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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_群魔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字数:11399 更新:2025-01-10 16:43:11

过了八天。现在,当一切已成往事,我在撰写这部纪事的时候,我们已经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但当时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因此很自然,我们觉得这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太奇怪了。起码,在最初一段时间,我跟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都闭门不出,从远处害怕地观察着。我倒还间或出出门,到某些地方转悠转悠,像从前那样给他带回各种各样的消息,不这样,这日子他是没法过的。

不消说,全城上下,谣诼纷纭,即有关那一记耳光和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的昏倒,以及在那个星期天发生的其他事情。但是我们觉得惊奇的是:到底通过谁,这一切会这么快和这么准确地传到外面去的呢?当时在场的人中大概没有一个人会对此泄密,因为既无必要,也无好处。当时并没有用人在场;只有列比亚德金一个人可能口没遮拦地把什么事情泄露出去,倒不是出于愤恨,因为他当时出去的时候非常害怕(对敌人感到害怕往往会战胜对敌人的愤恨),如果他有什么话泄露了出去,只可能是因为口没遮拦。但是列比亚德金和他妹妹一到 “您这话也对也不对。”斯塔夫罗金像以前一样冷漠地,甚至无精打采地继续道。“毫无疑问,在这种情况下永远有许多空想的成分:一小部分人总是夸大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我看呀,很可能,他们当中就彼得·韦尔霍文斯基一个人说了算,而他又太客气了,认为他不过是他那个团体的一名代表而已。不过他的基本思想并不比与他同类的其他人蠢。他们与Internationale有联系;他们善于在俄国招募自己的代理人,甚至还碰巧想到了一个相当新的办法……但是,自然,仅限于理论上。至于他们在这里究竟想干什么,那么,要知道,我们俄国组织的活动一向都是模糊不清的,而且几乎总是这么出乎人们的意料,在咱们这里,确实什么都可以一试。请注意,韦尔霍文斯基这人认准了的事是不会轻易撒手的。”

“这只臭虫,无知之徒,对俄国一窍不通的大笨蛋!”沙托夫愤怒地叫道。

“您不大了解这个人。一般说,他们很少了解俄罗斯,这话不假,但也不过是比你我了解得稍许少点罢了;再说韦尔霍文斯基,是个热衷于事业的人。”

“韦尔霍文斯基热衷于事业?”

“噢,是的。存在着这么一个点,到达这个点以后他就不再是小丑了,他会摇身一变,变成一个……疯狂的人。请您回想一下您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您知道,一个人的势力会强大到什么程度吗?’请您别笑,他是很可能扣动扳机的。他们坚信我也是密探。他们这些人,由于无能,不善于领导,非常喜欢指控别人是特务,是密探。”

“不过,您不是不怕吗?”

“不……我并不很担心……但是您的事完全不同。我已经警告过您,您还是应该多加注意。我看呀,危险来自一帮大笨蛋,您大可不必为此难过;问题并不在于他们聪明与否:他们甚至加害过与你我完全不同的人。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已经十一点一刻了,”他看了看怀表,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想向您提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看在上帝分上!”沙托夫叫道,从座位上霍地跳了起来。

“您的意思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疑惑地望了望他。

“看在上帝分上,有问题您就提吧,”沙托夫异常激动地重复道,“但是有个条件,我也要向您提个问题。我求您了,请您允许……我不能……有问题您就提吧!”

斯塔夫罗金稍等片刻后开始道:

“我听说,您在这里对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有某种影响,她喜欢看见您和听您说话。是这样吗?”

“是的……她爱听我说话……”沙托夫有点不好意思。

“我打算这几天在本城公开宣布我与她的夫妻关系。”

“难道这可能吗?”沙托夫几乎恐怖地悄声道。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没有任何为难的,证婚人就在这里。这一切当时在彼得堡是以完全合法和不事张扬的方式进行的,如果说这事至今尚未被发现,那也仅仅是因为两位仅有的证婚人基里洛夫和彼得·韦尔霍文斯基,最后还有列比亚德金本人(现在我很高兴能把他认作我的亲戚了)当时作了决不声张的保证。”

“我不是这意思……您说得这么平静……但是,您接着说吧!我说,总不会是有人强迫您,让您非结这个婚不可吧,不会是这样吧?”

