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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节_追忆似水年华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字数:17821 更新:2025-01-10 16:19:30

“订做冰淇淋我没有任何异议,我亲爱的阿尔贝蒂娜,不过还是让我来为您订吧,我也说不定,不知道是去普瓦雷-布朗施那里,勒巴代那里,还是里茨那儿,总之我看着办吧。”——您要出门?”她用一种疑惑的神色对我说。她总是口口声声地说,要是我多出门走走,她会很高兴,然而,一旦我的哪句话有能够让人想到我不准备呆在家的意思,她便显出不安的神情,令人想起她看到我不断外出的那份喜悦也许并非发自真心。“我可能出去,也可能不出去,您很清楚我这人事先从来没有计划。不管怎么说,冰淇淋不是人们在街上推出来叫卖的东西,您为什么要呢?”她马上回答了我,她的那番话确实向我显示出,自从离开巴尔贝克之后,她身上突然增长了多少聪明才智和潜在的情趣,她总是说,这类话完全归功于我的影响,归功于经常跟我同居,然而我却从来不会说这些话,就好象有个陌生人禁止我在谈话中运用文学形式。也许,阿尔贝蒂娜的未来与我的未来截然不同。看见她在说话时总是急于使用一些完全是书面的,在我看来似乎适用于另一种更加正规的场合,而且是我至今一无所知的比喻,我差不多便预感到了这一点,她对我说(尽管如此我仍然深受感动,因为我想:我当然不会象她那样说话,但是不管怎么说,没有我她就不会这样说话,她深受我的影响,可见她不会不爱我,她是我的杰作):“在叫卖的食品当中,我所喜欢的,是那种东西听上去就像是吟诵的古希腊史诗,可一到了餐桌便改变了性质,作用于我的味觉器官上了。说到冰淇淋(因为我真希望您只为我订做一些用各种各样建筑形状的老式糕点模具制作的冰淇淋),我每次吃,都有庙宇、教堂、方尖碑、悬岩,我首先看到的好似是一种秀丽的风景,然后我才把这些覆盆子或者香子兰建筑物化作我喉间的一份凉爽。”我觉得这话美得有点过了头,但是她却觉得我以为她的话恰到好处,于是,她停顿片刻,如同她每次比喻成功之后,大笑起来,对我来说,她的这种笑声是多么残忍,因为她的笑是那样淫荡:“我的上帝,在里茨饭店,我真担心您找不到旺多姆圆柱型的巧克力或覆盆子冰淇淋,可要想在纪念凉爽的幽径上竖起如同还愿的圆柱或塔门,得有很多这样的冰淇淋才行。他们也制作一些覆盆子方尖碑,这些逐个树立在我那焦渴的滚烫沙漠之中的覆盆子方尖碑被我用来融化我喉咙里面的粉红色花岗岩,它们比沙漠绿洲更加解渴(话音刚落,响起了深不可测的笑声,也许是为说得如此巧妙而感到满意,也许是嘲笑自己用如此连贯的形象比喻进行表述,也许是凭借肉体快感觉察到自己身上具有某种如此优美,如此清新,导致她产生相当于一种享受的东西,真可惜!)。里茨的那些冰山有时象是罗塞山,而且如果是柠檬冰淇淋,我不会因为它没有建筑形状而讨厌它。哪怕它象埃尔斯蒂尔笔下的山峰那样参差、陡峭。冰淇淋不应当过份的白,应该带点黄色,就象埃尔斯蒂尔笔下的山峰那种脏脏的,灰白颜色的雪。冰淇淋不大也无妨,要是半块也没关系,因为这些柠檬冰淇淋是按等量缩小的山峰,想象可以恢复其比例,就像那些日本矮态树木,在人们的感觉中,仍然是正常的雪松、橡树、芒齐涅拉树,所以,如果在我的卧室中摆上几株沿着小沟生长的矮树,我就会拥有一片沿河伸展的广阔的森林,孩子们会在这片森林中迷失方向。同样,在我那半块黄兮兮的柠檬冰淇淋底部,我清楚地看到了一些驿站马车夫,旅行者,驿站的椅子,我的舌头正在那上面舔着,以引起冰的坍塌,将他们和椅子吞没(她说话时夹带的那种残忍的性感引起了我的嫉妒);“同样,”她补充道,“我正在用我的嘴唇一层一层地摧毁这些用草莓做斑岩的维也纳教堂,让我可能避开的东西砸落在那些信徒身上。是啊,所有这些建筑从它们石头做的地方来到我的胸中,它们融化时带来的凉爽已经在我的胸中激荡。要知道,没有冰淇淋,就没有任何刺激,一切就不会象温泉广告那样引起干渴。在蒙舒凡,凡德伊小姐家附近没有好的制作冰淇淋的师傅,但是我们在花园里玩我们的环法国自行车赛,每天喝一种矿泉汽水,这种汽水很象维希矿泉水,矿泉汽水往杯里一倒,就从杯子底部升腾起一股白烟,如果不马上喝的话,白烟就会消散,化为乌有。“然而听到她提起蒙舒凡,我简直难以忍受,我打断了她。“我打扰您了,再见,亲爱的。”自从离开巴尔贝克以来,变化多大啊!在巴尔贝克,我曾经对埃尔斯蒂尔表示怀疑,他竟然在阿尔贝蒂娜身上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丰富的诗意,那是一种不如塞莱斯特-阿尔巴莱奇特,较少个性的诗意。阿尔贝蒂娜永远料想不到塞莱斯特对我说的话;但是爱情,甚至是似乎行将告终的爱情也是片面的。我更喜欢果汁冰淇淋的秀丽风光,它们那十分浅显的美雅在我看来,似乎就是爱阿尔贝蒂娜的一条理由,是我有能力支配她,她也爱我的一个明证。

阿尔贝蒂娜刚刚离开,我就感到这种活动和生活无止无休、难以满足的出现对我来说多么疲倦,她用自己的种种活动打扰我的睡眠,她留下的一扇扇敞开的门使我生活在一种永无尽头的寒冷之中,迫使我——一方面是为了寻找正当的理由不去陪伴她,可我并不因此显出病得太重的样子,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别人来陪伴她——每天施展出比在《一千零一夜》中更多的妙计。不幸的是,如果那位讲故事的波斯女人用同样的妙计推迟了她的死亡,那么我则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生活中就是有某些不全是杜撰捏造的情况,比如这种由于恋爱的嫉妒和无法分享一个活跃而又年轻的人的生活的一种虚弱身体造成的生活,然而这种生活仍然从一种几乎是医学的角度提出了一个继续同居生活或者回到从前的分居生活的问题:在大脑与心灵的宁静两者之间,应该过哪一种生活呢(是继续为日常生活过度操劳,还是回到离别的焦虑中去)?

