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分钟(对坐在桌子上的小保罗-董贝来说,这似乎是一段无穷无尽的时间)之后,布林伯博士回来了。博士的步伐庄严,有意使那颗幼稚的心灵留下严肃的感觉。这类乎一种行军;但是当博士伸出他的右脚的时候,他沉着地围绕着他的脊椎轴心,以半圆形的拐步转向左脚;而当他伸出左脚的时候,他又以同样的姿态转向右脚。因此,他每迈出一步,似乎都要看一下周围,仿佛在说,“有谁肯行个好,向我指出,有哪个学科,在哪个方向,我还没有得到知识的?我想未必有吧。”
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跟布林伯博士一道回来。博士把他新来的小学生从桌子上举出以后,把他交给了布林伯小姐。
“科妮莉亚,”博士说道,“董贝首先交给你管。培养他吧,科妮莉亚,培养他吧。”
布林伯小姐从博士的手中接过了她年幼的弟子;保罗觉得那副眼镜正在打量他,就低下了眼睛。
“您几岁了,董贝?”布林伯小姐问道。
“六岁,”保罗回答道。当他偷偷地向这位小姐看一眼的时候,他奇怪,她的头发为什么不像弗洛伦斯的那么长,她又为什么像一个男孩子。
“您对拉丁语语法知道多少,董贝?”布林伯小姐问道。
“一点也不知道,”保罗回答道。他觉得这个回答在布林伯小姐的感觉上引起了震惊,因此就抬起头来望着那些俯视着他的脸孔,说道:
“我的身体不好。我是个虚弱的孩子。我每天跟老格拉布出去的时候,我不能学拉丁语语法。劳驾您告诉老格拉布来看看我。”“多么可怕的粗俗的姓名!”布林伯夫人说道。“一丁点古典的味道也没有!这个妖怪是谁,孩子?”
“什么妖怪?”保罗问道。
“格拉布,”布林伯夫人极为嫌恶地说道。
“他不比您像妖怪,”保罗回答道。
“什么!”博士用可怕的声音喊道。“嘿嘿嘿!哎呀,这是什么话!”
保罗非常惊恐,但他还是替不在场的格拉布辩护,尽管他讲话时全身哆嗦。
“他是一位很好的老人,夫人,”他说道。“他经常来拉我的摇篮车。深深的海,海中的鱼,所有这些他全都知道。他还知道有很大的妖怪前来躺在岩石上晒太阳;当受到惊吓的时候,它们就重新跳入水中,喷着气,溅泼着浪花,所以好几英里以外的地方都能听到它们的声音。还有一种动物,”保罗兴奋地讲着他的故事,“我不知道有几码长,我也忘记它们的名字了,但弗洛伦斯知道;它们假装出痛苦的样子,当一个人出于同情心,走近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张开大嘴,对他进行袭击,但是他所必须做的事,”保罗大胆地把这个知识告诉博士本人,继续说道,“就是当他逃跑的时候,他继续不断地转弯;由于这种动物很长,又不能弯曲,所以转弯转得很慢,这样他就一定能够使它们追不上。虽然老格拉布不知道为什么海洋使我想起了我死去的妈妈,也不知道它一直在说着——一直在说着一些什么话,可是他对海洋的事情还是知道得很多。我希望,”孩子结束的时候,脸色突然搭拉下来,失去了原先的生气,像个孤独无助的人那样望着三张陌生的脸,说道,“你们能让老格拉布到这里来看看我,因为我很了解他,他也得了解我。”
“哈!”博士摇摇头,说道,“这不好,但是学习能解决许多问题。”
布林伯夫人似乎感到有些打颤一样地发表意见说,他是个难以理解的孩子,并且几乎就像皮普钦太太过去经常那样地看着他,只是两人的面貌不同罢了。
“领他到屋子里四处转转,科妮莉亚,”博士说道,“让他熟悉熟悉他的新的环境。跟这位小姐走吧,董贝。”
董贝遵从命令,把手伸给了那位莫测高深的科妮莉亚;当他们一起走开的时候,他怀着胆怯的好奇心,斜眼看着她。因为她那副闪烁着亮光的眼镜使她变得那么神秘,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地方,而且确实也不很肯定,她在眼镜后面究竟是不是还有眼睛。
