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八八五年十月六日早晨,某县 “首先,我要表示歉意,因为我们破坏了您的所谓祈祷情绪,”礼貌周到的楚比科夫把两个脚跟并拢,行个礼,开口说。
“我们有件事想麻烦您。您,当然,已经听说了。……目前有①俄国式的热炕,设在大灶的很高的台面上。
人怀疑您的弟弟被人用某种方式谋害了。您知道,那是上帝的旨意。……死亡是谁也逃不脱的,不论是沙皇还是庄稼汉都一样。您能提供些线索和说明来帮助我们吗?……”“哎呀,您不要问我!”玛丽雅·伊凡诺芙娜说,脸色越发苍白,用手蒙住脸。“我没什么可跟您说的!没有!我求求您!我没什么话可说。……我能说什么呢?啊,不,不,……关于我弟弟的事,我一句话也没有!我宁可死,也不想说!”玛丽雅·伊凡诺芙娜哭起来,走进另一个房间里。两个侦讯人员面面相觑,耸一耸肩膀,溜出去了。
“鬼娘们儿!”玖科夫斯基走出大房子,骂道。“看来,她知道点隐情,可就是瞒着不说。女仆脸上的表情也有点鬼鬼祟祟。……你们等着就是,魔鬼!我们什么事都会弄清楚的!”傍晚,楚比科夫和他的助手,由白脸般的月亮照着,回家去了。他们坐在轻便的双轮马车上,头脑里总结这一天经历过的种种事情。两个人都疲乏了,默默不语。楚比科夫一般说来不喜欢在旅途上说话,饶舌的玖科夫斯基为了使老人满意而保持沉默。可是临到旅程就要结束,助手却再也受不住沉默,开口讲话了。
“Nondubitandumest,”他说,“尼古拉希卡跟这个案子①有关系。其他那副嘴脸就可以看出他是个什么路数。……他的alibi弄得他露出了马脚。然而这个案子的主犯不是他,这也无可怀疑。他无非是被人买通的愚蠢工具而已。您同意吗?
小心谨慎的普塞科夫在这个案子里也不是演小角色的。蓝色①拉丁语:无可怀疑。
的长裤啦,狼狈的神态啦,杀人以后由于害怕而睡在灶台上啦,alibi啦,阿库尔卡啦。”“随您去瞎说吧,贫嘴!那么依您看来,谁认识阿库尔卡,谁就是凶手?哎,您这个头脑发热的人!您该去叼着橡皮奶头,不该来办案子!您也亲近过阿库尔卡,莫非您在这个案子里也有份儿?”“阿库尔卡也在您家里做过一个月厨娘,可是……我什么也没说。那个星期六晚上,我跟您一块儿打纸牌来着,我见到您了,要不然我也要盘问您。问题,先生,不在于女人。问题在于下流的、卑鄙的、恶劣的感情。……那个小心谨慎的青年人发现得手的不是他,您要明白,他就一肚子不高兴。他爱面子,您要明白。……他要报仇。其次,……他的厚嘴唇强有力地说明他好色。您记得他把阿库尔卡比做娜娜的时候,他把嘴唇叭哒得多么响?他,这个坏蛋,欲火中烧,这是无可怀疑的!结果呢,自尊心受到挫伤,情欲没得到满足。这就足以使人动杀机了。两个已经落在我们手心里,可是第三个是谁呢?尼古拉希卡和普塞科夫按住他。然而是谁闷死他的呢?普塞科夫胆小,怯生生的,总的来说是个懦夫。尼古拉希卡不会用枕头闷死他,他们干起来总是抡斧子,耍刀子。
……一定有个第三者把他闷死,然而是谁呢?”玖科夫斯基把帽子拉到眼睛上边,沉吟不语。直到双轮马车驶到侦讯官家门口,他才开口。
“Eureka!”他一面说,一面走进那所小房子,脱掉大衣。①①希腊语:找到了(找到所要找的东西时的欢呼语)。
“Eureka,尼古拉·叶尔莫拉伊奇!我简直不明白早先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您知道第三个人是谁?”“您别说了,劳驾!喏,晚饭准备好了!坐下吃饭吧!”侦讯官和玖科夫斯基坐下来吃晚饭。玖科夫斯基给自己斟好一杯白酒,站起来,挺直身子,两眼闪闪发光,说:“您要知道,同坏蛋普塞科夫串通作案,把人闷死的第三者,是个女人!对!我说的是受害人的姐姐玛丽雅·伊凡诺芙娜!”楚比科夫把酒呛到气管里去了,他定睛瞧着玖科夫斯基。
