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丽莎遭到的惨祸以及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的死,使沙托夫产生了一种压抑感。我已经提到,那天早晨我曾匆匆地见过他一面,我发现他似乎有点精神失常。他顺便说道,头天晚上九点钟(即起火前大约三小时),他曾去看过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 沙托夫像一阵旋风似的跑到蚂蚁街,一路上诅咒着这段距离,简直跟看不到头似的。
不得不敲了很长时间维尔金斯基家的门:大家早已经睡了。但是沙托夫拼命地、毫不客气地敲起了护窗板。院子里有一条用链子拴着的狗,它不断扑过来,发出狂吠。整条街的狗也此呼彼应,掀起了一片狗叫声。
“您敲什么,您有何贵干?”终于从窗口发出了维尔金斯基本人那温和的、毫无“侮辱”之意的声音。护窗板微微打开了一点,气窗也打开了。
“谁呀,哪个混蛋?”一个女人的声音恶狠狠地尖叫道,完全带着一种侮辱人的口吻,这是维尔金斯基的亲戚,那个老处女的声音。
“我是沙托夫,我老婆回来了,现在,马上要生了……”
“要生就生呗,滚!”
“我是来请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的,请不到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我就不走!”
“她不是随便哪家都去接生的。夜间接生另外有人……滚,去找马克舍耶娃,不许吵吵嚷嚷的!”那个女人的声音大光其火,像炒爆豆似的嚷嚷道。可以听见维尔金斯基在劝阻她;但是那老处女把他推开,不肯让步。
“我不走!”沙托夫又叫道。
“等等,请稍等!”维尔金斯基制服了老处女,终于叫道,“沙托夫,请您稍等五分钟,我去叫醒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劳驾,请您不要敲,也不要喊……啊呀,这一切太可怕了!”
过了长得没完没了的五分钟以后,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出来了。
“您老婆回来了?”听到她从气窗里说话的声音,使沙托夫惊奇的是,这声音根本不是凶巴巴的,只是照例带点命令的口吻,但是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就不会用别的腔调说话。
“是的,我老婆要生了。”
“是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吗?”
“是的,是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当然是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接着是沉默。沙托夫等着。屋里在窃窃私语。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Madame维尔金斯卡娅又问。
“今天晚上八点。劳驾您快一点。”
又窃窃私语了一阵,又好像在商量。
“我说,您没有弄错吧?她自己派您来请我的吗?”
“不,她并没有让我来请您,她只想找个女人,普普通通的女人,她怕加重我的花销,但是您放心,我会付钱的。”
“好吧,我这就来,付不付钱没关系。我一向看重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独立不羁的感情,尽管她不记得我了也说不定。一切最必要的东西您都有吗?”
“什么都没有,但是一切都会有的,会有的,会有的……”
“这些人也有舍己为人的一面!”沙托夫在动身去找利亚姆申的路上想道,“信念与人——这似乎在许多方面都彼此有别的两种东西。我也许很对不起他们……大家都有错……如果人人能深信这一点就好了……”
敲利亚姆申家的门时间倒不长,令人惊奇的是,他霎时间就打开了气窗,光着脚,只穿一件内衣,冒着伤风的危险就跳下了床,而他这人是很多疑的,老惦记着自己的健康。但是他这样警醒和匆忙却另有原因:在我们的人那儿开了那个会以后,整个晚上利亚姆申一直在心惊肉跳,因为心里七上八下,直到现在都睡不着;他一直有一种幻觉,生怕他根本不欢迎的某些不速之客深夜造访。他最担心的是关于沙托夫会告密那消息……可是突然,好像存心跟他过不去似的,有人开始那么可怕地大声敲窗:
他一看见沙托夫就吓得砰地一声关上了气窗,逃到床上。沙托夫发狂般又敲又喊。
“您怎么敢深更半夜这么敲窗?”利亚姆申厉声喝道,但是他自己也吓坏了,起码过了两三分钟他才咬咬牙又打开了气窗,终于确信沙托夫是一个人来的。
“给您手枪;您拿回去,给我十五个卢布。”
“您怎么啦,喝醉酒了?这是抢劫;不过我会感冒的。等等,我马上去披条毛毯。”
“马上给我十五个卢布。您不给,我就敲到天亮,喊到天亮;我要把您家的窗户框都敲下来。”
“那我就叫巡警,抓您去坐牢。”
“难道我是哑巴?我就不会叫巡警?谁怕巡警,您还是我?”