科妮莉亚首先把他领往教室;教室座落在前厅的后面,穿过两扇门到达那里,门上钉着桌面呢,这样可以使年轻的先生们的声音减弱、消失。教室里有八位神经衰弱程度不同的年轻的先生们;他们全都很努力地学习着,而且真是十分严肃。图茨是最大的一位,在一个角落里有他自己的一张书桌;在保罗年幼的眼睛中,他是坐在书桌后面的一位年纪很大的庄严的男子。
文学士菲德先生坐在另一张小书桌的后面;他正在教维吉尔的诗,还没有教完,他这个人为的手摇风琴这时正慢条斯理地向四位年轻的先生演奏着那个曲子。在其余四个人当中,有两位痉挛似地紧紧抓着前额,正在解数学题;有一位由于哭得太多,脸孔像个肮脏的窗子一样,正力求在午饭前把那数量多得毫无希望的几行字胡乱地赶完;还有一位像石头一样茫然不动、陷于绝望地坐在那里,看着他的作业——
他吃完早饭以后似乎一直处于这样的状态中。
一位新孩子的出现并没有引起本可以预料会引起的哄动。文学士菲德先生(他习惯于勤刮胡子来使脸面保持凉爽,除了有一点点胡子茬外,脸上刮得干干净净)向他伸出了一只瘦削的手,对他说,他高兴见到他——保罗本想很高兴地对他说,他是否可以怀着最起码的一点诚意来说这句话。然后保罗在科妮莉亚的介绍下,和菲德先生书桌前的几位年轻的先生们握了手;然后和那两位在解题的年轻的先生们握了手,他们十分兴奋;然后和那位抢时间赶作业的年轻的先生握了手,他身上沾了很多墨迹;最后和那位茫然失措的年轻的先生握了手,他没精打采,十分冷淡。
因为保罗先前已被介绍跟图茨认识了,所以那位学生按照他的习惯,只是吃吃地笑着和喘着气,并继续做着他正在做的事情。那不是件困难的事情;因为由于他已经“经受了”那么多的事情(不要只从字面上来理解这一点),也由于正如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的,他在他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已经停止催长,所以他现在可以从事他自己的研究课程;这主要是起草声名显赫的人士写给他本人的长信,称呼他为“萨塞克斯,布赖顿,普-图茨先生阁下”,他把这些信件十分仔细地保存在他的书桌中。
通过这些礼节以后,科妮莉亚领着保罗穿过楼梯上到屋顶;这是一段相当缓慢的路程,因为保罗必须把两只脚都跨到每个梯级以后才能攀登另一个梯级。但是他们终于到达了路程的终点。那里,在一个面临波涛汹涌的大海的房间中,科妮莉亚把一张紧挨着窗子、挂着白色帐子的漂亮的小床指点给他看,窗子上的一张纸牌上早已用圆体楷书——下面的笔划很粗,上面的笔划很细——写着“董贝”;在这同一个房间的另外两张小床,通过同样的方式标明它们是属于布里格斯与托泽的。
正当他们重新回到前厅的时候,保罗看到那位曾经冒犯过皮普钦太太、使皮普钦太太和他不共戴天的弱视的年轻人突然拿着一根很大的槌子,向悬挂着的一面锣飞跑过去,仿佛他已发了疯或者想要报仇似的。但是他并没有接到解雇通知,也没有被立即监禁起来;这位年轻人敲出了那可怕的声音之后,没有受到任何指责就离开了。这时科妮莉亚-布林伯对董贝说,午饭将在一刻钟之后准备好,也许他最好到教室里他的“朋友们”当中去待一下。
因此,董贝恭恭敬敬地走过那只大钟(它仍旧跟先前一样急想着知道他好吗),把教室的门稍稍地打开,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悄悄溜了进去,然后有些吃力地把门关上。他的朋友们全都分散在房间里闲逛着,只有那位像石头一样的朋友还跟先前一样丝毫不动。菲德先生穿着灰色的长衣在伸懒腰,仿佛他不顾衣服的费用,决心要把袖子撕断似的。
“嗨嗬哼!”菲德先生像一匹拉车的马一样摇动着自己的身体,喊道,“啊,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嗳——呀!”