“您……不大对头吧?您的脑袋……出了毛病吧?头痛吗?”“我挺健康。好,就算我神志不清吧,不过我们一去,她就张皇失措,这您怎么解释呢?她一句供词也不肯吐露,这您又怎么解释?就算这都是小事,……好吧!也行!……那您回想一下他们的关系!她痛恨她的弟弟!她是旧教徒,他呢,却是浪子,不信。……这就是积怨很深的缘故!听说,他居然弄得她相信他就是恶魔的使者。当着她的面施展招魂术!”“哦,那又怎么样?”“您不明白?她这个旧教徒是出于热才把他弄死的!她不但弄死一个坏人,一个浪子,而且让全世界少了一个基督的敌人。她认为这就是她的功劳,她在宗教上的丰功伟绩!啊,您可不知道这些老处女,旧教徒!您该读一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列斯科夫①和彼切尔斯基②写得多好!……就是她,就是她,您就是杀了我,我也要说是她!是她把他死的!啊,陰险的女人!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她正站在圣像面前,岂不是特意蒙哄我们?她心里说:我站在这儿做祷告,他们就会以为我心里踏踏实实,没到他们会来!所有的犯罪新手都用这套办法。好朋友,尼古拉·叶尔莫拉伊奇我的亲人!您把这个案子交 给我办!我要亲自把它弄个水落石出!我亲爱的!已经开了头,那我就会把它弄个水落石出!”楚比科夫开始摇头,皱起眉毛。
“困难的案子我自己会办,”他说。“您的事就是不要去管那些不该管的事。到了该您抄写公文的时候,您就把我嘴里念的照记不误,这就是您的事!”玖科夫斯基涨红脸,砰的一响关上门,走掉了。
“他是聪明人,这个坏包皮!”楚比科夫瞧着他的背影,喃喃地说。“聪明得很!只是头脑发热,劲头用得不得当。我应该到市集上去买个烟盒来送给他呢。……“第二天早上,有人从克里亚乌左夫卡村带着一个年轻小伙子来见侦讯官,那人脑袋很大,嘴唇上有个缺口,自称是牧人丹尼尔卡。他的口供很有趣。
“当时我喝多了酒,”他说。“我在干亲的家里一直坐到午夜才走。我回家的路上,醉醺醺地钻到河里洗澡。我正洗着,①列斯科夫(!”83!”—!”895),俄国作家。
②彼切尔斯基是俄国作家密耳尼科夫(!”8!”9—!”883)的笔名,他的小说描述伏尔加河流域旧教徒、商人、富农等的生活和习 俗。
……抬头一看!有两个人在河坝上走过,抬着个黑糊糊的东西。‘呔!’我对他们喊一声。他们害怕了,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玛卡烈夫的菜园里。要是他们抬的不是我们的老爷,就叫上帝打死我!”当天将近傍晚,普塞科夫和尼古拉希卡被捕,押解到县城去。一到城里,他们就关进监狱了。
二
十二天过去了。
那是早晨。侦讯官尼古拉·叶尔莫拉伊奇坐在他房间里一张绿桌子旁边,翻阅克里亚乌左夫的案卷。玖科夫斯基心神不定地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就象关在笼里的狼一样。
“您相信尼古拉希卡和普塞科夫有罪,”他说,烦躁地揪他新生出的胡 子。“那您为什么就不肯相信玛丽雅·伊凡诺芙娜有罪?莫非您还嫌罪证不足?”“我没说我不相信。我相信是相信,不过总还有点不放心。
……真正的罪证没有,所有的只是些抽象的理论。……什么狂热啦,这个那个的。……”“那么您非要斧子和带血的被单不可!……这些法律家!
