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喜欢的东西,仅仅是我们还未占有的东西,仅仅是因为这东西可资我们追求不可企及的东西。我很快又开始发现,我并未占有阿尔贝蒂娜。我从她的眼睛里看 见,她时面对纵乐充满希冀,时而充满回忆,也许时而还充满怀恋。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宁可不去纵乐,也不愿把这些心思告诉我。我从她的眸子中抓住的只是一 柔微光,犹如那些被拒之场外,贴住门窗玻璃使劲瞅看,却一点也看不到舞台演出的观众一样,我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所有欺骗我们的人,都是坚持说谎的人,我不 知道她是否属于这种人。但是这事未免有些奇怪,犹如最不信教的人却铮铮表示,他们对善良具有坚定不移的信仰。如果我们对说谎者说,说谎比坦白更加使人痛 苦,那是白费口舌。尽管他们对此是有认识的,但那无济于事,他们稍过片刻仍会撒谎。他们起初对我们说过,他们自己是什么人,我们在他们眼里又是什么人,说 了这话以后他们不能出尔反尔,因此只能一骗到底。正因如此,有一个无神论者,别人都认为他十分正直勇敢,为了不打破别人对他的这种看法,他情愿抛弃对生活 的眷恋,甘心殉身)。从她的目光和微笑中,从她的一撅嘴中,我有时候可以看出她的内心活动。尽管我被拒绝观看这些内心景致,但那些晚上我仍凝神静观。我发 现她跟我有所不同,离我很远。
“您在想什么,我亲爱的?””没想什么。”有时候,我责备她不该什么都瞒着我。作为补救,她便告诉我一些众人所知的事情(犹如政治家们从来不会拿一些 小道消息当什么正经的事情,而只会就前一天报上已经发表的重要消息大发议论),或者模棱两可,故作神秘地告诉我,在认识我的前一年,她曾骑车到巴尔贝克作 过旅行。我根据她那神秘的微笑进行推理,得出结论,她是一个非常自由,能作长时郊游的姑娘。我的结论仿佛是正确的。她一回忆起那些远游,嘴角上便会掠过一 丝我初到巴尔贝克海堤,那深深打动了我的微笑。她还向我叙述过,她跟女友们到荷兰乡村远足,晚上很晚才回阿姆斯特丹,马路和河边人群熙熙攘攘,充满了欢 乐。她跟那些人几乎个个都熟悉。在她的眼里,我仿佛就是坐在疾驶的车辆里,隔着模糊的玻璃窗所看见的,无数稍纵即逝的灯光。对阿尔贝蒂娜生活过的地方,对 她某天晚上所能做的事情,对她施过的微笑和秋波,对她说过的言语,对她受过的吻,我一次又一次充满了痛苦的好奇。相比之下,所谓的审美好奇只配称作无动于 衷!我对圣-卢产生过一次嫉妒,尽管它久久留在我的心里,但它根本比不上阿尔贝蒂娜给我造成的这无限的忧伤。女子间的爱情实在过于神秘,我们无论如何也无 法确切地想象出其乐趣和质量究竟是什么。想到阿尔贝蒂娜,我就好象站在剧院门口,一一点着数,放自己的一大批随从过去,让他们进入剧场。我未多加注意,其 实阿尔贝蒂娜已把多少人和多少地方(尽管那些地方跟她没有直接关系,那只是一些她得以尝到乐趣的寻欢作乐之地,一些人群熙攘,比肩继踵之地)从我想象和回 忆的门槛,引入了我的心房!如今,我对这些地方已经有了内在的、直接的、痉挛的和痛苦的认识。爱情,就是心灵可以感觉的时空。
如果我自己是忠贞不渝的,那我对水性*杨花就无法设想,因此也就不会痛苦;我之所以想象着阿尔贝蒂娜做这做那,心灵备受折磨,正是因为我自己始终存在着 喜新厌旧的欲|望,喜欢取悦新的女子,起草新的小说。那一天我跟她一起去布洛尼林园,桌边坐着一批骑车姑娘,我禁不住瞟上一眼,这就得归结于这永久的欲|望。 所谓认识,只有对自身的认识而言。我们几乎也可以说,所谓嫉妒,只有对自身的嫉妒可言;别人的行为是无足轻重的;我们只有从自身感到的快乐中才能引出智慧 和痛苦。
