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读到这里,因为我 ①因为《龚古尔兄弟日记》使我发现,他就是那位曾在维尔迪兰夫妇家中对斯万说出令人如此生气的话的“迪施先生”。但是,哪一个有天才的人,在具有高雅的情趣之前(就象埃尔斯蒂尔过去经历的那样,但这种事现在十分罕见),没有采用过他那帮艺术家惹人生气的说话方式呢?例如,在巴尔扎克的书信里,不是充满了那种斯万情愿死去一千遍也不愿使用的粗俗词语?然而,象斯万那样的高雅之士,没有任何令人讨厌的笑柄,却可能写不出《贝姨》和《都尔的本堂神甫》——作者注。
这些希奇古怪的趣闻,是龚古尔日记取之不尽的素材,也是读者独自一人度过夜晚的消遣;我看到的这些趣闻是龚古尔的宾客们讲给他听的,作为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我们真想透过日记的书页去和他们结识,但对我来说,他们并没有给我留下一点有趣的回忆,这并非完全无法解释。龚古尔因这些趣闻引人注意而得出结论,认为趣闻的叙述者可能十分高雅,这种看法未免幼稚,因为平庸的人们也可能在生活中看到或听到别人叙述有趣的事情,然后由他们来讲述。龚古尔善于倾听,就象他善于观察一样,而我却不善于这样做。另外,所有这些也需要一个一个地加以鉴定。德-盖尔芒特先生当然没有给我留下青春优雅的典范这样的印象,就是我外婆生前非常想看到的典范,她当时向我推荐这种典范,并说德-博泽让夫人在回忆录中认为这是无法仿效的典范。但是,必须看到,巴赞当时才七岁,回忆录的作者又是他的姑妈,而那些将在几个月后离婚的丈夫,也会在你的面前对自己的妻子大为夸奖。圣伯夫最美的诗篇之一,是描写一座喷泉前出现了才气横溢、婀娜多姿的小姑娘德-尚普拉特勒小姐,她当时还不满十岁①。尽管天才的诗人德-诺阿耶伯爵夫人对娘家姓尚普拉特勒的婆婆诺阿耶公爵夫人怀有温柔的崇敬,但如果要她来描写公爵夫人,她的描写可能会同五十年前圣伯夫的描写形成十分鲜明的对照——
①德-尚普拉特勒小姐于1897年当上安娜-德-诺阿耶的婆婆。她曾启示圣伯夫写过一首诗,题为《布瓦洛的喷泉,致莫莱伯爵夫人的书简》,载《八月思想录》。
更令人不安的,也许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部分,就是那么一些人,对他们的传说同对一则趣闻的记忆相比,含义更为丰富,另外人们也不会象对凡德伊、贝戈特这类人一样,用他们的作品来评论他们,因为他们没有写过作品:他们只是——使我们这些以为他们碌碌无为的人们非常惊讶的是——给了作品以启示。博物馆里的大厅能因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绘画而使人对优美留下的,我要是不了解小资产阶级,也许还会在绘画前对它进行想象,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接近现实,并指望从它那儿了解到画家的艺术中最珍贵的奥秘,这点他的画没有告诉我,但他笔下华丽而长得拖在地上的丝绒和花边,是可以和提香最美的画媲美的绘画局部。如果我过去就意识到他不是才智横溢、知识渊博、交际广泛的人,而是善于象镜子那样来反映自己那种即使是平庸的生活的人,是成为贝戈特那样的人(即使同时代的人们认为贝戈特的才智不如斯万,博学不如布雷奥代),人们就更可以对艺术家的那些模特儿作出同样的评价。