总而言之,我很高兴安德烈能够陪伴阿尔贝蒂娜去特罗卡德罗,因为在我看来,最近发生的,而且是微不足道的事件使得她的警惕性,或者至少是她警觉的敏锐程度已经不完全象从前那么高了,当然她仍旧相信司机是诚实的,因此,我在最近让阿尔贝蒂娜单独跟他前往凡尔赛之后,阿尔贝蒂娜对我说曾经在里舍伏瓦餐厅吃过午饭;由于司机对我说是瓦泰尔餐馆,在我注意到这个矛盾的那一天,我借口下楼跟司机说话(始终是我们在巴尔贝克见过的那个人),当时阿尔贝蒂娜正在更衣。“您对我说你们是在瓦泰尔吃的午饭,阿尔贝蒂娜小姐却对我说是在里舍伏瓦餐厅。这是怎么回事?”司机回答我说:“啊!我,是说我在瓦泰尔吃午饭来着,可我无法知道小姐是在哪里吃的午餐,她一到凡尔赛就离开我,乘上了一辆出租马车,要是不为赶路,她喜欢乘马车。”一想到她曾经单独一人,我就火冒三丈,可说到底,不过是用顿午餐的时间。我一副客气的样子说(因人我不想让人看出我确实在派人监视阿尔贝蒂娜,要是这样,这对我是个耻辱,而且是双重的耻辱,因为这还意味着她向我隐瞒了她的所作所为):“你们可以,我不是说同她一起,在同一个餐馆吃午饭嘛?”——“可是,她要我晚上六点才到检阅场去。我不能在她吃罢午饭出来时就去接她。”——“啊!”我试图掩盖自己的沮丧。我重又上楼。这么说来,阿尔贝蒂娜单独一人,自由自在的时间长达七小时之久。我很清楚,出租马车确实不单单是一种摆脱司机监视的权宜之计。阿尔贝蒂娜喜欢在城里坐出租马车闲逛,她说这样看得更清楚,气氛也更加松弛。尽管如此,我对她度过的七个小时永远一无所知。而且我不敢想象她打发这七个小时的方式。我觉得司机十分笨拙,但是我从此对他完全信任放心。因为假使他与阿尔贝蒂娜有丝毫的串通,那他就决不会向我承认他曾经让阿尔贝蒂娜从上午十一点至晚上六点逍遥自在。司机的这个招供看来只有另一种而且是荒唐的解释。那就是他与阿尔贝蒂娜的不和使他产生了这样的欲望,向我作一个小小的告发,从此向我的女友证明,他是个可以说话的男人,要是这 ①拜罗伊特是瓦格纳的出生地。

②《帕西发尔》:是瓦格纳作的一部三幕歌剧。

音乐在这一点上与阿尔贝蒂娜那一伙相去甚远,音乐帮助我自我反省,从中发掘新的东西:那就是我在生活中、旅行中枉然寻找的多样性,而让它那阳光照耀的波浪逐渐在我身旁减弱的音响之波涛则勾起了我对这种多样性的憧憬。双重的多样性。正如光谱向我们显示了光的组合,瓦格纳的和弦,埃尔斯蒂尔的色彩使我们认识另一个人的感觉中质的要素,而对另一个人的爱却无法使我们深入这种要素。还有作品本身内在的多样性,通过真正成为多样性的唯一方法:集中多种个性。当一个平庸的音乐家声称自己在刻划一个骑士侍从,一个骑士时,他其实在让他们唱同样的乐曲,相反,瓦格纳却在每个名称底下放进了一种不同的现实,每当他的骑士侍从出现时,那是一个独特的,既复杂又简单的形象,这个形象带着喜悦与封建的两种线条的相互冲突,记载在广阔的音响之中。因而是由许多音乐充实而成的那种音乐是丰满的,其中的每一种音乐都是一个生命。一个生命,或者说是大自然的一种瞬间景观给人的印象。即便是大自然中那些与大自然给我们的感触最不相关的事物,也保持了其外部的,完全确定的现实;一只小鸟的啼唱,一个猎人的号角声,一个牧人用芦管吹出的曲调都在天边勾勒出自己的音响形象。当然,瓦格纳会接近和把握这种音响形象,将它写进一首管弦乐,使之服从于最高的音乐意念,同时又仍然尊重这种音响形象的原来特征,正如一个做木箱的木匠会考虑他要加工的木头的纤维和独特的木质那样。

在这些作品中,在行动的旁边,在不仅仅是一些人物名字的那些个体旁边,对大自然的沉思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然而尽管这些作品极其丰富,我想他的作品仍然多么明显地——即使是极为巧妙地——具有永远不完整的特征,这就是十九世纪所有伟大作品的特征;在十九世纪,最伟大的作家都没有把他们的著作写好,但是他们在工作时仿佛自己既是工人又是法官,他们从这种自我观照中抽出外在于作品而又高于作品的一种新的美,又回溯既往地给予作品一种它原先所没有的统一性和宏大气魄。即使不停留在事后从自己的小说中看到一出《人间喜剧》的那个人身上,也不停留在把互不协调的诗歌或散文称为《历代传说》和《人类圣经》的那些人身上,然而难道不能说,这后一本书如此精彩地体现了十九世纪,以致米什莱最伟大的美不应该从他的作品本身去寻找,而应该从他对自己作品的态度中去寻找,不应该从他的《法国史》或者《大革命史》中去寻找,而应该从他为这两本书所作的序言中去寻找吗?序言就是写在作品之后的那些篇章,他在序言中审视这些作品,在序言中还必须在这里或那里加上通常以:“我要把这一点说出来吗?”开头的句子,那不是学者的谨慎,而是音乐家的一段华采。另一个音乐家,即此时此刻使我陶醉的瓦格纳,从他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美妙的片断,把它作为事后看来是很必要的主旋律放进一部作品,而他在写作这个片段时并没有想到这部作品,接着,他写出了 ①西格弗里德是瓦格纳的歌剧,四部联剧中的一部。