“您居然会有这种卑鄙的念头……我知道您暗示什么……等等,等等,看在上帝分上,别敲了!得啦,半夜里谁会有钱呢?唔,如果您不是喝醉了,您要钱干吗?”
“我老婆回来了。我让了您十个卢布,我一次也没有开过;把手枪拿去,马上拿去。”
利亚姆申从气窗里机械地伸出了手,接过了手枪;稍等片刻,他突然从气窗里迅速探出头来,背上感到一阵发冷,仿佛忘乎所以地嗫嚅道:
“您胡说,您老婆根本就没回来。这……这……您无非想逃跑。”
“您真浑,我能跑哪儿去?是你们那位彼得·韦尔霍文斯基想逃跑,而不是我。我刚才去请接生婆维尔金斯卡娅,她立刻同意上我家去。您可以去问嘛。我老婆正在阵痛,疼得要命;需要钱;快给钱呀!”
在利亚姆申机灵的脑瓜里猛地掠过一长串五花八门的想法。一切都变了样,但是恐惧仍不让他明辨是非,当机立断。
“怎么搞的……您不是没跟您老婆住一起吗?”
“提这种混账问题,当心我敲碎您的脑壳。”
“啊呀,我的上帝,对不起,我懂,我只是吓昏了……但是我懂,我懂。但是……但是——难道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肯定会去吗?您刚才说她去了。要知道,这不是真的。您瞧,您瞧,您瞧,您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说真话。”
“现在她恐怕已经坐在我老婆身旁了,别耽搁了,您既笨又蠢,这可怪不得我。”
“不对,我才不笨呢。对不起,爱莫能助……”
他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他又开始第三次关上气窗,但是沙托夫大吼一声,霎时,他又探出了脑袋。
“但是,这完全是蓄意侵犯人权,不是吗?您到底要我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您说清楚呀。不过注意,请您注意,现在是深更半夜!”
“我要十五个卢布,您这死不开窍的羊脑瓜!”
“说不定我根本就不想收回这把手枪呢。您没有权利非让我收回不可。您买下了——一切就了了,您没有权利。这么一大笔钱,半夜三更,我是无论如何弄不来的。我上哪弄这么一大笔钱?”
“您手头永远有钱;我已经让了你十个卢布,你是个出名的守财奴。”
“您后天来吧——听见没有,后天中午十二点整,我如数给您,统统给您,行不行?”
沙托夫又第三次发狂般敲起了窗户框:
“你先给十卢布,明天一大早再给五个。”
“不,后天中午再给那五个卢布,明天真的没有。不过最好别来。”
“给十个卢布;啊呀,真是个混蛋!”
“您凭什么骂人?您等等,总得照个亮吧;您把玻璃都敲碎了……有谁深更半夜这么骂街的?给!”他从窗户里递过一张钞票。
沙托夫抓过来一看——一张五卢布的钞票。
“真的,我爱莫能助,哪怕杀了我,我也拿不出来,后天我如数给您,可现在我实在爱莫能助。”
“不给我就不走!”沙托夫又吼起来。
“好,再给您点,再给您点,您瞧,又给了您一张,再多我就拿不出来了。哪怕您喊破嗓子,我也拿不出来,说什么也拿不出来了;拿不出来了,拿不出来了!”
他气得发疯,走投无路,满头大汗。他又给的两张钞票都是一卢布的。共才拿到七卢布。
“你给我见鬼去吧,我明天再来。利亚姆申,如果您不准备好八个卢布。看我不揍扁了您。”
“可我根本就不在家,傻瓜!”利亚姆申迅速寻思道。
“等等,等等!”他向已经抬腿要跑的沙托夫的背影狂叫。“等等,您回来。请问,您刚才说,您老婆回来了,是真的吗?”