有时候,阿尔贝蒂娜脸色*突然起火,双目闪烁,我感到,仿佛有一道情热的闪电无声地划过她的回忆区。她的回忆在回忆区内不断发展,我却一无所知。要企及 这一地区,简直要比登天还难。我想到,在巴尔贝克也好,在巴黎也罢,我认识阿尔贝蒂娜虽有多年,但直到最近我才发现,我的女友有一种特殊的美。她虽然发生 了诸多的变化,但是已经流逝的时日却多少仍保存在她的身上。对我来说,这种美是一种令人心碎的东西。在这张泛着红晕的脸庞后面,我感到蕴藏着一个万丈深 渊,蕴藏着我未认识阿尔贝蒂娜以前那些无止无境的夜晚。我虽然可以让阿尔贝蒂娜坐在自己的膝上,双手捧住她的脸,可以在她身上随意抚摸,但是,我手中仿佛 在摆弄着一块含有太古海洋盐量的石块,或者是一颗天星的光亮。我感到,我触摸到的,只是一个生物体封闭的外壳,而生物在其壳内却可以四通八达,大自然只是 创造了人体的分工,却没有想到使灵魂的相互渗透成为可能。由于大自然的疏忽,我们如今落到这种境地,我为之多么痛苦!我把阿尔贝蒂娜藏在家里,前来拜访我 的人谁都想不到,在走道尽头的房间里居然有她这个人存在。我把她藏得如此严密,犹如那瞒着众人,将中国公主封藏在一个瓶里的人一样。我曾经以为,这样,阿 尔贝蒂娜就成了一个美妙的囚人,从此能够充实我的住宅。我发现原来事实并非如此(她的身体虽然控制在我的法力之下,但她的思想却逃脱了我的控制),她不如 说象一个时间女神,不由分说地敦促我去寻找过去。虽然我为她不得不损失了若干年时间,损失了我的财产–但愿我能对自己说,财产丝毫未受损失;可惜的很, 这事未必肯定–对此,我无所惋惜。也许一人孤独地生活会更有价值,更加丰富,更少痛苦。尽管斯万建议过我搞搞收藏,德·夏吕斯先生也曾带着风趣和傲慢对 我说:”您家里真丑!”责备我一点不懂收藏,但是这又于事何济?我们四方寻觅雕塑和画幅。把它们占为己有;甚至不是出于什么功利,专作欣赏之用;我们的小 伤口就此很快愈合了。但是我们一不注意,或是阿尔贝蒂娜,或是那些无动于衷的人,甚或是我们自己的思想无意中干出了蠢事,伤口就立刻会重新破裂。因此,有 什么书画雕刻能够给我打开一个走出自身的出口,使我走上个人之间的交流之路,继而走向一条大道–这条路上通过的,是我们受其痛苦才能获得认识的东西,即 他人的生活?
有时候皓月当空,十分美丽。阿尔贝蒂娜上床已近一个小时。但我还是走到她的床边,想叫她瞧瞧窗外的景色*。我敢肯定,我这是真的为了让她赏月。而不是为 了放不下心,看她在屋里好不好我才去她卧室的。她希望怎样装假,而且能够怎样装假来逃离卧室呢?她必须和弗朗索瓦丝串通好了,否则此事绝对不能成功,走进 幽暗的房间,除了白色*的枕头上有一圈薄薄的冠冕形黑发,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能听见阿尔贝蒂娜的呼吸声。她已睡得很熟,我十分犹豫。但我还是走到她的床 前,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睡眠带着喃喃的低语继续流动着。她惊醒过来。无法言喻有多么快活;我刚吻她,推了她一下,她便醒了。一下子咯咯笑了起来。两臂缠住 我的脖子,对我说:”我正在想你会不会来呢,”说完笑得更加厉害,更加温柔了。仿佛她睡着的时候,那美丽动人的头颅里装进去的尽是快乐、温情和笑声。我唤 醒她,犹如掰开了一只水果,只见那解渴的果汁喷溅而出。
这段时间,冬天已经过去,美丽的季节重又归来。阿尔贝蒂娜仅仅向我道安才来我的卧室。经常当我的房间窗帘以及上面的墙壁都还漆黑无光的时候,我听见隔 壁修道院花园里,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已经开始啁啾鸣唱,寂静之中那丰富细雅的乐调,犹如教堂风琴一般;鸟儿借着吕诋亚调式①,已经唱起了晨经,用丰富辉煌 的音符,将它看见的太陽撒入我昏暗的卧室。
<em>①中世纪宗教音乐调式。</em>
不久,夜就缩短了。按原来的时间推算,还没有到早晨我的窗帘上面已经透进了-乳-色*的亮光,而且时间越来越提前了。尽管阿尔贝蒂娜矢口否认自己过着囚徒的 生活,但我却有这种感觉。我之所以继续让她过这种生活,这仅仅是因为我每天都在想,尔贝蒂娜马上就会离开人世似的。看起来,事情本身其实要比事情发生的时候来得更加广泛,发生事情的这一时刻不能包容事情的全部广度。由于我们对事情保持记 忆,所以事情能够延及到将来,这是毫无疑义的;但是事情在事情发生以前也要求有自己的一席地位。当然,有人会说,事情在将来是个什么模样,我们无法看见, 但是事情在回忆当中不一样也变了模样?
