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尽管在过去那天因“什皮古林厂工人闹事”发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游艺会还是照常举行了。我想,即使连布克当夜一命呜呼, 我要再说一遍。敝城仍有一小部分小心谨慎的人,一开始就离群索居,甚至锁上大门把自己关在屋里。但是什么锁又能抵挡得住自然的规律呢?哪怕在最谨言慎行的家庭里,也肯定会有些一定要去跳舞的姑娘。于是所有这些人最后也只好为那些家庭女教师认了捐。即将举行的舞会是如此辉煌与无与伦比;大家纷纷传说着各种奇迹;谣诼纷纭,据说将会有一些手持长柄眼镜的公爵到来,舞会上将有十名主持人,个个是年轻的舞伴,左肩戴着蝴蝶结;又说此事是彼得堡的某些人士策划的;又说卡尔马津诺夫为了增加捐款,已同意穿上敝省家庭女教师的服装朗诵《Merci》;又说还要举行“文学界的卡德里尔舞”,而且也都穿上服装,每种服装将代表一种文学流派。最后还将有一个“正直的俄罗斯思想”穿上服装翩翩起舞——这事本身就已经是特大新闻了。怎么能不订票不认捐呢?所有的人都订了票。
二
这天的游艺会按照节目单分成两部分:先是文学讲演会,由中午到午后四点;然后是舞会,从九点开始,通宵达旦。但是这样的安排就隐含着引起混乱的苗头。首先,从一开始,公众就深信关于在文学讲演会后立刻举行午宴的传闻,或者,甚至可能就在讲演会中间,特意为举行午宴安排了一段休息时间——午宴自然是免费的,已列入了节目单,有香槟酒。入场券的高价(三卢布)更加深了这则传闻的可信度。“要不的话,我总不能白捐钱呢?游艺会预定为一昼夜,那就要给东西吃。人们会饿坏的。”大家都这样议论纷纷。我应当承认,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本人由于她的失于检点也加深了这一有害的传闻。一个月前,当她还陶醉在她的这一伟大构想中的时候,逢人便絮叨她的这个游艺会,说什么她将跟大家一起举杯祝贺,甚至还给京城的一家报纸发去了消息,当时主要使她神往就是这举杯祝贺:她想亲自宣读祝酒词,而且在等待这天到来时一直在撰写这个祝酒词。这祝酒词必须能够阐明我们打出的这面主要旗帜(什么旗帜?我敢打赌,这位可怜的女士到底还是什么都没写出来),然后以地方通讯的形式寄往京城的各大报纸,从而使最高当局为之动容,为之神往,接着便传遍全国各省,引起人们赞叹,引起人们模仿。但是倘要祝酒就必须有香槟,而香槟总不能空着肚子喝吧,因此顺理成章地也就必须有午宴。后来,由于她的努力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大家开始比较认真地讨论了事情的方方面面,有人就立刻向她明确说明,如果幻想举行酒宴,那用来资助家庭女教师的钱就所剩无几了,即使捐款十分众多也罢。这样一来,这个问题只有两个解决办法:伯沙撒的盛宴和举杯祝酒,以及仅剩九十卢布来帮助家庭女教师,或者——利用游艺会筹集巨额捐款,而所谓游艺会不过是走过场。不过委员会只是危言耸听,它自己当然已经想出了 “诸位,”他对观众说道,“由于照顾不周出了点可笑的误会,这误会已经消除了;但是我仍满怀希望地接受了我们此地一位诗人的委托,以及他深切的、恭敬有加的请求……这位先生,也就是我想说的这位本地诗人……满怀崇高的人道目的……尽管他相貌粗鲁……然而却满怀把我们大家联合在一起这个崇高目的……即擦干本省那些贫苦的、有知识的姑娘们的眼泪……虽说他希望不要公开他的姓名,但是他又很希望在舞会开始之前,也就是我想说,在讲演开始之前能看到他的诗被朗诵出来。虽说节目单上没有这首诗,我们也不准备把它列入节目单……因为这首诗半小时前才拿来……但是我们(谁是我们?我现在是逐字逐句引用这个断断续续而又颠三倒四的讲演)觉得,由于这首诗的感情十分真挚,加上它的基调也十分欢快,因此倒也不妨念念,也就是说,不是作为某种严肃的东西,而是作为某种适合于庆典的东西……总之,与我们的思想很合拍……何况又只有几行……因此我想请求观众格外垂青,予以恩准。”
“念吧!”大厅尽头有人嚷了一嗓子。
“那我念啦,诸位?”