那我来给您证明就是!对这个案子的心理方面,您不要这样马马虎虎!您那个玛丽雅·伊凡诺芙娜该送到西伯利亚去!我来给您证明就是!您嫌抽象的理论不够,那我手上还有物证。
……这东西会向您表明我的理论多么正确!只要让我出去走一趟就行。”“您指的是什么?”“就是瑞典火柴,先生。……您忘了?可是我没忘!我要弄明白谁在受害人房间里点那根火柴!点那根火柴的不是尼古拉希卡,也不是普塞科夫,搜查他们衣物的时候没发现那种火柴。一定是第三个人,也就是玛丽雅·伊凡诺芙娜有。我来证明给您看!……不过要让我在全县走一遭,四处查访一下。……”“哦,行,您坐下。……我们先来审案子。”玖科夫斯基就挨着小桌坐下,把长鼻子伸到公文上去。
“把尼古拉①·捷捷霍夫带上来!”侦讯官叫道。
尼古拉希卡押来了。他脸色苍白,瘦得象一根细劈柴,身子索索地抖。
“捷捷霍夫!”楚比科夫开口说。“一千八百七十九年,您在第一区法官那里为盗窃罪受审,判过徒刑。一千八百八十二年,您第二次为盗窃罪受审,第二次关进监狱。……您的事我们都知道。……”尼古拉希卡的脸上现出惊讶。侦讯官的无所不知使得他暗暗吃惊。不过惊讶的神情很快就换成极度悲伤的神情。他放声大哭,请求让他去洗一下脸,定一定神。他就给押走了。
“把普塞科夫带上来!”侦讯官命令道。
普塞科夫押来了。近些天来,这个青年人的脸容大大变了样。他消瘦,苍白,憔悴了。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冷漠的神情。
“坐下,普塞科夫,”楚比科夫说。“我希望今天这一次您①尼古拉希卡是尼古拉的小名。
会通情达理,不象以前那些次似的说假话。这些天,您不顾大量的罪证证明您有罪,矢口否认您参与过克里亚乌左夫的凶杀案。这是不识利害。招认可以减罪。今天我是最后一次跟您谈话。要是今天您不招认,明天就迟了。那么,告诉我们……”“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们那些什么罪证,”普塞科夫低声说。
“这不应该,先生!好,那就让我来对您讲一下这个案子的经过。那个星期六傍晚,您在克里亚乌左夫的卧室里坐着,同他一起喝白酒和啤酒。”(玖科夫斯基盯住普塞科夫的脸,他的眼睛在侦讯官问话那段时间始终也没放松那张脸。)“尼古拉伺候你们。十二点多钟,玛尔克·伊凡诺维奇告诉您说他想上床 睡觉。他朴素总是十二点多钟上床 睡觉。他正脱起靴,对您交代有关农务方面的事,不料您和尼古拉根据预定的暗号,抓住喝醉的主人,把他推倒在床 上。你们一个人坐在他腿上,一个人品在他头上。这时候前堂里走进来一个你们认得的女人,穿着黑色连衣裙,她事先已经跟你们约定她在这件犯罪的事当中担任什么角色。她拿起枕头来,开始用它闷死他。在扭打中,蜡烛熄了。女人就从口袋里取出一盒瑞典火柴,点上蜡烛。不是这样吗?我从您的脸色就看得出我说的是实情。不过,接着说下去。……你们把他闷死,相信他已经断了气,您跟尼古拉一起把他从窗口拖出去,把他放在牛蒡附近。你们怕他活过来,就用个尖东西扎他。后来你们抬着他走一阵,暂时把他放在丁香花丛下边。你们休息一忽儿,想一想,又抬着他走。……你们翻过一道篱墙。……后来你们顺着大路走。……前面是一道河坝。河坝附近有个农民把你们吓了一跳。可是,您怎么了?”普塞科夫脸白得象亚麻布一样,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
“我透不出气来了!”他说。“好,……就算是这样吧。……不过我要出去了,……劳驾。”普塞科夫就给押走了。
“他到底还是招认了!”楚比科夫舒畅地伸个懒腰,说。
“他露出马脚来了!不过,我多么巧妙地揭了他的底!这下子可把他整垮了。……“”他连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都没否认!“玖科夫斯基笑着说。”不过另一方面,那根瑞典火柴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我再也受不住了!再见!我要走了。“玖科夫斯基戴上帽子,动身走了。楚比科夫开始审问阿库尔卡。阿库尔卡声明说她什么也不知道。……”我只跟您相好过,此外我跟谁也没有相好过!“她说。
傍晚五点多钟,玖科夫斯基回来了。他激动得不得了。他的手抖得没法解开大衣扣子。他的脸烧得通红。看得出来,他是带着新消息回来的。
“Venividivici”他飞奔进楚比科夫的房间里,往圈,,!①椅上一坐,说。“我凭我的名誉起誓,我开始相信我的天才了。
您听着,见鬼!您听着会大吃一惊的,老头子!这又可笑又可悲!您手心里已经有三个,……不是这样吗?我却找到了第四个罪犯,或者更确切地说,女犯,因为那也是个女人!而①拉丁语: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胜利了!(古罗马大将恺撒的豪语。)且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我只要能挨一下她的肩膀,情愿少活十年呢!不过……您听着,……我坐车到克里亚乌左夫卡村,绕着它兜了个大圈子。一路上我访问了所有的小杂货铺、小酒店、酒馆,到处打听瑞典火柴。到处都对我说‘没有’。
我坐着车子转来转去直到现在。我二十次失掉希望,又二十次收回希望。我逛荡了整整一天,直到一个钟头以前我才算找着我要找的东西。离这儿有三俄里远。他们拿给我一大包皮,一共是十盒。其中正好缺一盒。……我马上问:‘那一盒是谁买去的?’一个女人买去了。……‘她喜欢这玩意儿,这玩意儿一擦就……嗤的一响。’我的好朋友!尼古拉·叶尔莫拉伊奇!一个被宗教学校开除出来而且熟读过加博里奥①的作品的人,有的时候竟然能办出什么样的大事来,那是人类的智慧简直无法理解的!从今天气我要开始尊敬自己了!……嘿嘿。……好,我们走吧!”“到哪儿去?”“到她那儿去,到第四个那儿去埃……我们得赶紧去,要不然……要不然,我急得心里象有一团 火,要活活烧死了!