“不,没有任何人强迫我。”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对沙托夫情绪激昂地这么焦急微微一笑。

“那她老是提到自己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呢?”沙托夫像发烧似的、语无伦次地急巴巴地问道。

“提到自己的孩子?哦!我不知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她没有孩子,也不可能有孩子: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是处女。”

“啊!我早料到是这样!您听我说!”

“您怎么啦,沙托夫?”

沙托夫用两手捂住脸,转过身去,但是突然又紧紧抓住斯塔夫罗金的一只肩膀。

“您知道吗,起码您应该知道吧,”他叫道,“您这样干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现在您决定接受这样的惩罚又到底为了什么呢?”

“您的问题提得很聪明,也很挖苦,但是我也打算让您惊奇一下:是的,我几乎知道我当时到底为什么结婚?现在决定接受这样的‘惩罚’(诚如您所说)又到底为了什么?”

“咱不谈这个了……这事以后再谈,您等一等再说;咱们先谈主要的,最主要的:我等了您两年。”

“是吗?”

“我等您的时间太长了,我不断想到您。您是唯一能够……还在美国的时候我就把这点写信告诉您了。”

“我记得很清楚您写的那封长信。”

“要读完它觉得很长?我同意;六张信纸。别提了,别提了!请告诉我:您能再给我十分钟吗?但必须现在,马上……我等您等得太久了!”

“好吧,给您半小时,不过不要超过半小时,如果这点时间您能把话说完的话。”

“不过有个条件,”沙托夫愤然接口道,“请您改变一下说话的腔调。您听着,其实我应当恳求您,但是我却要求您这样做……您明白吗:本来应当恳求,我却要求,这意味着什么吗?”

“明白,这样您就高踞于一切平凡之上,为了达到更崇高的目的,”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淡淡地微笑了一下,“我也十分难过地看到您在发烧。”

“我请您对我要尊重,我要求!”沙托夫叫道,“不是对我个人(让我个人见鬼去吧),而是对另一个人,因此需要时间,用来说几句话……我们是两个人,在无限的空间……在人间最后一次相遇。放下您刚才说话的腔调,要说人话!哪怕这辈子就这么一次请您用人的声音说话。我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您。您是否明白,您应当原谅我打您的那记耳光,因为我给了您一个机会,让您认识您的无限的力量……您又笑了,又是您上流社会那种厌恶的微笑。噢,您什么时候才能了解我呢!不要摆您的少爷架子了。您要明白,我要求您这样,要求,否则我就不想说下去了,无论如何不说!”

他的狂怒已发展到胡言乱语;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皱紧眉头,说话似乎谨慎了点。

“时间对我来说很宝贵,如果我决定留下来多待半小时,”他威严而又严肃地说道,“那,请您相信,起码我是打算饶有兴趣地倾听您的高论的,而且……而且我坚信,我一定会从您嘴里听到许多新东西。”

他坐到椅子上。

“请坐!”沙托夫叫道,他不知怎么自己也突然坐了下来。

“不过,请允许我提醒您一下,”斯塔夫罗金忽地再次想了起来,“我本来想请您就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的事帮我个大忙,这忙起码对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什么?”沙托夫忽然皱起眉头,那样子倒像一个人正说到最要紧的地方被人打断,他虽然看着您,但是对您的问题还没明白过来。

“您还没让我把话说完呢。”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嘴上挂着微笑说道。

“唉,行啦,废话,以后再说!”沙托夫厌恶地挥了下手,终于弄明白了对方的要求,接着便直接转入自己的主要话题。

“您知道吗,”他几乎严厉地开口道,在椅子上身子略微前倾,两眼放光,在自己面前举起右手的一只手指(显然,他自己并没有觉察这一点),“您知道吗,现在在整个地球上谁是‘替天行道’的唯一民族?要知道,他们将用新上帝的名义来振兴世界和拯救世界,而且唯有他们才掌握人生与新福音的钥匙……您知道谁是这民族,这民族的名字叫什么?”