“念吧,念吧!”传来了许多声音。
“既然观众慨允,那我就念啦。”利普京又挤眉弄眼了一番,仍旧带着那种甜蜜的微笑。他似乎仍旧拿不定主意似的,我甚至觉得他很激动。尽管这些人很放肆很无礼,他们有时候也会忸怩作态。话又说回来,如果换了个神学校学生,他是不会觉得不好意思的,而利普京毕竟属于过去那个社会。
“我要预先申明,就是说,我有幸预先告知诸位,这毕竟不是过去那种为庆典写的颂诗,这几乎,可以说吧,是一首玩笑之作,但是其中蕴含的感情是无可置疑的,再加上某种戏谑和欢快,可以说,充满着十分现实的真情实感。”
“念吧,念吧!”
他打开了信纸。不用说,谁也没有来得及阻止他。况且他还佩戴着主持人的蝴蝶结。他用洪亮的声音朗诵道:
诗人于游艺会致本地的一位祖国家庭女教师。
你好,你好啊,家庭女教师!
高兴吧,欢腾吧,
无论你是落后分子还是乔治·桑,
反正你现在应该欢天喜地!
“这是列比亚德金的诗!没错,就是列比亚德金的诗!”有几个人作出了反响。发出了笑声,甚至还有鼓掌声,虽然掌声零落。
你教拖鼻涕的孩子
学习法语识字课本,
准备向哪怕是教堂杂役
暗送秋波,让他娶你为妻!
“乌拉!乌拉!”
但是在我们这个大改革的时代,
连教堂杂役也不会娶你做妻房,
除非你有“一大笔钱”,小姐,
要不你又只好去教识字课本啦。
“就是,就是,这就叫现实主义,没有‘一大笔钱’就寸步难行!”
但是现在,大张筵席,
我们募集了资金,
边跳舞,边从这些大厅
给予你丰厚的嫁妆——
无论你是落后分子还是乔治·桑,
反正你现在应该欢天喜地!
你有陪嫁啦,家庭女教师,
你尽可以得意洋洋,唾弃一切!
不瞒诸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首歪诗的无礼与放肆太明显了,甚至无法用愚蠢来原谅利普京。再说利普京这人也根本不笨。他们的用意是明显的,起码对于我是这样:仿佛急于制造一场混乱。这首白痴般的诗的某些诗句,比如最后一句,是无法归咎于任何愚蠢的。利普京似乎自己也感觉到他做得太过分了:他完成了自己的伟业之后,因为自己的放肆都慌了神,甚至都没有立刻下台,而是站在那里,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原先,他大概估计会产生另一种效果;但是,甚至那一小撮在出事时鼓过掌的捣乱分子,也似乎慌了手脚,陡地变得鸦雀无声。最混账的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居然热情洋溢地欢迎这整个出格的举动,也就是说根本不把它当做一纸谤文,而是以为它当真说出了关于家庭女教师的真实处境,把它看做一首带有倾向性的诗。但是这诗的内容毕竟太放肆了,终于使他们也吃了一惊。至于全体听众,不仅全大厅的人感到十分难堪,甚至明显地感到有辱斯文。现在我转述我那天的印象时,并没有弄错。后来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说,再过一刹那,她非晕倒不可。在最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中有一位搀扶起自己的老伴,两人在观众惊慌不安的目光的护送下走出了大厅。谁知道呢,若不是此刻卡尔马津诺夫身穿燕尾服、系着白领带,手里拿着一沓稿纸,亲自登上了主席台,说不定这一先例还会带走一些人。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把兴高采烈的目光投向他,仿佛他是她的救星似的……但是我已经在台后,我要找利普京。
“您这是存心捣乱嘛!”我愤怒地抓住他的胳臂说。
“我敢起誓,我怎么也没料到,”他缩成一团,立刻开始撒谎,装出一副不幸而又受愚弄的样子,“这首歪诗刚刚送来,我还以为是一首欢快的玩笑之作……”
“您想的根本不是这个。难道您认为这首平庸的歪诗是欢快的玩笑吗?”
“是的,我是这么认为的,您哪。”
“您简直在撒谎,根本不是刚刚给您送来的。这是您亲自跟列比亚德金一起炮制的,说不定还在昨天,为了捣乱。最后一句诗肯定是您写的,关于教堂杂役云云,也是。为什么他出场的时候穿着燕尾服?这说明,您给他打扮了一下,本来是想让他念的,要不是他喝醉了的话?”