“混蛋!”沙托夫啐了口唾沫,便撒开两腿往家里跑去。
四
我要指出,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对于昨天会上通过的决定谋杀沙托夫一事毫无所知。维尔金斯基回家后,震惊得人都瘫了,不敢把通过的决定告诉她,但是终究忍不住,向她透露了点口风——也就是韦尔霍文斯基告诉他们的关于沙托夫一定会去告密的全部消息;但是他又立刻申明他根本不相信这消息。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听后非常害怕。这就是为什么当沙托夫跑来请她的时候,尽管她昨夜为了替一个产妇接生忙了一通宵,已经很累了,还是立刻决定前去的原因。她一向坚信,“像沙托夫这样的坏蛋,是什么有损人格的卑鄙下流的事都干得出来的”;但是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来了却使她对这事换了一个看法。沙托夫惊慌的模样,他一再请求时走投无路的口吻,他恳求她前去帮忙时的神态,都表明这个叛徒在感情上有了转变:一个仅仅为了害别人而不惜卖身投靠的人——似乎应该具有同现在的实际表现不同的另一种神态和腔调。总之,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决定亲自前去用自己的眼睛把一切看个仔细。维尔金斯基对她的这一当机立断感到很满意——好像从身上卸下了五普特的重担!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希望:他觉得沙托夫的神态根本就不符合韦尔霍文斯基的推断……
沙托夫没有猜错,他回家后发现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已经在Marie的身边了。她一来就轻蔑地把站在楼梯下面的基里洛夫赶走;向Marie匆匆地作了自我介绍,可是Marie却不承认过去认识她;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发现她“情绪十分恶劣”,即满腔怨恨、心灰意懒、“十分沮丧和万念俱灰”——可是不到五分钟她就断然压倒了她的所有反对意见。
“您怎么老说您不愿意要价钱高的助产士呢?”她说道,刚好这时沙托夫走进来,“完全是废话,由于您的状况不正常,所以才会产生这种错误的想法。让一个什么老太婆,普通的乡下娘们来帮您忙,您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不会有好结果;这时候引起的麻烦和花销就比请个价钱高的助产士要高了?您怎么知道我是个价钱高的助产士呢?您可以以后再付钱嘛,我决不会多要您的,可是我能保证您顺产;有我您就死不了,比您糟的我都见过,多了去了。再说生下来的孩子我明天就可以把他送进孤儿院,以后再送到乡下去抚养,这不一了百了了。到时候您恢复了健康,找个力所能及的工作,在很短的时间内,您就可以偿还沙托夫的房钱和一应花销,根本就要不了许多……”
“我不是这意思……我无权增加他的负担……”
“这是一种合情合理的公民感,但是,请相信,要是沙托夫从一位异想天开的先生变成一个哪怕有一点点像是有正确思想的人,那就几乎根本不用花钱。只要他不干傻事,不是又打鼓又吹号,伸长了舌头,满城乱跑就行。不抓住他的两只手,天亮前他准会把我们这里的所有大夫说不定都叫起来;他把我那条街上的所有的狗都弄得汪汪叫。根本用不着请大夫,我已经说过我敢打保票,至于老太婆,说不定倒可以雇一个来伺候您,这花不了几个钱。不过,他本人也可以派点用场,而不是仅仅会做蠢事。他有手,有脚,可以让他跑跑药房,让他做好事是不会对您的感情有任何损害的。见鬼,这算什么做好事!难道不是他把您弄到这地步的吗?难道不是他出于想娶您的自私目的,使您跟那个您在那儿当家庭教师的人家吵翻了吗?要知道,我们也听说了……不过,他本人刚才却像个疯子似的跑了来,大叫大嚷,嚷嚷得整条街都听见了。我从来不死乞白赖地缠住人家,我到这里来纯粹是为了您,我这样做是出于我们的人必须团结一致这一原则;我还没有走出家门就向他申明了这一点。如果您觉得我是多余的,那就再见;只要不出乱子就行,其实这点乱子是很容易消除的。”
她说罢甚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Marie是那样束手无策,是那样痛苦,应当说实话,她是那样害怕即将发生的事,因此她不敢放她走。但是这女人却使她突然感到可恨:她说的根本不对,她Marie心中想的也根本不是这事!但是有可能死在没有经验的接生婆手里这一预言,终于战胜了她的憎恶。可是从这时起她却对沙托夫更苛求,更无情了。以至事情发展到后来,她不仅不许他看自己,甚至也不许他面对她站着。她的痛苦越来越厉害了。诅咒,甚至谩骂,也变得越来越狂暴了。
“唉,那我们就撵他走,”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断然道,“他吓得面如土色,只会让您看了害怕;面孔白得像死人一样!您要干吗?真是的,可笑的怪人!真滑稽!”
