可能刻薄地嘲笑我所讲的内容,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嘲笑我讲的那些关于大人的话,您说对吗,瓦莲卡?

直到现在我似乎还是不能静下心来,宝贝儿,所发生的这些事对我触动太大了。您那儿还有柴火吗?可别着凉了,瓦莲卡,您容易得感冒。唉,我的宝贝儿,您那些忧伤和焦虑让我很难受。我要向上帝祈祷,为您向上帝祈祷,宝贝儿!还有,您有没有长筒羊毛袜,有没有暖和点的衣服?多多保重,我的宝贝儿,如果您那里需要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您千万不要让我难过,直接来找我。现在,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您不用再为我担心,未来的一切会是光明与美好的!

过去的那段日子真是让人郁闷啊,瓦莲卡!好在它已经成为历史!岁月轮转,再过几年,我们也会为这段时间叹息。我记得自己年轻时的岁月,那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有时连一个戈比也没有,又冷又饿,可是心里总是高高兴兴的,就是这个样子。早晨走在涅瓦大街上,看到一张漂亮的脸蛋,那一整天就会感觉幸福无比,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宝贝儿!活在世上真好,瓦莲卡!尤其是生活在彼得堡。昨天我含着泪在上帝面前忏悔,祈求上帝宽恕我在这段忧伤岁月中所犯下的种种罪过——怨天尤人、思想散漫、寻衅滋事、言辞偏激。在祈祷的时候我一直想着您,内心非常感动。我的小天使,您是唯一使我变得坚强的人,只有您总是在安慰我,给我忠告与指点,对此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宝贝儿!听说,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衣服在卖,我要去看看。再见吧,小天使,再见!

您忠心耿耿的马卡尔·杰武什金

9月11日

尊敬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我内心极度不安,请您听听我们这儿发生的事吧。我预感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请您来判断一下。我珍贵的朋友,贝科夫先生在彼得堡,费多拉遇见了他。他乘着车,吩咐车子停下,亲自走到费多拉跟前,问她住在哪儿。刚开始费多拉没有告诉他,他却冷笑着说,他知道谁住在她那儿(显然,安娜·费多罗夫娜把什么都对他说了)。费多拉顿时就忍不住了,当街就开始数落起他,谴责他,说他是一个不道德的人,说他是造成我一切不幸的根源。他回答说,当一个人一无所有时,毫无疑问就是一个不幸的人。费多拉对他说,我本来可以靠干活儿养活自己,可以嫁人,再不然可以随便找个工作做做,可是现在我的幸福已永远失去,何况还生着病,我快要死了。对此他说我还太年轻,脑子里总是胡思乱想,连我们的美德也黯然无光(他的原话)。我和费多拉都以为他不知道我们的住处,可是昨天我刚去中心商场买东西,他突然进了我们的房间,他似乎是故意趁我不在家才来的。他向费多拉询问了很长时间,打听我们的生活状况,还仔细看了我们房内的一切,看了我做的针线活,最后他问道:“你们认识的那个文官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时恰巧您从院子走过,费多拉就把您指给他看,他看了看,冷笑了一声。费多拉请求他离开,对他说我由于伤心,身体已经不好,要是再看到他在我们这儿,一定会非常不开心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他之所以来,是因为无事可做,另外,他想给费多拉二十五卢布。费多拉当然不肯拿。这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来我们这儿?我不能理解,他是从哪儿得知我们的情况的,我真猜不透。费多拉说,她的小姑子阿克西尼娅常到我们这儿来,她认识洗衣女工纳斯塔西亚。纳斯塔西亚的堂兄在一个机关里做看门人,恰巧安娜·费多罗夫娜的侄子也在那个机关工作,那些流言蜚语是不是就这样传出去的呢?不过,很可能是费多拉搞错了。我们不知道该想什么辙。难道他还会来找我们!单是这个想法就让我心惊肉跳!昨天费多拉告诉我这些情况的时候,我简直吓坏了,差点没晕倒。他们要干吗?我现在不想理会他们!他们缠着我这个苦命人干什么!唉,我现在真是害怕,总是在想,万一贝科夫就在这一刻进来了,我该怎么办呢!命运会给我做什么样的安排呢?看在上帝的分上,您现在就来看我吧,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来吧,看在上帝的分上,来吧。

瓦·多

9月15日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宝贝儿!