菲德先生的呵欠使保罗感到十分惊恐;因为它使他的手脚伸得那么开,而他又是那么可怕地认真。所有的孩子们(只有图茨一人除外)似乎也都已筋疲力尽,正准备去吃午饭——有些人正重新结那确实是很硬的领饰;另外一些人在一间邻接的外室中洗手或刷头发,仿佛他们认为吃午饭根本不会得到什么乐趣似的。
年轻的图茨事先已经准备好了,这时没有事情可做,因此能腾出时间来招呼保罗;他笨拙而善意地说道:
“请坐,董贝。”
“谢谢您,先生,”保罗说道。
保罗设法攀登到一个很高的靠窗子的座位上,但却又从上面滑了下来;这件事情似乎使图茨的心智开了窍,使他能够发现一件事情。
“您是个很小的家伙,”图茨先生说道。
“是的,先生,我很小,”保罗回答道。“谢谢您,先生。”
因为图茨已把他举到座位上,而且态度很亲切地做了这件事。
“您的衣服是谁做的?”图茨向他看了一会儿之后,问道。
“我的衣服一直是一位女人做的,”保罗说道。“她给我姐姐做衣服。”
“我的衣服是伯吉斯公司做的,”图茨说道。“很时髦。但是很贵。”
保罗聪明地点点头,仿佛想说,-这-点很容易看得出来;他确实也是这样想的。
“您的父亲很有钱,是吗?”图茨先生问道。
“是的,先生,”保罗说道,“他就是——董贝父子公司。”
“董贝什么?”图茨问道。
“父子,先生,”保罗回答道。
图茨先生低声地试了一两次,想把公司的名字记在心头,但不很成功,就说,他想请保罗 这些年轻的先生们鞠了躬,退出了房间。菲德先生也一样。在这半小时内,年轻的先生们分成一对对,手挽手地在房屋后面的一小片工地上来来去去地闲逛着,或者设法在布里格斯心中点燃一星生气的火花。至于游戏这种粗俗的事情则根本没有。到了指定的时间,锣声准时地响了起来,在布林伯博士与菲德先生的共同主持下,又重新开始学习了。
由于约翰逊的缘故,那天来回步行的奥林匹克运动比平时缩短了,所以他们在喝茶之前全都出去散步。甚至连布里格斯(虽然他还没有开始学习)也参加了这个消遣;他在玩乐当中曾经从峭壁顶上暗中往下看了两三次。布林伯博士陪伴着他们;保罗有幸由博士本人在后面跟着,这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情;他在这当中看去很小,也很虚弱。
喝茶也是彬彬有礼地进行的,并不比吃午饭稍逊一筹。喝茶以后,年轻的先生们像先前一样,站起来鞠躬,离开去继续做当天没有完成的功课,或者预习明天即将来临的功课。在这段时间中,菲德先生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保罗则坐到一个角落里,沉思着弗洛伦斯是不是正在想着他,以及他们在皮普钦太太那里的情形怎么样。
图茨先生由于忙着草拟惠灵顿公爵寄来的一封重要信件,刚才耽搁了一些时候,这时把保罗找到了;他像先前一样看了他好久之后问他,他是不是喜欢背心。
保罗说,“喜欢,先生。”
“我也喜欢,”图茨说道。
那天夜里图茨没有再说别的话;但他站在那里看着保罗,仿佛他喜欢他;由于这里有着情谊,而保罗又不想说话,这比交谈更符合他的意愿。
八点钟左右,锣又响起来,召唤大家到餐厅里去做祈祷;男管家在那里摆了一张边桌,桌子上散放着面包、乳酪和啤酒,供那些需要提神滋补一下的年轻的先生们在祈祷之后取食。最后,布林伯博士说道,“先生们,我们明天七点钟将重新开始学习,”这样仪式就结束了;然后,保罗 ②一般基督教徒的安息日是星期日。犹太人及少数基督徒的安息日是星期六。
甚至星期天的夜间——令人忧郁的星期天夜间,它的阴影把星期天早晨第一道破晓的微光也给遮蔽了——也不能损毁这些宝贵的星期六。不论是在宽阔的海滨,他们在那里坐着并一起散步,也不论仅仅是在皮普钦太太的单调无趣的后房间里,他那困倦欲睡的头倚靠在她的胳膊上,她则轻柔地对他唱着歌,对保罗来说,全都是一样。弗洛伦斯与他在一起。这就是他所想到的一切。因此,在星期天夜间,当博士的黑暗的门张开大嘴要把他再吞进一个星期的时候,这是他跟弗洛伦斯告别的时候;他不跟其他任何人告别。
威肯姆大嫂已被调回到伦敦城里的家中,尼珀姑娘到这里来了;她现在已长成一位聪明伶俐的年轻女人。她英勇地投入了与皮普钦太太的许多次搏斗;如果皮普钦太太一生中曾经遇到过对手的话,她现在遇到了。尼珀姑娘在皮普钦太太的房屋里起床的第一个早晨就丢开了剑鞘,决心战斗到底。她既不向敌人求饶,也不饶恕敌人。她说这必须战斗,于是战斗就开始了;从那时起,皮普钦太太就生活在奇袭、骚扰、挑战与小规模的攻击之中;这些袭击从过道里,甚至在她毫无防备、吃排骨的时候降临到她的头上,败坏了她吃烤面包片的胃口。
