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去了大约一周,事情开始有了一点进展。
我要顺便指出,在这倒霉的一周里,我都烦死了,我作为他最近的心腹一直几乎形影不离地待在我这个可怜的已许了婚的朋友左右。使他苦恼的主要是羞惭,虽然在这一周里我们没有见过任何人,一直是我们两个人单独厮守,但是他甚至对我也满面羞惭,以至他越是对我吐露心曲,就越是因此而抱怨我。由于他生性多疑,他竟怀疑这一切已经人人皆知,全城人都知道了,他不仅不敢去俱乐部,甚至都害怕在我们这个小圈子里露面。甚至为了锻炼身体必不可少的外出散步,也要等到暮色四合,天已经完全黑了的时候才出去。
已经过了一周,可是他仍旧不知道他算不算未婚夫,而且不管他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出这事的确切消息。他还没有跟未婚妻见过面,甚至都不知道她算不算他的未婚妻;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当中是否有一点严肃的并非儿戏的成分!不知道为什么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坚决不让他去看她。他起先写给她许多信,对其中的一封她的答复是请他暂时不要跟她有任何来往,因为她很忙,因为她也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告诉他,所以她正在特地等候一个比现在较为空闲的时间,至于什么时候可以去找她,到时候她会亲自通知他的。至于他写给她的许多信,她都没有打开看过,她答应一定原物奉还,因为这“不过是吃饱了撑的”。这封短信我曾亲眼看过,是他让我看的。
然而,所有这些粗鲁无礼和含混不清的话,与他主要关心的事相比,都算不了什么。这个他最关心的事紧紧缠住他,使他异常痛苦;他因此瘦了,成天价垂头丧气。这是他感到最羞耻的事,关于这事他甚至跟我也绝对不愿提起;相反,在非说不可的时候,他就像小孩似的在我面前撒谎,支吾其词;然而他每天又要亲自派人来找我,离开我他连两小时都待不下去,他需要我就像需要空气和水一样。
他这样的做法也多少伤害了我的自尊心。不言而喻,我早就猜透了他的这一主要秘密,早就看穿了一切。根据我当时最深层的看法,说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这一秘密,说穿他这件最关心的事,并不会给他增添任何光彩,因为我还是个年轻人,所以对他的感情的粗俗,以及对他的某些怀疑之事不登大雅之堂不无愤懑之感。我在气头上(不瞒诸位,也因为我当心腹都当烦了)指责了他,也许说了些过头的话。因为我的心太硬,竟逼着他,硬要他向我承认一切,虽然我也知道,有些事硬要他承认,或许还真难于启齿。他也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也就是说,他清楚地看到我看穿了他的心事,甚至对他很生气,因此他自己也因为我对他很生气和看穿了他的心事而反过来对我很生气。也许,我的恼怒是琐屑的和愚蠢的,但是两人独处一室有时对真正的友谊也非常有害。从某种观点看,他对自己处境的某些方面了解得还是正确的,甚至在某些他认为无需隐瞒的问题上,他对自己处境的判断还十分透彻。
“噢,她从前难道是这样的吗!”有时候他向我谈到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时常常口没遮拦地说道。“过去我跟她说话的时候,她难道是这样的吗……您知道她当时还很会说话吗?您信不信,当时她还有思想,自己的思想。现在一切全变了!她说这一切不过是老掉牙了的清谈!她蔑视过去……她现在成了一名管家、管事和心如铁石的人,总是气呼呼的……”
“您答应了她的要求,现在她还有什么可生气的呢?”我反驳他道。
他微妙地看了看我。
“Cher ami,我如果不同意,她肯定会非常生气,大——发——雷——霆!但是毕竟比现在我同意了要缓和些。”
他对他说的这句话感到很得意,于是那天晚上我们痛饮了一瓶酒。但这不过是一刹那的事; 敝城不久前风传卡尔马津诺夫要来,不用说,我非常想见到他,如果可能的话,能跟他认识认识则更好。我知道,要做到这点只有通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因为他们从前是朋友。可是现在却不期而遇,突然在一个十字路口遇见了他。我立刻就认出了他;大约三天前,他与省长夫人坐在马车里路过的时候,有人曾把他指给我看过。
这是一个样子古板的老头,小矮个儿,然而年龄不会超过五十五岁,脸蛋相当红润,头发浓密,白发苍苍,一绺绺鬈发从圆筒礼帽里露出来,拳曲在他那干干净净的、呈粉红色的小耳朵旁。他那干干净净的脸蛋并不十分漂亮,他的嘴唇很薄,很长,似乎能说会道,鼻子肉巍巍的,一双小眼睛,目光锐利,很聪明。他的穿戴很古旧,披着一件斗篷,在这样的季节,披着这样的斗篷,也许只有在瑞士或者意大利北部的什么地方才会有人这样穿戴。但是起码他衣服上的所有小物件:领扣、袖扣、系在一根又黑又细的带子上的玳瑁边的单目眼镜,以及宝石戒指,等等,则肯定与毫无瑕疵的风度翩翩的绅士一模一样。我敢肯定,夏天,他一定是穿带色的鞋面布做的布鞋,一侧还缀有用珠母做的鞋扣。当我们碰面后,他在街的拐角处停了下来,注意地向四周张望。他发现我正在好奇地看着他,于是他就用甜蜜的虽然尖得有点刺耳的声音问我道:
“请问,我怎么才能抄近路到贝科夫街去呢?”