您知道她是谁?您再也猜不出来!就是我们警察分局长,老头子叶夫格拉甫·库兹米奇的年轻妻子奥尔迦·彼得罗芙娜,就是她!她买了那盒火柴!”“您……你……您……发疯了吧?”“这很容易理解嘛!第一,她吸烟。第二,她没命地爱上了克里亚乌左夫。他呢,有了个阿库尔卡,就拒绝了她的爱①加博里奥(!”835—!”873),法国作家,现代侦探小说创始人之一。
情。她要报仇。现在我想起有一次我碰见他俩躲在厨房里屏风后面。她向他赌咒发誓,他却吸着她的纸烟,把烟子喷到她脸上去。不过,我们得走了。……快一点,天黑下来了。……我们走吧!”“我还不至于神志不清到听了个小娃娃的话就半夜三更去打搅一个高尚而诚实的女人!”“高尚,诚实。……出了这样的事还说这样的话,您简直是草包皮,算不得侦讯官!我素来不敢骂您,可是现在您逼得我骂!草包皮!老顽固!得了,我的亲人,尼古拉·叶尔莫拉伊奇!我求求您!“侦讯官摇一摇手,吐了口唾沫。
“我求求您了!我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审判的利益求您!
我真心实意地求您!您给我个面子吧,哪怕一辈子就这一次!”玖科夫斯基跪下去。
“尼古拉·叶尔莫拉伊奇!哎,您发发善心吧!要是关于这个女人我看错了,您就骂我混蛋,流氓 !要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案子啊!这个案子!简直是长期小说,不是案子!这个案子的名片会传遍整个俄国!日后人家会提拔您做专办特别重大案件的侦讯官!您得明白才是,不懂事的老头子!”侦讯官皱起眉头,犹豫不决地伸出手去拿帽子。
“好,见你的鬼,就这样吧!”他说。“我们走。”等到侦讯官的轻便双轮马车开到警察分局长的家门口,天色已经黑了。
“我们简直是猪!”楚比科夫拉了拉门铃说。“我们在打搅人家哟。”“没什么,没什么。……您不要胆怯。……我们就说马车上的弹簧坏了。”在门口迎接楚比科夫和玖科夫斯基的,是个大约二十三岁的女人,身量高,体态丰满,眉毛漆黑,嘴唇又厚又红。她就是奥尔迦·彼得罗芙娜本人。
“啊,……很高兴!”她说,满面笑容。“你们正好赶上吃晚饭。我的叶夫格拉甫·库兹米奇不在家。……他到教士家里串门去了。……不过他不在,我们也无所谓。……请进去坐!你们这是刚办完侦讯工作吧?……”“是埃……我们,您要知道,车上的弹簧坏了,”楚比科夫走进客厅里,在圈椅上坐下,开口说。
“您要冷不防……给她个措手不及!”玖科夫斯基小声对他说。“您给她个措手不及!”“弹簧。……嗯,……是埃……我们就冒冒失失地到这儿来了。”“给她个措手不及,我跟您说!要是您净说废话,她就会猜出来了!”“哦,既是你全懂,那就由你来干,不用找我!”楚比科夫嘟哝说,站起来,往窗子那边走去。“我办不到!你自己煮的粥你自己喝!”“是啊,弹簧,……”玖科夫斯基走到警察分局长的妻子跟前,开口说,皱起长鼻子。“我们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呃呃……吃晚饭,也不是找叶夫格拉甫·库兹米奇。我们来,是为了问您,太太:由您弄死的玛尔克·伊凡诺维奇如今在哪儿?”“什么?哪个玛尔克·伊凡诺维奇?”警察分局长的妻子吞吞吐吐地说。突然,她那张大脸转眼间涨得通红。“我……不明白。”“我是以法律的名义问您!克里亚乌左夫在哪儿?我们全知道了!”“你们是听谁说的?”警察分局长的妻子受不住玖科夫斯基的目光,轻声问道。
“请您务必告诉我们:他在哪儿?!”