今天我们这儿发生了一桩无法用言语来解释清楚、出人意料的悲惨事件。我们的苦命人高尔什科夫(我需要给您讲明白,宝贝儿)已被证实无罪,案子早就有了结果,今天他是去听最终判决。对他而言,这件案子的结果十分圆满,原来指控他玩忽职守、草率对待工作的过错一律不予追究,并判他可以从商人那儿获得一笔可观的款项,这样他的生活境况会有很大的改善,名誉得到恢复,污点被洗刷干净,一切都变得好起来。总之,一切都如愿以偿。今天下午三点时他回到家中,脸色很不好,白得像张纸,嘴唇在发抖,可是脸上却挂着笑容。他拥抱了妻子和孩子。我们大家去他家向他道贺,这让他十分感动,他朝着各个方向鞠了鞠躬,和我们每个人都握了好几次手。我甚至觉得他的个头变高了,腰板也挺直了,连眼角的泪水也都没有了,可怜的人,激动成这样。他在一个地方不能够站定两分钟,手里不停地拿起东西又放下,然后又拿起,又放下,一直不停地微笑并鞠躬,坐下去,站起来,又坐下去,嘴里嘟囔着,只有上帝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说:“我的名誉,名誉,好名声,我的孩子们。”他就这样说着,甚至还哭了起来。我们大多数人也都跟着留下了眼泪。看得出,拉塔扎耶夫是想给他鼓劲,便说:“什么名誉啊,老兄,一个人若连饭都吃不上,名誉还有什么用;钱,老兄,钱才是最重要的,您要为这个感谢上帝啊!”说着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觉得高尔什科夫生气了,但他没有直接表示出自己的不满,只是用异样的目光看了看拉塔扎耶夫,并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拨开。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宝贝儿!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性格,就比如说我吧,我高兴的时候就不会表现出傲慢的神情。您要知道,我亲爱的,一个人有时表现出过于拘谨、过分谦卑,这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心地善良,心肠也太软……但是,话说过来,这事与我无关!“是啊,”他说,“钱是好东西,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后来,我们在他屋里的时候,他就一直在重复那句:“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的妻子订了一桌丰盛可口的午餐,房东太太亲自下厨做菜,我们的房东太太多少也算是一位善良的人。开饭前高尔什科夫一直坐立不安,串东家,走西家,也不管别人有没有邀请他,他就顾自走进去,笑一笑,在椅子上坐下,随便说点什么,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就走了。到了海军准尉家,他甚至直接拿起桌上的扑克牌,大家就请他坐下玩,正好三缺一。他打啊,打啊,乱打一通,打了三四把就又不打了。“不打了,”他说,“我就是随便玩玩,随便玩玩。”说着就离开了。在走廊里遇见了我,握着我的手,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神情古怪,握了握我的手,就又走开了。他一直在笑,但是笑得让人感觉难受,笑得不自然,有些僵硬。他的妻子高兴得直掉眼泪,一家人高兴得像过节似的。他们很快就吃完了午饭,午饭后,他对妻子说:“您听我说,亲爱的,我要去躺一会儿。”说着就躺到床上,他将女儿叫到跟前,把手放到女儿的头上,久久地抚摸着孩子的小脑瓜,然后又转身对着妻子说:“彼坚卡怎么啦?我们的彼佳,彼坚卡呢?……”妻子画了个十字,回答说彼坚卡已经死了。“是的,是的,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彼坚卡现在已经在天国了。”妻子发现他有些不对劲,以为是眼前发生的一切对他刺激太大,便对他说:“您还是睡会儿吧,亲爱的。”“是的,好吧,我现在就睡……稍微睡一会儿。”说完他又转过身去躺了一会儿,后来又转过身来。他想说些什么,妻子没有听清楚,便问他:“您说什么,我亲爱的?”可是他没有回答。她等了一会儿,以为他睡着了,便出门去房东太太那儿呆了个把小时。一个小时之后,她返回家中,看到丈夫没有醒,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以为他还在熟睡,就坐下来干点活儿。她说,她大约干了半小时的活,脑子里胡思乱想,至于想的什么内容,她现在不记得了,只是,她说想事情想得把丈夫都忘了,突然,一种恐慌不安的感觉把她惊醒,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让她心悸,她朝床上看了一眼,发现丈夫还是照原来的姿势躺着,她走到床前,掀开被子一摸,丈夫的身子已经冰凉,他死了。宝贝儿,高尔什科夫死了,突然死亡,就像被雷击致死!他怎么会死——只有上帝知道。这件事令我非常沮丧,瓦莲卡,直到现在我还无法镇静下来。简直不敢相信,一个人怎么会好端端地就死了,真是命苦啊,这个可怜的高尔什科夫!唉,命啊,苦命啊!他的妻子受到如此惊吓,痛哭流涕,他的小女儿不知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家里乱成一团,还要来验尸……我已经不能再给您讲下去了,真是可怜,唉,太可怜了!想想还真叫人痛心,谁都说不清在哪天哪个时候……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