“到贝科夫街?就在这里,说话就到。”我异常激动地叫了起来,“从这条街一直往前走,然后在 工程师显得十分激动。
“您根本没有权利这样说,”他愤怒地嘟囔道,“我根本没有写文章。我决不会做这种蠢事。我只是推心置腹地随便问问您而已,完全是无意的。这跟写文章根本不搭界;我从不发表文章,您没有权利……”
利普京分明很得意。
“对不起,您哪,也许我弄错了,把您的文学作品叫做文章。他只是收集素材,还根本没有触及问题的本质,或者可以说,还根本没有触及问题的道德方面,他甚至根本否认道德本身,他主张为了达到良好的最终目的不惜破坏一切这一最新原则。为了在欧洲树立健全的理性,他甚至要求砍掉一亿颗以上的脑袋,这比最近召开的世界大会要求砍掉的脑袋还多得多。就这点来说,阿列克谢·尼雷奇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工程师听着,脸上挂着不屑一顾的苍白的微笑。大家沉默了约有半分钟。“这一切都是愚蠢的,利普京。”基里洛夫先生终于带着某种自尊感说道。“如果说我无意中跟您说了几点,而您接受了我的看法,那只能随您便。但是您没有权利随便宣扬,因为我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不屑于说……如果我有自己的信念,我自己明白就行了……而您这样做是愚蠢的。有些问题已经无话可说,我就不去讨论了。我最讨厌讨论来讨论去的。我从来不愿空谈。”
“也许,您这样做非常好。”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忍不住说道。
“我向您表示歉意,但是在这里我并没有生任何人的气,”客人用热烈的、急促的语调继续道,“有四年了,我很少见人……四年来,我也很少说话,四年来,我竭力不跟那些与我的目的无关的人见面。利普京发现了这点,他取笑我。他的意思我懂,但是我不在乎。我不是一个爱生气的人,我只是对他随便乱说感到恼火。即使我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您,”他出乎意料地结束道,并用他那坚定的目光环视着我们大家,“那也根本不是因为怕您向政府告密,不是的,请勿多虑……”
对他的这番话,谁也没有做任何回答,只是面面相觑。甚至利普京也忘了嘿嘿嘿地笑了。
“诸位,我感到十分遗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从沙发上坚决地站了起来,“但是,我感到身体不大舒服,心情也不好。对不起。”
“啊,这是让我们走,”基里洛夫先生猛地明白过来,拿起帽子,“您说了倒好,要不我这人忘性大。”
他站了起来,露出一副憨厚的样子,伸出手来,走过去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握别。
“很遗憾,我来正赶上贵体欠安。”
“祝您在敝城万事如意。”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答道,关切而又不慌不忙地握了握他的手。“我懂,据阁下说,您在国外住了很长时间,为了自己的奋斗目标,避免与人们来往,因而忘记了俄罗斯,那,当然,您看到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俄罗斯人就不由得感到惊奇,同样,我们看您亦然。Mais c passera.只有一点我感到费解:您想给我们修桥,同时又宣布您奉行破坏一切的原则。他们是不会让您给我们修桥的。”
“什么?您说什么……啊呀,见鬼!”吃了一惊的基里洛夫惊呼道,突然又开心而又豪爽地哈哈大笑起来。霎时间他的面部表情变得非常孩子气,我觉得,这倒与他很般配。利普京由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了这句一语破的的话而高兴得直搓手。可我仍旧暗自感到纳闷: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干吗要这么害怕利普京呢?他为什么一听见他来了要惊呼“我完蛋了”呢?
五
我们全站在房门口。这时候,主客双方彼此匆匆地、亲切地最后话别,接着便圆满地彼此分手了。
“这都是因为他今天闷闷不乐,”利普京忽然插进来说道,这时他已完全走出房间,可以说只是顺便提到,“方才他因为列比亚德金大尉妹妹的事跟大尉吵了一架。列比亚德金大尉每天都要用马鞭抽他的漂亮的疯妹妹,早晚各一次,用真正的哥萨克马鞭。因此阿列克谢·尼雷奇只好在同一座公寓里另租一套厢房,以免介入。好了,您哪,再见。”
“打妹妹?打有病的妹妹?用马鞭?”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简直叫了起来,倒像他自己突然挨了一记马鞭似的,“打什么妹妹?哪个列比亚德金?”
方才的恐惧霎时间又回来了。
“列比亚德金?啊,就是那个退伍大尉呀,过去他只自称上尉……”
“唉,他是什么军衔跟我有什么关系!打什么妹妹?我的上帝……您是说列比亚德金?但是,咱们城里不是有个人叫列比亚德金吗……”
“就是他,就是咱们那个列比亚德金,瞧,记得吗,在维尔金斯基家?”
“但是这人不是因为制造假钞给抓起来了吗?”
“他又回来了,回来差不多三星期了,而且处在一种非常特别的情况下。”
“这可是个坏蛋呀!”
“倒像咱们这儿不可能有坏蛋似的?”利普京忽然龇牙咧嘴地笑道,仿佛用他那贼眉鼠眼在窥探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啊,我的上帝,我根本不是说这个……不过话又说回来,关于坏蛋云云,我完全同意足下高见。但是接下去,接下去您想说明什么呢?您想用这话说明什么呢……您肯定想用这话来说明什么!”