②洛亨格林是瓦格纳的歌剧。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那至此一直追溯着音乐回忆的梦幻流程突然转向我们这个时代最优秀的演奏者,并且有点评价过高地把莫雷尔列入其中。紧接着,我的思绪作了一个急转弯,我开始想到莫雷尔的性格,他性格上的某些独特之处。此外——这一点可以与折磨他的神经衰弱相关联而不是相混淆——莫雷尔习惯讲述他的生活,但是他把他的生活描述得如此晦暗以至别人很难分辨出任何东西。比方说,他完全听凭德-夏吕斯先生差遣,条件是他晚上必须自由,因为他想在晚饭后去上一堂代数课。德-夏吕斯先生表示同意,但是要求在上完课后看见莫雷尔。“这不可能,那是一幅古老的意大利油画(这个玩笑搬到这里毫无意义;但是德-夏吕斯先生曾经让莫雷尔阅读《情感教育》,在倒数 不幸的是,他今天让我领教了这种恶毒的神经质的一次发作,当时我离开了钢琴,下楼来到院子里,为的是赶在尚未到来的阿尔贝蒂娜之前。在我经过絮比安的店铺前面时,莫雷尔和我以为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正单独在那里,莫雷尔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发出一种农民般的、通常受到抑制,而且是十分古怪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会有这种声音。他说的话也同样古怪,从法语的角度来看有不少错,不过他对一切都懂得不透彻。“您给我出去,荡妇,荡妇、荡妇,”他向那个可怜的姑娘反复嚷道,她一开始显然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接着她浑身颤抖而又高傲地呆在他面前一动不动。“我叫您出去,荡妇,荡妇;去找您的舅舅来,我要对他说您是什么货色,婊子。”正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跟一位朋友一路聊天回家的絮比安的声音,我知道莫雷尔十分懦弱,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把我的力量与絮比安和他的朋友的力量加在一起,他们再过片刻就要进店铺了,我重新上楼,以免遇到莫雷尔,尽管(可能是为了用一种也许莫须有的讹诈去吓唬和镇住小姑娘)他很想叫来絮比安,但是在院子里一听见絮比安的声音,莫雷尔就赶紧溜掉了。刚才的这些话算不了什么,它们不能说明我重新上楼时心跳的原因。我们在生活中目击的这些场景从军人们在进攻上称为突然袭击的那种优势中找到了一种不可估量的力量因素,我从阿尔贝蒂娜不留在特罗卡德罗,而即将回到我身边这件事中感到无限恬静的快意也无济于事,我的耳朵里仍然回响着重复过十遍,使我心神不安的词语:

“荡妇,荡妇。”

我的骚动渐渐得到平息。阿尔贝蒂娜即将回来。再过一会儿,我将听到她按门铃的声音。我感到我的生活不再象应有的那个样子,我有一个女人,当她即将归来时,我自然应该跟她一起出去,我身上的力量和活力即将逐渐朝着美化她的方向变化,这种生活使我变成了一根不断壮大,然而又被吸取了它积聚的所有养分的丰满果实压得沉甸甸的树枝。与我一个小时之前还有的焦虑相比,阿尔贝蒂娜的归来给我带来的宁静远远超过了早晨她离开前我感受到的宁静。展望未来,我女友的温顺使我几乎成为更有能耐的主人,好象由于她迫在眉睫,令人腻烦,不可避免而又甜美愉快的出现而变得充实和稳定,那种宁静(它使我们不必从自己身上寻找幸福)来自一种家庭的感情和一种驯服的幸福。家庭和驯服:这种感情在我等待阿尔贝蒂娜时曾给我带来了这么多的安宁,接着我在与她一起散步时又感受到了这种感情。她一度摘下她的手套,也许是为了触摸我的手,也许是为了向我炫耀,让我看看她的小手指上在邦当夫人赠送的一枚戒指旁边的另一枚戒指,戒指上镶嵌着一大块晶莹透亮的浅色红宝石叶瓣:“又是一枚新戒指,阿尔贝蒂娜。您的姨妈真慷慨!”——“不,这不是我姨妈的,”她笑着对我说。“这枚戒指是我买的,多亏了您,我才能攒下一大笔钱。我甚至不知道这枚戒指以前是谁的。一个没有钱用的旅客把戒指留给一家旅馆的老板,我去勒芒时就住在这家旅馆。他不知道怎么处置这枚戒指,他打算把戒指低价出售。但是当时这枚戒指对我来说仍然太昂贵了。现在,多亏了您,我变成了一位漂亮的太太,我让人去问他戒指是否还在。戒指就在这里。”——“这样就有好多戒指了,阿尔贝蒂娜。您打算把我要送给您的戒指戴在哪里?总之,这枚戒指很漂亮;我分辨不出红宝石周围的雕镂花纹,看上去象是一个扮鬼脸的男人脑袋。不过我的视力不太好。”——“您的视力即便再好些也帮不了您多大的忙,我也辨认不清呢。”

从前,我在阅读一些《回忆录》和一部小说时看到,一个男人始终与一个女人一起出去,跟她一起吃茶点,我经常希望自己也能这样做。有时,我以为我已经做到了,我带着圣卢的情妇一起出去吃晚饭就是其中一例。然而,尽管我自以为当时我出色地扮演了我在小说中向往的人物,这种想法使我坚信我在拉谢尔身边应该得到乐趣,而她却没有给我这种乐趣。那是因为,每当我们打算模仿某种确实是真实的东西时,我们忘记了这某种东西并非产生于模仿的意愿,而是产生于一种无意识的而且也是真实的力量;但是,我希望跟拉谢尔一起散步时能感到一种微妙的快意,这一欲望没有能给我带来特殊的印象,而现在我却在根本没有找寻它时感受到了这种特殊印象,然而那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其他真实而又深刻的原因;举一个例子,原因之一就是我的嫉妒心使我无法远离阿尔贝蒂娜,而当我能够出去的时候,我不让她在没有我陪伴的情况下出去散步。我直到现在才感觉到这一点,因为认识不是人们要观察的某些外在之物,而是一些不自觉的感受;因为过去虽然一个女人跟我一起坐在同一辆车中,但只要我还没有每时每刻感到我象需要阿尔贝蒂娜那样需要她,只要我的目光对她的不断爱抚还没有经常把这些需要不断更新的色彩归还给她,只要虽已经平息然而又在回忆的感官还没有把味觉和质感置于这些颜色之下,只要与感官和刺激感官的想象融汇在一起的嫉妒还没有用一种如同万有引力法则那样强有力的代偿吸引力使这个女人在我们身边保持平衡,那么实际上这个女人并没有在我身边。我们的车迅速地驶过大马路和林荫道,两旁林立的旅馆象太阳与寒冷的粉红色结晶,它们令我回想起我在斯万夫人家拜访等待掌灯时菊花雅照的情景。