“从您说话的样子看,我必须得出结论,而且似乎还必须尽快得出结论,这是俄罗斯民族……”

“您居然在笑,噢,这帮人哪!”沙托夫差点肺都气炸了。

“请稍安勿躁,求您了;相反,我早料到不外乎这一类说法。”

“您早料到了?您自己不熟悉这类说法吗?”

“很熟悉,我早料到您要说什么了。您刚才说的那一套,甚至‘替天行道’的民族这一说法,不过是两年多以前在国外,在您去美国之前不久,咱俩进行的那场谈话的结论……起码,据我现在记忆所及,就是这样。”

“这完全是您的说法,而不是我的。是您自己的说法,而不仅仅是咱俩谈话的结论。‘咱俩’根本就没有进行过谈话:只有一位发表宏论的导师和一名死而复生的学生。我就是那个学生,而您就是那位导师。”

“但是如果您记得起来的话,正是在我说了那番话以后您才加入了那个团体,仅仅是在这以后您才去了美国。”

“是的,到了美国以后我就给您写信,谈到了这事;我对您谈到了一切。是的,我无法立刻同我从小与之血肉相连的东西一刀两断,因为这既是我欢天喜地的希望之所在,也是我饮恨泣血、哭干了眼泪的信仰……很难改变我从小信仰的神。当时我并不相信您的话,因为我不愿意相信,于是我最后一次抓住这个藏垢纳污之地……但是种子留了下来,并且发了芽。请您严肃地,严肃地告诉我,您是不是把我从美国写给您的信看完了?也许您根本就没看吧?”

“我只看了其中的三页,头两页和最后一页,此外还匆匆瞥了一眼中间。不过,我一直准备……”

“唉,无所谓,甭看了,让它见鬼去吧!”沙托夫挥了一下手。“如果您现在放弃了您当时说过的关于俄罗斯民族的话,那您在当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这就是我现在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当时我跟您说这番话并不是开玩笑;我在说服您的时候,也许更关注的是我自己,而不是您。”斯塔夫罗金令人莫测高深地说道。

“不是开玩笑!在美国,我在稻草上躺了三个月,挨着一位……不幸的人,我听他告诉我,当您在我心中灌输上帝与祖国的同时——同时,甚至很可能,也就在这几天,您又用毒药毒害了这个不幸的人,毒害了这个狂热分子基里洛夫的心……您使他对这些谎言和诽谤信以为真,您使他精神错乱,发了狂……您现在可以去看看他,看看您的这个创造品……不过,您见过他了。”

“首先,我要告诉您,基里洛夫刚才还对我说他很幸福,他好极了。您推定,这一切是同时发生的,此言有理,几乎是正确的;但是这一切又能得出什么结论来呢?我再说一遍,你们二位,无论是谁,我都没有欺骗过。”

“您是无神论者?现在还是无神论者?”

“是的。”

“那当时呢?”

“就跟当时一样。”

“咱俩开始作这番谈话的时候,我不是请您尊重我本人;凭您的聪明,您是能够懂得这道理的。”沙托夫愤怒地喃喃道。

“从您开始说话起,我就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中止谈话拂袖而去,而是一直坐到现在,规规矩矩地回答您的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与……喊叫,可见,我并没有不尊重您。”

沙托夫挥了一下手,打断了他的话。

“您记得您说过的那句话吗:‘一个无神论者不可能是俄罗斯人,只要这个人成了无神论者,他就立刻不再是俄罗斯人了。’您记得这话吗?”

“是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似乎在反问。

“您问我?您忘了?然而您却是一语破的,正确言中了俄罗斯精神的一个最主要的特点。您不可能忘了这话,不是吗?我再提醒您一句——您当时还说过:‘不是正教徒就不可能是俄罗斯人。’”

“我认为这是斯拉夫派的观点。”

“不,如今的斯拉夫派一定会否认这个观点。现在的人都变聪明了。但是您比他们走得更远:您坚信,罗马天主教已经不是基督教;您断言,罗马宣布基督已受到魔鬼的第三次诱惑,天主教之所以向全世界宣告,基督若不建立地上的王国就不能在地上立足,其目的就是想借此宣告敌基督的合法存在,并以此毁灭整个西方世界。您具体指出,如果法兰西现在很苦恼,无非是由于天主教的缘故,因为法兰西推翻了臭不可闻的罗马的神之后,却没有找到新的神。瞧,您当时居然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我记得我们的历次谈话。”

“假如我信仰上帝,那,无疑,现在我也会重复这样的话;当我作为一个信奉上帝的人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并没有撒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很严肃地说道。“但是我要告诉您,这样来重复我过去的观点使我感到很不愉快。您能不能就此打住呢?”