我发现她不再主动吻我,心里已经明白,要她吻我纯属白费心机,然而只有从新吻开始,才可能真正得到安静。于是我对她说:”晚安,时候太晚了,”我这么 说,可以叫她来亲吻我,然后我们还可以继续下去。但是,她跟前两次一模一样,说了一句:”晚安,好好睡一觉,”只是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这一次我没敢再叫 住她,可是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没办法再躺下。我如同笼中小鸟,来回跳动,一会儿担心阿尔贝蒂娜会走,一会儿又相对平静了一些,左思右想,心绪不宁,我心 情能有相对平静的时刻,是因为我每分钟都多次反复进行这样一种推理:”她不可能不告而别,她一点儿也没有跟我说起她要走,”这么一推理我心里基本上就好受 一些了。但是我立刻又想到:”可是要是明天我发现她走了怎么办!
我这么担心本身就说明是事出有因的。她为什么没有亲吻我?”这么一想,我的心又剧烈地疼痛起来。接下去我重又开始原来的推理,心疼方始得到减缓。可是 这头脑运动如此频繁,如此机械,结果闹得我头昏脑胀。由此可见,有些心理状态,例如焦虑,只提供两项选择,结果就会象肉体痛苦那样,残酷地把您拴在方寸之 地上。我无止无境地一会进行赞同我焦虑心情的推理,一会儿进行驳斥我焦虑心情,并给我以安慰的推理,其空间之狭窄,犹如病人靠内心运动不断地触摸那使其痛 苦的器官,刚离开一会儿,片刻之后仍又回到了镇痛点上。万籁俱寂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特殊,但却叫我充满了惊恐。是阿尔贝蒂娜房间窗户猛 然打开发出的响声。等一切恢复静寂以后,我扪心自问,为什么这响声叫我如此害怕?这响声本身毫无可惊之处,但我觉得它使我惊恐万状是出于两层意义。首先, 我们俩人生活有一条公约,由于我怕风,晚上绝不开窗。这事阿尔贝蒂娜到这里来住时我跟她解释过;尽着她坚持认为这是我的一种怪癖,但仍然保证绝不违反这项 禁令。因此对这类事情她都非常小心谨慎。她知道,哪怕她诅咒这些事情,我都要,我都敢肯定,她宁可让壁炉烟火味熏着睡觉,也不会打开窗户,就如早晨哪怕发 生了天塌下来的大事,她也不敢让人把我叫醒。这只不过是我们生活的一项小小的公约。然而既然现在她可以不告一声,擅自违犯这项约定,那还不意味着她从此可 以肆无忌惮,违犯其他一切公约了吗?其次,打开窗户这声音极其猛烈,几乎是缺乏教养,她打开窗户时似乎怒火满腔地在说:”这日子憋死我了,我管他呢,我需 要透气!”我心里没有完全这么想,而是继续在想,阿尔贝蒂娜开窗的声音,似乎比猫头鹰的叫声还要神秘,还要令人毛骨悚然。自从斯万那天晚上到贡布雷来吃 饭,至今我也许一直没有过象现在这么焦躁不安,我一晚就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想以此响动来引起阿尔贝蒂娜的注意,她也许会可怜我,叫唤我。可是她屋子里没有 传出任何响声。在贡布雷的时候,我叫我母亲来。但跟我母亲在一起,我就怕她生气。我善于用向她表示我的感情的办法,来保持她对我的感情。这么想着,我就迟 迟没有叫唤阿尔贝蒂娜。渐渐地我感到时辰太晚了,她大概已经睡着好久了。我也就回屋睡觉去了。早晨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叫唤,别人绝不会到我房间来; 第二天我一醒过来,我按铃叫唤弗朗索瓦丝。我在想:”我要告诉阿尔贝蒂娜,我要给她订造一艘游艇。”我接过信件,目光没有瞧着弗朗索瓦丝就对她说:”过一 会儿我有话要对阿尔贝蒂娜说,她起身了吗?””起身了,起得很早。””一听这话,我顿时觉得,一阵狂风卷起千层焦虑之浪,在我心里翻腾不息;风急浪涌,击 得我喘不过气来。”是吗?那现在她人在哪儿?””大概在她自己屋里。””啊!那好,那好。我呆一会儿见她。”风浪过了,我开始呼吸。阿尔贝蒂娜还在这儿, 对此我几乎有点无动于衷。然而我又猜测她可能不在,这难道不几近荒唐?我睡着了。尽管我敢肯定她不会离开我,我还是睡得不深,不过不深也只是相对她而言。 因为,院子里修理工程发出的声响,我睡眠中虽然隐约听到,但毫不影响我继续静静睡下去;然而,从她屋里发出任何细小的颤动,她出来进去再蹑手蹑脚,她按门 铃再小心翼翼,都会使我惊醒,全身颤抖,心跳不止;哪怕我是在昏昏沉睡之中听到这声音也会这样。这就跟我外祖母一样,临终前几天,她早已一动不动,进入静 止状态。医生们称之为休克;可是别人告诉我,当我按习惯按了三下门铃叫唤弗朗索瓦丝时,外祖母听到以后就象树叶似的开始颤抖起来;然而那个星期内,我为了 不搅扰灵室的肃穆,按铃的时候比平时都轻。不过弗朗索瓦丝告诉我,我自己不知道,其实我按铃有特别之处,不可能跟别人的铃声混同起来。这么说,我是否也已 进入垂暮之日,死亡已经渐渐逼近?
