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透过自己呼出的雾气看见它——晴朗的夜里纽芬兰上空一个明亮的光点,它悬挂在猎户星座里慢慢从头顶飞过。波音747迎着时速100英里的风向西冲刺。
我们回到统舱,那是属于“旧大陆幻想曲”全包旅游的52名旅客的地方。这次11国之游历时17天,现在正往美国的底特律和加拿大的温莎飞回。肩高空间20英寸,椅子扶手间距20英寸,比当年黑奴在中央航路①上的空间宽松了2英寸。
①奴隶贸易时期从非洲到西印度群岛的大西洋奴隶贸易航线。
旅客的食物是冻得像冰块的三明治,里面的肉滑唧唧的,奶酪是加工过的。他们呼吸着以节约的方式重新加工的空气,每个人都呼吸着别人放的屁和呼出的气。这是50年代牲口贩子们所建立的沟水饮料原则的变体。
莱克特博士坐在统舱正中一排的中间座位上,两边都是小孩,排尾坐了个抱婴儿的妇女。莱克特博士坐了多年牢,受过多年拘束,不愿再受拘束。他身边一个小孩大腿上的电子游戏机不时地哗哗叫着。
跟好些分散坐着最廉价票位的人一样,莱克特博士戴了一个浅黄色的臂套,上面有加—美旅游的红色大字,还画了一张笑脸。他也像旅游客人一样穿着仿制的运动员热身装,上面有多伦多枫叶冰球队的队徽。他在外衣里贴身捆了大量钞票。
莱克特博士随旅游团旅游已经3天。他的票是从一个巴黎的掮客处买来的,是最后时刻因病不能登机的退票。应该坐在他座位上的人在爬圣被得大教堂的圆顶时心力衰竭,用棺材装回加拿大去了。
莱克特博士到达底特律时必须面对护照监控和海关检查。他可以肯定的是:西方世界每一个重要空港的保安和移民官员都已得到指示,要警惕他入境。凡有护照监控的地方,即使墙壁上没有他的相片,海关和移民局每一部电脑的快捷键下也都会有他的相片在等着。
他认为在所有这类地方他都可能碰上一点运气:权威人士使用的照片极有可能都是他的老照片。他用以进入意大利的假护照找不到相应的来源国提供他的新照片。在意大利,里纳尔多·帕齐图省事,想用警方的档案,包括费尔博士的pemessodisoggiorno和工作许可证的照片及底片来满足梅森·韦尔热的要求。但是这些东西已经被莱克特博士从帕齐的皮包里找出来,销毁了。
除非帕齐悄悄拍摄过“费尔博士”的照片,否则,世界上就不存在以莱克特博士现在的面孔拍下的照片,而这种可能性是极大的。他现在的面孔跟老面孔差异倒不算大,只有鼻子和面颊上加了点胶原蛋白填料,改变了头发,戴了一副眼镜,但是只要没有引起特别注意,还算是不相同的。为处理他手上的疤痕,他找到了永久性的化装用品和染色剂。
他希望到了底特律这种大都会空港,入境管理处会把旅客分成两排,一排持美国护照,一排持其他国家护照。他选择了这个边境城市,是因为希望持其他国家护照一排的人多。这架飞机满是加拿大人,莱克特博士希望他能够随着人群匆匆混出去,只要人群接受他就行。他已经跟这些观光客一起看过一些历史遗址和画廊,也一起受过飞机上的煎熬。尽管也有限度:他不能跟他们一起吃这航线上的猪狗食。
观光客们人又疲倦腿又酸疼,穿腻了身上的衣服,看腻了周围的伙伴,只一心一意埋在晚餐饭盒中,从三明治里挑出已经冷得发黑的莴笋。
莱克特博士不愿意引人注意,他耐心地一直等到其他的乘客挑挑拣拣吃完了那难以下咽的饭食,上完厕所,大部分都睡着了。前面远处放映着一部陈旧的电影,他仍然以蟒蛇的耐心等候着。他身边那小孩也抱着电子游戏机睡着了;巨大的机舱里上上下下的读书灯都已熄灭。
这时候,也只在这时候,莱克特博士才偷偷看了看周围,从面前座位的下面取出了他的夜点。那东西装在一个高雅的、有褐色图案装饰的黄盒子里,是巴黎富舜餐饮公司的宴会餐,用两条色彩互补的丝带拴好。莱克特博士给自己准备好了香喷喷的块菌肥鹅肝酱和因刚脱离枝头还泪痕点点的安纳托利亚①无花果,外加半瓶他所喜爱的圣艾斯台甫酒。酒瓶上的丝质蝴蝶结一拉便絮絮地细语。
莱克特博士想品尝一个无花果,拿到嘴唇边闻到了香味,鼻孔①土耳其的亚洲部分。翕动起来。他正在考虑是痛快地一口吃下去,还是只吃半颗,电子游戏机哗哗地叫了,然后又叫了。博士没有掉头,只把无花果藏在手心里,低头看了看身边那孩子。块茵、肥鹅肝酱和法国白兰地的香味从打开的餐盒里扩散出来。
小孩嗅了嗅空气,细眼睛像啮齿动物的一样闪亮了,斜睨着莱克特博士的夜点,用刺耳的声音说话了,像个争食的小弟弟:“嗨,先生,嗨,先生。”他不停地叫。
“什么事?”