“假如您信仰上帝?”沙托夫叫道,丝毫不理会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请求。“但是,不是您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您说,如果能像数学般精确地向您证明,真理存在于基督之外,那您也宁可与基督在一起,而不与真理在一起吗?您是不是说过这话呢?是不是说过呢?”

“但是请允许我最后也提个问题,”斯塔夫罗金提高了嗓门,“这种迫不及待的和……恶狠狠的审问到底要干什么?”

“这审问审完了也就完了,永远不会再有人向您提起它了。”

“您始终坚持我们存在于时空之外吗……”

“别说了!”沙托夫蓦地叫道,“我笨,我傻,就让我的名字贻笑大方,遗臭万年吧!您能让我把您当时的主要观点统统再重复一遍吗……噢,只要三言两语,就谈结论。”

“如果只谈结论,那您就说吧……”

斯塔夫罗金做了个动作,想看看怀表,但是又忍住了,没有动。

沙托夫坐在椅子上又微微探身向前,甚至片刻间又举起了手指。

“没有一个民族,”他开始道,仿佛照本宣科似的,同时又继续威严地看着斯塔夫罗金,“还没有一个民族能够自立于科学与理性的原则之上;至今还没有一个先例,除非一时犯傻,出现在一瞬间。社会主义就其本质来说势必是无神论,因为它从出现伊始就宣称它是无神论的思想体系,并打算建立在绝对科学与理性的原则之上。理性与科学在各民族的发展史上,无论现在乃至从开天辟地起,从来都只履行次要的和辅助性的职责,并将这样履行下去,直到世界末日。各民族是由另一种驾驭一切和统治一切的力量确立和推动前进的,但是这力量究竟从何而来却无人知晓,也无人能够解释清楚。这力量乃是一种孜孜不倦非走到底决不罢休的力量,同时它又否认有朝一日会走到底,这是一种不断而又永不止息地肯定自己存在和否认自己死亡的力量。诚如《圣经》所说,这是生命的源泉,这是‘活水之江河’,亦即《启示录》一再警示我们有朝一日将会干涸的江河。诚如哲学家们所说,这是美学的原则,诚如他们认同的,这也是道德的原则。我把这简称之为‘寻神’。任何一个民族在它存在的任何一个时期,整个民族运动的目的,说到底就是寻神,寻找自己的神,而且这神一定要是自己的,非但要找到他并且要信仰他,信仰他是本民族唯一的真正的神。神是一个民族从开始到终了加在一起而形成的整个民族的综合的个人。还从来不曾有过所有的民族或许多民族共有一个神的事,但我们常见的却是每一个民族都有一个自己的单独的神。民族消灭之日也就是众神成为共同的神之时。当众神成了共同的神,那众神以及对它们的信仰也就会随同诸民族的死亡而一起死亡。一个民族越是强大,它所信仰的神也就越与众不同。迄今为止还不曾出现过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民族,宗教信仰也就是善恶观。任何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善恶观和自己认为的恶与善。当许多民族的善恶观开始逐渐类同的时候,那世界上的民族之分也将逐渐绝灭,到那时候善与恶的区别也将逐渐模糊和消失。理性从来没有能力确定何谓善与何谓恶,甚至都没有能力来区分善与恶,哪怕大致上区分一下也不行;相反,它常常可耻而又可怜地将善恶混淆,而科学则认为只有拳头才能解决问题。半瓶子醋的科学尤其以此见长,它是人类最可怕的灾难,比瘟疫、饥饿和战争更可怕,直到本世纪以前还无人知晓这一旷古未有的灾难。半瓶子醋的科学——这是迄今为止从来不曾有过的暴君。这暴君有自己的祭司与奴隶,所有的人都怀着满腔的爱以及迄今为止不可思议的迷信对它顶礼膜拜,甚至科学在它面前也战战兢兢,对它可耻地一味纵容。斯塔夫罗金,这一切都是您自己说过的话,除了我刚才说的关于半瓶子醋的科学那些话以外;这话是我说的,因为我自己就是半瓶子醋,对科学一知半解,因此特别恨这种似是而非的科学。这都是您的观点,甚至是您的原话,我丝毫未予改动,一句话也没有改。”

