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市区中心的夜晚,艺术的灯光照亮了古老的城市。
矗立在黑暗的广场上的韦基奥宫①,水银灯照明,拱顶窗和雉堞像万圣节南瓜灯刻出的牙齿;钟楼高高耸入黑色的天空;带有强烈的中世纪情调。
蝙蝠追逐着蚊蚋,要在明亮的钟面之前飞到天亮;天亮后被钟声惊醒的燕子又会在天空翱翔。
警察局侦探长里纳尔多·帕齐从敞廊②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几尊固定于强xx和谋杀动作的大理石雕像衬托出他黑色的雨衣。他穿过广场,苍白的面孔像向日葵一样转向了韦基奥宫的灯光。他在改革家萨沃那洛拉③当年受火刑的地方站住了,抬头望着他的祖先曾经蒙受苦难的窗户。
①意大利佛罗伦萨最重要的行政古建筑。
②一面或几面敞开的房间、厅、廓或门廊,源于地中海地区,此处指建于1376年的兰齐敞廊。
③萨沃那洛拉(1452—1498),意大利宗教改革家,僧侣,在韦基奥宫广场被火刑烧死。
弗朗切斯科·德·帕齐当年就是从那儿高高的窗户上给赤身裸体地扔出来的,脖子上套着绞索,在粗糙的墙壁上碰撞着、抽搐着、旋转着死去。大主教也被绞死在帕齐身边,全身整齐的法袍并没有给他任何精神安慰。大主教眼睛暴突,窒息得发了狂,一口咬住帕齐的肉不松口。
帕齐家族从1478年4月26日那个礼拜天起便一蹶不振,因为谋杀了朱利亚诺·德·美 托卡是理想的嫌疑犯,青年时代坐过9年牢,因为他抓住而且杀死了一个在情人巷拥抱他未婚妻的人,以后又因为对自己的女儿进行性骚扰和其他家庭虐待行为受到过指控,再次因为强xx坐过牢。
警局为了寻找证据几乎毁掉了托卡的家。最后,帕齐亲自动手,在托卡的地里搜出了一个子弹壳。那就成了控方所提供的少量物证之一。
那次十分轰动的审判在一座被称做“煤库”的建筑里进行,戒备森严。地点就在LaNazione(《国民报》)佛罗伦萨分社的街对面,70年代曾是审判恐怖分子的地方。宣过誓、挂着饰带的陪审员,五男五女,除了指出托卡人品恶劣之外几乎全无证据就判定了他有罪。大部分公众认为托卡无罪,但是很多人又说托卡原本是坏蛋,坐了牢也活该。65岁的托卡被判处了40年监禁,在沃尔泰拉服刑。
随之而来的几个月是黄金时期。自从帕佐·德·帕齐制口 正在他焦头烂额、等着斧头落下的时刻,帕齐在佛罗伦萨的众多学者之中 淫逸与粗俗不断在我们面前展露,使我们熟视无睹,因此看一看我们仍然觉得邪恶的东西对我们会有教益。我们驯服的意识已经软弱成了病态,还有什么东西能够给它足够的刺激,引起我们的注意呢?
在佛罗伦萨,这东西就是一个叫做酷烈刑具展览会的玩意。里纳尔多·帕齐 基督教的殉道者圣密尼亚托从佛罗伦萨的罗马式圆形露天剧场前的沙地上拾起了自己的脑袋夹在腋下,过了河来到山边,在他那辉煌的教堂里躺下了——传统故事如是说。
圣密尼亚托的身子,不管是直立还是躺着,无疑曾一路经过我们现在站着的这条古老街道——诗人街。夜色渐浓,街上已没有了行人,路面上铺成扇形的鹅卵石在冬日的细雨里闪着光,却不足以淹没猫的气味。阿尔诺河外一箭之遥,在600年前的商界巨头、国王拥立者和佛罗伦萨文艺复兴的暗中支持者们所修建的众多邸宅之间,便是执政团那残酷的尖铁,僧侣萨沃那洛拉便是在那上面被吊起,然后被烧死的。还有那巨大的“肉厅”,乌菲齐博物馆,许多个基督就被“吊”在那儿。
众多家族的邸宅挤在一条古老的街道上,被现代的意大利官僚政治冻结了起来。外面看是监狱建筑,里面却有广阔优美的天地,有罕见的寂静的高墙。高墙上挂着雨迹斑驳的腐掉了的丝质帐幕。文艺复兴时代的大师们较不重要的作品在那里的黑暗中悬挂了许多年。帷幕掉落后,便只有电闪才能照明了。
这儿就是卡波尼邱宅,它就在你的身边。那是一个有着千年历史的杰出的家庭,卡波尼曾经当着法国国王的面撕碎了国王的最后通牒,拥立出了一个教皇。
