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盖曼 本特利车驶出伦敦,克鲁利往椅背上一靠,开始翻阅烧焦了边的《艾格妮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
不久之后,车子朝牛津郡塔德菲尔德镇驶去。如果抓紧时间,他可以用一个小时赶到那里。
反正他现在也没别的地方好去。
磁带播放完毕,自动激活了车上的收音机。
“……塔德菲尔德园艺俱乐部为您带来园艺匠问答时间。我们上次到这里还是1953年,那真是个美妙的夏天,小组成员们也许还记得郊区以东是牛津郡肥沃的有机土,在西方则逐渐变为白垩地。这正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地方,无论种什么东西,都会茁壮成长。是这样吗,弗雷德?”
“没错。”皇家植物园的弗雷德·温德布赖特教授说,“换作是我,也没法表述得更好了。”
“好的。向小组提出的 另一名警员把身子探进警车,正冲着对讲机说:“……波纹钢和鱼,在距离十号路口一英里的地方,堵塞了M6号公路向南的道路。我们必须关闭所有南向车道。对。”
在沙德维尔的梦境中,他飘浮在一个小镇的公共绿地上空。绿地中央有很大一堆柴火和干树枝。柴堆中间戳着一根木桩。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绿地周围,眼光发亮,脸颊发红,激动地期待着什么。
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十个男人从草地对面走来,后面跟着个相貌俊俏的中年妇女。她年轻时肯定很有魅力,“生机勃勃”这个词钻进了沙德堆尔梦中的头脑。走在女子身前的是猎巫军二等兵牛顿·帕西法。不,不是牛顿。这人比较老,而且穿着一身黑皮衣。沙德堆尔满意地发现这是古代猎巫军的少校制服。
女子爬上柴堆,把双手背到身后,让人捆在木桩上。柴堆被点燃了。她冲围观的人群讲着什么,但沙德维尔听不真切。人们越聚越拢。
一个女巫,沙德维尔心想,他们在烧女巫。中士心里暖洋洋的。就是这么回事,这才对头。世界就该是这样。
只是……
女子突然抬头盯着他,开口说:“也包括你这个愚蠢的老傻瓜。”
只是她会死,会被烧死。而且,沙德维尔在梦中意识到,这是个可怕的死法。
火苗越烧越高。
女子抬起头。尽管沙德维尔是隐形的,但她还是直勾勾地盯着他。她在微笑。
接着是轰的一声。
一阵雷鸣。
原来是雷,沙德维尔醒来后心想,但被人注视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他睁开眼,十三只玻璃假眼正注视着他。那是特蕾西夫人闺房中各式柜架上的毛绒玩具。
沙德维尔把头一转,发现有个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而那人正是沙德维尔。啊,他心惊胆战地想,这就是那种什么离魂体验。我能看见自己,这回可真要完蛋了……
他拼命做出游泳的动作,极力靠近自己的身体。和这种事儿的惯常发展一样,他的判断力很快恢复了正常。
沙德维尔松了口气,心想怎么会有人在卧室天花板上装镜子?他困惑地摇了摇头。
中士爬下床,穿上靴子,小心地站起来。似乎少了点什么。一根烟卷。他把手深深探入口袋,掏出一个小罐,开始卷烟。
我做了个梦,他想。沙德维尔不记得自己的梦境,但不管梦到的是什么,都让他感觉怪不舒服。
他点燃烟卷,正好看见自己的右手:终极武器。最终审判日的武器。他伸出一根手指,对准壁炉架上的独眼泰迪熊。
“磅!”他沙哑哑地笑了起来。沙德维尔不习惯笑,所以很快开始咳嗽,这才是他熟悉的领域。他想来点喝的。一罐香甜炼乳。
特蕾西夫人应该有些。
他大步走出卧室,向厨房前进。
沙德维尔在小厨房外停下脚步。特蕾西夫人正跟什么人说话。一个男人。
“那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她问道。
“啧,侬这恶婆娘。”沙德维尔嘟囔道。她显然正跟一位绅士访客在一起。
“说实话,亲爱的夫人,这种情况下我的计划难免有些变动。”
沙德维尔听得血液凝固。他迈步穿过珠帘,高声叫道:“索多姆和俄摩拉的罪人啊!欺负无力抵抗的妓女!从俺的尸首上踏过去吧!”
特蕾西夫人抬起头,冲他微微—笑。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伊在哪儿?”沙德维尔问道。
“谁?”特蕾西夫人问道。
“某个娘娘腔南蛮子。”他说,“俺听见伊叨叨了。就在这儿,向侬暗示着什么。俺听得真真儿的。”
特蕾西夫人张开嘴,一个声音冒了出来。“不是某个娘娘腔南蛮子,沙德维尔中士。是‘那个’娘娘腔南蛮子!?”