“这都是小事,您哪……就是说,这大尉当时离开咱们,八成不是因为假钞票:他离开咱们的唯一目的就是去寻找他妹妹,而他妹妹似乎躲着他,不知躲哪儿了;可现在把她找回来了,这就是全部故事。您干吗好像挺害怕似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不过这话我都是从他醉后的唠叨中听来的,酒醒的时候,对这些事他可绝口不提。他这人脾气大,可以说吧,仿佛具有一种军人的审美感,不过趣味恶劣。而这妹妹不仅是疯子,而且是瘸子。她好像被什么人勾引了,玷污了,因此多年来列比亚德金每年都好像要从这个勾引者身上收取若干损失费,以补偿他的令名受到的损害,起码他喝醉酒以后就是这么说的——我看,这不过是他喝醉酒以后的胡言乱语罢了,您哪。简直是吹牛。再说吹牛不花钱,这样做便宜得多。至于说他手里有一大笔钱,这倒完全不假;一个半星期前他还光着脚丫子走路,可现在,我亲眼看见了,手里有好几百。他妹妹每天都要犯病,不住地尖叫,于是他就用马鞭‘收拾’她。他说,必须让女人尊敬你。我不明白的只是沙托夫住在他们楼上怎么会相安无事。阿列克谢·尼雷奇跟他们一共才住了三天,而且还在彼得堡就跟他们认识,可现在因为被他们吵得不得安生只好另外租了一套厢房。”
“这都是真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问工程师。
“您也太多嘴了,利普京。”他愤怒地嘟囔道。
“秘密、隐私!咱们这里忽然出现了这么多秘密和隐私是打哪儿来的呢!”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克制不住自己,叫道。
工程师皱起了眉头,涨红了脸,耸了耸肩膀,迈腿走出了房间。
“阿列克谢·尼雷奇甚至把马鞭夺了过来,一折两断,扔出了窗外,两人大吵了一场,您哪。”利普京补充道。
“您干吗要多嘴多舌呢,利普京,这是愚蠢的,干吗呢?”阿列克谢·尼雷奇立刻转过身去。
“何必要隐瞒呢,出于谦虚?何必要隐瞒自己的最高尚的内心活动呢?我是说您的内心活动,您哪,而不是说我的。”
“这多么愚蠢啊……而且毫无必要……列比亚德金非常愚蠢,而且胸无点墨——对于行动非但无益,而且……完全有害。您干吗要多嘴多舌,东拉西扯呢?我走了。”
“哎呀,真遗憾!”利普京笑逐颜开地叫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要不然我还可以给您讲个故事,供您一笑,您哪。甚至我到您这里来也就为了告诉您这件事,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事您大概已经听说了。好了,那就下次再说吧,阿列克谢·尼雷奇很着急,急着要走……再见,您哪。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出了一件趣事,前儿个可让我笑坏了,她特意派人来把我请去,简直笑死人了。再见,您哪。”
可这时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却一把抓住他:抓住他的双肩,使他陡地回转身来,把他拽进房间,并让他坐在椅子上。利普京甚至都害怕了。
“怎么啦,您哪?”他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望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主动开口道,“突然叫我去,‘推心置腹’地问我,问我有什么意见: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是疯了呢,还是神经正常?这怎能叫我不吃惊呢?”
“您疯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嘀咕道,仿佛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利普京,您心里很清楚,您到这里来就为了告诉我这类卑鄙下流的事,以及……比这更恶劣的事!”
我陡地想起他的猜测:利普京对于我们的事知道得比我们多,而且他还知道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的事。
“哪能呢,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利普京仿佛吓坏了似的嘟囔道,“哪能呢……”
“少说废话,从头说起!基里洛夫先生,我也请您回来听听,求您了!请坐。利普京,您从头说起,直截了当,简单明了……不要丝毫支吾其词!”
“我不知道这事会使您这么震惊,早知道的话,我根本不会提这个头,您哪……我还以为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把什么都告诉您了,您什么都知道了呢!”
“您根本不是这么想的!开始吧,跟您说,倒是开始呀!”
“不过劳您大驾,您自己也坐下,要不我坐着,您十分激动地在我面前……跑来跑去,这算什么呢。怪别扭的,您哪……”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克制住自己,一本正经地坐到安乐椅上。工程师脸色阴沉地盯着地面。利普京得意非凡地望着他俩。
“从头说什么呢……您倒让我不好开口了……”
六
“前儿个,她突然派自己的用人来找我:说太太请您明天十二点去。您能想象得到吗?我撂下手头的事,于昨天中午准点拉响了门铃。下人把我径直带进了客厅,等了约摸一分钟——她老人家出来了;她让我坐下,自己坐在我对面。我坐着,简直不敢相信;您自己也知道,她从来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她老人家按照她的一贯作风,并不转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道:‘您记得,四年前,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因为有病做了几件让人感到奇怪的事,使全城人都莫名其妙,直到后来才真相大白。其中有一件牵涉到您本人。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痊愈后根据我的请求曾去拜访过您。我也知道,他过去也曾经跟您交谈过几次。请您坦诚地告诉我,您……(说到这里,她踌躇了一下)——您当时认为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怎么样……您对他一般是怎么看的……您能够对他形成一种什么看法……现在又是怎么看的……’
“她说到这里又踌躇不决地打住了,等了甚至足足一分钟,她突然涨红了脸。我吓坏了。接着她又用一种倒不能说是感人至深的(这样说对她不合适),而是用一种使人印象非常深刻的腔调开口道:
“‘我希望您能明白无误地懂得我的意思。我现在请您来,是因为我认为您是一个目光敏锐和脑子灵活的人,您看问题深刻(对我恭维备至),’她又接着说,‘当然,您一定懂得,现在是一个做母亲的人在跟您说话……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生活中经历了一些不幸和许许多多坎坷。’她说,‘凡此种种都可能影响他的心绪。当然,’她说,‘我不是说神经错乱,这是永远不可能的(这话说得很坚定,很自豪)。但是也可能发生某种奇怪的特殊现象,发生思想的某种转变,对某种特殊观点的爱好(这都是她的原话,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简直感到惊奇,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竟会这么正确地说明问题。真是位绝顶聪明的太太),’她说,‘起码,我自己就发现他身上经常流露出某种不安和对某些特殊爱好的追求。但是我是母亲,而您是旁观者,也就是说您能够以您的聪明才智形成某种比较独立不羁的看法。因此我恳求您(她就是这么说的:我恳求)告诉我全部真相,不要扭扭捏捏,矫揉造作,如果您能答应以后永远不会忘记我说这番话乃是向您推心置腹,不足为外人道,那我一定不胜感激之至,以后一有机会,定将对您感恩图报。’就这些,您哪,有意思吧!”