您的马卡尔·杰武什金

9月18日

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小姐!

我急于要告诉您,我的朋友,拉塔扎耶夫为我在一位作家那里找到一份活计。有一个人来找他,给他带来厚厚的一摞手稿——感谢上帝,要干的活儿真不少。只是字迹太不清晰,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去做,他们还要求尽快抄完。不知为何,稿子总是写那些似乎叫人看不懂的东西……工钱约定是每页四十戈比。我写信就是为了告诉您,亲爱的,我现在马上就会有额外的收入了。好了,现在再见吧,宝贝儿,我马上要投入工作了。

您忠实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9月19日

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亲爱的朋友!

已经有三天什么都没有给您写了,我的朋友,因为有许多烦心的事困扰着我,让我很担心。

前天,贝科夫又来找我了。当时我一个人在家,费多拉出去了,我给他开的门。——看见他,我吓坏了,站在原地两腿动弹不得,我感觉自己的脸煞白。他走了进来,像平常一样哈哈大笑着,拿过一把椅子就坐了下来。我好大一会儿没能回过神来,最后我坐到一个角落干起活来。他很快也不笑了,好像是我的样子把他吓住了。最近这段时间我瘦得厉害,脸颊和眼睛都深陷下去,脸也白得像张纸……的确,一年前认识我的人现在很难认出我来了。他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最后又变得开心起来。他说了句什么,我记不清我是怎样回答他的了,但是他又笑了起来。他在我这儿坐了整整一个钟头,和我谈了许多事情,问这问那,最后,临走之前,他握着我的手说(我将他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您):“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这话只能在我们之间说,您的亲戚,我的老熟人、老朋友安娜·费多罗夫娜是一个卑鄙的女人(在这儿他还用了一个难听的字眼来形容她),她把您的表妹引入歧途,又把您给毁了。就我而言,我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也很卑劣,不过这应该属于平常事。”说到这儿他又拼命地大笑起来。然后他强调说,他不善言辞,那些他必须做出解释的以及高尚的责任感不允许他避而不谈的主要内容他都说了,其余的都三言两语一带而过。这时他说他要向我求婚,他认为他有责任恢复我的名誉,他说他很富有,婚礼后要把我带回草原上他的农庄,他要在那里打野兔,再也不回彼得堡,因为彼得堡让他觉得很厌烦。在彼得堡,据他自己说的,有一个不成器的侄子,他发誓要取消他的继承权,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才向我求婚。也就是说,他希望有一个合法的继承人,这是他求婚的主要原因。接着他又说,我的生活太贫苦,住在这样简陋的小房子里不生病才怪;又预言说我在这儿再住上哪怕一个月,我准会把命送掉。他说彼得堡寓所条件都很差,最后他问我是否需要什么。