“你这就是‘特餐’吧?”
“不是。”
“里面是什么呀?”小孩向莱克特博士抬起头,满脸讨好的神情。“我咕点好吗?”
“我倒很想给你吃。”莱克特博士回答,注意到那孩子大脑袋下的脖子像猪软肋一般细,“可你不会喜欢的,是肝。”
“肝泥香肠!太好了!妈妈不合反对的。妈阿——妈!”反常的孩子,喜欢吃肝泥香肠,不是哼哼就是尖叫。
抱着孩子坐在排尾的女人惊醒了。
前面一排的旅客的椅子是向后放倒的,莱克特博士可以闻到他们头发的气味。这时他们回头从座位缝隙里看了过来。“嗨,我们还要睡觉呢。”
“妈阿——妈,我吃咆他的三明治,可以吗?”
母亲膝头上的婴儿醒了,哭叫起来。母亲把一个手指伸到尿布里面,一看没事,塞了个塑料xx头到婴儿嘴里。
“你要给他吃什么东西呀,先生?”
“是肝,太太,”莱克特博士尽量平淡地说,“他要——”
“肝泥香肠,我喜欢吃,他会给我吃的,他说过……”孩子把最后几个字拉成了嚎叫。
“先生,你要给我的孩子吃的东西,我能够看看吗?”
空中小姐因为打盹受到干扰,浮肿着脸,婴儿一叫喊她已站在了那女人座位边。“没有事吧?要我拿什么东西吗?要热一热奶瓶吗?”
女人取出一个带盖的奶瓶递给空中小姐,打开了读书灯。她寻找橡皮xx头时,向莱克特博士叫道:“你能递给我吗?你要给我的孩子东西吃,我得先看一看。别生气,他的肚肚不好。”
按照习惯,我们总把孩子交给日托的陌生人去带;可与此同时,由于内疚,我们又对陌生人害着妄想症,培养着孩子们的恐惧心理。眼前这种情况似乎就连真正的魔鬼也得要小心对待,哪怕是像莱克特博士这种对孩子不感兴趣的魔鬼。
他把他的富舜盒子递给了那母亲。
“嗨,好漂亮的面包。”她说,用刚模过尿片的指头戳了一下。
“你吃吧,太太。”
“酒我可是不吃的。”她说,往四面看了看,以为会有人笑,“我还不知道准许自带饮食呢。这是威士忌吗?他们准许你在飞机上喝酒吗?这条丝带你要是不要,我就留下。”
“先生,飞机上不能开含酒精的饮料。”空中小姐说,“我给你保存着吧,你可以到舱门那儿领回。”
“当然,非常感谢。”莱克特博士说。
莱克特博士能够不受环境的影响。他能把它全部从脑海中赶走。电子计算机的哗哗声、鼾声、放屁声,这些东西跟他在暴力病房里所承受的地狱一样的尖叫一比,就简直算不了什么了。飞机上的座位并不比监狱里的禁钢更严格。莱克特博士像他在监狱里多次做过的那样,双眼一闭、头一仰便引迟到他那记忆之宫的寂寥里逍遥去了。那里大部分地方都美妙无比。
此刻,那带着一个有着无数小房间的宫殿的金属圆筒正迎风呼啸,往东飞去。
我们曾经在卡波尼邸宅拜访过莱克特博士,现在不妨再跟着他去拜访他心灵的宫殿……
前厅是巴勒莫①的诺曼式②小教堂的前厅,质朴,美丽,看不出年代。只在地上刻有一个让人们记住终有一死的标志:骷髅头。若不是非常急于从记忆之宫里提取资料,莱克特博士一般会在前厅逗留一会儿。他此刻就在这里欣赏着小教堂。再往里面走,又深邃又复杂的便是莱克特博士为自己建造的宏大的、有明有暗的宫殿了。
①意大利西西里岛的首府,是该岛北岸的海港城市。
②一种罗马式建筑的初期形式,其特点为简朴、雄伟,具圆拱。
这座记忆的宫殿是按古代学者熟知的一种记忆法体系建造的,其中储存了历经劫难从汪达尔人③焚书的黑暗时代遗留的许多资料。像他以前的学者一样,莱克特博士把渊博的知识按内容分类,存放在他那无数个小房间里。但是跟古人不相同的是,莱克特博士的记忆之宫另有一种用处:他有时就在宫里居住。他曾在那里的精美收藏品间度过了漫长的岁月,那时他的身体被捆缚,躺在暴力病房里,尖叫和呐喊有如地狱的竖琴震得铁栅栏嗡嗡地响。
③日耳曼民族的一支,曾经掳掠高卢、西班牙和北非,455年攻占罗马,毁灭过大量文学艺术的珍宝。后借以指破坏文物的野蛮人。