“您……您的话使我十分震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喃喃道,“震惊得我都不敢相信了……”
“不,请注意,请注意,”利普京接口道,仿佛没听见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话似的,“一个像她这样的人,以她这么高的地位,向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提出这样的问题,还不惜降贵纡尊,亲自求我保密,由此可见,她心中的激动和不安有何等强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您哪?她是不是听到什么关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出人意料的消息了呢?”
“我不知道……任何消息……我有好几天没见到她了,但是……但是我要警告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嘟嘟囔囔地说道,大概刚刚理顺自己的思路,“但是我要警告您,利普京,既然跟您说不足为外人道,可您现在却当着大家的面……”
“绝对保守机密!让我五雷殛顶,如果我……不过在这儿……又有什么关系呢,您哪?难道咱们是外人,甚至哪怕把阿列克谢·尼雷奇也算在内?”
“我不同意这样的观点;毫无疑问,这里我们三个人肯定会保守秘密,但是我怕的是您这 “把您的留条先装在信封里封好,再在信封上写上姓名。”
我原想提出反对,表示不必,可是他执意不从。我写好信封后,拿起了帽子。
“我想,您喝点茶吧,”他说,“我买了茶叶。想喝点吗?”
我没有拒绝。那老婆子很快就拿来了茶,也就是很快拿来了一只很大的热水壶、一只泡满茶的小茶壶,两只很大的石头茶杯,茶杯上画满了粗劣的图画,一个面包圈和满满一盘敲碎了的糖块。
“我爱喝茶,”他说,“在半夜,喝很多,走来走去和喝茶,一直到天亮。在国外,半夜喝茶不方便。”
“您要到天亮才睡?”
“一向如此,老习惯了。我吃饭不多,老喝茶。利普京很狡猾,但是缺乏耐心。”
我感到很奇怪,他居然愿意交谈,我决定利用这机会。
“方才闹出了一些不愉快的误会。”我说。
他皱紧双眉。
“这是犯傻,根本不值一提。这都是小事一桩,因为当时列比亚德金醉了。我并没有告诉利普京,只是把这个不值一提的小事解释了一下,因为列比亚德金听错了。利普京有许多幻想,把鸡毛蒜皮的小事说成了大山。昨天我相信了利普京。”
“今天又相信了我?”我笑道。
“方才您不是统统知道了吗。利普京或是软弱,或是缺乏耐心,或是居心叵测,或是……忌妒。”
最后那句话使我吃了一惊。
“不过,刚才您用了这么多形容词,如果他适用于某一个,也不足为怪。”
“也许全适用。”
“是的,此言有理。利普京是个大杂烩!方才他胡说什么您想写一部什么著作,是真的吗?”
“为什么是胡说呢?”他又望着地面,皱起了眉头。
我向他表示了歉意,并且向他保证我并不是在刺探什么事。他脸红了。
“他说的是实话,我是在写。不过这反正一样。”
我俩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像方才那样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关于脑袋云云,是他读了一本书,自己想出来的,他先告诉我,但是又没有看懂,而我只是在寻找人们不敢自杀的原因,就这样。这反正一样。”
“怎么不敢?难道自杀的事还少吗?”
“很少。”
“难道您这么以为?”
他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按照足下高见,是什么原因促使人们不敢自杀呢?”我问。
他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我,似乎在回想刚才我们讲了什么。
“我……我也不大清楚……有两个成见,两样东西阻止人们自杀;只有两样;一样很小,一样很大。不过很小的也很大。”
“小的是什么呢?”
“疼。”
“疼?难道在这种情况下……这很重要吗?”
“最重要了。有两类人:一类人自杀是因为悲伤过度,或者是因为恼怒,或者是因为疯狂,或者是死了拉倒,反正一样……这类人起意自杀很突然。这类人很少想到疼,而是突然自杀。可是还有一类人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他们就想得多了。”
“难道还有深思熟虑后才自杀的?”
“很多。如果不是成见作祟,还可能更多,非常多;我要说的就这些。”
“难道就这些?”
