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在半路上发生的那事,也是令人十分吃惊的。不过这一切必须从头说起。当我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上街前一小时,许多人好奇地发现,有一群人在城里走过,他们是什皮古林厂的工人,人数约摸七十人,也可能更多些。这些人循规蹈矩,几乎一言不发,仿佛早有安排似的井然有序地走着。后来有人断言,这七十人是从全体工人中选出来的(什皮古林厂的工人将近九百人),他们是去向省长请愿的,由于老板不在,他们想向省长寻求法律公正,约束一下他们的管事,这管事关闭工厂,遣散工人,肆意克扣全厂工人的工资——现在这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了。我们这里至今有一些人不承认这些人是选举产生的,他们硬说,要选举七十个人出来数目太多了,因此这帮人不过是由受害最深的工人组成,他们前来请愿只是为了他们自己,因此后来轰动一时的所谓全厂总“暴乱”,根本是子虚乌有。 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感到幸福极了。
“是的,我要告别文坛;向诸位说声‘Merci’后,我就离开这里,然后在那里……在卡尔斯鲁厄……阖上自己的眼睛。”卡尔马津诺夫开始逐渐变得不胜唏嘘。
正如我国的许多伟大作家(而我国有许许多多的伟大作家)一样,他经不起夸奖,一夸奖他就立刻走下坡路,尽管他很有点小聪明。但是我认为这是可以原谅的。据说,我国的一位莎士比亚在一次私人谈话中竟贸然脱口而出,说什么“我们这些伟人不这样做也是不行的”,等等,而且他说过这话还不自觉。
“在那里,在卡尔斯鲁厄,我将阖上自己的眼睛。我们这些伟人在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情以后就应当快点阖上自己的眼睛,而不是寻求奖励。我也要这样做。”
“请您告诉我地址,我一定到卡尔斯鲁厄去看您,给您上坟。”那位德国大夫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
“现在铁路上也可以托运死人了。”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人出人意料地说道。
利亚姆申兴高采烈,高兴得尖叫起来。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皱起了眉头。这时尼古拉·斯塔夫罗金走了进来。
“有人告诉我,您被抓到分局去了?”他首先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大声说。
“不,这不过是偶然事件。”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了句双关语。
“但是我希望这个偶然事件不至于对我的请求发生丝毫影响,”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又接口道,“我希望您不至于因为这件倒霉的不愉快的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现在都没有弄清楚)而影响我们对您的殷切期望,不至于剥夺我们在文学讲演会上听到您讲演的快乐。”
“我不知道,我……现在……”
“真的,我真倒霉,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您想嘛,正当我渴望尽快亲自结识一下俄国最杰出和最有独立见解的学者之一的时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却突然表示他要离我们而去。”
“您过奖了,因此我当然只能置若罔闻,”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是我就不信像我这样的一介寒士在您明天的游艺会上会那么不可或缺。不过,我……”
“我说您会把他宠坏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快步跑进房间,叫道。“我刚把他攥在手心里,可是突然在一个早晨——又是搜查,又是逮捕,又是警察局局长抓住他的脖领子,可是现在女士们又在省长家的沙龙里宽慰他,哄他!现在他身上的每根骨头都高兴得似乎酥了;他连做梦也没梦见过他会得到这样的殊荣。可不是吗,他现在可要去告密了,告社会主义者的密!”