沙托夫没有回答;他拿定主意什么也不回答。
“我在这种情况下见过许多笨头笨脑的父亲,也跟快要疯了似的。但是,要知道,那些人起码……”
“别说话啦,要不就扔下我,让我死了拉倒!一句话也不要说啦!我不要,不要!”Marie大叫。
“一句话不说,那可办不到,如果您不是自己失去了理智的话;您处在这种状态下,我就是这么看的。起码得问问有关的事:请问,您准备了什么没有?沙托夫,您来回答,她顾不上。”
“请问,究竟需要什么?”
“这就是说,您什么也没有准备。”
她列举了一切最必需的东西,应当替她说句公道话,她仅限于列举那些最必不可少的东西,让人听了都觉得寒碜。有些东西在沙托夫的房间里找到了。Marie掏出钥匙,递给了他,让他在她的手提包里找找。因为他的手抖得很厉害,所以他在开这把他不熟悉的锁时,磨蹭的时间比平常开锁略长了些。Marie马上就火了,但是当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冲过去想把他手里的钥匙夺过来时,她又无论如何不让她看自己提袋里的东西,她任性地又哭又闹,坚持要沙托夫一个人开。
有些东西就只好跑去找基里洛夫要了。当沙托夫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又立刻发狂般叫他回来,当沙托夫从楼梯上急忙回来向她说明,他就离开她一会儿,去拿最必需的东西,而且立刻就回来之后,她才安静下来,不闹了。
“哎呀,太太,要让您满意可不容易呀,”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笑道,“一会儿叫他面朝墙壁,不许他看您,一会儿又不许他离开,甚至离开一小会儿也不行,就要哭:要知道,这样闹下去,说不定他会有什么想法的。好了,好了,别闹啦,别愁眉苦脸啦,我不过说说笑笑罢了。”
“不许他有什么想法。”
“啧啧啧,要不是他像只绵羊似的钟情于您,他就不会伸长了舌头满街跑了,就不会把全城的狗都弄得汪汪叫了。他把我家的窗户框都敲下来啦。”
五
沙托夫去找基里洛夫的时候,发现他仍在屋里走来走去,从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甚至都忘了沙托夫的妻子来了,他听着沙托夫的话,半天听不明白。
“啊,对了,”他突然想了起来,似乎费了好大劲才在片刻间摆脱他在专心致志地想着的什么事,“对了……老太婆……是老婆还是老太婆呢?等等:又是老婆,又是老太婆,对吗?我记得;我心里也急;老太婆会来的,不过马上来不了。先把这靠垫拿去。还要什么?对了……等等,沙托夫,您是不是常有这样的时刻:内心达到永恒的和谐?”
“我说基里洛夫,您再不能夜里不睡觉啦。”
“有这样的几秒钟,每次总共也就五六秒钟而已,您会突然感觉到完全达到了一种永恒的和谐。这不是一种人间的感觉;我倒不是说这是一种天国之感,而是说这不是肉体凡胎的人所能体会的。必须脱胎换骨,或者干脆去死。这种感觉十分清晰而又无可争议。您似乎突然感觉到整个造化并突然说道:是的,就这样。当上帝创造世界的时候,他在创造万物的每天末了都说:‘是的,就这样,这是好的。’这……这不是深受感动,这只是一种恬淡和欢悦。您无须宽恕任何东西,因为已经没有任何东西需要宽恕了。您也不是在爱,噢——这比爱更高!最可怕的是这非常清晰而又十分欢悦。要是超过了五秒钟——那这心就会受不住,就必定会消失。在这五秒钟内我经历了一生,为了这几秒钟我愿意献出我的整个生命,因为这值得。如果要经受十秒钟,就必须脱胎换骨。我认为人应当停止生育。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何必生儿育女,何必还要繁衍后代呢?福音书上说,人复活后就不生育了,而是像上帝的使者那样。这是暗示。嫂夫人要生了?”