有一个星期天夜间,尼珀姑娘把保罗送回到博士的学校,走回来的时候,弗洛伦斯从胸间掏出一张纸,上面有她用铅笔写的一些字。
“看这里,苏珊,”她说道。“这是保罗带回家的一些小书的名称;他在很疲倦的时候还要用这些小书来做那些长长的练习。昨天夜里当他在写的时候,我把书名抄了下来。”“请别给我看,弗洛伊小姐,”尼珀说道,“我不想看它们,就像不想看皮普钦太太一样。”
“如果您愿意的话,那么我想请您明天早上去把这些书给我买来,苏珊。我这里的钱是足够的,”弗洛伦斯说道。
“哎呀,天哪,弗洛伊小姐,”尼珀姑娘回答道,“您已经有了一大堆一大堆的书,男老师、女老师又不断地教您各种知识,您怎么还说要买书呢?虽然我相信,董贝小姐,您的爸爸从来不会让您学什么,从来也不会想到这一点,除非是您向他提出请求,那他倒不好拒绝了;可是向他提出请求他表示同意,跟没有向他请求他主动提出建议,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小姐。我可能不会拒绝一个年轻小伙子跟我交朋友;当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可能会说‘可以’,但我可不会说‘您肯行行好爱我吗?’”
“可是您会给我买这些书的,苏珊;当您知道我需要它们的时候,您将会去买的。”
“唔。可是您为什么需要它们呢,小姐?”尼珀回答道,然后又低声补上一句,“如果是要把它们拿来向皮普钦太太的头上扔去的话,那么我倒愿意买上一大车!”
“我想,如果我有这些书的话,那么我就能给保罗一些帮助,”弗洛伦斯说道,“这样下个星期他就会感到容易一些了。至少我想试一试。因此请为我把它们买来吧,亲爱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的心地是多么好才去做这件事的。”
必须要有一颗比苏珊-尼珀更为冷酷无情的心才能拒绝弗洛伦斯讲这些话时拿出的钱包或者她提出这个请求时伴随着的温柔的、恳求的眼光。苏珊没有回答就把钱包塞进了口袋,并立刻急匆匆地跑出去执行这个任务了。
买到书是不容易的。跑了几家书店,得到的回答不是他们刚刚卖完,就是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了,或者他们上个月有好多,再不就是他们希望下星期能够进好多。可是苏珊是不容易在这样的事情上被挫败的;她千方百计,到一个认识她的图书馆里,说服了一位在里面工作的满头白发、围了一条黑色印花布围裙的青年陪她一起出去寻找;她把他折腾得来回奔波,疲惫不堪,他确实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哪怕就是为了把她摆脱掉也罢;最后他终于使她胜利而回。
有了这些珍宝之后,弗洛伦斯每天夜间坐下来,做完自己的功课以后,就踏着保罗的脚印,穿过荆棘丛生的学习道路;她天性聪明,能力高超,又被所有老师中最令人惊奇的老师——爱所指引,所以她不久就赶到了保罗的脚跟前,跟他齐步前进,并超过了他。
这种情况一句话也没有向皮普钦太太吐露过;到了夜晚,所有的人都已经上床睡觉;尼珀姑娘用纸卷着头发,并采取一种不舒适的姿态横卧在她的身边,也已睡觉了;壁炉中裂为碎屑的灰烬已经变冷,颜色已经变得灰白;蜡烛已经燃尽,流淌着烛水;可是这时候,弗洛伦斯仍在辛勤地钻研着,试图成为小保罗的替身;她那坚忍不拔,不屈不挠的精神几乎真可以使她本人赢得姓这个姓的自由权利。
她获得的报酬是丰厚的;有一个星期六晚上,当小保罗像往常一样坐下来“继续学习”的时候,她坐在他身边,向他指点着;在他面前,所有那些深奥艰难的东西如今已变得简易了,所有那些晦涩不解的东西如今已变得清楚明白了。保罗的毫无血色的脸上出现了惊奇的神色——泛上了一阵红晕——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是一阵紧紧的拥抱;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只有上帝才知道,她付出的劳动得到了如些优厚的报酬,她的心是怎样跳动的啊!