我刚好来得及看到一个年轻的水果女贩,一个送牛奶女郎站在自己的门前,晴朗的天气使她容光焕发,就象我不熟悉的小说开端时的女主角,我的欲望足以使她进入妙趣横生的曲折情节,而眼下我在车窗后面与她们的距离就象我在卧室的窗户后面与她们的距离一样的遥远。因为我不能要求阿尔贝蒂娜停车,而这些少妇已经看不见了,我的眼睛适才仅仅分辨出她们的轮廓,并在笼罩着她们的金色雾霭中爱慕地注视她们的清新容貌。我发觉酒商的女儿站在柜台后面或者一个洗衣女工在街上谈话时所感到的激动不亚于人们认出女神时的那种激动。自从奥林匹斯山不复存在之后,出上的居民们就生活在尘世上。当画家为了描绘一幅神话图,把一些从事最平庸的职业的平民女子请来摆姿势,装成维纳斯或塞雷斯时,他们并没有亵渎圣人而只是给这些姑娘奉还和增添了她们所缺少的神的品质和属性。“您觉得特罗卡德罗怎么样,小疯子?”——“离开那里回来跟您在一起我非常满意。我想那是达菲乌设计的。”——“我的小阿尔贝蒂娜真有学问!确实是达菲乌设计的,可我忘了这-点。”——“您睡觉的时候,我就看您的书,大懒虫。作为建筑,它太丑陋了,不是吗?”——“小宝贝,瞧您变得有多快,您变得那样的聪明(这倒千真万确,再者,她能满意地——既然没有其他事令她满意——对自己说在我家度过的时光对她来说至少不完全是浪费,我对此并不感到恼火),所以必要时我会对您说说一般被看作是谬误的,但与我寻求的真理却是一致的某些东西。您知道印象主义是什么吗?”——“知道。”——“那好,您明白我想说的意思:您还记得骄傲者马库维尔教堂吗?埃尔斯蒂尔不喜欢这座教堂,因为那是新的。他这样把建筑物从包罗它们的总体印象中抽出来看,使建筑物离开它们融于其中的光线,并且象一个考古学家那样审视它们的内在价值,这与他自己的印象主义不是有点相互矛盾吗?当他绘画时,难道一家医院,一所学校,一张墙上的招贴不是跟旁边的一座无法估价的教堂具有同样的价值,构成一幅不可分割的图景吗?您再回想一下,阳光是如何焙烤着教堂的正面,马库维尔这些圣人的雕像如何浮现在光线之中。一座崭新的建筑看上去古老或者不古老又何妨?古老的街区蕴含的那种诗意已经被榨干了,但是在新的街区里,用新近开凿出来的白得过份的石块为富有的小资产阶级新建的某些房屋不是用一声樱桃味一般尖酸的喊叫划破七月正午酷热的暑气吗?这时,商人们回郊区吃午饭,这喊叫是等待午餐在昏暗的餐厅里准备就绪时发出的喊叫,餐厅里摆刀具时玻璃棱柱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如同夏尔特尔大教堂的彩画玻璃一样绚丽。”——“您太好了!如果我有朝一日变得聪明的话,那也是您的功劳。”——“在一个晴朗的白天,为什么把视线从拥有长颈形塔楼的特罗卡德罗移开呢?那些塔楼令人想到帕维的修道院。”——“这座修道院坐落在高地上居高临下,也令我联想起您收藏的一幅曼坦那的仿制品,我想那就是《圣塞巴斯蒂安》,画面的远景上有一座梯形的城市,人们可以肯定那城市里有特罗卡德罗。”——“您瞧,可不是吗!不过您是怎么看到曼坦那的仿制品的呢?您真让人震惊。”我们来到最有平民气息的街区,每个柜台后面站立着一个女仆维纳斯,把柜台变成了一个市郊的祭坛,我真想在这个祭坛脚下度过我的一生。

正象人们在过早地死去之前会做的那样,我估算着阿尔贝蒂娜彻底结束我的自由后我被剥夺的种种乐趣。在帕西,就在车行道上,因为交通堵塞,一些互相搂着腰的少女以她们的微笑使我赞叹。我没有时间细加分辨,但不可能是我对她们美化了;因为在任何人群中,在任何一群少女当中,总不难遇到一个外形高贵的头像。因此节日里嘈杂拥挤的平民人群对于沉湎声色之辈来说是可贵的。就象能从中发掘出古代纪念章的一片乱七八糟的荒地之于考古学家那样。我们来到树林。我想,假如阿尔贝蒂娜没有随我一起出来,,我在这个时候可能会去香榭丽舍大街的马戏场聆听瓦格纳的狂风骤雨似的交响乐,它使管弦乐队所有的乐弦震颤,犹如席卷一堆轻盈的泡沫那样把我刚才演奏的芦笛调融汇其中,使之飞扬、成形、变样、分隔,卷入一股逐渐增强的旋风。我至少希望我们的散步时间短暂些,希望我们早早回去,因为我已经决定晚上去维尔迪兰家,我没有把这个决定告诉阿尔贝蒂娜。他们新近寄给我的一份请柬被我连同其他的请柬一道扔进了字纸篓。然而今晚我改变了主意,因为我想知道阿尔贝蒂娜下午在他们家希望遇到的是哪些人。说真的,我同阿尔贝蒂娜的关系已经到了这样一个时刻(假使一切照此继续下去,假使事事正常的话),这时一个女人所起的作用只是帮我们过渡到另一个女人。她依然占有我们的心,不过这种占有极少;我们每天晚上都急于寻找陌生女人,尤其是认识她的陌生女人,这些女人会向我们讲述她的生活。因为,她本人,我们已经掌握并且穷尽了她同意给予我们的她自己的一切。她的生活,也还是她自己,却恰恰属于我们不熟悉的那个部分,我们枉费心机地向她打听的那些事情,我们可以从新结识的人的口中探听到。