莱克特博士的宫殿即使用中世纪的标准来看也够得上巨大宏伟。若用可见可闻的世界作比,其宏大与复杂当不亚于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珀宫④。
他心灵中迅疾的芒鞋从前庭进入了季节的大厅,我们赶上了他。那宫殿是按照凯奥斯岛的西摩尼得斯⑤所发现、400年后又按西塞罗⑥所阐述的规律建造的。它空旷、高峻,所陈列的物品与画面生动、醒目,有时也惊人、荒唐,却大都美丽。陈列品间隔适中,照明得体,有如大博物馆,但是墙壁的颜色却不是博物馆常用的中性色。像乔托一样,莱克特博士给自己心灵的墙壁上画满了壁画。
④土耳其最大城市伊斯坦布尔的著名宫殿博物馆。
⑤西摩尼得斯(前556—约前468),生于爱琴海凯奥斯岛的抒情诗人,警句作者。
⑥西塞罗(前106一前43年),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和哲学家。
他在宫殿里逍遥时决心找出克拉丽丝·史达琳的家庭住址,但他并不匆忙,因此便在巨大的楼梯下停住了脚步。那里有瑞雅伽的青铜雕塑,这些伟大的青铜战士被判定为菲迪亚斯①的作品,是到了我们的时代才从海底被打捞出来的。它们是一大片壁画空间的中心,荷马和索福克勒斯②的故事都可以从它们展开。
莱克特博士若是愿意,可以让那些青铜雕像讲讲墨勒阿革洛斯③的故事,但是他今天只想看看。
①公元前5世纪希腊雅典雕刻家,其主要作品原作均已无存。
②荷马为公元前9——8世纪的吟游盲诗人;索相克勒斯为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活动于前5世纪。
③希腊神话中狩猎卡吕冬野猪的领袖。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叙述了他的故事。作品和画幅的光彩都向我们遏来。
无数问密室,若干英里的走廊,每间密室的每个物品上都附着上百个事实,是一个愉快的喘息之处,静候着莱克特博士,他只要想去就可以往那儿引退。
但是我们只在一个方面跟博士有共同的感受:危险在我们心灵和头脑的拱顶下等待着我们。并非所有的密室都那么可爱,那么明亮和高大。心灵的地板上有洞,有如中世纪地牢的地板——那发臭的、为了忘却命名的地牢,整石凿出来的罐子样的牢房,顶上盖着石门。无论什么东西也无法静悄悄地从那里逃出去,使我们感到宽慰。地震来了,看守人受贿了,或是a,亿的火花点燃了令人憎恶的瓦斯,禁锢多年的东西便飞出来,获得自由,随时会在痛苦中爆炸,迫使我们铤而走险……
他用矫健轻快的步伐沿着自己建造的走廊大踏步走着,走廊建造得阴森而神奇。我们随着他走过了桅子的馨香,伟大的雕塑
他的路线绕过右边,经过了普林尼①的胸像,上了台阶,来到演讲厅。演讲厅的两面按固定的顺序排列着雕塑和绘画,排列方式一如西塞罗的建议:间距宽大,照明良好。
啊……右门边 史达琳的小办公室里的报纸、文件和软盘堆得快要倒塌了。她申请增加空间,却得不到回答。够了。她破罐子破摔,征用了匡蒂科一间宽大的地下室。那房间原打算让国会拨款做行为科学处的专用暗室的。没有窗户,但是架子很多。原先是为做暗室建造的,所以这里有双重的遮光帘,却没有门。
有不知名的邻居用斜体字为办公室印了个牌子,汉尼拔室,钉在她挂帘子的入口处。她怕失去这屋子,把牌子挂进了屋子里。
她几乎立即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刑事审判图书馆里找到了一大批有用的个人资料。他们在那里保留了一个汉尼拔专室,有莱克特博士的医疗和心理咨询原始文件、审讯记录和指控他的民事案文件复本。史达琳 “能够起作用,我告诉你。”克伦德勒对着咝咝响着的黑暗里说,黑暗里是梅森,“10年前你办不到,但是现在她却能够让顾客名单在电脑上流出来,像鹅拉屎一样。”他在起坐区灯光下的长沙发上挪了挪。