那一天以及继后一天,由于阿尔贝蒂娜不愿意跟安德烈一起出去,结果我们两个就一起出去了。我都没有跟她谈及游艇的事。这一起散步使我的心情完全平静下 来了。可是晚上她吻我时继续使用她那新的方式,为此我十分生气。我只能把这看作是她借此表明仍在跟我赌气,我向她赔了那么多的礼,对她那么客气,她还要那 样,这未免有些不可思议。我从她身上再也得不到我需要的肉体满足,她心情不好我就更觉她丑陋。为此我更加强烈地感到,初晴之日,万欲萌动,为了她我却失去 了众多女子和四方兴游。中学时和女子们在浓荫下的幽会,早已忘却了,现在又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来。也许是由于这些回忆,这春天的世界别有一番情趣。我们的住 宅在旅途中穿越了一年三季,到达这春天的世界刚刚三天,只见这地方晴空万里,条条大路都一溜逃跑,去参加乡间野餐,划船嬉戏;在我眼里这既是花草绿荫的国 度,也是翩翩女子的国度,到处充满欢声笑语,连我病后乏力的身子也有权去分享欢乐。然而,听从于每日的惰性*,严守贞洁,只能跟一个并非我所爱的女子交欢, 被迫囿于家中,不能出户远足,这一切在昨日的旧世界,在荒凉的冬天世界似乎还可能,而在这郁郁葱葱的新世界里则再也不可思议;我在这新世界里醒来,就象年 轻的亚当,第一次遇到生存的问题,幸福的问题,没有前此消极方案的包袱。阿尔贝蒂娜却压着我;我瞧着她,一脸的冷漠和-阴-郁。我感觉到,我们没能一刀两断, 实为一种不幸。我想去威尼斯,在此之前我想去卢浮宫看看威尼斯画,去卢森堡博物馆观赏埃尔斯蒂尔的两幅作品–据别人刚告诉我的消息,盖尔芒特刚将这两幅 画卖给该博物馆;我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见到时曾欣赏不已–《舞之乐》和《某家庭肖像……》。但我害怕,怕前一幅画上有些猥褒的姿势别挑起阿尔贝蒂 娜对民间乐事的欲念和怀恋,使她心想,有些生活她没有经历过,那烟火屏开下的生活,那郊外咖啡舞厅的生活,也许是很有味的。而且,埃尔斯蒂尔的画上,南方 绿荫丛中还有**女性*,尽管埃尔斯蒂尔本人只是将此看作一种雕塑美–但那岂不降低了作品的价值–说得更美一些,把那些生在绿荫丛中的女子** 看作具有白玉雕像的美,那些**女子仍有可能叫阿尔贝蒂娜想到某种乐趣。因此,我不得不放弃这些计划,改为去凡尔赛。阿尔贝蒂娜不愿意跟安德烈出去, 一人呆在屋里,穿着福迪尼浴衣看书。我问她愿不愿意去凡尔赛。她这人就是这一点非常动人,干什么事却非常痛快,也许她过去一半时间都生活在别人家里,因此 早已养成这种习惯。决定跟我们来巴黎,她也只用了两分钟考虑。她对我说:”如果我们不下车,我就可以跟您去。”她要披一件大衣,盖住她的睡衣,她在两件福 迪尼大衣之间犹豫了一下,犹如她拿不定主意要带哪个朋友一起出去一样,最后挑了一件深蓝的,非常漂亮,然后又在帽上扎了一枚饰针。一分钟内她已穿戴完毕, 我还是在她之后才披好外套的。然后我们就一起出发去了凡尔赛。她行动之迅速,态度之温顺,使我较为放心了,仿佛虽然我没有什么确切的理由要担心,却需要放 心似的。去凡尔赛的路上,我思忖着:”我毕竟没什么可担心的,尽管那一天晚上发出开窗的声音,我叫她做什么,她还是百依百顺的。我一说要出去,她二话没说 就在浴衣外披上了蓝大衣跟我来了,如果是一个反抗的人,一个跟我闹翻的人,那是不会这么做的。”我们在凡尔赛呆了很长时间。晴空万里,犹如闲步的人仰卧田 野有时所能看见的天空,一片湛蓝,略透苍白,然而颜色*是如此纯一、如此浓厚,让人觉得苍穹所用之蓝色*不掺任何杂质,而又深不见底,无穷无尽,任凭你在其间 纵深遨游,除了这蓝色*,不可能发现任何一粒其他物质。