“基里洛夫,您常出现这样的境界吗?”
“三天出现一次,一周出现一次。”
“您没有癫痫吗?”
“没有。”
“这说明您得癫痫了。要当心,基里洛夫,我听说,癫痫开始发病时常有这样的症状。一位癫痫病患者曾向我详细描写过这病发作前的预感,跟您说的一模一样;五秒钟,他就是这样说的,还说超过五秒钟人就受不了。请回想一下穆罕默德的水罐,当他骑上自己的神驹遨游天堂之后,他水罐里的水还没来得及流出来。这水罐就是那五秒钟;它太像您内心的和谐了,而穆罕默德曾是一个癫痫病患者。要当心,基里洛夫,这是癫痫!”
“来不及发癫痫啦。”基里洛夫微微一笑。
六
夜在一点一点过去。沙托夫一再被打发出去,一再挨骂,又一再被叫回来。Marie为自己的生命感到害怕极了。她大叫大嚷,说她想活,“一定,一定”要活!她怕死。“不要,不要!”她一再大叫。要不是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情况一定会很糟。慢慢、慢慢地,她完全控制住了产妇。产妇开始像小孩似的听从她的每一句话和每一声吆喝。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以声色俱厉,而不是以和颜悦色取胜,但是她手脚麻利,干得非常出色。天开始亮了。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蓦地想到刚才沙托夫跑到楼梯上去祈祷上帝,不由得笑了起来。Marie也恶狠狠地、挖苦地笑了起来,倒像这笑能使她心里好受点似的。终于把沙托夫彻底赶了出去。一个潮湿而寒冷的早晨降临了。他站在一个角落里,脸贴着墙,恰如头天晚上埃尔克利来的时候那样。他像树叶那样在发抖,他不敢想,但是他的脑子却死死地抓住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各种幻想不断吸引着他,又不断像朽坏了的线一样时时断裂。终于从房间里传来了已经不是呻吟,而是一声声可怕的、纯粹动物般的嚎叫,让人受不了,让人听不下去。他想用手塞住耳朵,但又办不到,于是他双膝下跪,无意识地一再念叨:“Marie, Marie!”到最后终于传出了一声啼哭,新的啼哭,沙托夫闻声吓了一跳,急忙爬起来,这是婴儿的啼哭,声音微弱而且发颤。他画了个十字,急忙冲进房间。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手中抱着一个又红又皱的小东西,在呱呱啼哭,在蹬动着小手和小脚,他孤立无助到了可怕的地步,就像一粒灰尘,经不住风轻轻一吹,但是他却大喊大叫,声明自己是人,仿佛他也有最完全的生命权……Marie躺着,好像失去了知觉,但是过不多久她就睁开了眼睛,奇怪而又异样地看了看沙托夫:这目光似乎完全变了样,但到底是怎样的目光,他还无法理解,但是他过去从来不知道,也不记得她出现过这样的目光。
“男孩?男孩?”她用病恹恹的声音问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
“是个小小子!”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一面包裹着孩子,一面大声回答。
当她把孩子包裹好,准备把他横放在床上,放在两个枕头中间时,先把孩子递给沙托夫,让他抱一会儿。Marie仿佛害怕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似的,有点鬼鬼祟祟地向他点了点头。沙托夫立刻明白了,赶紧把婴儿抱过去给她看。
“多么……漂亮……”她面含微笑,虚弱地悄声道。
“嘿,瞧他那小模样!”得意洋洋的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瞧了一眼沙托夫的脸,快乐地大笑,“多俊的小脸蛋儿!”