沙德维尔把烟卷扔在地上。他举起胳膊,微微颤抖着指向特蕾西夫人。
“恶魔。”他嘶哑地说。
“不。”特蕾西夫人用恶魔的声音说,“好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沙德维尔中士。你在想这个脑袋随时可能一圈圈旋转,然后开始吐出豌豆浓汤,就像《驱魔人》里那样。听着,我不会。我不是恶魔。还有,我希望你仔细听听我要说的话。”
“恶魔之种,闭嘴。”沙德维尔喝令道,“俺可不想听侬瞎咧咧。侬晓得这是甚吗?是一只手。小指、无名指、中指、食指和拇指。今儿晌午,它已经除掉你的一个同类。侬赶紧滚出这位女士的脑袋瓜,不然俺就把侬轰到天国去。”
“问题就在这儿,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用自己的声音说,“天国正在降临。问题就在这儿。亚茨拉菲尔先生都跟我说了。现在别再搞得像个老傻瓜,沙德维尔先生,坐下来,喝杯茶。他会给你解释清楚。”
“俺可不听伊那来自地狱的哄骗,女人。”沙德维尔说。
特蕾西夫人冲他笑了笑。“老傻瓜。”她说。
沙德维尔什么都能对付,就是这个不行。
他坐在椅子上。
但没有把手放下。
摇摇晃晃的高架标志宣告南向车道暂时关闭,一小片橙色交通锥森林已然竖立起来,疏导机动车拐弯驶上北向车道。还有些标志要求机动车减速到三十英里。警车驱赶着来往车辆,像是一群身上长着红色条纹的牧羊犬。
天启四车手没有理会这些标志、交通锥和警车,继续沿着空荡荡的M6公路南向车道行驶。
“我相信,你肯定熟悉《启示录》吧?”特蕾西夫人用亚茨拉菲尔的声音说。
“嗯。”沙德维尔说。他在撒谎。他的圣经知识仅限于《出埃及记》 “那么你听说过敌基督啰?”
“嗯。”沙德维尔说。他看过一部叫《凶兆》的老片子,里面讲得清清楚楚。他记得就是从大货车上掉下来一堆玻璃板,削掉别人的脑袋,诸如此类的东西。根本没提到什么正经八百的女巫。他看了一半就睡着了。
“敌基督此刻就生活在地球上,中士。他会引发哈米吉多顿,审判之日;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些。天堂和地狱都已做好开战的准备,场面会很难看。”
沙德维尔只是嘟囔了一声。
“事实上,有关部门不许我直接干预此事,中士。但我相信你肯定明白,任何通情达理的人都不会允许这个世界就此毁灭。我说得对吗?”
“嗯。大概齐。”沙德维尔说着,从特蕾西夫人在水池下面发现的一个锈迹斑斑的罐子里喝了口炼乳。
“只有一件事能够拯救世界。也只有你值得我信赖。敌基督必须被杀死,沙德维尔中士。这是你的职责。”
沙德维尔皱皱眉。”俺不晓得。”他说,“猎巫军只杀巫师。这是规章之一。当然,还有恶魔和小鬼。”
“但、但敌基督不止是巫师。他、他是巫师的王。比你想象的更巫师。”
“他会不会比,嗯,恶魔更难驱除?”沙德维尔逐渐有了兴致。
“难不了多少。”亚茨拉菲尔想驱除恶魔时,只需要强烈暗示自己还有活儿要干,而且天色好像不早了。克鲁利每次都能领会。
沙德维尔看看自己的右手,露出笑容,接着又犹豫起来。
“这个敌基督……伊有多少乳头?”
只要目的正当,可以不择手段,亚茨拉菲尔心想。通向地狱的道路由好意铺就①。(这话其实不对。通向地狱的道路是用冰冻的上门推销员铺就。每到周末都会有很多年轻恶魔在上面溜冰。)他兴高采烈、言之凿凿地扯谎说:“很多。满满当当。他胸口长满了这东西。以弗所人那个好多胸脯的丰饶女神狄安娜,跟他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
【①英美谚语。】
“俺不晓得侬那什么狄安娜。”沙德维尔说,“但如果伊是巫师——俺估摸着伊准是,那么以猎巫军中士的名义起誓,俺听侬的了。”
“很好。”亚茨拉菲尔通过特蕾西夫人说。
“我不太赞同这种杀戮行为。”特蕾西夫人自己说,“但如果这个人、这个敌基督活着,其他人就都要死。那我看咱们也就别无选择了。”
“没错,亲爱的女士。”她说道,“好了,沙德维尔中士。你有武器吗?”
沙德维尔用左手揉了揉右手,又攥了攥拳头。
“嗯。”他说,“俺有这个。”他抬起两根手指,放在唇上,然后轻轻—挥。
屋里沉默片刻。“你的手?”亚茨拉菲尔最终说道。
“对,这是件可怕的武器。它能除掉侬,恶魔余孽,对不?”