我对他的求婚感到很震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哭了起来。他把我的眼泪当作是对他的感激,就对我说,他一直相信我是一位善良、懂感情、有学问的姑娘,这次也是在详细了解我现在的为人品行之后,才下决心向我求婚的。说到这儿,他还详细询问了您的情况。他说,所有情况他都听说了,知道您是一位品德高尚的人,就他而言,他不想欠您的情,问我五百卢布够不够偿还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向他解释说,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是无法用金钱来报答的。他却对我说,这都是无稽之谈,全是小说中才有的事情。他说我还年轻,喜欢读诗,而小说会害了年轻的女孩子,书只会使人道德败坏,他对任何书都不能容忍,建议我等活到他那个年纪再来评价他人。“到那个时候,”他又加了一句,“您才会识人。”接着他说,希望我好好考虑他的求婚,假如我没经过深思熟虑就迈出这么重要的一步,他会感觉非常不愉快的。他还补充说,轻率和激情会毁了没有经验的年轻人,但是他非常希望从我这儿得到满意的答复,否则,他只得在莫斯科娶一位商人的女儿,因为,他说:“我已发誓要取消那个不成器的侄子的继承权。”他硬把五百卢布放在我的绣架上,说让我买糖果。他说,到了乡村我会发胖,胖得像圆饼,我到了他那儿要啥就会有啥。他还说他现在非常忙,整天为了事务东奔西跑,现在这是偷空来看我,说完他就走了。我考虑了很长时间,翻来覆去地想,内心很痛苦,但最终我下定了决心。我的朋友,我要嫁给他,我应该同意他的请求。如果说还有谁能够让我洗刷耻辱,恢复名誉,将我从贫穷、困苦中解脱出来,使我将来不再遭受不幸,那这个人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对于将来我还能期望什么,我又能向命运祈求什么呢?费多拉说,不应该弄丢唾手可得的幸福,在当前的情况下,还有什么能被称为幸福呢?至少我目前找不到其他的出路了,我珍贵的朋友。我该怎么办呢?我老是这样干活把身体都弄垮了,我已不能长时间地干活了。到社会上工作——我会痛苦不堪,而且也很难让别人感到满意。我天生多病,因此会永远成为别人的累赘。当然,我现在要去的地方也不是天堂,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的朋友,我又能怎么办呢?我还有什么选择吗?

我不是在征询您的建议,我要独自一人想清楚这事。您现在看到的已经是不再更改的决定,我也会尽快把这个决定通知贝科夫,他正在催促我作出最后的决定。他说,他有事要办,不能再等,他必须离开,不能因这种小事而耽搁。只有上帝知道我会不会幸福,我的命运掌控在他神圣而又莫不可测的鼓掌中,但是,我已经拿定了主意。听说贝科夫为人善良,他会尊重我,也许,我也会尊重他,对我们这样的婚姻还能有什么奢望呢?

我把一切都告诉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相信,您会理解我的苦楚。不要试图让我放弃我的决定,您的努力会白费,请您在心中斟酌斟酌迫使我这么做的根源。起初我十分惊慌,现在我内心平静多了,将来会怎样,我不知道。该怎样就怎样吧,听天由命!……

贝科夫来了,只能就此搁笔。还有很多话想对您说。贝科夫已经到门口了!

瓦·多

9月23日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宝贝儿!