此刻,卡波尼邸宅窗户的铁栏杆后面却是一片黑暗,火炬广场也空无一人。有裂纹的古老的窗玻璃上有一个40年代的子弹洞。再向前去,把你的头像那警察一样靠在冷冰冰的铁件上听一听吧,你可以听见键盘乐器的声音,非常微弱,是巴赫的《戈德堡变奏曲》,并非十全十美,左手也许有点僵硬,但是非常精彩,能以其对乐曲的深刻理解使你抨然心动。
如果你相信自己没有遭到伤害的危险,会乐意走进这个在流血与荣誉两方面都出色的地方吗?你愿沿着你眼前的方向穿过满是蛛网的黑暗,往演奏着精妙的键盘乐器的乐曲的地方走去吗?报警系统是看不见我们的,躲在门洞里淋湿了的警察也是看不见我们的。来吧……
进入门厅,黑暗几乎是绝对的。一道长长的石头阶梯,在我们手下滑过的栏杆冰凉,几百年的脚步磨损了的台阶在我们向音乐爬上去时,在我们的脚下凸凹起伏。
主客厅高大的双扇门如果非打开不可,是会吱嘎叫、轰轰响的,可它却对你开着。音乐从很远很远的角落传来,亮光也来自那个角落。那光是许多蜡烛的红晕,从屋角小礼拜堂的小门里泻出。
向音乐走去吧,我们模糊意识到经过了一大群一大群盖了帐幕的家具,全是些暧昧的形状,像一群群睡着的牛,在烛光里并不那么平静。头上的屋顶隐没在黑暗里。
那融融的红光照在一架华贵的键盘乐器上,照在文艺复兴专家们称做费尔博士的人的身上。那博士高贵、笔挺、身子前倾,陶醉在音乐中,头发和毛皮样光泽的丝质厚唾袍映着烛光。
键盘乐器揭开的盖子上有复杂的宴饮作乐场面装饰,小小的人形似乎要往琴弦上方的光线里集结。博士闭着眼弹奏着,他用不着乐谱。在他面前的竖琴样的话架上是一份美国的垃圾小报《国民闲话报》。那报折叠着,只露出 天亮以前帕齐已经得到了莱克特博士的国家工作许可证上的照片,还附有警方档案里的permessodisoggiorno(暂住证)照片的底片。帕齐又复制了梅森·韦尔热招贴画上那幅极好的面部照片。这两张脸轮廓相似,但是如果费尔博士就是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的话,鼻子和面颊一定加了工,很可能是胶原蛋白注射。
耳朵看来很有希望。帕齐像100年前的阿方斯·贝蒂荣①一样,用放大镜仔细研究了耳朵。两对耳朵似乎相同。
①阿方斯·贝蒂荣(1853—1914),巴黎警察机构罪犯识别部门的负责人。他发展了一种被称为人体测定学或“贝蒂荣识别法”的罪犯识别系统,包括一系列细致的身体测量。
他在警局过了时的电脑上对美国联邦调查局VICAP项目敲进了他的国际刑普通行密码,调出了卷帙浩繁的莱克特档案。他咒骂他的调制解调器太缓慢,竭力读着屏幕上模糊的字迹,直读得眼睛发花。案件的大部分他都是知道的,可是有两件事却叫他大吃了一惊。一件新,一件旧。最新的情报提供了一张。x光照片,指明莱克特很有可能做了手部手术。旧的是一份田纳西警局手写报告的扫描样,文章注意到汉尼拔·莱克特在孟菲斯杀死警卫时放着《戈德堡变奏曲》的录音磁带。
豪富的美国受害者梅森·韦尔热散发的招贴画负责任地鼓励消息提供人士按附上的电话号码给联邦调查局打电话,同时按照惯例提出了警告,说莱克特博士是个危险人物,携有武器,又在提出巨额赏金那一段提供了一个私人电话号码。
从佛罗伦萨到巴黎的机票贵得荒唐,但帕齐不得不自己掏腰包。他不相信法国警察会让他打电话而不插一脚。而此外他又不知道别的办法。他在法兰西歌剧院附近的美国特快电话亭拨通了梅森招贴画上的私人电话号码。他估计电话会被追踪。帕齐英语说得相当好,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口音仍会泄露出自己是意大利人。
接电话的是男声,美国口音,非常平静。
“请告诉我你有什么事。”
“我可能有关于汉尼拔·莱克特阶情报。”
“好的,谢谢你给我们来电话。你知道他目前在什么地方吗?”