“你没别的更,呢,实在的?比如美吉多的金匕首?或者迦梨女神的剃刀?”
沙德维尔摇摇头。“俺有些大头针。”他说,“还有猎巫人上校汝不可吃任何带血食物亦不可施魔法或遵守时间·达里波的专用雷电枪……俺可以装上银子弹。”
“那是对付狼人的,我想。”亚茨拉菲尔说。
“大蒜?”
“吸血鬼。”
沙德维尔耸耸肩。”嗯,中。反正俺也没那些怪子弹了。但雷电枪可以发射任何东西。俺这就去拿。”
他拖着脚走出房间,心中暗想,俺还用得着武器?俺是个有手的人!
“好了,亲爱的夫人。”亚茨拉菲尔说,“我相信你肯定有便利可靠的交通工具吧?”
“哦,当然。”特蕾西夫人说。她走到厨房角落,拿起一个粉色摩托头盔,那上面画着朵黄色向日葵。她戴上头盔,把皮带系在下巴上;然后又在一个碗橱里翻了半天,拿出三四百个塑料购物袋和一堆泛黄的本地报纸,最后是顶花里胡哨的绿头盔。它表面积满灰尘,顶上写着“逍遥骑士”几个字。这是她侄女佩图拉二十年前送给她的礼物。
沙德维尔扛着雷电枪走回房间,惊诧地盯着特蕾西夫人。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沙德维尔先生。”女士说,“车就停在楼下路边。”她把头盔递给中士,“你得戴上头盔。这是法律。我想一辆轻型摩托车应该不允许载三个人,就算其中两个,呃,是同一人。但这是紧急情况。我保证你绝对不会有危险,只要紧紧抓住我就行。”她笑了笑又说,“很有趣,不是吗?”
沙德维尔脸色发白,小声嘟囔一句,随后把绿头盔戴好。
“你在嘀咕什么,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瞪着他说。
“俺说,但愿魔鬼用个肉钩子把你穿起来。”沙德维尔说。
“这种话就到此为止吧,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把他推到门厅,走出房门,来到伏尾区主干道,一辆老旧的小摩托车正等着他们俩。哦,应该说是他们仨。
大货车封锁了道路。波纹钢封锁了道路。三十尺高的鱼堆封锁了道路。这是警长平生所见的最有效的道路封锁。
大雨也在添乱。
“知道推土机什么时候能到吗?”他冲对讲机喊道。
“我们噼里啪啦会尽快噼里啪啦。”对方说。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揪自己的裤腿,忙低头向下看去。
“龙虾?”他先是一蹦,又是一跳,最后落在警车顶上,“龙虾。”他重复道。附近有三十多只龙虾,某些身长超过两英尺。大多数正沿着车道爬行,有六七只停下来观察着警车。
“出了什么事,警长?”正在隔离墩旁给卡车司机做笔录的警员问道。
“我只是不喜欢龙虾,”警长闭着眼睛严肃地说,“会让我起疹子。那么多腿儿。我就在这儿坐会儿,等它们都走了你跟我说一声。”
他坐在雨中的车顶上,感觉屁股底下湿了一片。
一阵低沉的呼啸声传来。打雷?不。这声音持续不断,而且正逐渐靠近。摩托车。警长睁开一只眼。
基督耶稣!
有四个人正向这边驶来,速度绝对超过—百。他正要爬下车,冲他们挥手、向他们喊叫;但这四个人已经开了过去,径直驶向底朝天的大卡车。
警长无能为力。他又闭上眼,等待撞击声。警长能听到他们迅速靠近,接着:
嗖——
嗖——
嗖——
嗖——
伦敦的交通系统比人们想象中的要复杂数百倍。
无论天使还是恶魔,都与此事无关。它主要跟地理学、历史学和建筑学有关。
交通系统主要是为了给人们提供便利,不过所有人都不相信。
伦敦不是为机动车设计的。话说回来,它也不是为人类设计的。它就这么诞生了,问题也由此出现,而解决方案又会引发新的问题,在五年、十年或者百年后对人们造成困扰。
最近的解决方案是M25公路:大致成环形绕城一周的高速路。到目前为止问题都很普通:比方说还没完工就被荒废,或者超级堵车长龙最终套成了没头没尾的复杂圈子,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眼下的问题是:这条路已经不复存在了,至少在人类的空间概念中不存在。但堵塞的车队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是正试图改道离开伦敦。它们在市中心的所有方向上排起长龙。伦敦有史以来 想让伦敦警队惊惶失措,可得花不少心思。比方说,一辆散了架的大车,差不多像个火球,或者说燃烧的吼叫的扭曲的来自地狱的金属柠檬;再加上一个戴墨镜的疯子,狞笑着坐在火团中,开着它以八十英里时速穿过疾风暴雨,向他们直冲过来。
这招肯定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