他没有做声。
“难道就没有办法死而不疼吗?”
“试想,”他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试想有一块巨石,跟一座大厦那么大;它高悬在您的头顶,而您站在它下面;假如它掉下来落到您身上,落到您头上——您感到疼吗?”
“一块巨石像座大厦那么大?当然,很可怕。”
“我不是说可怕,我问的是疼不疼?”
“像座山那么大的巨石,有一百万普特重?不用说,它是绝不会伤人的。”
“它高悬在您的头顶,而您又确确实实站在它下面,您一定会很害怕,怕它掉下来伤着您。任何第一流的学者,第一流的医生,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会非常害怕。任何人都知道它不会伤人,可是任何人又非常害怕,怕它掉下来伤人。”
“那么第二个大的原因呢?”
“地狱。”
“您是说惩罚?”
“反正一样。地狱,仅仅是地狱。”
“难道就没有根本不相信地狱的无神论者吗?”
他又避而不答。
“您也许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吧?”
“任何人都没法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他又涨红了脸说道,“只有当一个人把生与死都置之度外的时候,才能得到完全的自由。这才是一切的目的。”
“目的?那时候,恐怕谁也不想活了?”
“谁也不想活了。”他坚决地说。
“人怕死是因为他们爱生活,这是我的理解,”我说,“也是人的天性。”
“这样想是卑鄙的,也完全是个骗局!”他的眼睛闪出了光。“生活是痛苦,生活是恐惧,人是不幸的。现在一切都是痛苦和恐惧。现在人之所以爱生活,就因为他们喜欢痛苦和恐惧。而且他们也这么做了。现在人们是为痛苦和恐惧才活着的,这完全是骗局。现在的人还不是将来的人。将会出现新的人,幸福而又自豪的人。谁能把生与死置之度外,谁就将成为新人。谁能战胜痛苦与恐惧,谁就将成为神。而那个上帝还成不了神。”
“那么,依您之见,那个上帝还是有的啰?”
“没有上帝,但神是有的。石头中并不存在疼痛,但在因石头而产生的恐惧中却存在疼痛。上帝就是因怕死而引起的疼痛。谁能战胜疼痛与恐惧,谁就将成为神。那时候就会出现新生活,那时候就会出现新人,一切都是新的……那时候,历史就可以分为两部分:从大猩猩到消灭上帝,以及从消灭上帝到……”
“到大猩猩?”
“……到尘世和人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人将成为神,并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世界要变,事情要变,人的思想和种种感情也要变。足下高见:那时候人会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吗?”
“如果大家把生死置之度处,那所有的人就会自杀,您说的变化也许就表现在这里吧。”
“这反正一样。骗局将被粉碎。任何一个想要得到最大自由的人,他就应该敢于自杀。谁敢自杀,谁就能识破这骗局的奥秘。此外就再不会有自由了;这就是一切,此外一无所有。谁敢自杀,谁就是神。现在任何人都能做到既没有上帝也没有一切。可是没有一个人这样做过,一次也没有。”
“自杀的人何止千千万。”
“但是都不是因为这个,都是带着恐惧,也不是为了这个。不是为了消灭恐惧。谁能够做到自杀是为了消灭恐惧,谁就能立刻成为神。”
“也许还没来得及吧。”我说。
“这反正一样,”他以一种平静的自豪感,几乎带着一种轻蔑低声回答道,“我感到很遗憾,您似乎在笑。”过了半分钟,他又加了一句。
“可是我觉得奇怪,不久前您是那么爱激动,而现在又是那么平静,虽然您的话说得很热烈。”
“不久前?不久前是可笑的,”他微笑着回答道,“我不喜欢骂人,也从来不笑。”他又闷闷不乐地加了一句。
“是的,您爱半夜喝茶,但每天夜里您过得并不愉快。”我站起来,拿起了帽子。
“您这么认为?”他有点惊奇地微微一笑,“为什么?不,我……我也不知道,”他突然慌乱起来,“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是我觉得像别人那样我做不到。别人能够想一件事,接着又马上想另一件事。想另一件事我做不到。我毕生都在想一件事。上帝折磨了我一辈子。”最后他以一种令人吃惊的冲动说道。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问,为什么您的俄国话讲得并不很地道?难道在国外住了五年,不会说俄国话了?”
“难道我说得不地道?我不知道。不,并不是因为在国外。我一辈子都这么说话……我无所谓。”
“还有一个比较微妙的问题:我完全相信,您不喜欢遇到人,也很少跟人说话。那您现在为什么跟我无话不谈呢?”
“跟您?不久前您是那么文静地坐着,而且您……不过,这也无所谓……您长得很像我哥哥,很像,非常像,”他又涨红了脸,说道,“他死了七年了;他是我哥哥,大许多,大很多很多。”
“想必他对您有很大影响吧。”
“不,他不爱说话,他什么话也不说。我会把您的字条交给他的。”
他打着灯笼把我送到大门口,以便我走后锁门。“不用说,是个疯子。”我在心里认定。可是我在大门口又遇见了一个人。
九
我刚要抬腿跨过大门上的高门槛时,突然,不知道谁的有力的手一把揪住了我的胸部。
“谁?”一个人的声音吼道,“朋友还是敌人?从实招来!”