“我不认为您没有改,”斯塔夫罗金小心翼翼地指出,“您当时热情洋溢地接受了我的观点,又热情洋溢地、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我的观点。比如您把神降低到民族的普通的本质属性,即可窥见一斑……”

他分外注意与特别留意地注视着沙托夫,倒不是注意听他说话,而是注意他。

“我把神降低到民族的普通的本质属性?”沙托夫叫道,“恰恰相反,我把民族提高到了神的地位。再说过去什么时候不是这样呢?民族——这是神的肉体。任何民族只要他们仍旧拥有自己单独的神,并且毫不妥协地排除世界上所有其他的神;只要他们仍旧相信他们用自己的神定能战胜和驱逐所有其他的神,那他们就始终是个独立的民族。从开天辟地起,所有的民族都这样坚信,起码所有的伟大民族,所有令人多少刮目相看的民族,所有站在人类前列的民族,都这样坚信不疑。不能否认这一事实。犹太人之所以坚持活下来,就为了等候真正的神,并把这个神留给了世界。古希腊人把大自然神化了,并把自己的宗教遗赠给了世界,这宗教就是他们的哲学和艺术,古罗马把生活在国家中的民族神化了,并把国家遗赠给了世界各民族。法兰西在它那悠久的历史中仅仅是罗马神这一观念的体现和发展,如果说它最后把自己的罗马神扔进了深渊,一头扎进了无神论(法国人把这种无神论暂时称之为社会主义),那也无非是因为无神论毕竟比罗马天主教健康些,好些。如果一个伟大的民族不相信真理仅仅存在于它这个民族身上(仅仅存在于它这个民族,而且是独一无二的民族),如果这个民族不相信只有它能够,并且只有它肩负着这样的使命:用它自己的真理复活并拯救所有的民族,那它就会立刻变成民族学的一个材料,而决不会变成一个伟大的民族。一个真正伟大的民族永远不会甘心在人类中充当次要角色,甚至也不屑充当头等角色,而一定要独占鳌头。哪个民族丧失这一信心,它就已经不再是一个民族了。但是真理只有一个,可见只有一个民族能够拥有真正的神,虽然其他民族也都拥有自己单独的伟大的神。这个‘替天行道’的唯一民族,就是俄罗斯民族,而且……而且……而且,斯塔夫罗金,难道,难道您会认为我是这样一个傻瓜,”他突然狂叫道,“这个傻瓜竟然分不清他在此时此刻讲的话,到底是在所有莫斯科斯拉夫派磨坊里磨出来的老掉牙了的废话呢,还是石破天惊的全新真理,代表时代潮流的话,唯一能够振兴和复兴民族精神的话,而且……而且,您此刻的哑然失笑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您完全,完全不理解我,我说的任何一句话,我发出的任何一个声音您都不理解——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噢,我多么蔑视您在此刻发出的高傲的笑和您此刻的眼神啊!”

他从座位上跳起来,甚至嘴角都冒出了白沫。

“相反,沙托夫,相反,”斯塔夫罗金非常严肃和非常克制地说道,并没有从座位上站起来,“恰好相反,您用您那热烈的言词重又在我身上唤起了许多印象异常强烈的回忆。从您说的话中我认出了我自己两年前的心态,而且现在我也不会像方才那样对您说,您夸大了我当时的观点。我甚至觉得,我的那些观点还要独特一些,专断一些,而且我还要第三次向您保证,我非常愿意肯定您刚才所说的一切,直到最后一句话,但是……”

“但是您需要一只兔子?”

“什么——?”