克伦德勒可以看见玛戈的轮廓被鱼缸的光线映衬出来。现在他已习惯于在玛戈面前说粗话了,还觉得过瘾。
“玛戈,去把德姆林博士叫来吧。”梅森说。
德姆林博士一直等候在外面游戏室的大动物玩具之间,梅森可以从录像机上看见他正检查着一头绒布长颈鹿,那样子跟维哥特拍摄大卫雕像时很相像。德姆林博士在荧屏上看去比动物玩具小多了,仿佛压缩了自己,更便于钻进别人的儿童时代里去(而不是自己的儿童时代)。
在梅森的起坐区的灯光下看去,这位心理学家身材干瘪,极其清洁,但是头皮起屑,有斑点的头皮上有干燥的梳头印,表链上有“哲学指导生活”①的钥匙。他隔着咖啡台对着克伦德勒坐下了。他对这屋子似乎很熟悉。
①美国学校优秀学生的荣誉组织。
果盘里盛有水果和干果,靠他这面的一个苹果上有虫眼,德姆林博士把它转开了。玛戈又取了一对核桃回到她鱼缸边的地方去了,德姆林博士带着惊讶从眼镜片后面望着她,神态近乎粗野。
“德姆林博士是贝勒大学心理学系系主任。他执掌着韦尔热教席,”梅森告诉克伦德勒,“我问过他莱克特博士跟联邦调查局特工史达琳之间是什么关系。德姆林博士……”
德姆林坐在座位上望着前方,好像在证人席上。他的脸朝向梅森,仿佛朝向陪审团。克伦德勒看得出他那作证专家的老练慎重的偏袒态度。那是要值2000美元一天的。
“韦尔热先生对我的资格当然是了解的,你需要听听吗?”德姆林问。
“不用了。”克伦德勒说。
“我检查过那个叫史达琳的女人跟莱克特博士的谈话记录,检查过他给她的信和你为我提供的他俩的背景资料。”德姆林开始了。
克伦德勒显得很不安,梅森说:“德姆林博士是签了保密协议的。”
“你需要幻灯片时,科德尔会给你打到屏幕上的,博士。”玛戈说。
“先讲一点背景材料吧。”德姆林看了看笔记。“我们知——道汉尼拔·莱克特生在立陶宛,父亲是个伯爵,爵位可以远溯到10世纪;母亲出身于意大利名门,子爵家庭。德国人从苏联撤退时,纳粹的装甲部队从公路上炮轰了他们在维尔纽斯①附近的庄园,杀死了他的父母和大部分仆人。然后孩子们就失踪了。孩子共有两个,汉尼拔和他的妹妹。他妹妹的下落我们不知道。要点是,莱克特是个孤儿,跟克拉丽丝·史达琳一样。”
①立陶宛首都。
“这些都是我告诉你的。”梅森不耐烦地说。
“但是,你从这些东西得到的结论是什么呢?”德姆林博士问。“我提出的不是两个孤儿之间的同情什么的,韦尔热先生。这不是同情的问题,同情跟这个案子无关,怜悯已被推倒在泥土里流血。听我说,孤儿的共同经历只不过让莱克特更能理解她,更能达到最终控制她的目的。这一切都是有关控制的问题。
“史达琳这个女人的儿童时代是在孤儿院度过的,从你告诉我的情况看,她跟任何男性都没有表现出过稳定的个人关系,只跟一个以前的同班同学住在一起,一个非洲血统的美国女人。”
“很可能是一种性关系。”克伦德勒说。
精神病学连瞧也没有瞧他一眼——克伦德勒自动认输了。“人跟人住在一起的理由是谁也说不清的。”他说。
“正如《圣经》所说,全都是隐蔽。”梅森说。
“你要是喜欢全麦食品的话,史达琳看上去挺有味儿的。”玛戈提出。
“我认为吸引力来自莱克特这方面,而不是史达琳这方面。”克伦德勒说,“你是见过她的,她是条冻鱼。”
“她是个冷冰冰的人吗,克伦德勒先生?”玛戈觉得有趣。
“你以为她是同性恋吗,玛戈?”梅森说。
“我怎么会知道?无论她是什么,她都他妈的把它看做是自己的私事——我这只是印象而已,我觉得她挺难对付的,一张好斗的脸,可我不觉得她是条冻鱼。我们俩没有说过几句话,但我的印象如此,那还是在你需要我帮助之前,梅森——你把我累坏了,记得吧?我不会说她是条冻鱼。像史达琳那样长相的姑娘,脸上总得保持点冷漠,因为有些混账东西总会去纠缠她。”
这时克伦德勒觉得玛戈望着他的时间长了一点,尽管从背光的轮廓上看不清她的表情。