“我相信我知道。报酬的事还有效吗?”
“有效。你有什么可靠证据说明是他?请理解,我们接到过许多莫名其妙的电话。”
“我告诉你,他的脸做了整容手术,手上也动了手术。他仍然能演奏《戈德堡变奏曲》。他持有的是巴西证件。”
停顿。然后,“你为什么没有给警局去电话?我被要求鼓励你们那样做。”
“报酬的话在任何情况下都生效吗?”
“只要情报导致了逮捕和确认,我们都给报酬。”
“要是在……特殊情况下也照给报酬吗?”
“你是指抓住莱克特博士的奖金吗?比如,在一般情况下不应得到报酬的人也能得到吗?”
“对。”
“我们双方都在向同一个目标前进。请别放电话,我给你一个建议。为人的死亡提出赏金是违背国际惯例和美国法律的,先生。请别放电话。我可以问问你是在欧洲打电话吗?”
“是的,是在欧洲,我只能够告诉你这一点。”
“好的,听我说完——我建议你跟一位律师联系,讨论一下奖金的合法性;不要对莱克特博士采取任何法律以外的行动。我能够给你推荐一位律师吗?日内瓦有一位律师精通这类业务。我可以给你他的免费咨询电话号码吗?我强烈建议你给他打电话,跟他坦诚地商量一下。”
帕齐买了一张预付话费的电话卡,在廉价市场百货商店打了 你如果发现了传统的荣誉不过是些废话,你怎么办?在你跟马可·奥勒利乌斯①同样相信未来世代的舆论并不比眼前的舆论更有价值时,你怎么办?那时候你还能循规蹈矩吗?你还愿意循规蹈矩吗?
①马可·奥勒利乌斯(121—180),罗马帝国皇帝,新斯多葛派哲学的主要代表,宣扬禁欲主义和宿命论。
现在,里纳尔多·帕齐,帕齐家族的帕齐,佛罗伦萨警局的侦探长,必须就他的荣誉的价值做出决定,或者说,决定自己是否有比光考虑荣誉更有远见的聪明。
晚饭时他已经从巴黎回到了家,唾了一会儿。他想跟他的妻子商量一下,但是没有做到,虽然他确实从她那儿得到了享受。她的呼吸平稳之后,他还没有睡着,躺了很久。深夜,他放弃了睡眠,到外面散散步,考虑考虑。
在意大利,贪欲并不是没有人知道的东西,那东西里纳尔多·帕齐随同他故乡的空气也吸进了许多。但是他天性里的追求欲和权势欲在美国受到了激励。在美国,人们能更快地感受到每一种影响,包括上帝已经死亡和财神有任期的道理。
帕齐从敞廊的阴影里走出,站在要员广场,望着聚光灯照明的韦基奥宫时,他相信自己是在深思熟虑。这里是他的祖先殒命的地方,是萨沃那洛拉被烧死的地方。可实际上他并没有深思熟虑,他的决定是七零八碎拼凑出来的。
我们总是认为决定都是在某个时间做出来的,是理智和自觉思维所得出的结论,这就使那一过程庄严起来。而其实决定是在七搓八揉的感觉里决定的,往往是一整块,而不是个体的总和。
在登上去巴黎的飞机时帕齐就已做出了决定,一小时以前在他的妻子穿上云纹绸的新浴衣勉强接受他时,他又决定了一次。几分钟后,他躺在黑暗里,伸手去揽她的面颊,向她道了个温情的晚安,却在手掌下感到了一洒泪珠。她无意中让他感到沮丧。
又是荣誉吗?还可以再次忍受大主教的鼻息,在圣燧石上打出火花,点燃布鸽子屁股后的火箭吗?还可以获得政客们(那些人的隐私他知道得太多)的赞美吗?可是,即使别人知道抓住了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的警察就是他,那又所值几何?对于一个警察来说,荣誉只有短短的半辈子。还是卖掉他好。
那念头刺穿了他,怂恿着他,使他苍白了脸,铁下了心。在以视觉见长的里纳尔多决心豁出去时,他心里混合了两种气味,他妻子的体香和切萨皮克海滩的气味。
卖掉他,卖掉他。卖掉他,卖掉他,卖掉他,卖掉他。
1478年弗朗切斯科·德·帕齐在大教堂揪住朱利亚诺刺出的那一刀力气不足,却在疯狂中扎穿了自己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