“欢乐吧,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这是件大喜事……”沙托夫带着傻呵呵的幸福表情咕哝道,他听见Marie称赞这孩子的那两个词后,高兴得满脸放光。
“您刚才说的大喜事指什么呀?”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开心极了,她正在像苦役犯似的忙活着,归置着和收拾着。
“新人的出生是神秘的,太神秘了,而且无法解释,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这道理您不懂,太可惜了。”
沙托夫语无伦次、云遮雾罩而又兴高采烈地嘟囔道。他脑子里似乎有什么想法在活动,竟不管他愿意与否就自动地从他心坎里流淌出来。
“本来是两个人,突然出现了第三个人,出现了一个新的灵魂,一个完整的、尽善尽美的灵魂,这是人的双手制造不出来的;一个新的思想和新的爱,甚至让人觉得可怕……世上再没有任何东西比这崇高的了!”
“瞧他胡扯些什么呀!这不过是人体的繁衍,这一点也不稀奇,毫不神秘。”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真心和快乐地哈哈大笑。“这么说来,随便什么苍蝇也神秘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多余的人就不应该出生。先把一切都改造好了,不要让他们成为多余的,然后再把他们生下来。要不然后天就得把他送进孤儿院……不过也只好这样。”
“他永远不会离开我到孤儿院去的!”沙托夫眼睛盯着地板,坚定地说。
“您想收养他做儿子?”
“他本来就是我儿子。”
“当然,他姓沙托夫,按照法律应当姓沙托夫。您不必冒充是人类的恩人。有人不说漂亮话就没法活。得了,得了,好啦,不过是这样,二位,”她终于拾掇完了,“我该走了。我明天一早还来,如果需要的话,晚上也来,而现在,因为一切都十分顺利,我还要到别人家去,他们早就在等我了。沙托夫,您大概已经请来了什么老太婆在什么地方坐着吧;老太婆归老太婆,不过您是丈夫,不能撂下她不管;在旁边坐着,有什么用也说不定;看来,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不会赶您走了……好了,好了,我开玩笑……”
沙托夫送她出去,走到大门口时,她又补充道(已经是对他一个人了):
“您真逗,我一辈子都觉得可笑;我不会要您的钱的;做梦我都会哈哈大笑。今天这一夜我还没见过什么比您更可笑的了。”
她十分满意地走了。从沙托夫的神态和谈话中看得出来(真是明如白昼),这人“想做父亲,然而却是个最没出息的窝囊废”。她特意跑回家去(虽然到另一个产妇家去根本不用绕道,路也近些)把这点告诉维尔金斯基。
“Marie,她叮嘱你等会儿再小睡一会儿,虽然我看这非常困难……”沙托夫怯怯地开口道,“我就坐在这里的窗户旁守着您,好吗?”
他说罢便坐到沙发后面的窗户旁,以致她怎么也看不见他。但是还没过一分钟,她就叫他过去,厌恶地请他把枕头整理一下。他动手整理。她气咻咻地望着墙壁。
“不对,啊呀,不对……这手真笨!”
沙托夫又整理了一下。
“向我弯下腰来。”她突然古里古怪地说道,眼睛尽可能不看他。
“再弯下点……不对……近点,”蓦地,她伸出左手,快速搂住他的脖子,于是他在自己的脑门上感觉到她给他的一个热烈的、湿润的吻。
“Marie!”
她的嘴唇在发抖,她克制着自己,但是她突然欠起身子,两眼放光地说:
“尼古拉·斯塔夫罗金是个混蛋!”
她说罢便无力地、像被刀齐根砍断似的颓然倒下,把脸埋进枕头,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同时把沙托夫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手里。
从这一分钟起,她就再也不让他离开自己了,她一定要他坐在她的床头。她还不能够说很多话,但一直看着他,像个傻子似的一直向他微笑。她仿佛突然变成了一个傻丫头。一切都仿佛变了样。沙托夫一会儿像个小男孩似的哭个不停,一会儿又天知道在说什么,古里古怪,迷迷瞪瞪,神采飞扬;他不停地吻她的手;她则陶醉地听着,说不定她也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是却伸出一只虚弱的手捋着他的头发,抚平它,欣赏着它。他说到基里洛夫,说到他俩又可以开始“重新”生活了,并且“永不分离”,他还谈到上帝的存在,谈到所有的人都那么好……在兴高采烈中,他们又抱出孩子来看。
“Marie,”他抱着孩子叫道,“过去的梦呓,过去的耻辱,过去的死气沉沉,都结束啦!让我们埋头苦干,三个人一起走上一条新的路,是的,是的……啊,对了:咱们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呢,Marie?”