宝贝儿,我赶忙给您回这封信,是因为我急于要告诉您,我很惊讶,一切好像都不大对劲……昨天我们埋葬了高尔什科夫。是的,瓦莲卡,是这样,贝科夫做得很体面,只是,我亲爱的,您看,您就这么同意了?当然,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就是说,这里一定有上帝的旨意。当然,天意既能给人幸福,也是不可预知的。命运也是如此,它们原本都是一样的。费多拉也赞成您。当然,宝贝儿,您就要得到幸福了,您会称心如意的,我亲爱的心肝,我的小天使——不过,您看,瓦莲卡,这事怎么就来得这么快呢?……是啊,有事……贝科夫先生有事要办——当然,谁没有事呢?他当然也会有事……他从您那儿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他了。他长得仪表堂堂,可以说是十分出众的男子汉,不过这一切似乎总有些不对劲,问题不在于他是不是仪表堂堂,而是我自己不知怎么的心中茫然不知所措。我们以后将怎样通信呢?我,我独自一人留下又该怎么办呢?我,什么都反复考虑过了,我的小天使,像您在信中对我说的那样,我设身处地考虑了种种原因。我已经抄完了第二十页,哪知会忽然发生这样的事情!宝贝儿,您就要走了,那您应该需要买各种各样的东西,买各式鞋子、衣服,而我正好在豌豆街上有一家熟悉的商店,还记得吗,我曾经跟您提过它。啊,不行!您是怎么啦,宝贝儿,怎么啦!要知道您现在还不能离开,根本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要知道您还需要买许许多多的东西,需要添置一辆马车。再说,现在天气这么差劲,您瞧瞧,瓢泼大雨,还那么潮湿,而且……还有,您会冻着的,我的小天使,您的小心窝会着凉的!您怕见生人,可您还要走,而我独自一人留在这儿又该靠谁呢?费多拉还说什么极大的幸福在等待着您……这个刁婆娘是想把我毁掉。今天您去做晚祷吗,宝贝儿?如果可以,我想去看您。宝贝儿,说您是一个有学识、有教养、懂感情的姑娘,这句话很正确,非常正确,只是,最好还是让他去娶商人的女儿吧!您是怎么想的呢,宝贝儿?最好还是让他娶商人的女儿!我要去找您,我的瓦莲卡,天一黑,我就到您那儿呆上个把钟头。现在您是在等贝科夫吧,等他一走,那就……等着我,宝贝儿,我这就去……

马卡尔·杰武什金

9月23日

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的朋友!

贝科夫先生说,我必须得有三打荷兰亚麻布衬衫,因此需要尽快找到几个女裁缝来做两打衬衫,我们的时间很紧。贝科夫先生在生气,他嘟囔说,这些破衣烂衫的事儿还真是麻烦透顶。五天后我们举行婚礼,婚礼后的第二天我们就动身离开这里。贝科夫先生很着急,他说,没必要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浪费太多的时间。我忙得累坏了,几乎站不住了。事情实在太多,说真的,要是这些事一件都没有就最好了。还有,我们这儿丝质花边和钩花花边不够,还要去买一些,因为贝科夫先生说不希望他的妻子穿得像个厨娘,他希望我一定要“把所有的地主太太比下去”,这是他亲口说的。所以,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请您到豌豆街希丰太太那儿去一趟,一是请她派几个女裁缝到我们这儿来,二是烦劳她亲自来找我一趟。今天我病了,我们的新房子很冷也很乱。贝科夫先生的姑母年事已高,呼吸都很困难,我担心她会在我们动身离开之前就去世,可是贝科夫先生说没有关系,说她会好起来的。我们家里乱极了。贝科夫先生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因此只有上帝知道他的那些仆人都跑到哪儿去了。有时,只有费多拉一人服侍我们,照顾贝科夫起居的那个仆人也已经三天三夜不见踪影了。贝科夫先生每天早上来,总是发脾气,昨天还动手打了这所房子的伙计,为此还和警察闹起了不愉快……连给您送信的人都没有可派的,我就通过邮局寄给您吧。啊!差点儿忘了最重要的事:请您告诉希丰太太,要她务必把丝质花边换掉,要和昨天的花样匹配才行,并让她亲自来我这儿一趟,把新挑选的花样拿给我看看。您还要告诉她,关于那件薄上衣我改变主意了,要用钩针绣。还有,手帕上的花体字母要用锁针绣法,您明白了吗,要用锁针绣,而不是平针绣,您千万要记住啊,用锁针绣法!还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转告她,短披肩上的那些小叶子要绣得凸显出来,带子和衣襟要镶细边,还有领子要滚花边或者加宽宽的荷叶边。请您转告她这些,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您的瓦·多

9月27日

我觉得很惭愧,总是把自己的这些事托付给您,让您受累,前天您就跑了整整一个上午。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家里乱七八糟的,我自己的身体又不好,您就别怨我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是多么苦恼烦闷啊!唉,未来会怎么样,我的朋友,我亲爱的善良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害怕去想象未来,我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人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地过着日子。——又及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的朋友,今天对您说的那些事千万别忘掉。我总在担心,担心您会弄错什么事。您要记住,要用锁针绣法,而不是平针绣法。——又及

瓦·多

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小姐!