“不过你们是从哪儿知道的?是谁对你们说的?”“我们全知道,太太!我是用法律的名义要求您!”侦讯官看见警察分局长的妻子心慌意乱,就放大胆子,走到她跟前,说:“您告诉我们,我们就走了。要不然我们就要……”“你们找他干什么?“”何必问这些呢,太太?我们要求您说出来!您在发抖,张皇失措。……是的,他遇害了,而且说句不怕您见怪的话,就是被您害死的!您的同谋犯把您供出来了!“警察分局长的妻子顿时脸色煞白。
“那我们就去吧,”她绞着手,低声说。“他在我家的浴室里藏着。只是看在上帝分上,你们不要对我丈夫说起这件事!
我求求你们!他会受不了!”
警察分局长的妻子从墙上取下一把大钥匙,领着她的客人们穿过厨房和前堂,走进院子里。院子里黑糊糊的。天上下着毛毛细雨。警察分局长的妻子在前边带路。楚比科夫和玖科夫斯基在高高的草丛中跟着她走,吸进野麻和污水的气味,脚底下踩着污水而发出咕唧咕唧的响声。院子很大。不久,污水没有了,他们脚下感觉到耕松的土地了。黑暗中露出树木的轮廓,树木之间有一所小房子,房顶上竖着一根歪烟囱。
“这就是浴室,”警察分局长的妻子说。“可是,我求求你们,不要对外人说!“楚比科夫和玖科夫斯基走到浴室跟前,看见门上挂着一把极大的锁。
“准备好蜡烛头和火柴!”侦讯官对他的助手小声说。
警察分局长的妻子开了锁,把客人们让进浴室。玖科夫斯基擦燃火柴,照亮浴室的更衣间。更衣间中央摆着桌子。桌上放着矮粗的小茶炊,旁边有个海碗,里面盛着白菜汤,已经凉了,还有个菜碟,上面只剩些调味汁。
“再往前走!”
他们走进隔壁房间,也就是浴室。那儿也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个大碟子,盛着火腿,还有一大瓶白酒、几个盘子和一些刀叉。
“可是那个人在……哪儿?受害者在哪儿?”侦讯官问。
“他在上边那层铺上!”警察分局长的妻子小声说,脸色越发苍白,浑身发抖。
玖科夫斯基手里拿着蜡烛头,爬到上层铺去。他在那儿看见一个人的很长的身体,纹丝不动地躺在大绒毛褥垫上。那个身体发出轻微的鼾声。……“我们上当了,见鬼!”玖科夫斯基叫起来。“这不是他!
这儿躺着个活人,蠢货。喂,您是什么人,见鬼?”那个身体吸进一口气,发出吹口哨的声音,然后动起来。
玖科夫斯基用胳膊肘捅他一下。他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略微抬起头来。
“这是谁爬上来了?”一个沙哑而低沉的男低音问道。“你要干什么?”玖科夫斯基把蜡烛头凑到生人的脸上,不由得尖叫一声。
他看见紫红的鼻子,没梳理过的蓬松头发,两撇漆黑的唇髭,其中一撇雄赳赳地往上翘着,骄横地直指天花板,他认出这个人就是骑兵少尉克里亚乌左夫。
“您是……玛尔克……伊凡内奇?!不可能!”侦讯官抬头一看,楞住了。……“是我,对了。……原来是您啊,玖科夫斯基!您到这儿干什么来了?下边,还有那个丑家伙是谁?圣徒呀,原来是侦讯官!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克里亚乌左夫爬下来,拥抱楚比科夫。奥尔迦·彼得罗芙娜溜出门外去了。
“你们是怎么来的?咱们来喝一盅,见鬼!特拉——搭——梯——多。……咱们来喝一盅!不过,是谁把你们领到这儿来的?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不过,反正也无所谓!咱们来喝酒吧!”克里亚乌左夫点上灯,斟满三杯酒。
“说实在的,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侦讯官摊开手说。
“这究竟是你呢,还是不是你?”