利普京冷冷地、歹毒地看了看我。
“这关您什么事?”他忽地问道,神态出奇地镇定。
“什么叫关我什么事?您也戴着这蝴蝶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哪?”
“不知道,反正总在这里的什么地方吧,您要干吗?”
“因为我现在看透了。这简直是阴谋,是冲着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来的,为的是在今天让她出乖露丑……”
利普京又乜斜着眼看了看我。
“这关您什么事?”他发出一声冷笑,耸了耸肩,走到一边去了。
这好像当头给我浇了一盆冷水。我的所有怀疑都被证实了。我还一直希望我弄错了!我怎么办呢?我本来想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商量一下,但他却站在镜子前搔首弄姿,试着自己的各种笑容,并且不断地查看他写了各种札记的稿纸。卡尔马津诺夫朗诵完毕后,紧接着就应该是他上场,因此他现在根本没法跟我交谈。跑去找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吧?但是找她还嫌早了点:她只有受到更加严厉得多的教训之后才能治好她自以为她被“众星捧月”,大家都在“狂热地效忠”于她这一毛病。她肯定不会相信我的话,认为我活见鬼了。再说她又帮得了我什么忙呢?“唉,”我想,“真是的,这关我什么事呢,等一闹事,我摘下蝴蝶结回家去不就结了。”我就是这么说的:“等一闹事”,这我记得。
但是必须先去听听卡尔马津诺夫的朗诵呀。我在后台最后一次环视了一下会场四周的情形,我发现这里有相当多的闲杂人员甚至妇女在钻来钻去,出出进进,这个所谓“后台”是个相当狭窄的空间,用一幅幕布与观众隔开,而且隔得严严实实,后面则有一条走廊与其他房间相通。我们的那些准备讲演和朗诵的人就在这里等候逐一出场。但是这时候我特别感到吃惊的是一位排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之后的讲演者。他那模样也像一位教授(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清这人到底是谁),他在一次学潮后自动离开了某校,仅在几天前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才顺道来到敝城。有人也把他介绍给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于是她就十分恭敬地接待了他。我现在知道,在讲演之前他仅仅在她家参加过一次晚会,而且在那天的整个晚会上他一言不发,模棱两可地对围绕在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周围的那帮人的谈笑和做派微笑着,他态度傲慢,同时又心胸狭窄、胆小怕事,给所有人都留下了不快的印象。是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亲自动员他来讲演的。现在,他正在从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也像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那样念念有词,不过两眼看着地面,而不是不停地照镜子。他也没有对镜顾盼,比试着各种微笑,虽然经常色迷迷地微笑着。很清楚,我也没法跟他谈。他是个小个子,看去约有四十上下,秃头,歇顶,胡子灰白,穿得相当讲究。但是最好玩的是,他每次转弯都向上举起自己的右拳,在顶上连连挥舞,然后把拳头猛地砸下,仿佛把某个对手砸得粉碎似的。他在不停做着这把戏。我开始感到可怕。便赶紧跑去听卡尔马津诺夫朗诵。
三
大厅里又弥漫着一种不祥气氛。我要预先申明:我很崇拜伟大的天才;但是我们这些天才先生们为什么一到自己辉煌岁月的晚年,有时竟会完全变得像个小小孩一样了呢?他是卡尔马津诺夫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干吗出场的时候要端着一副架子,五个宫廷高级侍从加在一起恐怕也没有他威风呢?难道单凭一篇文章就能把像我们这样一批听众留下整整一小时来倾听他的朗诵吗?一般说,我做过这样的观察:哪怕你是超级天才,但是在轻松的大众文学讲座上,也休想不受惩罚地吸引听众的注意超过二十分钟。诚然,伟大的天才出场时常受到极恭敬的欢迎。甚至最古板的老人也会表示赞许和好奇,至于女士们,甚至会感到某种欢欣与鼓舞。然而,这次掌声却很短暂,有点零零落落,杂乱无章。可是直到卡尔马津诺夫先生开始说话的时候,后排都没有发生过一桩出格的事,即便这时候也几乎没有出过一点特别坏的事,而是这样,似乎发生了一点误会。从前我已经提到过他说话的声音尖得有点刺耳,甚至有点娘娘腔,此外还有一种真正高贵的贵族式的装腔作势。他刚开口说了几句话,突然有人放肆地大笑起来——大概这是一个还没有见过任何上流社会世面,而且又天生爱笑的、没有经验的小傻瓜。