您交办的事情已经完成。希丰太太说,她自己已经在考虑用锁针绣法,这样会看上去体面些,是不是?我可不懂,我一点儿也不懂。还有,您在信中说到荷叶边,她也提到荷叶边,只是,宝贝儿,关于荷叶边我忘了她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她讲了很多,这个讨厌的婆娘!她究竟说什么来着?反正她自己都会对您说的。我的宝贝儿,我累坏了,今天我都没有去上班。只是您,我亲爱的,没有必要感到无望。为了能让您放心,我准备跑遍所有的商店。您信中说不敢展望未来,今天六点多您就会得知一切,希丰太太会亲自到您这儿来,因此,您不必感到无望,要充满希望。宝贝儿,或许一切都被安排妥当,一切都会好转——就是这样。现在我老是想着那该死的荷叶边的事——唉,这荷叶边,烦人的荷叶边!我真想跑去找您,小天使,真想去,一定要去。我已经两次走到你们家大门口。都是那个贝科夫,我是想说,贝科夫先生总是那么生气的样子,因此也就有点那个……好了,不提这些了!

马卡尔·杰武什金

9月27日

仁慈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现在跑去找一下珠宝商,告诉他,珍珠耳环和绿宝石耳环不要做了。贝科夫先生说东西太贵,贵得买不起。他很生气,说我们这是从他的口袋中掠夺钱财;昨天他还说,要是事先知道会有这么一大笔开销,那他就不结这个婚了;他说,我们一结婚就离开,不再宴请客人,让我不要指望应酬、跳舞什么的,说现在离喜庆的日子还远着呢。他就是这么说的!可是上帝看得见,我没有要这些东西!一切都是贝科夫先生自己安排的。我一句话也不敢回他,要知道他的脾气很暴躁。今后我该怎么办!

瓦·多

9月28日

我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那个珠宝商说:同意。一动笔就想跟您说说我自己的事。我病了,病得不能从床上起来。现在正是忙碌、需要奔波的时候,我却感冒了,真见鬼!我还要告诉您,我的不幸不仅仅限于此,大人又变得严厉起来。他很生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的气,对他大喊大叫,最后累得筋疲力尽,可怜的人。这就是我要告诉您的一切。我本来想再写点什么,但是又怕给您添麻烦。要知道,宝贝儿,我这个人又笨头脑又简单,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也许,您那里还有什么事——好了,不谈这些了!

您的马卡尔·杰武什金

9月28日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亲爱的!

亲爱的,我今天看见费多拉了。她说你们明天就要结婚,后天就离开,还说贝科夫先生已经租好马车。关于大人的事我已经告诉过您,宝贝儿。还有,豌豆街上那家商店的账单我已经核对过,账单都对,就是太贵。只是,贝科夫先生为什么要对您发脾气呢?算了,祝您幸福吧,宝贝儿!要是您能过得幸福,我会很高兴,是的,会很高兴。我本来要去教堂的,宝贝儿,但我去不成了,我的腰疼。我老是想着写信的事,今后谁能帮我们传信呢,宝贝儿?是的,您对费多拉慷慨相助,是做了件好事,亲爱的,这件事您做得非常好,是件大好事!为了这每一件好事,上帝都会赐福给您。做好事不会没有好报,善行永远会得到上帝公正的奖赏,不过迟早而已。宝贝儿,我有好多话想写信告诉您,希望就这样一钟头、一分钟地写下去,不停地写下去!在我这儿还留有您的一本书《别尔金小说集》,宝贝儿,您就把它送给我吧,不要从我这儿拿走。这倒不是因为我十分想读它;您自己也知道,宝贝儿,冬天就要来了,冬夜漫长,令人百无聊赖,到时候我就可以读读它。宝贝儿,我要从我现在的住所搬到您原来的旧居,并从费多拉手中租下它,现在我无论如何都和这个忠实的女人分不开了,何况她又是那么勤劳。昨天我去仔细看了您那间腾空的房子,在屋角,原封不动地摆放着您的绣架,绣架上还有您的绣品。我仔细看了您的绣品,那儿还留着各色各样的碎布头。您用我的一封短信绕了一些线,在小桌子上还找到几张纸,有一张上面写着:“仁慈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正急于”——就只有这些。显然,信正写到最有趣的地方却被别人打断了。屏风后面的角落里放着您的小床……我心爱的人哪!好了,再见吧,再见。看在上帝的分上,接到信后请尽快给我回信,随便写些什么都行。