如果说我与阿尔贝蒂娜的共同生活使我无法去威尼斯和旅行,刚才假使就是独自一人的话,我本来至少可以结识一下这个晴朗的星期天沐浴在阳光中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工,我把她们的美大部分归之于她们的不为我所知的生活。她们的眼睛不是渗透着一种目光吗?人们不了解这种目光所蕴含的种种形象、回忆、期待和轻蔑,又无法将这一切与目光分开。这种生活,即从我们面前走过的人的生活,不是按照其面貌赋予眉头的颦蹙和鼻孔的扩张一种变化不定的涵义吗?阿尔贝蒂娜在场使我无法走向她们,也许因此使我不能停止她们抱有欲望。希望自己保持继续生活的欲望,希望对某种比通常的事物更美妙的东西抱有信仰的人应该出去散步,因为街上、林荫大道上有许多女神。然而女神们却不让别人靠近她们。在这里或那里,在树木之间,在某家咖啡馆门口,一位女招待就象山林水泽的仙女守候在圣林边缘。而尽里面三名少女则坐在她们身旁的自行车巨大的弧圈旁边,犹如腾云驾雾或者乘坐神马进行她们神话般的旅行的女神。我发现,每当阿尔贝蒂娜全神贯注地打量所有这些少女片刻后,她立即朝我转过身来。但是,我并没有过多地被这种静观的紧张性及其在紧张中得到补偿的短暂性所折磨;因为,说到这种紧张的静观,阿尔贝蒂娜往往就这样在一种沉思之中审度我的父亲或者弗朗索瓦丝,也许是因为疲劳,也许那是一个专心的人观察时的独特方式;至于她朝我转过身来的速度之快,可能是基于这样的理由:阿尔贝蒂娜了解我的疑虑,她大概不打算给这些尽管尚未得到证实的疑虑留下把柄。再者,当阿尔贝蒂娜这样专心凝视时,在我看来似乎是有罪的(即使关注的对象是年轻男人),而我自己就这样关注着所有的年轻女工,却没有一刻认为自己有罪——与此同时,我几乎觉得阿尔贝蒂娜的在场妨碍我凝视她们,走向她们,因此她是有罪的。人们觉得有欲望是无辜的,他人也有欲望则是残忍的。这种涉及到我们或者我们爱恋的女人之间的反差不仅关系到欲望,而且还关系到谎言。比方说,掩饰日趋衰弱的健康状况,还想让外界以为自己身体强壮,隐瞒一样瑕疵,或者在不伤害别人的情况下去获得自己喜爱的东西,有什么比这类谎言更为常见的呢?那是保存自身最必要的最常用的工具。然而我们却试图把谎言排斥在我们爱恋的女人的生活之外,它正是我们到处窥伺、侦察和憎恶的东西。它使我们心烦意乱,足以导致一种决裂,在我们看来它似乎隐瞒了最严重的缺陷,除非它隐瞒得极其巧妙使我们没有任何怀疑。我们正处于这样古怪的境地:我们对一种病原是那样的敏感,这种病原到处迅速而又大量的繁殖使它对于其他人变成无害的,而对不再有免疫力的不幸之人却变得十分危险!

这些漂亮少女的生活——由于长期隐居的缘故,我难得遇见这样的姑娘——在我以及在唾手可得的成功没有减弱想象能力的所有人看来,是某种与我熟悉的东西完全不同而又令人向往的东西,就象旅行会给我们展示的最美妙的城市一样。

在我认识的女人身边或者在我去过的城市里感受到的失望并没有使我不受新闻诱惑力的欺骗,不相信这些新闻的真实性。因此,正如看威尼斯——春天这个季节使我憧憬威尼斯而跟阿尔贝蒂娜结婚将使我无法了解这座城市——看威尼斯的全景图(茨基也许会说其色调比真正的威尼斯更美),根本无法代替我的威尼斯之行,这段确定的旅程长度在我看来是必须逾越的,虽然这与我毫无关系;同样,一个拉皮条的女人人为地为我弄来的轻佻女人,无论她多么漂亮,对我来说却根本无法代替那个身段呆板、这时正笑嘻嘻地跟一位女友从树底下走过的女人。我从一家妓院中找到的女人即使更加漂亮,也不是一码事,因为我们不能象打量一小块蛋白石或玛瑙那样打量我们不认识的一位姑娘的眼睛。我们知道,使这双眼睛呈虹色的一小束光线或者使它们闪闪发光的晶亮颗粒,这就是我们能看到的一切,却看不到它表达的思想、意志以及记忆,那里面有着我们不熟悉的家族以及我们羡慕的挚友。能够把握这一切是那样的困难,那样的艰巨,这一点比目光本身的实际美更能赋予那目光以其自身的价值(由此大概可以说明,一个年轻男人在一个听说他是威尔士亲王的妇女的想象中能激发起一连串奇想,当她得知自己认错人的时候她就不再注意那个男人了)。在妓院中得到个轻佻女人,这意味着得到一个被抽掉了渗透她的、而且我们渴望与她一起拥有的陌生生活的女人,这意味着我们在接近实际上已变成纯粹宝石的一双眼睛,接近一个象朵皱起的花朵那样毫无意义地皱起的鼻子。不,我与阿尔贝蒂娜的共同生活使我丧失掉的,恰恰就是这个正经过那里的陌生女郎,假使我想继续相信她是真实的,我就必须忍受她的抵抗,并据此改变我的行动方向,我就必须迎战一次侮辱,然后卷土重来,争取得到一次约会,在工场的出口处等待她,逐步了解这个小姑娘的生活所由组成的一个个细节,吃透我所寻找的乐趣对她包含的蕴意,跨过由于她的不同习惯和她的独特生活而造成的我与我想得到的她的关注和青睐之间的距离,正如假使我想相信比萨是真实的,我就必须坐火车长途跋涉,这样,我就会看到它,它对于我也将不只是一种世界性的景观展览。然而欲望和旅行之间的这些相似性本身使我下决心总有一天要进一步把握这种不可见的而又与信仰或者与物理中的气压同样强烈的力量的性质,这种力量把我不认识的都市、女人托举得如此之高,而当我已接近她们以后,这种力量便抽身逃遁,让她们立即坠落到最最平庸的现实底层。稍远处,另一个小女孩跪在她正摆弄的自行车旁边。自行车一修好,年轻的女骑手就登上她的自行车,然而她不是象男大那样跨上去的。自行车颠簸了一会儿,女孩的身上仿佛扬起了风帆,插上了巨大的翅膀;不久我们就看到这个半是凡人半是飞人,半是天使半是谪仙的年轻女子飞快地远离而去,继续她的旅程。