能描绘一切的艺术家在展示美的时候,模特儿是由一些比他稍为富裕的人们充当的,而画家的才能尚被埋没,他的画以五十法郎一张的价格出售,他在这些人家里所看到的是他在自己画室里看不到的东西:一个用家具陈设的客厅,家具上盖有古老的丝织品,客厅里装有许多灯,还有漂亮的花卉、漂亮的水果、漂亮的裙子——这些人比较低微,或者说在真正高贵的人们看来显得低微(高贵的人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但是正因为如此,这些人比那些贵族更能了解默默无闻的艺术家,赏识他,邀请他,购买他的画,而贵族们则让那些学院派画家来为他们画像,例如教皇和国家元首们就是这样。对于后世来说,我们时代的一个优美的家庭和优美的服饰的诗意,与其说是在戈特为萨冈亲王夫人或夏普兰为拉罗什富科伯爵夫人画的肖像之中,不如说是在雷诺所画的出版商夏邦基埃的客厅之中,向我们展示了优美的伟大图像的艺术家们,在一些人那儿收集到素材,这些人往往不是他们时代中最为风雅的人,而最为风雅的人也往往不请一个陌生的画家来画肖像,原因是他们无法在他的画上看出他展示的美,这种美被掩盖起来是由于一种具有过时的优美的公式化作品插在中间,这种作品在公众眼中浮动,犹如病人以为眼前确实存在的那种主观幻觉。但是,我过去认识的这些平庸的模特儿还对某些使我喜出望外的布局有过启示,提过建议,他们之中的一个在画中存在,不光是一个模特儿的存在,而且是人们愿意使他在自己画中出现的一个朋友的存在,这就使我们自忖,我们是否对没能结识所有这些人而感到遗憾,因为巴尔扎克在书中描绘了他们,或因欣赏他们而把自己的书题献给他们,而圣伯夫或波德莱尔则用最美的诗来歌颂他们,特别是所有这些雷加米埃、蓬帕杜尔在我看来都不是微不足道的人物,这或者是因为我天生有病,我于是对自己有病而不能再去看望所有这些我过去不大重视的人们而感到狂怒,或者是因为她们只是依靠文学的虚幻魔法才享有盛誉,这就迫使人们有阅读时更换辞典,并使我不再感到痛苦,我由于病情加重,不得不随时断绝与社会的联系,取消旅行和参观博物馆,以便去疗养院进行治疗。
这些想法有的会减少有的则增加我对自己没有文学才能的惋惜,但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它们从未在我的脑中出现,在那些年里,我完全放弃了写作的计划,一心在远离巴黎的一所疗养院里治疗,直至一九一六年初这所疗养院无法找到医务人员为止。我于是回到巴黎,这时的巴黎和我 ①三年服役法由普安卡雷内阁提出,于1913年4月7日获得通过。
②英语,意思是:令人震惊。
③蓝制服是 维尔迪兰夫人的所有这些电话也并非没有弊病。我们忘了提及,维尔迪兰“沙龙”如果说在思想上和现实中继续存在的话,已经暂时搬到巴黎最大的公馆之一,原因是威尼斯使节们过去的住宅十分潮湿,加上缺煤和缺电,使维尔迪兰夫妇在那里会客更为困难。另外,新客厅也不是没有可爱之处。正如在威尼斯因水多而面积有限的广场规定了各个宫殿的外形,正如巴黎城内的一个小花园比外省的一座公园更能使人心旷神怡,维尔迪兰夫人在这座公馆里的狭窄餐室,构成一个四壁白得发亮的菱形:犹如一个银幕,每逢星期三,几乎是每天,这幅银幕上就会出现巴黎各种各样最引人注目的男人和最时髦的女人,他们都乐意分享维尔迪兰夫妇的豪华,因为在这个时期,最富裕的人们由于无法得到收入而紧缩开支,可是维尔迪兰夫妇的豪华却因他们的财产而与日俱增。