“他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利普京的尖嗓子在一旁叫道,“他是Г-夫先生,是个受过正规教育、与最上流人士都有交往的年轻人。”
“我就喜欢跟上流人士有交往、受过——正规……那么说很——很有——学问啰……鄙人是退伍大尉伊格纳特·列比亚德金,愿为社会各界和朋友们效劳……只要讲义气,哪怕是混账东西!”
列比亚德金大尉,身高约二俄尺十俄寸,胖胖大大,满脸横肉,头发拳曲,面孔通红,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地站在我面前,连说话都很吃力。话又说回来,从前我从远处也曾见过他。
“啊,还有一个!”他发现打着灯笼还没走开的基里洛夫后又大吼一声,他举起拳头,但是又立刻放了下来。
“因为您有学问,饶了您!伊格纳特·列比亚德金是最——有——教养的……
“燃烧的爱情像颗手榴弹,
“爆炸在伊格纳特的心坎。
“独臂人又伤心痛哭,
“想起塞瓦斯托波尔。”
“虽然我没有到过塞瓦斯托波尔,甚至于也不是独臂,但是多美的韵律!”他把他醉意盎然的脸向我伸过来。
“他没有工夫,没有工夫,他要回家,”利普京劝他,“他明天会转告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的。”
“转告利扎韦塔……”他又吼道,“慢,不许动!再听一段:
“一个大美人儿骑着马儿兜风,
“其他女骑手把她围成一圈;
“从马上向我莞尔而笑,
“一位贵族出身的千金。
“这首诗题为《献给骑在马上的大美人儿》。”
“须知,这是一首颂歌!如果你不是一头蠢驴的话,就该懂得这是一首颂歌!只有二流子不懂!站住!”他一把抓住我的大衣。尽管我使劲挣脱,想冲出便门,“请您告诉她,我是荣誉骑士,至于达什卡……我两根指头就能把她……一个女农奴,她敢……”
这时他摔倒了,因为我从他的手里使劲挣脱了出来,沿着街道飞奔而去。利普京死皮赖脸地紧跟着我。
“阿列克谢·尼雷奇会把他扶起来的。您知道我刚才从他那里打听到什么了吗?”他气喘吁吁、唠唠叨叨地说道,“那首歪诗您听见了?瞧,他把他刚才那首诗《献给骑在马上的大美人儿》装进了信封,明天要寄给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而且还在底下签上了自己的尊姓大名。这人有意思吧!”
“我敢打赌,是您怂恿他干的。”
“您输了!”利普京哈哈大笑,“他爱上了她,要知道,这是由恨开始的。起先,他对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恨之入骨,就因为她爱骑马,差点没在大街上大声骂她;但还是骂了!还在前天,她骑马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就骂了她,幸亏她没听见,可是突然,今天却写了一首诗。您可知道,他还想冒险去求婚呢?他是认真的,非常认真!”
“我对您真感到惊奇,利普京,您简直无孔不入,只要哪儿闹这种乌七八糟的事,您准在那儿呼风唤雨地捣乱!”我恶狠狠地说道。
“不过,这话您就说过头了,Г-夫先生,该不是您害怕这个情敌,您那小心眼儿猛地怦怦跳了吧——啊?”
“什么——?”我停下了脚步,叫了起来。
“为了惩罚您,下面的事我就什么也不告诉您了。您不是非常想听吗?就说一点吧,这个混账东西现在已经不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大尉了,他成了我省的一名地主,而且还是一位相当大的地主,因为日内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把自己的整个庄园和过去的两百名农奴都卖给他了,上帝作证,我没骗您!我刚打听到,不过是从非常可靠的来源打听到的。好了,您现在就自己去摸索,自己去打听吧,反正我什么也不会告诉您了。再见,您哪!”
十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歇斯底里、迫不及待地等我回来。他回来已经差不多一小时了。我碰到他的时候他好像喝醉了酒似的。起码头五分钟我以为他喝醉了酒。唉,拜访德罗兹多娃家把他的思路给彻底弄乱了。
“Mon ami,我的思路彻底乱了……Lise,……我一如既往地喜欢这个天使和尊敬这个天使;的确是一如既往;但是我觉得她俩等我去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刺探消息,也就是说从我嘴里简简单单地挖走什么东西以后,就请我滚蛋……就这样。”
“您说这话怎么不害臊!”我忍不住叫道。
“我的朋友,我现在完全是单枪匹马。Enfin, c''est ridicule.您想,那里的一切也塞满了秘密。于是她们就迫不及待地跑过来向我问长问短,关于这些鼻子呀,耳朵呀,还有什么彼得堡的秘密呀,等等。要知道,她俩在这里才头一次听到关于Nics四年前在这里发生的那些故事:‘当时您在这里,您都看见了,他当真是个疯子吗?’我真不明白,这想法是打哪儿来的。为什么普拉斯科维娅巴不得Nics是疯子呢?这女人巴不得,巴不得是这样!Ce Maurice,或者,他叫什么来着,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brave homme tout de même,难道为了对他有利,而且这还是她主动从巴黎给cette pauvre amie写信之后……Enfin,这个普拉斯科维娅,正如cette chère amie叫她那样,这是个典型,是果戈理笔下的不朽典型科罗博奇卡,不过她是个凶恶的科罗博奇卡,爱惹是生非的科罗博奇卡,而且是无限放大了的科罗博奇卡。”
“这不成大木箱了。她真是放大了的科罗博奇卡吗?”