我想到外祖母,不管是人类艺术,还是自然风光,她都喜欢宏伟壮观,她就喜欢看见圣蒂莱尔教堂的钟楼直 刺这蔚蓝的天幕。突然我对失去的自由里又泛起一股怀恋之情,因为我听到一种声音,虽然我一时还分辨不出是什么声音,但我外祖母听到,跟我一样,也会非常喜 欢。这声音听起来如同胡蜂嗡嗡一般。”瞧,”阿尔贝蒂娜说,”有一架飞机,它飞得很高,非常高。我朝上空环视了一下,但就象躺在田野上的闲步者那样,只见 那一片纯质的蔚蓝,不见任何黑点。但我确实听见翅翼的震颤发出的嗡嗡声,突然那翅翼进入了我的视野。高空之处,一对小小的褐色*翅翼,一闪一闪,在纯蓝不变 的天幕上打了一个小褶。我终于找到了这嗡嗡声的来源,原来是这只小虫子在也许有两千米的高空上来回折腾。我看见了它在嗡嗡作响。以前长年之中,由于地面距 离还未被今天的速度所缩短,两公里外传来的火车汽笛使我们激动不已。如今,并在今后一段时间内,使我们激动的是两千米上空飞机传来的嗡嗡轰鸣;两者具有同 样的美感,因为纵向旅行所跨越的距离与地面距离是相等的;凌空中的度量之所以让人看来是超然另定的,这纯粹是由于我们觉得无法企及的缘故,其实两千公尺以 外的飞机并不比两公里以外的火车更远。甚至还更近,因为飞机是飞行于更为纯净的空间,旅人并未切断与出发点的联系,犹如风和日丽的海面和平原,船只驶远或 微风轻拂,便会在万顷海洋和无际的麦田上留下道道涟漪。我们很晚才踏上归途,路边一条红裤紧挨着一条短裙,让你不时发现一对对情侣。我们车子驶过马约门回 去。巴黎的建筑失去了立体感,成了一幅线描画,犹如一座城市被毁之后,我们画此类画来勾勒其原有图景似的。然而,图景四周勾出一条极其柔和的蓝线,将图景 烘托得更加美丽。我们的眼睛四处贪婪地搜寻,这吝啬而又美妙的色*调从何而来,原来是一轮明月。阿尔贝蒂娜无限欣赏。我不敢对她说,我如果是单身一人,或者 是在追逐陌生女子,这景色*会使我更加心旷神怡。我给她吟诵了几段咏月诗和散文,告诉她从前的银月怎么到了夏·多希里昂笔下和雨果的《埃维拉尼斯》以及《泰 雷兹家的晚会》诗里变成了蓝色*,又怎么通过波德莱尔及勒孔德·里尔复变为金黄|色*。然后,我向她回忆起《沉醒的博兹》末尾象征新月的意象,吟诵了整部诗篇。
每当我重忆旧事,我说不清她一生的欲|望多么反复无定,时时充满矛盾,谎言无疑又使事情变得更为复杂,我记不确切当时我们谈话的内容了,只记得她对我 说:”噢!瞧这姑娘多漂亮,高尔夫球又打得那么好。”我问她姑娘叫什么名字,她立刻摆出一副若无其事而又傲不可训的样子–这类撒谎者每次要避开一个问 题,都千篇一律地采取这种姿态–回答说:”啊!我不知道(无法奉告,实在遗憾),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光看到她打高尔夫球,但从来就不知道她叫什么 名字。”她明明就是知道,一个月以后,我对她说:”阿尔贝蒂娜,你上次说到的那个姑娘,即那个高尔夫打得很漂亮的姑娘,你认识她吧。””啊,对!”她不加 思索地回答道:”说的是爱弥丽·达尔梯耶啊,真的,我都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了。”撒谎犹如构筑野战防御工事,既然姓名守卫战失利了,就必须赶紧转移,寻找 可能,守卫其他防线。”啊,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她住什么地方。我看不出有谁能告诉你她的住址。啊不!安德烈不认识她。她不是我们一小帮的,如今我们这 帮人也各奔东西了。”另一些时候,谎言如同无赖:”唉!我要有三十万法郎的年金多好……”她咬紧嘴唇说。”有了这些钱你想干什么呢?””我就要请求您允准 我留在你家里,”她吻着我说,”到哪儿我才会更加幸福呢?”