“啊,弗洛伊!”她的弟弟喊道,“我多么爱你啊!我多么爱你啊,弗洛伊。”
“我也爱你呀,亲爱的!”
“啊!我完全相信你的话,弗洛伊。”
他没有再说什么,那天整个晚上他都紧挨着她,很安静地坐着;不过夜里,他在她房间里面的小房间中却三、四次喊道,他爱她。
在这之后,弗洛伦斯照例总是准备着在星期六夜间跟保罗坐在一起,耐心地帮助他准备他们预料他下星期将要面临的功课。他现在努力工作着的地方正是弗洛伦斯在他之前刚刚辛苦劳动过的,想到这一点是愉快的;在保罗不断的继续学习中,这本身对他一直是一种激励。不过,由于加上这一帮助的结果,他的负担实际上减轻了,所以它拯救了他,使他没有可能沉陷在美丽的科妮莉亚堆压在他背上的重担下面,不能起来。
不是布林伯小姐有意对他过于严格,也不是布林伯博士有意要把过重的负担压在年轻的先生们的身上。科妮莉亚只是保持着她所由以培育的信仰;博士呢,由于思想上有些胡涂不清,所以把这些年轻的先生们看成仿佛他们全都是博士,生下来就已经长大了似的。这些年轻的先生们的近亲们的赞扬使他得到安慰,他们的盲目的虚荣与考虑不周的性急驱策着他继续前进,因此如果布林伯博士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或者把他那风帆鼓鼓的船调整到其他任何航向,那倒会是件奇怪的事了。
保罗的情况就是这样。当布林伯博士说,他天资聪明,取得了很大的进步的时候,董贝先生就比过去更坚决地赞成对他进行强制性教育,在他脑子里填塞得满满的。就布里格斯的情况来说,当布林伯博士报告说,他天资不聪明,还没有取得很大的进步的时候,布里格斯的长辈为了追求同样的目的也是铁面无情,一丝不苟。总而言之,布林伯博士把他的温室的温度不论弄得多么高,多么不适当,那些植物的主人总是准备伸出手来帮他拉风箱,把火煽旺的。
保罗开始时所保持的那种蓬勃的朝气自然很快就失去了,可是他保留着他性格中所有那些古怪的、老气的与爱沉思的部分;在有利于发展这些倾向的环境下,他变得比过去更为古怪、更为老气、更爱沉思了。
唯一的差别是他没有把他的性格向外表露。他一天天变得更加沉思与缄默;他对博士家庭中的任何成员都没有像他过去对皮普钦太太那样怀有的好奇心。他喜欢独自待着;在他没有忙着读书的那些短暂的间歇时间中,他最喜爱的事情莫过于一个人在房屋里漫步,或者坐在楼梯上,静听着前厅中大钟的声音。他熟悉房屋中所有的壁纸,在那些图案中看到了其他任何人所没有看到的东西;他在卧室墙上看出那些奔跑的小老虎与小狮子,在铺地板的漆布的正方形与菱形中看出那些斜眼瞅着的面孔。
这孤独的孩子就这样继续生活着;他沉思的想象所构造出的奇异的形象围绕着他;没有人了解他。布林伯夫人认为他“古怪”;有时仆人们相互谈论时说小董贝“闷闷不乐”,但是也就如此而已。
也许,年轻的图茨对这个问题有某些想法,可是他完全没有能力把这些想法表达出来。思想就像鬼(一般概念中的鬼)一样,必须先跟它们先谈一会儿,它们才会显示出自己,而图茨已长久停止向他的头脑提出任何问题了。从那个铅色的壳子——他的头颅——中可能升起一些迷雾,如果这些迷雾能够成形,那么它们一定会变成一个精灵;可是这些迷雾不能成形;它们只能仿效阿拉伯故事中的烟雾,喷冒出浓云,在上空悬垂与飞翔,但是在荒凉的海岸上却留下了一个可以看得见的小人儿;图茨经常注视着它。
“您好吗?”他会一天向保罗问五十次。
“很好,先生,谢谢您,”保罗会这样回答。
“握握手吧,”这是图茨的第二句话。
保罗自然立刻那么做了。图茨先生在长久的注视与喘气之后,一般又会再问道,“您好吗?”保罗又会再次回答,“很好,先生,谢谢您!”