马卡尔·杰武什金

9月29日

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珍贵的朋友!

一切都已办妥!我的命运已被决定。我不知道它会是什么样的,但我只能顺从上帝的旨意。明天我们就要离开了。我最后一次和您告别,我珍贵的朋友,我的恩人,我的亲人!不要为我伤心,您要幸福地生活,要记着我,上帝会保佑您的!我会常常想起您,为您祈祷,这段时间也到此结束。在对过往的回忆中能带进新生活的快乐的事情很少,因此,对您的回忆就显得弥足珍贵,您在我心中也愈感珍惜。您是我唯一的朋友,在这里,只有您一个人爱我。要知道,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您有多爱我!我的一个微笑、一行书信都能让您觉得幸福,现在您却不得不和我分开。您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可怎么办!您留在这里能依靠谁,我善良、珍贵、唯一的朋友!我把那本书、绣架和刚开个头的书信留给您,当您读这已开了头的几行书信时,您可以把下面没写出的内容想象成您希望从我这儿听到或是读到的任何话语,任何我曾经写信对您说过或是到现在也没说过的话语!您要记住您可怜的瓦莲卡,她曾经那么深深地爱过您。您的所有信件我都留在费多拉的五斗柜最上面的抽屉里。您写信说您病了,可是贝科夫先生今天哪儿都不让我去。我会给您写信的,我的朋友,我向您保证,但是以后会发生什么,就只有上帝知道了。那么,我们现在就要永别了,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我的亲人,永别了!……哦,我现在多么想拥抱您啊!再见吧,我的朋友,再见,再见。您要幸福地生活,要身体健康。我会永远为您祈祷。哦,我是多么忧伤啊!我整个灵魂都感觉到压抑与痛苦。贝科夫先生在叫我。

永远爱您的瓦·多

现在我的心头满是泪水,泪水充盈……它令我窒息,撕碎了我的心。再见吧。

上帝啊!我是多么伤悲!

记住我吧,记住您可怜的瓦莲卡!——又及

宝贝儿,瓦莲卡,我亲爱的,我珍贵的人!