这屋子里的声音多么奇怪!克伦德勒字斟句酌的官腔,德姆林陈腐的蠢话,梅森深沉洪亮、爆破音省得不像话的、嘶沙摩擦音漏气的调子,还有玛戈粗厚低沉、像怨恨着嚼子的马驹一样的嗓音,而衬托这一切的则是梅森的呼吸机的喘息。
“我对她的私人生活有一个想法,是关于她明显的恋父情结的。”德姆林说了下去,“我只做个简单的介绍。现在我们有三份文件,表现了莱克特博士对史达琳的关心。两封信和一张画。画是钉十字架形象的钟,是莱克特在疯人院里画的。”德姆林博士望着屏幕说,“请放幻灯片。”
科德尔在屋外的什么地方在高处的监视器上打出了那幅独特的速写画。原作是用炭笔画在医生用笺上的。梅森的复印件是用蓝图印制技术复制的,线条是伤痕一样的乌青色。
“他想突出这一点,”德姆林博士说,“你们可以看出,这儿是耶稣,钉在一个钟面上,可以旋转的双臂指出时间,像米老鼠表上一样。这画有趣的地方是:向前伸出的头是克拉丽丝·史达琳的,是莱克特趁她访问他时为她画的。这儿是那女人的照片,你们可以看看。科稳尔,你那儿是她的照片吗?科德尔,请放照片。”
没有问题,耶酥的头的确是克拉丽丝·史达琳的形象。
“还有个反常的地方:这个人钉在十字架上的方式是钉在手腕上的,而不是手掌上。”
“这是准确的,”梅森说,“必须钉在手腕上,还得加上大的木头垫圈,否则人就会松动,往下塌。那年复活节,伊迪·阿明和我在乌干达曾经把整个过程重新做过,为发现这个道理费了许多力气。救主耶稣上十字架时实际上是钉在手腕上的。所有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画都画错了,原因在于《圣经》从希伯来文译成拉丁文时的错误。”
“谢谢。”德姆林不乐意地表示了感谢。“钉死在十字架上显然表现了对值得崇拜的东西的破坏。注意,这里当做分针的手臂指着6,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阴部;时针的手指着9,或是9过一点,而9点显然是传统所说的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时间。”
“注意,你把6和9放在一起,得到的就是的,是人际交往中众所周知的一种形象①。”玛戈忍不住说。德姆林狠狠望了她一服。她捏碎了一个核桃,核桃壳喀喇喇掉到了地上。
①这是一种淫荡的性交姿势。
“现在我们来看看莱克特博士给史达琳的信。科德尔,请放幻灯片。”德姆林博士从口袋里取出一根激光棍。“你们看到的这个笔迹是用方笔尖的钢笔书写的,流畅的印刷体,写得整齐,像机器写出的一样。这种字你们能在中世纪的教皇救令上看到,很漂亮,但是整齐得过了分,没有丝毫自然之气。他在搞诡计。他逃走之后不久就写了这 梅森对对讲机说了一句,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这人一身白衣服,跟玛戈同样肌肉暴突。
“这是巴尼,”梅森说,“他在州立巴尔的摩犯罪精神病人医院的暴力病房工作过6年。那时莱克特就在那里。现在他为我工作。”
巴尼愿意跟玛戈一起站在鱼缸旁边,可德姆林博士却要他到光亮的地方。他在克伦德勒旁边站住了。
“是巴尼吧?现在告诉我,巴尼,你受过什么职业训练?”
“我有高护执照。”
“你是高级护理人员吗?太好了,还有呢?”
“我有联邦函授学院人文学科的学士文凭,”巴尼板着面孔说,“还有卡明斯摈葬学院的肄业证书,是合格的实验室助理,课程是在护理学校读书时在夜校里念的。”
“你学高级护理课程时一直在陈尸所做护理员吗?”
“是的,从作案现场抬走尸体和协助做尸体解剖。”
“那以前呢?”
“在海军陆战队。”
“知道了。你在州立医院工作时见过克拉丽丝·史达琳和莱克特来往?我的意思是,见过他们俩谈话吗?”