招待客人的形式有了改变,但布里肖却仍然感到十分快乐,随看维尔迪兰夫妇的交往不断扩大,他也从中找到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积累起来的新乐趣,犹如圣诞节时在一只鞋中发现意想不到的礼物。有几天,来赴晚宴的客人特别多,使这个私人住宅的餐室显得过于狭窄,于是就在楼下的大餐厅里设下晚宴,那些常客虚伪地装出在楼上时的那种亲密无间,而在心里却暗暗高兴——他们几个人离开众人呆在一边,就象过去乘小火车时一样——,希望自己成为邻座观看和羡慕的对象。在平常的和平时期,悄悄地寄给《费加罗报》或《高卢人报》的一则社交消息,会使没能去雄伟旅馆的餐厅赴宴的人们获悉,布里肖曾和迪拉斯公爵夫人共进晚餐。但是,自从战争爆发以来,社交新闻的专栏记者取消了这类消息(他们用刊登葬礼、嘉奖和法美宴会的消息来进行弥补),要做广告就只能用一种影响有限的幼稚的办法,这种办法出现于古腾堡①的发明之前,只适用于史前时代,这就是在维尔迪兰夫人的餐桌旁露面。晚饭后,客人们来到楼上女主人的客厅,接着就开始打电话。然而,在这个时期,许多大公馆的客人里都混杂着间谍,他们记下了邦当在电话里传达的秘密消息,可喜的是他的消息并不确切,总是被事态所否定,因此他的泄密才没有造成损失——
①古腾堡(约1400前-1468),德国工匠和发明家,发明活字印刷术。
在下午的茶会结束之前,即在日暮之时,天空还很亮,人们可以看到远处的棕色小斑点,要是在蓝色的夜空中,人们会以为是小飞虫或小鸟。就象人们看到远处的一座山时,会以为是一朵云。但是,人们内心激动,因为知道这朵云很大,是固体,而且很结实。因此,我内心也十分激动,因为天上的棕色斑点既不是小飞虫,也不是鸟,而是一架飞机,这架飞机由几个在对巴黎进行监视的人驾驶(我和阿尔贝蒂娜在凡尔赛附近作最后一次散步时,曾见到过这种飞机,但这个回忆与我现在的激动毫无关系,因为对这次散步的回忆在我看来已无关紧要)。
吃晚饭的时候,饭店全部客满;如果我在街上行走,看到一个可怜的休假军人在灯光照亮的橱窗前把目光停留片刻,我就会感到难过,因为他只是在六天中逃脱随时会死亡的危险,并准备重返战壕,这种难过我过去在巴尔贝克旅馆也曾有过,就是在渔夫们看着我们吃饭的时候,但我现在更加难过,因为我知道,相比之下,士兵的不幸要比穷人的不幸来得大,而且更加感人,因为这种不幸更加顺从、更加高尚,他在准备重返前线时看到后方工作的军人们在预定餐桌时挤来挤去,只是达观地、毫不厌恶地摇了一下头说:“这儿看不出是在打仗。”然后,到九点半,还没有一个人吃完晚饭,但根据警察局的命令,所有的灯一下子都熄灭了,九点三十五分,后方工作的军人们又开始挤来挤去,从饭店的服务员手里夺过他们的大衣,我曾在圣卢休假的一个晚上和他一起在这家饭店里吃晚饭,这时饭店里半明半暗,显得神秘莫测,就象放映幻灯的暗室,又象电影院里放映电影的大厅,那些吃完晚饭的男男女女急忙赶到电影院去。
但在这个时间之后,对于那些在我所说的那天晚上象我那样在家里吃完晚饭,然后去看望朋友的人们来说,巴黎的夜晚要比我童年时代的贡布雷更为黑暗,至少在某些街区是如此;人们进行的互访,犹如乡下邻居间的互访。啊!要是阿尔贝蒂娜还活着,我晚上到城里去吃晚饭时约她在拱廊下幽会,将会多么甜蜜!开始时,我什么也不会看到,我会内心激动,以为她未能赴会,但突然间,我会看到黑墙上显现出她喜欢的一条灰色裙子,以及已经看到我的那双微笑的眼睛,于是我们就可以搂在一起散步,而不会被别人发现,我们走了一会儿,然后就回家。