“不可能,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社会主义是非常伟大的思想,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不会不认识这点的。”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起劲地为他辩解。
“思想是伟大的,但是信奉这思想的人不见得都伟大,et brisons-1à,mon cher。”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向儿子说道,姿势优美地从座位上微微站起身来。
但是就在这时候出现了完全出乎人们意料的情况。冯·连布克已经在这沙龙里待了好些时候,但是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似的,虽然大家都看见他进来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因为想起以前的事,余怒未消,仍旧不理他。他在门旁坐了下来,板着脸,面色阴沉地听着大家谈话。听到有人含沙射影地说到今天上午发生的事,他开始有点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两眼盯着公爵,看来对他那向前撅起的、浆得很硬的领子感到很吃惊;后来他听到有人说话,又看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跑了进来,似乎猛地打了个激灵,接着他又听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的那句关于社会主义者的箴言,便倏地向他走了过去,半道上还推了利亚姆申一把,利亚姆申立刻带着做作的姿态和故意表现出来的惊讶闪到一边,一面还揉着肩膀,做出一副被碰得很疼的样子。
“够了!”冯·连布克说,使劲抓住被吓了一跳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手,并用足力气抓住他不放。“够了,当代的海盗已不打自招。别废话。已经采取了措施……”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整个屋子都听见了,他最后那句话也说得十分果断。产生的印象是令人痛苦的。大家都感到大事不好。我看见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面色一阵发白。一件愚蠢的偶然事故又突出了这一效果。当连布克宣布已经采取了措施之后,便猛地转过身子,匆匆向屋外走去,但是刚走两步便在地毯上绊了一跤,他一个嘴啃泥,差点没有跌倒。他站住了片刻,看了看他刚才差点绊倒的地方,大声说道:“换掉。”——说罢便出了房门。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紧跟在他后面追了出去。她一出去便掀起一片喧哗,简直听不清谁在说什么。有人说他“身体欠佳”,有人说他“受了刺激”,更有人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脑门;利亚姆申则站在角落里在脑门上面竖起两根手指。大家都在暗示发生了什么家庭龃龉,不用说,全是窃窃私语。谁也没去拿礼帽,大家都在等待,看演的是哪一出。我不知道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出去到底干什么去了,但是约摸五分钟后她回来了,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支吾其词地答道,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心情有点激动,但是不要紧,他从小就是这样,她知道得“很清楚”,明天的游艺会,当然,肯定会使他快乐起来的。接着她又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了几句恭维话,但是仅仅出于礼貌,然后她就大声邀请委员会的列位委员现在,马上,就开会。直到这时候,没有参加委员会的人才开始准备回家;但是这个不祥的一天的令人痛苦的意外事故还没有就此结束……
还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进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丽莎迅速而又专注地看了看他,后来很长时间她都没有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由于时间太长了,终于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我看见,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在她身后向她弯下腰去,似乎有什么事想对她悄悄说,但是他又分明改了主意,迅速挺直了身子,抱歉地环视着大家。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也引起了大家的好奇:他的脸色显得比平时更苍白了,可是目光却一反常态,非常心不在焉。他进门时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匆匆提了个问题,又似乎立刻把他给忘了,说真的,起码我这么觉得,同时他也忘了走过去问候女主人。他一次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丽莎——倒不是因为不想看她,而是因为(我敢肯定)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当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邀请委员们不要浪费时间立刻开最后一次会后,大家稍许沉默了片刻——突然响起了丽莎响亮的,故意提高了嗓门的声音。她叫了一声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有一名大尉,他自称是您的亲戚,是您的大舅子,名叫列比亚德金,他经常给我写一些不成体统的信,他在信中抱怨您,要向我公开您的秘密。如果他真是您的亲戚,那您就应该禁止他欺负我,不要再让我碰到这些不愉快的事了。”
在这几句话里可以听到一种可怕的挑战,这大家都听出来了。语含指责,这是明显的,虽然这对她本人或许也很突然。就像一个人闭上眼睛从屋顶上硬往下跳似的。
但是,尼古拉·斯塔夫罗金的回答却更加令人惊讶。
首先,他毫不惊奇,非常镇静和注意地听了丽莎的话,这已经够奇怪的了。他脸上既没有流露出尴尬,也没有流露出愤怒。他简单、坚定,甚至带着非常乐意的神态回答了这个要命的问题:
“是的,我不幸是这个人的亲戚。我是他的妹夫,他妹妹的娘家姓列比亚德金,瞧,已经快五年了。请相信,我一定会尽快把您的要求转告他的,我敢保证,他以后不会再打扰您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脸上表现出的恐怖。她带着疯狂的表情从椅子上微微起立,仿佛自卫似的在自己面前微微举起了右手。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看了看她,看了看丽莎和周围的观众,蓦地非常高傲地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走出了房间。大家都看见,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刚一转身要走的时候,丽莎也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而且明显地做了个动作,想要跑出去追他,但是又突然清醒了过来,没有去追。而是慢慢地走了出去,她没有向任何人说一句话,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任何人,当然这是在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他急忙跟在她后面)的陪送下。
我就不来说当天晚上城里发生的纷乱和街谈巷议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把自己锁在城里的她的府邸里,而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据说,没有跟母亲见面就直接去了斯克沃列什尼基。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当天晚上派我去找“cette chère amie”,恳请她允许他登门拜见,但是她不肯见我。他感到异常吃惊,都哭了。“这样的婚姻!这样的婚姻!家中出了这样可怕的事。”他时不时重复着这句话。然而他也不时提到卡尔马津诺夫,对他破口大骂。他在积极准备明天的讲演,而且——这也是艺术家的天性使然——还对镜排练,逐一想起他一辈子使用过的俏皮话和双关语(他都单独记在一个小本上了),准备明天讲演时临时加进去。
“我的朋友,我这是为了伟大的思想。”他说,显然在替自己辩护。“Cher ami,我终于从待了二十五年的地方前进了,突然起程了,到哪儿去——我不知道,但是我起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