“我觉得他们俩好像——”
“我们只从你看见了什么开始,不谈你对你看见的东西怎么想,可以吗?”
梅森插嘴了:“他够聪明的,可以发表意见。巴尼,你认识克拉丽丝·史达琳吗?”
“认识。”
“你跟汉尼拔·莱克特认识有6年了?”
“是的。”
“他们俩的关系如何?”
克伦德勒起先对巴尼那高声而粗鲁的嗓门不大听得明白,但是提出不客气问题的却是他。“在史达琳访问时,莱克特对她有什么异常行动没有,巴尼?”
“有。他对来访者的问题大部分都不理睬,”巴尼说,“有时他就瞪着眼睛望着想来拿他的脑子挑刺的学者,让对方感到屈辱。他曾经把一个来跟他谈话的教授瞪哭了。他对史达琳也凶,但是回答她的问题比回答大部分人的都多。他对她感兴趣,她吸引了他。”
“怎么吸引的?”
巴尼耸耸肩。“他差不多看不见女人,而她又的确很漂亮——。
“我不需要你发表感想。”克伦德勒说,“你知道的就这些?”
巴尼没有回答。他望着克伦德勒,仿佛克伦德勒大脑的左右两半球是两条狗搅在了一起。
玛戈又捏破了一个核桃。
“说下去,巴尼。”梅森说。
“他们俩互相都坦率。他的坦率叫人信服,让你觉得他不屑于撒谎。”
“不什么撒谎?”克伦德勒说。
“不屑于撒谎。”巴尼说。
“不——屑——于,”玛戈·韦尔热在黑暗里说,“瞧不起撒谎,觉得它降低身份,克伦德勒先生。”
巴尼说了下去:“莱克特博士说了些关于她的不愉快的事,然后是些愉快的事。不愉快的事她能面对,愉快的事使她更高兴,她知道那不是胡说。莱克特觉得史达琳迷人而且好玩。”
“汉尼拔·莱克特博士觉得好玩不好玩,你能判断吗?”德姆林博士说,“你怎么会觉得好玩呢,巴尼护士?”
“因为我听见他笑,当姆灵博士。这是高级护理学校老师教的,有堂课叫《痊愈与愉快的外表》。”
不知道是玛戈哼了哼,还是她身后的鱼缸哼了哼。
“冷静,巴尼。讲下去。”梅森说。
“是的,先生。夜里安静之后,莱克特博士有时候就跟我谈话,我们谈我学的功课和别的东西。他——”
“你那时在函授课里碰巧学过心理学吗?”德姆林博士只好问。
“没有,先生,我认为心理学不是一门科学。莱克特博士也认为不是。”巴尼赶在梅森的呼吸器容许他斥责他之前说道,“我只能够复述他告诉过我的话——莱克特博士能看出史达琳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她可爱,像幼兽一样可爱,一只幼兽会长大成为——比如说,大型猫科动物。成了大型猫科动物,你就不能够逗着玩了。她像幼兽一样认真,他说。她具有幼兽的一切武器,小型的、会长大的武器。她那时所知道的只是怎样跟别的幼兽打来打去。那叫他觉得好玩。“他们的关系的开头也许能给你们点启发。开头他很有礼貌,但是差不多是把她赶走了——然后,在她离开的时候另一个囚徒把一点精液扔到了她脸上。莱克特博士不安了,难堪了。那是我看见过的他仅有的一次生气。她也看见了,便设法加以利用。我觉得他欣赏她那执拗劲。”
“他对另外那个人——扔精液的那个人——态度怎么样?他们俩之间有什么关系没有?”
“确切地说是没有,”巴尼说,“不过,那天晚上莱克特博士把他杀死了。”
“他们的囚室不是分开的吗?”德姆林问,“他怎么能杀死他呢?”
“走廊上的三个囚室是彼此相对的,”巴尼说,“到了半夜,莱克特博士跟他谈了一会儿话,叫他把自己的舌头吃掉了。”
“因此克拉丽丝·史达琳和汉尼拔·莱克特彼此就……友好起来?”