但是即使将其谎言考虑在内,也叫人难以置信,她的生活是何等的水性*杨花,她的欲|望是何等的朝三 暮四。她爱某人爱之发疯,可三天一过,她已不愿再接受此人的拜访;她要画画,两天之中表现得急不可耐,几乎是急出了眼泪–不过眼泪一流出来就干了–反 正争得就象被人抢走了奶妈的孩子。可及至我真遣人替她去买颜料画布,她却一个小时也不能等待。她对人,对物,对事,对艺术,对国家,感情都是如此多变,其 实她对万事万物都是如此性*格,所以,如果她喜欢钱财的话–我对此有些不信–也不会比喜欢别的东西更为长久。当她说:”啊!我要有三十万法郎年金多好” 时,尽管她表达了一个不好的想法,但她绝不会抓住此念,紧紧不放,犹如她看了我外祖母手中的塞维涅夫人著作版本的插图,她就希望去参观罗歇,又好比她要寻 找高尔夫朋友,要坐飞机,要去姨母家度圣诞,或要重握画笔,等等,她都是说过即忘。
“说真的,我们俩谁也不饿,不如到维尔迪兰夫妇家去,”她说道,”正好是今天,又是时候。””可是您要也对她们有看法怎么办?””噢!有好多关于他们 的传言,可是说到底,他们也不至于那么坏,维尔迪兰夫人对我向来不错。再说,一个人也不能总是跟人人都闹翻吧。他们是有缺点,可是缺点谁还能没有?””可 是您不够打扮,该回去打扮一下,那样时间又晚了。””对,还是您说得对,我们还是回家省事。”阿尔贝蒂娜回答道,那百依百顺的态度,每次都让我十分惊奇。
我们的车子开到一家点心店门前停下。这家店几乎坐落在城外面,当时颇有点名气,一位夫人行将出来,在向老板娘要取衣物。那位夫人一走,老板娘忙着收拾 杯子、碟子和剩下的点心,因为时辰已经不早。阿尔贝蒂娜朝老板娘瞧了多次,仿佛是要引她注意似的。老板娘只是走到我的身边,问我要点什么。老板娘长得又高 又大,此刻站着给我们上点心,阿尔贝蒂娜坐在我旁边。阿尔贝蒂娜为了吸引老板娘的注意,每每直线地将目光往上举,可是因为老板娘紧靠着我们,阿尔贝蒂娜不 仅要尽可能高地抬起眼珠,而且目光还要直爬陡坡,没有倾斜一点的可能。她不能过高地抬头,只能将目光升到那不象样的高度,去够老板娘的眼睛。阿尔贝蒂娜出 于对我的礼貌,迅速将目光降下来,老板娘未加注意,仍在忙她的。这样,阿尔贝蒂娜的目光作了一系列的上升运动,去乞攀那望能莫及的神。继后,老板娘开始收 拾旁边一张大桌子。这下阿尔贝蒂娜的目光能运转自如了,偏偏老板娘的目光没有一次停留在我朋友的目光上。对此我并不惊奇。这女人我认识一些,我知道她尽管 结了婚,却仍还有着几个情人,但事情又瞒得滴水不漏,见她那愚不可及的样子,我对这一点大惑不解。我们吃完点心的时候,我看了这女人一眼。她全神贯注地收 拾东西,我朋友如此反复地瞧她,她都未予正视一眼,我朋友的目光又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这未免有些失礼。她收拾了又收拾,手脚不停,毫不歇息。把小调匙 和水果刀放回原处等等这些工作即便不是由漂亮的高女人来干,而是节省人力,扔给机器去完成,那我们也就不会看见她对阿尔贝蒂娜的注意竟那么全然不放在眼 里。可是,她眼睛并没有低下,并没有全神贯注于她的工作,而是任眼波四溢,任妩媚横流。确实,如果这个老板娘不是一个蠢而又蠢的女人(这不仅出自于她的名 声,光凭我的经历,我也一目了然),这淡漠倒可能是一种极度的巧智。我很清楚,再愚蠢的人,事情一旦牵涉到他们的欲|望和利益,尽管他们在愚蠢的一生中一事 无成,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却能立刻适应最为错综复杂的形势。不过不管怎么说,对老板娘这样一个笨女人来说,这个假设未免过于复杂了一点。这种笨傻甚至还 呈现出无礼的形态,这真是不可思议!