但是没有出现丝毫起哄,相反,大家向这傻瓜发出了嘘声,他也就乖乖地缩了回去。于是这时卡尔马津诺夫先生便装腔作势、拿腔拿调地宣称,他“先是无论如何不同意发表演讲的”(毫无必要这样声明)。他又说:有些话是内心的吐露,是不便说出口的,因此这种珍藏于心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公之于众(那干吗要公之于众呢);但是因为大家硬要他说,所以他也就只好公之于众了,此外,因为他即将永远搁笔,他曾经发誓无论如何再也不写任何东西了,那就说到做到,于是就写了这最后一篇东西;又因为他曾经发誓无论如何永远也不当众发表任何讲演或者朗诵任何东西,那就说到做到,这是他将要当众朗读的最后一篇文章,等等,等等;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
但是,这还没什么,谁不知道作者总要来个开场白呢?不过我还是要指出,由于我们的观众缺乏教养,后排观众又爱起哄,这一切都可能发生影响。倒不如念一篇他过去常写的那一类小故事,或者微型小说——就是说虽然写得很精致,有点装腔作势,但有时倒也蛮有噱头,这岂不更好?如果这样做,一切也就平安无事了。不,您哪,满不是那么回事!开始了空空洞洞的长篇大论!上帝啊,这里什么没有啊!我可以肯定,甚至京城的听众听了他这篇宏论也会呆若木鸡,何况本城的芸芸众生呢?诸位想想,几乎写了两印张,全是些极为装腔作势和毫无用处的废话;再加这位先生朗诵时还有点高高在上和闷闷不乐的样子,倒像他开恩给了大家天大的面子似的,以致敝城的听众听着听着气就不打一处来了。至于主题……但是谁又弄得清它,弄得清这主题呢?这不过是陈述他的某些感想,某些回忆。但是到底是什么感想,什么回忆呢?这要说明什么呢?在朗诵前一半时,敝省那些大人先生们不管怎样皱紧眉头,还是一句都没有听懂,因此耐着性子听后一半也仅仅是出于礼貌。不错,他说了许多关于爱情的事,说到我们这位天才爱上了一个女人,但是,不瞒诸位,这听起来总觉得有点别扭。依我看,由一个天才作家来讲自己的初吻,这跟他那又矮又胖的身材似乎有点不相称……而且这吻接得又似乎与全人类不大相同,这就使人更增添了一份难受。这时,周围一定要长着黄尝木(一定要黄尝木,或者必须到植物志里才能找到的什么什么草)。这时,天上还非得弥漫着一种紫罗兰的色调,这种色调,当然,在一般的凡夫俗子中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没有看到过,就是说,即使大家看到了,也不会留意,可是他却似乎在说:“瞧,我就看到了,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西,因此我才来描写给你们这些傻瓜听”。于是这一对漂亮的情侣便在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这树还非得是什么橙黄色的不可。他俩坐在德国某地。蓦地,他俩看见了大战前夜的庞培或卡西乌,两人感到一阵狂喜,不觉打了个寒噤。一条美人鱼在树丛中发出了尖叫。格鲁克则在芦苇荡里拉小提琴。他演奏的乐曲,书中说了个en toutes lettres,但是谁也没有听说过,因此必须到音乐辞典里去查找。这时晨雾开始团团升起,不断地冉冉上升,看去就像千千万万只枕头,而不像是雾。蓦地,一切烟消云散,于是伟大的天才在冬天,在一个冰雪融化的日子,渡过伏尔加河。光是渡河就写了两页半,但是他还是掉进了冰窟窿。天才掉进水里了——你们以为他淹死了?没有那回事;写这一切都是为了描写当他已经完全掉进水里,被水呛得快憋不过气来的时候,突然在他眼前漂过一小块冰,这冰小极了,只有豌豆那么大,但是纯净透明,“就像一滴冻结的泪珠”,而在这小小的冰上却映出了德国,或者不如说映出了德国的天空,映像上闪耀着彩虹般的霞光,使他想起了“从你眼睛中滚落下来”的一滴泪珠,“你记得吗,当时我们正坐在一棵苍翠的大树下,你快乐地欢呼:‘没有犯罪!’‘是的,’我噙着眼泪说,‘但是,倘这样,也就没有高僧大德和正人君子了。’于是我们开始痛哭,从此就永远分手了。”——她去了某地的海滨,他则去拜访某些洞穴;于是他就往里走呀,走呀,在莫斯科的苏哈廖夫塔下一直走了三年,蓦地在地心深处,在一个洞穴里发现了一盏油灯,而在油灯旁有一名苦行修士。苦行修士正在祈祷。这天才把耳朵贴近一个有铁栅栏的不点大的小窗户,蓦地听到一声叹息。你们以为这是苦行修士叹息吗?他才不管您的苦行修士不苦行修士呢!不,您哪,无非是这声叹息“使他想起她的 “就是嘛,”另一个声音立刻接茬道,“现在可没有鬼魂,只有自然科学。您去查查自然科学吧。”
“诸位,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们会提出这样的反对意见。”卡尔马津诺夫感到非常惊奇。伟大的天才在卡尔斯鲁厄同祖国完全疏远了。
“在我们当代,还在说什么世界驮在三条鱼背上是可耻的,”一个姑娘突然像炒爆豆般嚷嚷道,“卡尔马津诺夫,您不可能下到洞穴里去看望隐修士。再说现在还有谁谈隐修士呢?”