这恰恰是阿尔贝蒂娜在场时我与阿尔贝蒂娜的生活从我这里剥夺掉的东西。是她从我这里剥夺掉的吗?难道我不该想相反是她满足了我吗?如果阿尔贝蒂娜没有与我一起生活,如果她是自由的,那么我就会把所有的这些女人想象成她的欲望和她的乐趣可能的,很有可能的对象,而且我有理由这样做。在我眼里,她们就象这些舞女,在一出恶鹰出没的芭蕾舞剧中,她们有时代表对一个人的诱惑,有时又把自己的箭射向另一个人的心窝。轻佻的女工,年轻的姑娘、女演员,但愿我能憎恨她们!作为憎恶的对象,在我看来,她们本该被排斥在天地万物的美之外。阿尔贝蒂娜的顺从在使我不再因她们感到痛苦的同时又把尘世的美归还给她们。拔掉了心中的嫉妒这根刺,这些女人对于我已毫无伤害,我就有闲情逸致欣赏她们,爱慕地注视她们,以后也许是以更亲密的方式。在幽禁阿尔贝蒂娜的同时,我便把所有这些在散步中,在舞会上,在剧院里微微作响的绚丽多彩的翅膀还给了宇宙,但它们对我来说重新变得具有诱惑力。因为她,阿尔贝蒂娜,再也不会受到它们的诱惑了。这些闪光的翅膀构成了尘世的美。它们从前也构成了阿尔贝蒂娜的美。正因为我将她看作一只神秘的小鸟,继而是海滩上令人想望,也许是已经到手的大演员我才觉得她美妙绝伦。某天晚上我看见那只小鸟在堤岸上踱步,周围是一群不知来自何方的海鸥似的其他少女,这只小鸟一旦被捉在我家中,阿尔贝蒂娜就失去了她所有的光彩,连同别人拥有她的一切可能性。她逐渐失去了她的美。我想象她在散步时没有我作伴,而由这个女人或那个年轻男子陪同,必须有这样的散步,我才能再次看到她沐浴在海滩的绚丽色彩之中,尽管我的嫉妒与我的想象乐趣的减退不能等同视之。但是,尽管有这些突如其来的振奋,在这种时刻由于她被别人垂涎,她在我眼里重新变得很美,我仍然完全可以把她在我家逗留的那段时间划分为两个阶段:在第一个阶段,她依然是海滩上那个光彩照人的女演员,尽管其光彩日渐黯淡;在第二个阶段,她变成了一个忧郁的囚犯,沦落到平庸乏味、暗淡无光的地步,只有在我对过去的重新回忆的闪电中,她才重新恢复自己的光彩。

有时,在我对她最冷淡的那些时辰,我勾起了对很久以前的回忆,那是在海滩上,当时我还不认识她,我对离我不远的那位夫人极为反感,我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她跟这个女人有过来往,她放声大笑,同时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光滑平展的蓝色大海在四周拍击出轻微的响声。在海滩的阳光下,置身于女友之中的阿尔贝蒂娜是最美的一个。那是一位花容玉貌的少女,在辽阔大海的这个习惯的背景下,她,受到欣赏她的那位夫人珍视的她,就这样冒犯了我。这个举动具有决定意义,因为那位夫人也许回到了巴尔贝克,她也许注意到阿尔贝蒂娜已经从发亮而又嘈杂的海滩上消失了;但是她不知道这个少女住在我家,唯我独钟。蔚蓝色的汪洋大海,忘记她对这位少女的偏爱以及转而偏爱其他人,沉溺于阿尔贝蒂娜对我的当众凌辱,把她禁闭在一个令人眼花缭乱而又牢不可破的首饰盒中。于是,对这个女人的仇恨咬啮着我的心;对阿尔贝蒂娜我也同样仇恨,然而仇恨中却夹杂着对这个备受赞赏,秀发迷人的美丽少女的倾慕,她在海滩上放声大笑就是一种冒犯。羞耻、嫉妒、对最初的欲望以及闪亮的背景的再度回忆重新赋予阿尔贝蒂娜以她昔日的美,她从前的价值。就这样,我在她身边感受到的有点沉重的烦恼与一种令人战栗,充满奇妙的形象和怀恋的欲望交替出现,这要看她是在我卧室中呆在我身旁还是重又自由地呆在我的记忆里,在海堤上,穿着色彩鲜艳的沙滩服装,置身于大海的音乐演奏之中:阿尔贝蒂娜时而象是魔鬼缠身似地退出这个环境,而且并没有多大价值,时而重又置身其间,逃离到一个我无法知道的过去之中躲避我,在那位夫人、她的女友身边冒犯我,喷溅的波涛或者眩目的阳光,阿尔贝蒂娜就象某种具有两牺性的爱人,或者置身于海滩或者回到我的卧室。

在另一处,一大群人正在玩球。所有这些少女都想充分享受阳光,因为二月的白昼尽管如此明媚,却持续不久,白日的光辉终将衰退。在夜慕降临之前,我们还有黄昏这段时光,因为在径直来到塞纳河之后,我们下车走了很久,阿尔贝蒂娜欣赏的是塞纳河冬天湛蓝的水面上闪耀的红色帆船,远方明亮的地平线上犹如孤零零一朵丽春花那样缩成一团的一幢瓦房,在更远的地方,圣克鲁仿佛是零零星星、容易破碎和并行排列的化石,她的在场却使我无法欣赏这些景致。甚至有时我还把自己的手臂伸给她,我觉得她的手臂勾住我的手臂形成的这个连环把我们两个人联成了一体,并且把我们两个人的命运结合在一起。