她连一眼也不瞧阿尔贝蒂娜,然而又不可能不看见她。这对我的朋友确实有失敬意,但是我心底又暗自高兴,阿尔贝蒂娜也得 到了一个教训,看到了对她不注意的女人毕竟大有人在。我们告别点心店,回到车上,已经踏上了归途,突然我后悔起来,由于我经常到店里订点心,老板娘一定知 道我的姓名住址,我忘了顺便把她拉到旁边叮嘱她一句,请她别把我的姓名住址告诉我们来时遇到的刚出门来的那位太太,其实即使那位太太从点心店间接打听到阿 尔贝蒂娜的住处,那也纯属枉然。我只是觉得走回头路太远了,而且为这区区小事专程赶回去,在愚蠢且爱说谎的老板娘看来,也未免有些小题大作。我只是想,一 星期以后我得回这儿来吃点心,来补这嘱咐;我们每每把要说的话忘了一半,把十分简单的事情分好几次做,这很讨厌。
那天晚上,犹如寒暑表上升一度一样,晴暖的天气又跳了一级。春天的晨曦,催人早醒。我在床上听见电车穿行于馨香之中;空气中热量越聚越多,直至中午变 得凝固起来。相反,我的屋子较为凉爽,稠密的空气渗进来以后,将盥洗室的气味、衣橱的气味和沙发的气味一道道隔得清清楚楚。昏暗的光线中泛着一层珠光,给 窗帘和蓝缎沙发添了一道柔和的折射。在这半明半暗之中,道道气味并列直立着,互不混淆。不是异想天开,而是确属可能,我仅借着这清晰可辨的气味,就立刻觉 得自己仿佛来到了郊外的一个新区–与巴尔贝克布洛克所住的街区相仿–我仿佛走在太陽灼烈的街道上,眼中看见的并不是乏味的肉铺和白色*的方石,而是充满 乡村野趣的餐室;呆一会儿我一经到达,果盘中的樱桃和杏子、苹果酒以及格律耶尔奶酪便散发出阵阵香味,馥郁缭绕,在若明若暗之中轻轻雕饰出玛瑙一般的钟-乳- 纹,而棱镜玻璃的餐刀架却往昏暗中放射道道彩虹,或在桌布上撒下点点孔雀花斑。
犹如风在逐渐增大,楼下驶过一辆汽车,我听之异常高兴。我闻到了汽油味。善于挑剔的人会觉得,空气中飘荡着汽油味,是一大遗憾(他们是一些讲究实际的 人,在他们看来,这气味把乡村的空气搞糟了)。另有一些思想家,也是一些讲究实际的人。当然他们有自己的方式,他们注意事实,认为如果人类的眼睛能看到更 多的色*彩、鼻孔能辨别更多的香味,那么人类就会更加幸福,就将富有更浓的诗意,这其实不过等于说,不穿僧袍,换上豪华套装,生活就会更加美丽,这不过是将 天真无知套上哲学外衣而已。对于我来说,这汽油味却是另一回事(与此相仿,樟脑和香根草,其香型本身并不好闻,却能使我激动,它唤起我对到达巴尔贝克的当 天那湛蓝的大海的回忆)。在我去古维尔的拉埃斯圣约翰教堂的日子里,这气味和着机器喷冒的黑烟,曾多少次消散于苍白的蓝空;多少个夏日的午后,阿尔贝蒂娜 画画,是它伴随我出门溜达。现在我身卧暗室,这气味又在我身边吹开了矢菊花、丽春花和车轴草。它如田野的芬芳,使我陶醉;它不象山楂树前的馥香,受其浓烈 成分的牵制,固定在山楂树篱前的范围内,不能向远处飘发。它是四处飘扬的芳香,大路闻之奔驰,土地闻之改样,宫殿纷纷跑来迎客,天空大放晴朗;它使力量倍 增,它是动力腾飞的象征;它唤起了我巴尔贝克的旧梦,登上钢筋水晶罩的双翼飞机,但此次并非携带过于熟悉的女子共访旧友,而是邀陌生女子同行,飞一处新地 作爱。这气味时时伴随着汽车喇叭声,我就象为军营起床号那样为这喇叭声填词:”巴黎人,起来吧!起来吧!到郊外去野餐;到河里去划桨!和漂亮姑娘去到那树 荫下!起来吧!起来吧!”这翩翩浮想真让人感到心旷神怡,我连连庆幸自己订下了”严规”,非我叫唤,任何”胆怯者”,无论是弗朗索瓦丝,还是阿尔贝蒂娜, 都不敢到”深宫内庭”来打搅我,真可谓:
君权严酷,把我禁锢,
难见吾民吾土①。
<em>①见拉辛悲剧《爱斯苔尔》第一场第三幕。</em>