“这是您的卑劣说法,”沙托夫冷笑道,又坐了下来,“‘要炖兔子汤,就得有兔肉,要相信上帝,就得有上帝’,据说,您在彼得堡的时候常常这样说,就像那个想抓住兔子后腿的诺兹德廖夫一样。”

“不,诺兹德廖夫是吹牛,说他逮住了一只兔子。不过,顺便说说,我有个问题,请允许我打搅您一下,何况我觉得我现在完全有权这样做。请告诉我:您逮住那只兔子了吗,或者它还在到处乱跑?”

“不许您用这样的话问我,请您换一种问法!”沙托夫蓦地全身发起抖来。

“好吧,换一种问法,”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板着脸看了看他,“我只想请问:您自己是不是相信上帝?”

“我相信俄罗斯,我相信俄罗斯的东正教……我相信基督的肉体……我相信基督二次降临将出现在俄罗斯……我相信……”沙托夫发狂般地喃喃道。“那么您相信上帝吗?相信上帝?”

“我……我会相信上帝的。”

斯塔夫罗金脸上的肌肉一丝不动。沙托夫像一团火一样,挑衅地望着他,好像要用自己的目光把他烧成灰烬似的。

“要知道,我并没有告诉您我根本不相信上帝!”他终于叫道,“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不过是一本不幸而又无聊的书,此外就什么也不是了,暂时,暂时就这样……但是就让我身败名裂吧!问题在您,而不在我……我是一个没有才能的人,我只能贡献自己的满腔热血,此外就无所作为了,就像任何一个没有才能的人一样。就让我的满腔热血都付之东流吧!我是说您,我在这里等了您两年……我现在赤条条、一丝不挂地跳了半小时舞也是为了您。只有您一个人能够举起这面旗帜……”

他没有把话说完,接着他仿佛绝望地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两手托住头。

“我只是把这作为一件怪事向您顺便指出,”斯塔夫罗金突然打断道,“为什么大家硬要把什么旗帜塞给我,硬要我举起来呢?彼得·韦尔霍文斯基也相信,我能够‘举起他们的旗帜’,起码有人向我转告了他说的这句话。他认定我能够为他们起到斯坚卡·拉辛的作用,因为我有‘从事犯罪的非凡才能’——这也是他的原话。”

“什么?”沙托夫问,“‘从事犯罪的非凡才能’?”

“正是。”

“哼。有没有这事,有人说您,”他愤愤然冷笑道,“有没有这事,您属于彼得堡一个纵情兽欲的秘密团体?甚至德·萨德侯爵也应该向您学习,这是不是真的?您曾经诱奸过幼女,这是不是真的?您说,不许撒谎,”他怒不可遏地叫道,“尼古拉·斯塔夫罗金不能在打过他耳光的沙托夫面前撒谎!把一切全给我说出来,如果是真的,我立刻杀死您,马上杀死您,立刻,当场!”

“这些话我说过,但是我不曾糟蹋过幼女。”斯塔夫罗金在沉默了很久很久以后才说道。他的脸变得煞白,两眼冒火。

“但是您毕竟说了!”沙托夫威严地继续道,他目光炯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您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您似乎认为,不管是什么淫乱行为,禽兽行径,或者是什么丰功伟绩,甚至为人类牺牲生命,二者都很美,您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区别,您有没有说过这话?您是不是在这两极中发现了同样的美,找到了相同的快感?”

“要这样来回答是不可能的……我不想回答。”斯塔夫罗金喃喃道,他满可以站起来,一走了之,但是他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走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恶是丑的,善是美的,但是我知道为什么这种区别感会在斯塔夫罗金这样的先生们身上逐渐泯灭与消失,”激动得浑身发抖的沙托夫仍旧不肯罢休地继续道,“您知道您当时为什么结婚,而且这么无耻、这么卑劣地结婚吗?正是因为这种无耻和荒谬已经达到了天才的程度!噢,您并不是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而是头朝下勇敢地飞落下去。您之所以同她结婚,是因为您酷爱折磨别人,酷爱别人的良心受到谴责,因为您想得到一种道德上的快感。这是一种精神反常……向健全的理智挑战,太有诱惑力了。斯塔夫罗金和一个令人作呕的、愚钝的、一贫如洗的瘸腿女人。当您咬省长耳朵的时候,您是不是感到一种快感呢?感觉到没有呢?您这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大少爷,您感觉到没有呢?”