有一天晚上,图茨先生正坐在他的书桌前面,被书信弄得很累,这时他似乎突然想到一个很大的主意。他放下笔,跑出去寻找保罗。他通过保罗小卧室中的窗子,经过长久的探察之后,终于把他找到了。
“听我说!”图茨一走进房间就立刻大声说道,唯恐他会把话忘掉;“您在想什么?”
“哦!我在想好多好多事情,”保罗回答道。
“真的吗?”图茨说道,好像他认为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令人惊奇似的。
“如果您必须死去的话,——”保罗仰起头来注视着他的脸,说道。
图茨先生吃了一惊,似乎十分不安。
“——那么您是不是认为最好是在一个有月光笼罩着的夜间死去,而当时天空又十分清澈,风像昨天那样吹着?”
图茨先生满脸疑云地看着保罗,摇摇头说,他不知道这一点。
“或者不是吹着,”保罗说道,“而是在空中响着,就像海水在贝壳中响着一样。那是个美丽的夜。我听海水听了很久,就起床向外眺望。在明亮的月光下面,海上有一只小船;一条挂帆的小船。”
孩子看着他的时候是那么聚精会神,说话的时候是那么认真恳切,因此图茨觉得自己务必说点有关这只小船的话才好,于是就说,“这是走私船。”但他毫无偏见地想到任何问题都有两个方面,就又补充说道,“或者是缉私船。”
“一条挂帆的小船,”保罗重复说道,“在明亮的月光下面。那张帆像只胳膊,全是银色的。它驶向远方;当它乘着海浪前进的时候,您想它似乎是要做什么呢?”
“俯冲然后仰浮,”图茨先生说道。
“它似乎在招呼,”孩子说道,“在招呼我到它那里去!——她在那里!她在那里!”
图茨先生在先前发生的事情之后,听到这突如其来的高喊声,惊愕得不知所以,就喊道:“谁?”
“我的姐姐弗洛伦斯!”保罗喊道,“她向这里仰望着,并挥着手。她看到我了——她看到我了!晚安,亲爱的,晚安,晚安。”
当他站在窗口,飞吻着,拍着手的时候,他迅速地转变为无限的欣喜;而当她消失不见的时候,他的容颜则失去了光泽,小脸上留下了一层忍耐的忧愁;这一切是那么显著,甚至连图茨也不能完全不注意到。这时皮普钦太太来访,打断了他们的会晤;皮普钦太太通常总是每星期一两次在接近黄昏的时候,穿着黑裙子,向保罗走来;因此图茨不可能利用这个机会,但它在他心上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在通常的相互问候之后还两次走回来问皮普钦太太她好吗。这位爱发脾气的老太太把这看成是一个奸诈的、蓄意的侮辱,是楼下那位弱视的年轻人穷凶极恶地制造出来的,因此当天夜里她就向布林伯博士正式控告了他。布林伯博士对那位年轻人说,如果他再这么做,他就必须离开他。
现在晚上比过去长一些了,所以保罗每天晚上都要偷偷地走到窗前向外寻找弗洛伦斯。她经常是在某一个时候反复走过那里,直到她看到他为止;他们相互认出,这是保罗每天生活中的一道阳光。常常在天黑以后,还有另一个人在博士房屋前面独自走着。他现在星期六很少跟他们在一起了。他不能忍受这种情况。他宁愿不被认出他到这里来,仰望着他的儿子正在被培养为一个成年男子的窗子,并等待着,注视着,计划着,期望着。
啊!如果他能够看到,或者像其他人那样看到,上面那虚弱、消瘦的孩子在薄暮中用他那认真的眼睛注视着海浪与云彩;当鸟儿从旁飞过的时候,他用胸顶撞着他那孤独的笼子的窗子,仿佛他愿意仿效它,向外飞走——如果他能够看到这些情形的话,那么他该会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