“啊,缩小了的也行啊,反正一样,只是请您别打断我的话,因为这一切都在我脑子里打转。在那里,她俩彻底闹翻了;除了Lise,她还在那里‘阿姨,阿姨’地叫,不过Lise很狡猾,这里恐怕还有什么猫腻。这是秘密。但是她跟老太婆吵翻了,没错,Cette pauvre阿姨对所有的人都很霸道……可现在省长夫人来了,上流社会又不把她放在眼里,卡尔马津诺夫也对她‘有失恭敬’;可这时她却突然想到了神经错乱,想到了Lipoutine, ce que je neprends pas,据说,她还把醋敷在脑门上,可这时咱俩却又是发牢骚又是写信,净给她添乱……噢,我把她折磨得多苦啊,而且赶在这时候!Je suis un ingrat!试想,我回来后发现她给我送来了一封信;您看看这信,您看看!噢,我多么不登大雅之堂啊。”
他把他刚刚收到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信递给我看。她大概对她早晨写的那句话“在家静候”有点后悔了。信写得很客气,仍旧是一种坚决果断的口吻,而且寥寥数语。她请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于后天即星期天中午十二点整到她那里去,并建议他带一位自己的朋友来,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她在括号里提到了我的名字)。在她那方面,她也答应把沙托夫——达里娅·帕夫洛芙娜的哥哥叫来。“您可以从她那里得到最后的答复,这您总该满意了吧?您孜孜以求的不就是这形式吗?”
“请注意在信的末尾关于走形式云云的这句气话。这个可怜的,可怜的女人,我的这个终身的知交!不瞒您说,这个对于我命运的突如其来的决定使我感到仿佛一种压抑……不瞒您说,我还一直抱着希望,可现在tout est dit,我知道一切都完了;c''est terrible。噢,要是根本没有这个星期天,一切都是老样子:您来看我,我在家等您,该多好啊……”
“利普京在不久前说的所有那些无耻下流的话,所有那些流言蜚语,把您给弄糊涂了。”
“我的朋友,您刚才又用您那友好的手碰到了我的另一个痛处。这些友好的手啊,一般说是无情的,有时则是枉费心机的,pardon,但是,您信不信,关于这一切,关于这些无耻下流的话,我差不多全忘了,也就是说,我根本没忘,但是由于我愚蠢,当我在Lise那儿的时候,我还一直努力认为自己是幸福的,并且硬要自己相信我是幸福的。可现在……噢,我现在说的是这位宽宏大量的、有仁爱之心的、一直耐心地对待我的卑鄙缺点的女人——也就是,虽然说不上非常有耐心,但是要知道,我自己又怎么样呢,我的性格是这么轻浮和恶劣!要知道,我是一个爱胡闹的孩子,带有孩子的全部唯我独尊——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可是却没有孩子的天真无邪。她像个保姆似的照料了我二十年,cette pauvre阿姨啊,就像Lise给她的雅号那样……可是突然,在二十年后,这孩子想要结婚了,又是提亲又是做媒,接二连三地写信,可她脑门上却敷上了醋,而且……而且我还达到了目的,星期天我就是个已婚的男子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为什么要一再坚持,我干吗要写那些信呢?对了,我忘了:Lise非常喜欢达里娅·帕夫洛芙娜,起码她是这么说的;她说她:‘C''est un ange,就是有点内向。’她俩都劝我,连普拉斯科维娅也……不过普拉斯科维娅没劝。噢,这个科罗博奇卡的心中蕴藏着多少歹毒啊!说实在的,Lise也没劝我,她说:‘您干吗要结婚呢,用学问自娱就够了嘛。’还哈哈大笑。我原谅了她的笑,因为她自己也心烦意乱。不过她俩也说,您没有女人是不行的。您已渐渐年老体衰,而她可以呵护您,或者还有什么什么的……Ma foi,我自己跟您坐在这里也一直在想,这是上天可怜我一生坎坷,已垂垂老矣,还派她来照应我,让她呵护我或者还有什么什么的……enfin,家务总也需要有个人照应吧。瞧,我那边这么多垃圾,再瞧那边,一切都乱糟糟的,到处乱扔,方才我让用人收拾了一下,可是那本书还撂在地上。La pauvre amie老是生气,说我屋里到处是垃圾……噢,现在再也不会听到她的声音啦!Vingt ans!而且,似乎,他们还收到一些匿名信,您想想,似乎Nics把庄园卖给了列比亚德金。C''est un monstre?et enfin,这个列比亚德金又是怎样的人呢?Lise听着,听着,她听得多专心啊!我原谅了她的哈哈大笑,我看到她脸色凝重地在听,至于ce Maurice……我才不愿意担任他现在的角色呢,但他brave homme tout de même,但是有点腼腆;不过,上帝在上,由他去吧……”
他闭上了嘴;他累了,越说越乱,他坐着,低垂着头,用疲惫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地面。我利用这间隙告诉他我到菲利波夫公寓去的情况,同时我又不客气和冷冰冰地说了说我的意见,我认为列比亚德金的妹妹(我没有见到她)从前的确可能是Nics的一件牺牲品,正如利普京所说,这事发生在他生活中那段谜一般的时期,因此很可能,列比亚德金因为什么缘故常常收到Nics寄给他的钱,但是也就这些了。至于有关达里娅·帕夫洛芙娜的那些流言蜚语,统统是胡说八道,都是那个混蛋利普京生拉硬拽地编造出来的,起码阿列克谢·尼雷奇是这么热烈地肯定的,而对于他的话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心不在焉地、好像与他无关似的听完了我的这段说明。我还顺便提到了我跟基里洛夫的谈话,又补充说基里洛夫可能是个疯子。
“他不是疯子,但这都是些目光短浅的人。”他无精打采地,仿佛不情愿似的懒洋洋地说道。“Ces gens-là supposent nature et société humaine autres que Dieu ne les a faites et qu''elles ne sont réelement.有人爱跟他们眉来眼去,但起码不是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当时我在彼得堡见到过这种人,avec cette chère amie(噢,当时我常常气她)!我不仅不怕他们谩骂,甚至也不怕他们夸奖。甚至现在我也不怕,mais parlons d''autre chose……我大概做了不少可怕的事;您想想,昨天我给达里娅·帕夫洛芙娜送去了一封信……为了这事我正在狠狠地诅咒自己!”