唉,我现在却是孤身一人,我仿佛是在拜访乡下的邻居,就象过去斯万在晚饭后来拜访我们一样,他在当松维尔的黑夜中不会再遇到行人,走的是拉纤的小道,一直走到圣灵街,我现在从圣克洛蒂尔德走到波拿马特街,走在那些已变成弯弯曲曲的乡村道路的街上,也没有遇到行人。另外,由于现在这个时间使我游历的这些景色片断,不再受一个变得无法看到的环境的制约,在那些刮风后冰冷的暴雨随即停止的夜晚,我感到自己仿佛是在过去曾朝思暮想的骇浪滔天的海边,而没有以前在巴尔贝克时的感觉;其他一些巴黎过去并不存在的自然环境,甚至会使我感到我刚下火车,来到乡村度假,例如晚上月光下在身旁的地上的明暗对比就是如此。月光所产生的现象,是城里看不到的,即使在隆冬也是如此;奥斯曼大街上的积雪已无人会去扫除,月光洒在大街的雪上,就象洒在阿尔卑斯山的一条冰川之上。树木的侧影映照在这个有点发蓝的金色雪地上,显得清晰、洁净,同时又十分柔和,犹如某些日本画中或拉斐尔某些画的背景中的树木侧影;这些侧影展现在树木根部的地面上,在大自然中太阳落山时往往可以看到这种景色,这时,太阳沐浴着草原,把草原照得如镜子一般反光,草原上的树木一棵棵距离相等。但是,美妙的柔和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时,展现这些轻如灵魂的树影的草地,犹如天堂里的草地一般,那颜色不是绿的,而是被洒在玉石般雪上的月光照成晶莹的白色,草地仿佛全都由梨花的花瓣织成。在广场上,公共水池的那些神-,手持冰柱,仿佛是用双重材料制成的雕像,为了制作这些雕像,艺术家特意把青铜和晶体融合在一起。在这些特殊的日子里,所有的屋子都是漆黑一片。但到了春天却与此相反,有时会有违反警察局规定的现象,一座公馆,或者只是公馆的一层楼,或者一层楼中只有一个房间,由于没有关上百叶窗,看上去有如在投射光线,有如忽隐忽现的幻影,独自浮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上。人们高高地抬起眼睛在这半明半暗的金光中见到的女人,在这个人们消失其中、她也仿佛与世隔绝的黑夜之中,呈现出东方景色神秘而含蓄的魅力。然后我走了过去,在黑暗中只听到有益于健康而又单调的粗俗脚步声。
我心里在想,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书中所提到的那些人,而且一个也没有看到。只有在一九一四年,我在巴黎度过的两个月中,我见到过德-夏吕斯先生以及布洛克和圣卢,而圣卢我只见到过两次。 ①德语,意思是:“德国佬太太”,“冯-德国佬太太”。
②那些文章本身要比滑稽可笑的题目更加微妙。它们的风格来自贝戈特但是以一种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才感觉到的方式来写的,原因如下。贝戈特的作品根本没有对莫雷尔产生过影响。多产现象是以一种十分特殊而又罕见的方式产生的,正因为如此,我才在这里提及此事。我曾在恰当的时候提出,贝戈特说话时选择和说出词语的方式十分特别。莫雷尔曾长期在圣卢家里遇到他,对他进行了“模仿”,莫雷尔惟妙惟肖地模仿他的声音,使用他也会使用的词语。然而现在,莫雷尔为了写作,把贝戈特式的谈话记录下来,但并未对谈话进行修改,就象贝戈特会做的那样。同贝戈特谈过话的人不多,所以人们无法辨认谈话的调子,这种调子与风格不同。这种口头多产的现象十分罕见,所以我想在此指出这点。这种现象只会产生不结果实的花朵——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