他们要把您带走,您要走了!他们要把您从我这儿带走,还真不如把我的心从我的胸膛里剜出来!您怎么能这样!您明明在哭泣,却还要离开?!我刚收到您的来信,满纸泪痕,可见您并不想走,是他们硬要带您走,可见您舍不得我,您爱我!今后您要和谁在一起生活,又过什么样的生活呢?在那里,您的心会苦闷忧伤,会凄凉冷清。苦闷会吸干您的心血,忧伤会把您的心撕成两半。您会在那里死去,会被人埋进那潮湿的泥土里,没有人为您哭泣!贝科夫先生只会顾着打野兔……唉,宝贝儿,宝贝儿!您怎么能作出这样的决定,您怎么能下决心走这一步?您这是在做什么,在做什么,您怎么对自己做出这种事!要知道,在那里,他们会把您送进坟墓,他们会把您折磨死,我的小天使。要知道您柔弱得像根小小的羽毛,宝贝儿!我又在哪儿呢?我这个傻瓜怎么光顾看热闹呢!我明明看出这是小孩子在瞎胡闹,是小孩子的脑瓜儿出了毛病!我本该毫不客气地加以阻止——可是没有,我这个傻瓜简直愚蠢透顶,我什么也没想,什么也看不见,仿佛这事很对,仿佛这事跟我毫不相干,居然还为了荷叶边跑前跑后!……不行,瓦莲卡,我要起来;也许,到明天我的身体会好起来,这样我就能够起床了!……宝贝儿,我要扑到车轮底下,我不放您走!啊,不行,这又算怎么回事?我没有权利这样做。我要和您一起走,如果您不带我走,我就跟在您的马车后面跑,我要拼命地跑,直到跑断气。还有,您是否知道,您要去的那个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宝贝儿?您大概是不清楚的,那就让我告诉您吧!那里是草原,我亲爱的,是草原,光秃秃的草原,就像我的手掌一样光秃秃!那里的婆娘麻木无情,那里的男人没有受过教育,常常喝多酒。现在这个时节,那里树上的叶子已经纷纷落下,总是在下雨,冷飕飕的——可是您却要到那里去!当然,贝科夫先生在那里有事可做,他可以去打野兔,而您呢?您想做个地主太太吗,宝贝儿?您看看您自己,您像地主太太吗?……事情怎么会这样,瓦莲卡!今后我将给谁写信呢,宝贝儿!是啊!您要仔细考虑考虑,今后我将给谁写信?我再叫谁宝贝儿?我用这么亲昵的称呼去叫谁?以后我又到哪儿才能找到您呢,我的小天使?我会死的,瓦莲卡,一定会死去,我的心承受不了这种不幸!我爱您,如同爱上帝的光辉,如同爱亲生女儿;我爱您的一切,宝贝儿,您是我的亲人!我只为您一个人而活!无论是工作、抄文件,还是来回奔波、散步,并将自己所见所思倾诉于纸、写成情深意切的书信,所有这一切我都乐于去做都是因为您,我的宝贝儿,就住在这里,在我的对面,离我很近。您大概不清楚这些情况,可是一切确确实实就是这样!您听我说,宝贝儿,您再考虑考虑,亲爱的,您要离开我们,这怎么能行呢?我亲爱的,您不能走,不行,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走!何况外面正下着雨,而您的身体本就虚弱,您会着凉的。您的马车会被淋湿,一定会被淋湿。您一出城门,马车就可能会坏掉,好像故意坏掉似的。要知道,在彼得堡这儿,马车的质量令人堪忧!这些马车制造匠我都认识,他们只能制作些模型、玩具之类的东西,就是这些东西也做得不结实,我发誓,他们造不出结实的东西!宝贝儿,我要跪在贝科夫先生的面前,向他说明,向他说明一切!而您,宝贝儿,也要跟他说清楚,跟他说清楚道理!您要告诉他,说您要留下来,您不能走!唉,为何他不在莫斯科娶个商人的女儿呢?该让他在那里娶个商人的女儿才对!他若娶个商人的女儿会更好,也更适合他,要适合得多,其中的道理我很明了。我要能把您留在身边该多好啊!宝贝儿,这个贝科夫对您来说算是什么呢?他怎么就突然让您觉得很可爱了呢?也许,是因为他总给您买荷叶边吧,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可是,荷叶边算得了什么呢?它又有什么用呢?它,就是个无用的东西!我们的交谈话题是关于人的生命,而荷叶边,宝贝儿,只是一块破布而已,荷叶边就是一块破布。等我领到薪水,我亲自给您买荷叶边,买许多荷叶边;宝贝儿,我认识一家小店铺,只是您要等我领到薪水,我的小天使,瓦莲卡!唉,上帝啊,上帝!可是您却一定要和贝科夫先生去草原,而且是一去不复返!唉,宝贝儿!……不,您还得给我写一封信,告诉我一切情况,您离开这里到了那儿,就从那儿给我写信。不然的话,我的小天使,这就是最后一封信了!这样不行,这封信不能成为最后一封信!这封信怎么就突然无可挽回地成为最后一封信了!这样不行,我要写信,您也要写……否则的话,我的文笔现在刚有些像样……唉,我亲爱的,还谈什么文笔!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什么也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不想再看一遍,也不会再做文字上的修饰,我只是一门心思在写,只想多给您写一些……我亲爱的,我的亲人,我的宝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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