“诸位,最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你们居然这么认真。不过……不过你们说得完全对。谁也没有我更尊重实实在在的真理了……”
他虽然嘲讽地微笑着,但却感到十分吃惊。他的脸似乎在说:“要知道,我绝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人,我是站在你们一边的,不过请你们夸奖我,多多地夸奖我,多多益善,我非常喜欢你们夸奖”……
“诸位,”他终于叫道,他已经完全被刺痛了,“我看,拙作没有找准对象。而且我本人也似乎没有找准对象。”
“瞄准了乌鸦,却打中了奶牛。”一个傻瓜想必喝醉了酒,扯开大嗓门嚷嚷道,对这样的人当然无须理他。不错,响起了一阵不敬的哄笑。
“您说打中了奶牛?”卡尔马津诺夫立刻接口道。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刺耳了。“关于乌鸦和奶牛,诸位,我要冒昧地保留一点自己的看法。对任何听众我都非常尊重,因此我绝不会放肆地做这样的比喻,哪怕是无害的比喻;但是我认为……”
“不过您,先生,还是不要太……”后排有人叫道。
“但是我认为,在我即将搁笔和与读者告别之际,还是会有人把拙作听完的……”
“不,不,我们要听,我们要听。” 他甚至满脸涨得通红。
“诸位,”卡尔马津诺夫叫道,“我读完了。我现在删去结尾,就此告辞。但是请允许我只把最后六行给大家念念。
“是的,读者朋友,别了!”他立刻开始根据手稿念道,已经不再坐圈椅了。“‘别了,读者;甚至我也不十分坚持我们非得像朋友那样分手不可:说真的,何必打扰你呢?你甚至可以骂我,噢,爱怎么骂都可以,只要这能给你带来快乐。但是,最好还是我们彼此永远相忘。倘若你们大家,诸位读者,突然如此垂爱,竟双膝下跪,开始噙着眼泪恳求我:“写吧,噢,为了我们,你写吧,卡尔马津诺夫——为了祖国,为了子孙后代,为了桂冠。”即使这样,我也要回答你们,当然,先要谢谢你们,然后十分恭敬地回答:“不,我们彼此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也就够了,亲爱的同胞们,merci!我们该是各奔东西的时候了!Merci, merci。”’”
卡尔马津诺夫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就像煮过的大虾一样满脸通红,接着便向后台走去。
“根本没有人会跪下来求他,真是异想天开。”
“瞧他自以为了不起的那股劲儿!”
“这不过是幽默罢了。”一个比较有见识的人纠正道。
“不,您那幽默云云还是给我免了吧。”
“不过,这也太放肆了吧,诸位。”
“起码现在算念完了。”
“瞧,多无聊!”
但是后排(不过不仅是后排)传来的所有这些无知的喊叫声却被另一部分听众的掌声淹没了。他们要卡尔马津诺夫出来谢幕。以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和首席夫人为首的几位女士挤到台旁。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两手捧着一只精美的桂冠,桂冠放在白色的丝绒垫上,周围饰以用鲜艳的玫瑰编织成的花环。
“桂冠!”卡尔马津诺夫嘴上挂着一种隐隐约约但又略带挖苦的冷笑说道,“我当然很感动,并满怀深情地接受这顶预先准备好了的,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凋谢的桂冠;但是,请诸位相信,mesdames,我突然变成了现实主义者,我认为,在当代,由一位厨艺精湛的厨师来得这顶桂冠比让我得到它要合适得多……”
“而且厨师也更有用。”在维尔金斯家“开过会”的那名神学校学生叫道。秩序稍微被破坏了一点。许多排座椅上都有人跳起身来观看授予桂冠的仪式。
“为了厨师现在我可以再加三卢布。”另一个人大声接口道,甚至声音太大了,非但声音大而且坚决。
“我也加三卢布。”
“我也加三卢布。”
“难道这里就没有酒吗?”