“您是个擅长心理分析的人,”斯塔夫罗金的脸变得越来越苍白了,“虽然您在分析我结婚的原因时多多少少弄错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谁会提供给您所有这些情报呢,”他强作镇定地微微一笑,“难道是基里洛夫?但是他没有参加呀……”

“您的脸发白了?”

“话又说回来,您到底想干什么?”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终于提高了嗓门,“我在您的鞭挞下坐了半小时,起码您也该客客气气地让我走吧……如果您这样对待我确实没有任何合乎情理的目的的话。”

“没有合乎情理的目的?”

“那自然。您起码有责任告诉我,您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目的。我一直在等您这么做,但是到头来我看到的只是您怒发冲冠,气愤若狂。我求您了,请给我把大门打开。”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沙托夫发狂般冲上前去,紧跟着他。

“亲吻大地,泪洒故土,请求饶恕!”他抓住他的肩膀,叫道。“可是,那天上午……我并没有打死您……而是把两只手缩了回去……”斯塔夫罗金垂下两眼,几乎痛苦地说道。

“说下去,把您要说的话说完!您是来警告我,告诉我面临着危险,您允许我说话,您明天想公开宣布您两位的婚姻……难道我根据您的脸色看不出来您正被一个可怕的新思想支配着吗……斯塔夫罗金,为什么我非得相信您,而且要永生永世地相信您呢?难道我跟别人会这样说话吗?我还保有道德上的纯洁,但是我并不怕赤身露体,因为我是在与斯塔夫罗金说话。我并不害怕因为我谈到伟大的思想而使伟大的思想丑化,因为听我说话的是斯塔夫罗金……您走后,难道我不会趴在地上亲吻您的脚印吗?我没法把您从我的心中挖去,尼古拉·斯塔夫罗金!”

“我感到遗憾的是我没法爱您,沙托夫。”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冷冷地说。

“我知道您没法爱我,我也知道您没有说谎。听我说,我倒有办法弥补这一切:我可以给您逮只兔子来!”

斯塔夫罗金不吭声。

“您是无神论者,因为您是少爷,等而下之的少爷。您已经失去了善恶之分,因为您已不再了解自己的人民。出现了新的一代,直接来自人民的心脏,无论是您,无论是韦尔霍文斯基父子,也无论是我,都不了解这新的一代,因为我也是少爷,是你们的家奴帕什卡的儿子……听我说,您应当通过劳动去找到上帝;关键就在这里,否则您就会像肮脏的霉斑那样销声匿迹;还是通过劳动去找到上帝吧。”

“通过劳动找到上帝?什么劳动?”

“农民的劳动。去吧,抛弃您的财富……啊!您在笑,您怕我会戏弄您?”

但是斯塔夫罗金并没有笑。

“您以为通过劳动就可以找到上帝,而且还必须是农民的劳动?”他想了想,反问道,好像果真碰到什么值得好好想想的严肃的新问题似的。“顺便说说,”他突然把话题转到他的新想法上,“您刚才提醒了我:您知道吗,我根本不富有,因此也没有东西可以抛弃?我几乎都没有能力保证甚至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的将来……我对您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如果您能办到的话,能不能请您今后也对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惠予照顾,因为只有您一个人还能对她可怜的脑子产生某种影响……我说这话是为了以防万一。”

“好,好,您这是说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沙托夫挥了挥手,另一只手拿着蜡烛,“好,以后自然……我说,您去看看吉洪吧。”

“看谁?”

“看吉洪。吉洪是前任主教,因病退休,就住在本城,住在城区,住在本市的叶菲米圣母修道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常有人去看他。您去看看他吧;又不费您什么事?这费您什么事呢?”

“我头一次听说,而且……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类人。谢谢您,我会去的。”

“走这儿,”沙托夫给楼梯照着亮,“请走这儿。”他推开了通向大街的便门。

“我再不会来找您了,沙托夫。”斯塔夫罗金在跨过便门时低声道。

门外仍旧一片漆黑,雨在下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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