我们平行的,继而是靠近和并拢的影子在我们脚下勾勒出一幅令人陶醉的图景。毫无疑问,在家里,阿尔贝蒂娜与我同居,是她躺在我的床上,这已经使我觉得妙不可言。然而,在我如此喜爱的布洛尼湖前,在树林下,恰恰有她的身影,她的大腿和她的上身完美而又简洁的影子,在我的身影旁边,太阳用水彩笔在小径的沙砾上画下了她的身影,这就好比是把我们俩在家的情景朝外输出,朝大自然中输出。我在我们俩影子的交融中感到一种魅力,它也许不如我们俩肉体的接近和交融那样实际,但却同样亲昵。然后,我们重新上车。汽车在蜿蜒曲折的小径中往回开,一路上披挂着长春藤和荆棘的冬季树木象废墟,仿佛通向一位魔术师的住宅。刚刚走出阴森森的树林,一离开森林,我们重又见到了天日,天色尚早,我想晚饭前我还有时间干我想干的一切,然而才过了一会儿,当我们的汽车接近凯旋门时,我突然间在巴黎上方惊奇而又恐惧地看到一轮过早露面的满月,犹如一只停止不动,使我们觉得已经迟到的时钟的圆盘。我们对车夫说我们回家。对她来说,也就是回到我家。无论多么惹人喜爱的女人都必须离开我们回家去,她们的在场不可能让我们感到坐在汽车尽里面,在我身边的阿尔贝蒂娜给我的那种安详,这种在场不是把我们引向人们彼此隔开的空虚时辰,而是把我们引向更为牢固的结合,更好地禁闭在我的家中,那也是她的家,这是我占有她的具体标志。当然,为了占有就必须有欲望。我们只有在心怀爱意的情况下才会占有一根线条、一个平面、一个立体。但是,在我们散步的时候,阿尔贝蒂娜对我来说不象从前的拉谢尔,她不是一种由肉体和衣料组成的浮灰。在巴尔贝克,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的双手凭藉想象扎扎实实地构筑着她的肉体,温情脉脉地润色着她的肉体,所以现在,我在这辆车中不用贴近阿尔贝蒂娜也能触摸和控制这个肉体,我甚至用不着看见她,我只要听见她说话就足够了,假使她不言语的话,我只要知道她在我的身边就足够了;我的感官编织在一起完全包围了她,来到住宅前面,她理所当然下了车,我停顿了片刻,告诉司机让他回来接我,但是我的目光却仍然包围着她,她在我的前面走进拱门,看着她这样举止笨重、满脸红光,体态丰腴囚犯般十分自然地跟我一起回家,犹如我自己的妻子,看着她在墙壁的护卫下消失在我们的住宅之中,我总是体会到那份懒懒的居家的安宁,不幸的是,她似乎觉得自己置身于监狱,并且同意、德-拉罗什富科夫人的观点,当人们问这位夫人呆在象利扬库尔那样漂亮的住宅里她是否感到满足时,她回答说:“世上没有漂亮的监狱,”我可以从那天晚上我们在她的卧室里两个人单独吃晚餐时她的那种忧虑而又倦怠的神情中看出这一点。我对此先是毫无觉察;我还懊丧地想,如果没有阿尔贝蒂娜(因为在一家旅馆中她会整天与许多人接触,跟她在一起我会饱尝嫉妒的痛苦),我这时可能在威尼斯的一家小餐厅吃晚饭,这些小餐厅低矮得就象船上的货舱,从那里可以透过四周装饰着摩尔式线脚的拱形小玻璃窗看见大运河。

我必须补充一点,阿尔贝蒂娜很欣赏我家的那尊巨大的巴布迪安纳青铜像,布洛克有无数理由认为铜像丑陋无比。但他奇怪我为什么保留这尊青铜像时也许就不那么有理由了。我从未象他那样追求室内的艺术装饰和布置,我实在懒得去管这种事,我对眼前习以为常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既然我的情趣不在那里,我就有权不让室内装饰细腻别致。尽管如此,我也许应该拿掉铜像。但是,丑陋而又豪华的东西却很有用处,因为这些东西摆在那些不理解我们,与我们的情趣格格不入而又可能被我们爱上的人旁边会产生一种威性,而这种威性是一种美的、而又没有显露出自身的美的东西所缺乏的。然而不理解我们的那些人恰恰就是我们必须施用某种威性的对象,而我们的智慧则足以保证我们在那些上等人身边拥有这种威性。尽管阿尔贝蒂娜已开始有鉴赏力,她仍然对这尊青铜像有某种崇拜,这种崇拜投射在我的身上就变成了一种敬意,这种来自阿尔贝蒂娜的敬意对我至关重要(远比保留一尊有点不太体面的青铜像更加重要),因为我爱阿尔贝蒂娜。

然而,我受到束缚这种想法突然间不再使我感到难堪,我希望这种束缚持续下去,因为我仿佛觉得阿尔贝蒂娜痛切地感到她也在受束缚。毫无疑问,每当我问她呆在我家她是否愉快,她总是回答我说她不知道在哪里还会比在这儿更加幸福。但是这些话却往往与她那种忧郁和烦躁的神情不相吻合。