“您在信上写什么了?”
“噢,我的朋友,请相信,这一切做得十分光明正大。我告诉她,还在五天前我就写了一封信给Nics,信也写得很光明正大。”
“我现在明白了!”我激动地叫道,“但是您有什么权利把他俩相提并论呢?”
“但是,mon cher,别把我彻底压垮了,也别冲我嚷嚷;我本来就像……就像只蟑螂似的被踩得粉身碎骨了,最后,我认为,这一切都做得十分光明正大。您可以姑且假定,那儿,en Suisse……的确发生过什么猫腻,或者出现了某种苗头。我必须先问问他俩的心,以便……enfin,不要妨碍他们两情相悦,不要成为他俩道路上的绊脚石……我这样做的动机是绝对光明正大的。”
“噢,上帝,您做得多么愚蠢啊!”我不由得脱口道。
“愚蠢,愚蠢,”他甚至急切地接口道,“您从来没有说过任何比这更聪明的话了,c''était bête, mais que faire, tout est dit。这婚我是结定了,哪怕是跟‘别人的罪孽’结婚,但是干吗要写信呢?不是吗?”
“您又旧事重提了!”
“噢,现在,您的喊叫吓唬不了我啦,现在在您面前的已经不是从前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啦;那个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已经被埋葬了;enfin, tout est dit.再说您嚷嚷什么呢?唯一的原因是因为不是您结婚,您也无须戴上某种头饰。又让您讨厌了是不是?我的可怜的朋友,您不了解女人,而我是专门研究女人的。‘如果你想战胜全世界,首先要战胜你自己。’这是另一个像您这样的浪漫主义者,即我的大舅子沙托夫所说的唯一的令人茅塞顿开的话。我很乐意借用他的这句金玉良言。嗬,因此我准备战胜我自己,先结婚,然而我想征服什么来代替征服整个世界呢?噢,我的朋友,婚姻——这是任何一个要强的人,任何一个独立不羁的人精神上的死亡。婚姻生活将会使我一蹶不振,将夺去我为事业服务的精力和勇气,接着是生儿育女,说不定生下来的还不是我的孩子,不消说,肯定不是我的;一个英明的人是不怕正视真理的……昨天利普京建议我用深沟高垒来防范Nics;他真傻,我是说利普京。一个女人足以骗过那只无所不见的眼睛。Le bon Dieu在创造女人的时候,当然知道他将会陷入怎样的境地,但是我相信她肯定阻挠过他,硬让他把她自己创造成现在这样子,而且……还带有她现在这样的本质属性;要不谁愿意给自己白白招来这么多麻烦呢?我知道,纳斯塔西娅也许会生我的气,说我又犯了自由思想的毛病,但是……Enfin, tout est dit。”
如果他没有在他那个时代盛极一时的廉价的、俏皮的自由思想的话,那他也就不成其为他了,起码他现在说了一些语义双关的俏皮话聊以自慰,但时间不长。
“噢,为什么不能根本没有这后天,没有这个星期天呢!”他突然叫道,但已经处在完全的绝望中,“为什么不能哪怕就一个星期没有星期天呢——si le miracle existe上帝从月份牌上取消一个星期天,在他又算得了什么呢!哪怕就为了给无神论者证明一下自己的威力呢,et que tout Soit dit!噢,我多么爱她呀!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可是她却从来不了解我!”
“但是,您说谁呢,我听不懂您的话!”我诧异地问。
“Vingt ans!她一次也没有了解过我。噢,这太残酷了!难道她以为,我之所以同意结婚是因为害怕,是因为穷吗?噢,真是奇耻大辱!阿姨,阿姨,我是为了你呀……噢,就让她这个阿姨知道好了,她是我二十年来衷心爱慕的唯一女人!她应当知道这个,除此以外就只能死拉硬拽地强迫我去结这个ce qu''on appelle le婚了!”
我第一次听到他的这一自供状,而且还说得这样斩钉截铁。不瞒你们说,当时我真想笑。但真要这样,我就不对了。
“现在我只剩了他一个人,一个人了,他是我唯一的希望!”他突然举起手来一拍,仿佛因这个新想法而猛然吃了一惊,“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只有我那可怜的孩子才能救我了——噢,他为什么还不来呢!噢,我的儿子,噢,我的彼得鲁沙……虽说我不配做你爸,叫我老虎倒更恰当些,但是…issez moi, mon ami,我想躺一会儿,以便集中思想。我太累啦,太累啦,何况您,我想,也该去睡觉啦,voyez vous,十二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