“你算了吧。……你想教训我一番吧?那就请你少费这个心。青年人玖科夫斯基,喝下你那杯酒!朋友们,咱们来快快活活地消磨这个良宵吧。……你们瞧着我干吗?喝呀!”“我仍旧弄不明白,”侦讯官说,心不在焉地喝下酒去。
“你为什么待在这儿?”
“既然我觉得这儿挺好,为什么我不该待在这儿?”克里亚乌左夫喝酒,吃火腿。
“你看得明白,我在警察分局长太太的家里住着。我住在这个荒起的地方,住在这个密林里,活象一尊家神。喝吧!当时,老兄,我怜惜她了。我既然怜惜她,得,我就住到这儿,住到这个没人用的浴室里来,象个隐士似的。……我有吃有喝。不过,我想下个星期从这儿搬走。……我已经住得腻味了。……”“不可理解!“玖科夫斯基说。
“这有什么不可理解的?”
“不可理解!看在上帝面上,请您告诉我,您那只皮靴怎么会跑到花园里去的?“”哪只皮靴?”“我们在您卧室里只找到一只,另一只却在花园里。”“你们要知道这些干什么?这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倒是喝呀,见你们的鬼。你们既是把我叫醒了,那就得喝酒!说起那只皮靴,老兄,倒有个有趣的故事呢。我不肯到奥丽雅①这儿来。你要知道,那时候我心绪不好,又有点醉意。……她就跑到我窗前来,开口骂我。……你知道,就跟娘们家一样,……反正是这么一套。……我呢,喝醉了,捞起一只靴①奥尔迦的爱称。
子朝她扔过去。……哈哈。……我说:不准你骂。她就爬进窗口,点上灯,把我这个醉汉打了个够。她灵机一动,把我拉到这儿来,锁在屋里。现在我倒有吃有喝了。……爱情,白酒,冷荤菜!可是你们上哪儿去?楚比科夫,你上哪儿去?”侦讯官啐了口唾沫,从浴室里走出来。玖科夫斯基耷拉着脑袋,跟着他走出去。两个人沉默地坐上轻便的双轮马车,走了。这条路,他们觉得,以前任什么时候都不象现在这样漫长而乏味。两个人都没说话。楚比科夫一路上起得发抖。玖科夫斯基把脸藏在大衣领里,仿佛深怕黑暗和细雨会看见他脸上的羞愧似的。
回到家里,侦讯官正碰上丘丘耶夫医师在他家里。医师在桌旁坐着,翻看《田地》杂志,深深地叹气。①“这个世界上净是些什么样的事呀!”他带着忧郁的笑容迎接侦讯官,说。“奥地利又那个了!窭乘苟佗谝苍谀持殖潭壬稀闭煅豆侔衙弊油雷拥紫乱欢肷硭魉鞯囟丁*
“瘦鬼!不要找我罗唆!我已经跟你说过一千次,不要拿你那套政治来纠缠我。现在顾不上谈政治!还有你,”楚比科夫转过脸去对着玖科夫斯基,摇着拳头说,“还有你,……我永生永世也忘不了!”“可是……这都要怪那根瑞典火柴啊!我怎么能知道呢!”
①一八七○至一九一八年在彼得堡出版的一种迎合小资产阶级口味的画报。
②格莱斯顿(!”809—!”898),英国首相,反动的国务活动家。
“巴不得叫你那根火柴堵在你嗓子眼里,把你活活地卡死才好!你给我走,别惹我生气,要不然鬼才知道我会把你揍成什么样!叫你两条腿都断掉才好!”玖科夫斯基叹口气,拿起帽子,走出去。
“我要去喝一通酒!”他走出门外,暗自决定,然后伤心地往小饭铺慢慢走去。
警察分局长的妻子从浴室回到家里,发现她丈夫在客厅里。
“侦讯官来干什么?”丈夫问。
“他来说一声:克里亚乌左夫已经找着了。你猜怎么着,他们是在别人妻 子家里找着他的。”“唉,玛尔克·伊凡内奇啊,玛尔克·伊凡内奇!”警察分局长抬起眼睛,叹道。“我跟你说过,放荡是闹不出好下场来的!我早就跟你说过,可你就是不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