显然,如果她真有我以为她有的那些情趣,那么满足这些情趣受到阻碍就会令她恼火而使我宽慰,如此宽慰以至我觉得我不公正地谴责了她这一假设十分可能,即使按这种假设我很难解释她的苦心刻意的行径:阿尔贝蒂娜设法从来不独自一人自由行动,她回家时不在门前停留片刻,每当她去打电话时总是让某个能够向我重复她的话的人,比如弗朗索瓦丝或安德烈陪伴她,当她和安德烈一起出去过,事后她总让我单独和安德烈在一起,却又不露出有意为之的痕迹,好让我得到关于她们外出的详尽报告。某些很快克制住的不耐烦的冲动与这种奇迹般的驯服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这些冲动使我自问,阿尔贝蒂娜是否打算挣脱她的枷锁。一些次要的事件佐证了我的设想。有一天,我单独外出时在帕西附近遇见了希塞尔,我们天南海北地聊开了。我立即对她说我经常看见阿尔贝蒂娜,我为自己能够把这个消息告诉她而非常得意。希塞尔问我她在哪里可以找到她,因为她刚好有什么事要告诉她。“什么事?”——“跟她的女伴有关的一些事。”——“什么样的女伴?我也许可以向您提供点情况,这不影响您见她。”——“噢,是些从前的女伴,我不记得她们叫什么名字,”希塞尔含糊其辞地回答道,连忙抽身告退。她离开了我,自以为她的话谨慎得足以让我明白一切。然而谎言终究经不起任何追究,一点点东西就能将它拆穿!如果关系到她甚至不知道姓名的从前的女伴,为什么她“刚好”需要对阿尔贝蒂娜谈谈她们的事呢?“刚好”与戈达尔夫人心爱的口头禅“真凑巧”如出一辙,这个副词只能适用于一种非同寻常、恰到好处,也许是十万火急,与确指的人物有关的东西。此外,她张张嘴,就象人们打呵欠时那样,含糊其辞地对我说(同时身体几乎也往后退,正如她在我们谈话的这一刻开倒车那样)“啊!我不知道,我不记得她们的姓名,”她张嘴说这话的样子使她一脸撒谎像,她的声调与脸是合拍的,而她先前说“我刚好”的那种截然不同、紧张活跃的神情说明了一个事实。我没有盘问希塞尔。即使盘问她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当然,她撒谎的方式跟阿尔贝蒂娜不同。当然,阿尔贝蒂娜的谎言更令我痛心。但是首先,她们之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她们在撒谎这个事实本身,而撒谎在某些场合是显而易见的。并不是真相显而易见,因为真相隐藏在谎言底下。众所周知,每个杀人犯都自以为已经把一切筹划得滴水不漏,不致被人逮住;到头来,杀人犯几乎总要被逮住。相反,撒谎的人却极少被人发觉,特别是其中被人喜爱的撒谎女人。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在那里做了什么。但是在她说话的时候,在她说到的另一件事,而这件事后面有她没有道出的东西的时候,谎言即刻就被发现,嫉妒之心油然而起,因为人们意识到那是谎言却又无法了解真相。在阿尔贝蒂娜身上,谎言是从人们在这段叙述中已经看到的许多特点中让人感觉到的,主要是通过下面这个特点:当她说谎时,她的叙述便或是贫乏、疏忽,不真实,或者相反,充满过多的旨在使叙述显得真实的细枝末节。无论说谎的人怎么想,显得真实根本不等于真实。人们想听某种真实的东西,却听到仅仅是显得真实的东西,它也许比真实更加真实,也许过份真实,有点音乐欣赏能力的耳朵感觉到事实并非如此,正如听见一行错误的诗句,或者听到高声把一个词读成另一个词。耳朵对此有所感觉,如果是一个正在恋爱的人,他心里便会惊慌不安。当人们因为不知道一个女人是经过贝里街还是经过华盛顿街,而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时,他们为什么不想一想,只要我们明智地持续几年不见这个女人,那么这几米的差距以及那个女人本身将缩小到一亿分之一(也就是缩小到我们无法觉察的数量),那时比格列佛还要大得多的人将会变成任何显微镜——至少是心灵的显微镜,因为无动于衷的记忆显微慎倍数更高而且不那么易碎——都看不见的小矮人!不管怎样,虽然阿尔贝蒂娜的谎言与希塞尔的谎言有一个共同点——即撒谎本身——希塞尔撒谎的方式却不同于阿尔贝蒂娜,也不同于安德烈,然而她们各自的谎言彼此之间却配合默契、丝丝入扣,同时又千变万化,以至这个小小的帮派具有某些商行,比如出版社或者新闻机构的那种不可渗透的严密性,尽管它们的组成人员多种多样,不幸的作者却根本无法知道他是否受到欺诈。报纸或者杂志的主编撒起谎来态度特别真诚、郑重,因为他在许多场合需要欺瞒如下事实,即当他高举起真诚的旗帜对付其他的报纸主编或者戏剧导演以及其他的出版商时,他恰恰在做他所鞭笞过的事情,运用同样唯利是图的手段。公然宣称(正如一个政党的领袖那样,正如任何事物那样)撒谎是可怕的,这样做往往迫使人们在不摘掉庄严的面具,不放下真诚这顶桂冠的情况下比其他人撒谎更多。

“真诚的人”的协会会员撒起谎来截然不同,而且样子更加天真。他欺骗他的作者犹如欺骗自己的妻子,使用了滑稽笑剧中的一些噱头。编辑部秘书,一个诚实而又粗俗的人撒起谎来直截了当,就象是向您许诺您的房屋将在房屋尚未开始营造之时竣工的一位建筑师。拥有一颗天使般心灵的主编在其他三个人中间周旋,即使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会出于兄弟般情谊的考虑及温柔的同舟共济之情用一句不容置疑的话给他们以可贵的帮助。这四个人生活在永恒的纠纷之中,作者的到来终止了这些纠纷。他们超越个人之间争吵,人人都记得前去援救受到威胁的“部队”这一伟大的军人职责。很久以来,我一直在这个“小帮派”面前扮演着作者的角色,而自己却没有意识到。如果希塞尔说“刚好”的时候想到了阿尔贝蒂娜的某个女伴,这个女伴一俟我的女友以这样或那样的借口离开我,便准备跟她一起去旅行,如果她想通知阿尔贝蒂娜时机已经或者即将成熟,那么希塞尔即使粉身碎骨也不会把这些事告诉我的,所以向她提问毫无用处。

象遇见希塞尔这样的一些相会并不是加深我的疑虑的唯一原因。比方说,我欣赏阿尔贝蒂娜的绘画。而阿尔贝蒂娜的绘画,女囚的这些令人动容的消遣,使我深受感动,我为此向她表示祝贺。“不,画得很糟,可我从来没有上过一堂绘画课。”——“有一天晚上,在巴尔贝克,您可是派人告诉我说您留下来上绘画课。”我提请她回忆那个日子,并且对她说我当时即刻就明白,人们不在这个时辰上绘画课。阿尔贝蒂娜满脸通红。“确实如此,”她说,“我没有上绘画课,我一开始对您撒了许多谎,这一点我承认。但是我不再对您撒谎了。”我真想知道一开始的谎言究竟是哪些!然而我心里预先就清楚,她的招认会是新的谎言。因此我只是拥抱她。我只要她讲出其中的一个谎言。她回答道:“那好吧!比如,我以前说大海的气息让我感到难受。”面对这种恶意,我就不再坚持了。

为了让她觉得她的枷锁不那么沉重,对我来说最妙的莫过于让她相信我将亲手砸碎她的枷锁。无论如何,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把这个骗人的计划向她和盘托出,她刚刚带着过份的殷勤从特罗卡德罗回来;我所能做的,绝不是用与她决裂的威胁折磨她,而充其量是闭口不谈我那颗感激的心正在编织的与她永远共同生活的梦想。在打量她的时候,我很难克制自己不向她泄露这些梦,也许她也觉察了这一点,不幸的是,梦的表述没有感染力。一个矫揉造作的老夫人的情形,正如德-夏吕斯先生那样,由于他在自己的想象当中只看得见一个骄傲的年轻男子,于是便以为自己也变成了骄傲的年轻男子,正因为如此他变得更加矫揉造作更加滑稽可笑,这种情形更为普遍,一个热恋之中的情夫的不幸就在于他没有意识到当他看到自己面前的漂亮容貌时,他的情妇却看到了他那张原有的脸,这张脸并没有因美的视觉产生的快意而变得漂亮些,恰恰相反。爱情甚至不能说明所有这些普遍情形;我们看不见我们的身体,其他人却看见了,我们“追随着”我们的思想,对其他人来说那是不可见的;而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东西。艺术家有时将这种东西显示在他的作品中。因此,作者会使欣赏其作品的人感到失望,因为这种内在的美不完全反映在作者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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