“给他?取名?”她惊奇地反问,她脸上突然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悲痛。
她举起两手一拍,责备地看了看沙托夫,又脸朝下地扑进枕头。
“Marie,你怎么啦?”他既悲伤又恐惧地叫道。
“您居然能,居然能……噢,忘恩负义的人啊!”
“Marie,原谅我,Marie……我不过问问管他叫什么。我不知道……”
“叫伊万,叫伊万,”她抬起涨得通红的和泪水涟涟的脸,“难道您还能设想叫他什么别的可怕的名字吗?”
“Marie,你别急,噢,你的心情多不好呀!”
“又说这种没道理的话了,您怎么能把这归之于心情不好呢?我敢打赌,如果我说管他叫……那个可怕的名字,你一定会马上同意,甚至都没有发觉!噢,所有的男人,所有的男人都忘恩负义,都卑鄙下流!”
不用说,过了不多一会儿,他们又和好了。沙托夫劝她睡一会儿。她睡着了,但是仍旧攥住他的手不肯松开,她常常惊醒,睁开眼看看他,仿佛生怕他走开似的,接着又睡着了。
基里洛夫打发一个老太婆来“道喜”,此外还让她送来了热茶,刚煎好的肉饼、鸡汤与白面包,让“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补补身子”。产妇狼吞虎咽地喝光了鸡汤,老太婆则用襁褓把孩子重新包好,Marie逼着沙托夫也吃了点肉饼。
时间在一点一点过去。沙托夫筋疲力尽地坐在椅子上也睡着了,把头枕在Marie的枕头上。遵守诺言的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进来的时候恰好看到他俩这副模样,她开心地把他俩叫醒了,跟Marie说了几句应当说的话,检查了一下孩子,又叮嘱沙托夫不要走开。然后带着几分轻蔑和高傲的神采对“小两口”说了句俏皮话,又像方才那样十分满意地走了。
当沙托夫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了。他赶快点亮了蜡烛,便跑去请那老太婆;可是他刚下楼,便有一人迎着他上楼来了,他那轻轻的、不慌不忙的脚步声把他吓了一跳。来人是埃尔克利。
“别上去!”沙托夫小声道,并急忙抓住他的一只手,把他往后拉,拉到大门口。“在这儿等着,我这就出来,我把您完完全全给忘了!噢,幸亏您来,提醒了我!”
他手忙脚乱,甚至都没跑去告诉基里洛夫一声,而只是把老太婆叫了出来,Marie感到绝望而又气愤,因为他“竟敢把她一个人撂下”。
“但是,”他兴高采烈地叫道,“这已经是最后一步了!而以后咱们就可以走上新路,永远,永远不会再去回想可怕的过去了!”
他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她,答应九点整一定回来;热烈地吻了吻她,又吻了吻孩子,才急匆匆地跑下楼去找埃尔克利。
两人一同出发去斯克沃列什尼基的斯塔夫罗金花园,大约一年半前,在这花园的最边上,靠近松林的一处僻静的地方,他埋了一台上级托付给他的印刷机。这地方十分偏僻,根本没人注意,离斯克沃列什尼基的大宅院还相当远。从菲利波夫公寓出发,必须走大约三俄半里路,甚至四俄里也说不定。
“难道一直步行?我去雇辆车吧。”
“我求您了,别雇,”埃尔克利反对,“他们坚持说千万不能这样。车夫也是见证。”
“好吧……见鬼!我无所谓,能一了百了就好!”
他们走得很快。
“埃尔克利,您还是个毛孩子!”沙托夫叫道,“您曾经幸福过吗?”
“您现在好像很幸福。”埃尔克利好奇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