“在一种正式的格局上。”巴尼说,“他们交换情况。莱克特博士告诉了她她要追捕的系列杀人犯的底细。她用自己的私人情况作为回报。莱克特博士告诉我,史达琳也许胆子太大,对自己不利,他称之为‘过分热衷’。他认为,她只要是工作的需要,就敢一直搞到危险的边沿去。还有一回他还说她‘倒霉在品味上’。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德姆林博士,他是想搞她,杀她,吃她呢,还是别的?”梅森说,把他能想到的可能性都摆了出来。
“也许三样都想。”德姆林博士说,“我不愿意预计他实施这三招的顺序。我所能告诉你的事难就难在这里。尽管那些小报——还有小报心理——想让故事浪漫起来,把它弄成个《美女与野兽》的故事,莱克特的目的却是让她堕落,要她痛苦,要她死去。他对她有过两次反应:一次是她受到扔精液的侮辱时,一次是她杀了人被报纸弄得遗体鳞伤时。他都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势,但刺激他的仍然是史达琳的痛苦。写汉尼拔·莱克特的历史时这一点应该叫做稳姆林慈父癖,而他的历史是应该写的。要想引蛇出洞就得折磨史达琳。”
巴尼橡皮样的宽阔眉心出现了一道皱纹。“韦尔热先生,你既然问了我,我能否说几句?”他并没有等他容许就说了下去。“在疯人院,莱克特博士理会史达琳,是在她坚持不懈,站在那里擦着脸上的汗坚持工作的时候。莱克特博士在信里称史达琳为战士,而且指出她在枪战里救了孩子。他佩服她的勇气和纪律性。他自己说过,他从来不打算改口。有一件事他从来不做:撒谎。”
“你这正是我要谈的小报玩意。”德姆林说,“汉尼拔·莱克特没有佩服和尊重之类的情绪。他没有温暖,没有感情。你那都是浪漫的幻想,表现了一种危险:学养不足。”
“德姆林博士,你不记得我了吧?”巴尼说道,“你来访问莱克特博士时,我还在管病房。许多人都来试过,但是我记得,你就是那个哭哭啼啼离开的人。然后莱克特博士又在《美国精神病治疗》杂志上评论了你的书。即使他把你评哭了,我也不能责备你。”
“行了,巴尼,”梅森说道,“给我准备饭吧。”
“一个自学成才的半桶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巴尼走出了房间后,德姆林博士说。
“可你没有告诉过我你见过莱克特,博士”梅森说。
“那时候他害着精神紧张症,从他那里一无所获。”
“你就哭哭啼啼了?”
“没有那事。”
“你说巴尼的话要打折扣?”
“他跟那姑娘一样,都上了当。”
“巴尼自己说不定就想搞史达琳。”克伦德勒说。
玛戈悄悄地笑了,笑得能叫克伦德勒听见。
“如果你们想让克拉丽丝·史达琳吸引莱克特博士,就要让他看见她受到折磨,”德姆林说,“让他从他见到的伤害联想到他自己可以造成的伤害。看见她受到的象征性的伤害可以刺激他,像看见她手淫一样。狐狸听见兔子的尖叫就会跑来,但并不是来救她。”
“我不能够交出克拉丽丝·史达琳,”德姆林走后克伦德勒说,“我可以详细告诉你她在什么地方,在于什么,但是调查局会给她什么任务我无法控制。如果调查局把她当诱饵放了出去,相信我,他们是会掩护她的。”
克伦德勒对着梅森所在的暗处戳着指头说明他的论点。“你们不能采取那种行动。你们是无法摆脱掩护而抓走莱克特的,监视小组立即会发现你们的人。还有,除非莱克特再跟她接触,或是有他在附近的证明,否则调查局是不会出击的。他以前给她写信就没有露面。要把她当诱饵至少得投入12个人力,花费太大。当初你们如果没有把她从那次枪战的麻烦里弄出来,就要好得多。你们一旦出了手,然后又想改弦更张,重新拿她撒饵,就会弄成一团糟。”
“假设,要想,就会。”梅森说话时“S”的音咬得还挺准。“玛戈,把米兰的报纸拿进来。星期六(也就是帕齐被杀的 克拉丽丝·史达琳在弗吉尼亚国家公园飘飞的落叶里跑步,那里离她家有一小时距离,是她喜欢的地方。在这个秋季的工作日,公园里游人稀少,她很需要这种日子休息休息。她在谢南多厄河边森林密布的丘陵里熟悉的山径上跑着。早出的太阳温暖着山顶的空气,山坳里却陡然冰凉。有时候脸上的空气暖烘烘的,脚下却凉飕飕的。
这些日子史达琳走路时脚下的土地都不安稳,跑起来反觉得稳定些。