“诸位,这简直是骗局……”
话又说回来,应当承认,所有这些任意胡闹的先生还是非常怕敝城那些达官贵人,还有待在大厅里的那位分局长的。花了约摸十分钟时间,大家才勉勉强强重新落座,但是先前的秩序已经无法恢复了。可怜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却偏偏赶上了这刚刚开始的混乱。
四
然而,我还是再一次跑到后台去找他,总算赶上了警告他,我情不自禁地告诉他,按照愚见,一切都吹了,他最好谢绝登场,立刻乘车回家,哪怕推托说上吐下泻,得了亚霍乱,我也可以拿下蝴蝶结跟他一起走。这时他已经朝台上走去,闻言突然停了下来,高傲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庄严地说:
“先生,您为什么认为我会做这种下三烂的事呢?”
我只得退避三舍。我就像二二得四一样坚信,他非闯出点祸来是不会从那里退场的。然而正当我垂头丧气,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眼前又闪过那位外来教授的身影,也就是紧接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之后轮到他上台,方才总是向上举起拳头,使劲挥动一下又放下来的那位教授。他仍旧忽前忽后地走来走去,陷入深思,嘴里念念有词地喃喃自语,脸上挂着挖苦的但又得意洋洋的笑容。我不知怎么几乎毫无用意地(这时我又鬼迷心窍地做了这个多此一举的事)走到他身边。
“我知道,”我说,“根据许多先例,倘若讲演的人让观众听讲超过二十分钟,他们就听不下去了。任何人,不管多有名气,也坚持不了半小时……”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甚至好像气得浑身发起抖来。他脸上流露出无比的高傲。
“不劳费心。”他轻蔑地嘟囔道,径直走了过去。这时大厅里响起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声音。
“唉,让鬼把你们全抓去吧。”我想,接着便向大厅跑去。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还在一片混乱的余波中便安坐在圈椅上了。他分明遇到了一些对他不怀好意的目光(近来在俱乐部里不知怎么大家也不再喜欢他了,远不如从前那样尊敬他了。)不过也没有人嘘他,这就很不错了。从昨天起我就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我总觉得,只要他一露面,就会有人嘘他。当时,因为还有点乱,大家甚至都没有立刻注意到他。他们对待卡尔马津诺夫尚且如此,他又能指望什么呢?他面色苍白;他已经有十年没有在观众前露面了。根据他激动的神态,以及他身上我十分熟悉的一切,我很清楚,他自己也把他这次上台看做将决定自己命运的大事,或者与此相类似。我害怕的也正是这点。这人对我很宝贵。当他张开嘴,我听到他说的 在群众的怒吼声中,最后几句话简直无法听清。只看见他又举起了手,又一次所向无敌地砸下去。人们的狂热已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又是嚎叫,又是拍手,有些女士甚至大叫:“够了!您最好什么也别说了!”大家跟喝醉了酒一样。演说家用眼睛环视着大家,似乎陶醉在自己的胜利之中。我在仓猝中看到,连布克在难以形容的激动中向什么人发着什么指令。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满脸煞白,也在向跑到她身边来的公爵急匆匆地说着什么……但是就在这时候,一大帮人,约摸有五六个大大小小的官方人士,从后台冲到前台,从两边挟持着这位演说家,把他向后台拉去。我不明白他怎么可能从他们手里挣脱出来,但是他挣脱出来了,又冲到舞台前沿,又挥舞着拳头,用足力气大叫:
“但是俄罗斯还从来没有蒙受过……”
可是他又被别人拽走了。我看到,大约有十五个人,冲到后台去救他,但是他们没有从前台跑过去,而是从一侧,扒开一块薄薄的隔板,以致那隔板终于倒了……后来我又看到,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女大学生(维尔金斯基的亲戚)突然不知从哪里跳到台上,腋下还夹着那同样的一包东西,还穿着那同样的衣服,脸还是同样红红的,同样胖乎乎的,四周围着两三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并且在自己的死敌那个中学生的陪同下。我甚至还赶上听到她说的话:
“诸位,我到这里来是想谈谈不幸的大学生遭受的苦难,并唤醒他们在各地进行抗争。”
但是我跑了。我把自己肩上戴的蝴蝶结藏进了口袋,从我所知道的后面的通道走出了这座府邸,来到了外面。首先当然是去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