突然景致变了。回忆中出现的已不再是昔时的印象,而是旧日的欲|望。近时金蓝的福迪尼裙衣唤醒了这一欲|望。它在我眼前展现了另一种春天的景色*,不见嫩绿 满枝,甚至不见花草绿荫,但见一个名字–威尼斯。此处的春天是经过提炼,只剩精华的春天,春时的绵延、趋暖和开花不是表现为一块浊土的荫发,而是一片净 水的翻腾。这里的春天没有花冠。回答五月的呼唤,只能用流光倒影;五月拍打着春水,春水则闪烁着蓝宝石的幽光,赤裸着全身拥抱这五月。四季更替,海湾未曾 开花,年复一年,城池仍一派哥特式风韵。我很清楚,我不能想象,或者说我偏要想象,正是这欲|望,在我孩提时代,由于出发心切,结果反而摧毁了我出发的力 量:威尼斯之梦给我一片遐想。大海犹如一条蜿蜒的河流,曲曲弯弯环抱着一个精心雕琢的城市文明。城池有一条湛蓝的纽带绕着全身,与世相隔,独立发展之中开 创了独树一帜的绘画和建筑流派。它是一座神奇的花园,比比皆是彩色*的水果和花鸟;它亭亭玉立于大海之中,海水拍击着柱子,为其爽身,而大海又象一对黑暗中 永不闭息的蓝宝石的眼睛,投射在重雕的柱头上,使之永远五光十色*,斑驳陆离。
是的,该是动身的时候了。自从阿尔贝蒂娜不再挂着跟我赌气的样子,我觉得她已不是我值得牺牲一切而占有的财富了(我们牺牲其他一切财富,也许是为了摆 脱忧愁,摆脱焦虑,现在这些都已平息)。我们穿过了一度以为穿不过去的布圈;我们驱散了风暴,找回了晴天的微笑;莫不可测的无名的仇恨,或许说无底的仇 恨,也烟消云散了。从此,原先暂时撇开的问题现在又回到了我们面前:我们知道,幸福是不可能的。现在我跟阿尔贝蒂娜共同生活重又成了可能,我感到我从中所 能得到的只能是不幸,因为她并不爱我。趁她温顺地赞同–她的温柔我还可以用回忆来细加回味–这时离开比较好。是的,时机已到。我应该打听清楚,阿尔贝 蒂娜何日离开巴黎,在邦当夫人这里采取果断的行动,以肯定阿尔贝蒂娜那时候既不能去荷兰,也不能去蒙舒凡。到那时候此次动身已看不出什么不便,就挑选一个 象今天这样我对阿尔贝蒂娜毫无牵挂,心里充满无限欲|望的晴天–晴天接下去有的是。应该不见她,让她出去以后我再起身,迅速梳洗完毕,给她留个条。既然她 这时节要去的地方,一处也不可能叫我心烦意乱,我应该趁此机会,相信自己在旅途中心里不会去想她会做出什么不良行为–何况此刻我对此已完全无动于衷– 不要再见她,赶紧去威尼斯。
我按铃叫唤弗朗索瓦丝,让她替我去买一本导游和一份火车时刻表。跟我孩时准备动身去威尼斯一样,此刻要实现的欲|望跟当时一样强烈。我忘了,在此之前我 实现过一次欲|望,即巴尔贝克之行,那一次毫无乐趣可言;威尼斯既然也是一个可感知的现象,也许跟巴尔贝克所差无几,也未必能实现我无以言表的梦幻,即哥特 式时代带来的梦幻。这时代伴随着一江春水,不时冲击着我的心灵,产生妩媚动人而神秘莫测的景幻。弗朗索瓦丝听到我的铃声走了进来:”先生今天怎么这么晚才 按铃,”她对我说,”我很着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今天早晨八点钟,阿尔贝蒂娜小姐向我要箱子,我没敢不给。我又怕来叫醒先生,先生会骂我。我想先生 快会按铃的,就叫她再等一个小时,可是白搭。她没听我的,留了这封信给先生,九点钟的时候就走了。”听到这儿,我气已接不上来–我还深信自己对阿尔贝蒂 娜已无动于衷,可见我们对自身是多么缺乏了解。我双手捂住胸口,双手突然汗湿,自从我朋友在小火车上告诉我有关凡德伊小姐女友的事情之后,我双手还是头一 次这么出汗。”啊!很好,弗朗索瓦丝,谢谢!您没来叫醒我,当然做得很对。现在您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过一会儿我再按铃叫您。”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