史达琳在明朗的阳光下跑着,闪动的耀眼阳光穿过树叶,照得小径叶影斑驳,但在别的地方,早上尚低的太阳又把树干投成了一条条长影。在她前面三只鹿被惊了起来,两只母鹿和一只短角的公鹿,它们轻轻地蹦着,叫人心跳地越过了小径,蹦走时翘起的白尾巴在密林深处的黝暗里闪光。史达琳高兴了,也蹦跳起来。
汉尼拔·莱克特坐在河岸森林里的落叶上,静得像中世纪挂毯图案里的人物。他可以看到跑道150码的距离。他的望远镜用手工纸板套遮住了反光。他先看见鹿惊起,从他身边跳过,跑上山去,然后看见了7年没见的克拉丽丝·史达琳的全身。
他在望远镜下的脸表情没有变,只是鼻子深深地吸着气,仿佛隔了这么远也能嗅到史达琳的气味。
呼吸带给了他干树叶味,夹杂着桂皮味、地面霉变的树叶味、缓慢腐败的槲寄生味、几码外的兔屎味和树叶下一张撕破的松鼠皮的浓郁麝香味,可就是没有史达琳的味道。史达琳的气味他是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辨别出来的。他看见鹿在她前头惊起,看见它们在脱离她的视线之后很久还在蹦跳。
史达琳在他视线里一共不到一分钟。她轻松地跑着,没有使劲,肩上高高背着一个极小的常用背包和一瓶水。清晨的阳光从背后照耀着她,模糊了她的轮廓,仿佛在她的皮肤上洒满了花粉。莱克特博士的望远镜跟随着她时,叫她身后水面的阳光耀花了眼,好几分钟满目光点。小径往坡下的远处延伸,史达琳不见了。他最后看见的是她的后脑勺,“马尾巴”跳荡着,像白尾鹿的尾巴。
莱克特博士静坐不动,没有打算跟她去。他让她的形象在他脑子里清晰地跑着;也将在他脑子里继续跑下去,要她跑多久就多久。那是他7年以来 行为科学处有一句格言:吸血鬼畛域分明,吃人魔四处游魂。
莱克特博士对流浪生活不感兴趣。他之所以能摆脱当局的注意,在很大程度上靠的是他伪造的长期证件的制作质量、小心保存,及取钱的方便。随意而经常的住处改变没有起过作用。
他有两个历史悠久的身份证,都有良好的信用,还有 ①两处均为国际著名的高档奢侈用品商店。
②法国一地名。
他还买了两个很好的35000个热量单位的手提气炉,是餐厅里在餐桌旁烹调时用的;又买了个精美的铜煎锅,两个熬调味酱用的长柄炖锅,都是为巴黎的德耶兰特制的;还买了两个搅拌器。他不喜欢不锈钢菜刀,却没有找到碳素钢菜刀,也没有找到被迫留在丁意大利的那些特殊用途的刀。
他的最后一站是慈善总医院下属的一个医疗器械供应公司。他在那儿捡到一个便宜——一把几乎全新的斯特赖克尸检锯。那锯恰好能够插进藤条篮里放热水瓶的地方,还在保用期,可以用于一般情况,也可以与颅骨刀配合开颅,还有一把开颅钥匙。这样,他的厨房用品就几乎齐全了。
莱克特博士的落地窗迎着黄昏的新鲜空气打开了。月光和飘动的云影笼罩着渤黑泛银光的海湾。他用新的晶质玻璃杯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放在拨弦古钢琴边的烛台上。海风带着咸味,混合了酒的醇香,莱克特博士双手不离键盘也能嗅到。
他前后曾有过古钢琴、维金纳琴和其他种类的早期键盘乐器,可他最喜欢的声音和感觉来自拔弦古钢琴;因为期管拨动的琴弦音量不能控制,音乐的到来有如体验,会突然完整地出现。
莱克特博士张开双手又捏拢,望着他的乐器。他要跟新买的拨弦古钢琴晤谈了,他希望用几句轻松的对话跟这位迷人的生客交流。他弹奏了一曲亨利八世①写的《冬青树郁郁葱葱》。
①亨利八世(1491—1547),英国国王,伊莉莎白一世的父亲。
他受到了鼓励,又试了试莫扎特的《降B大调奏鸣曲》。他跟拨弦古钢琴彼此还不够熟,但琴键对他的手的反应却告诉他,他是会跟它融洽起来的。微风吹动,烛影摇曳,莱克特博士在烛光前闭上了眼睛,一味昂首弹奏着。米沙星星样的小手在浴盆上迎风晃动,肥皂泡飘了起来。莱克特博士弹到 我们听见一丝微弱渐高的尖叫从他嘴里发出,随即像刚才的琴声一样戛然而止。他的头垂到了琴键上,很久很久。他静静地站起来,离开了房间,说不清到了黑屋里的什么地方。切萨佩克海上的风强劲起来,鞭挞着烛光,吹得烛泪涔涔滴落,终于熄灭,又从黑暗里的拨弦古钢琴琴弦上吹过——有时偶然发出一声曲调,有时却是来自往昔的细弱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