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位上流社会的女人闲极无聊,无所事事,一旦在《费加罗报》上看到:“昨日,盖尔芒特亲王夫妇举行了盛大晚会……”便会惊叫起来:“怎么搞的!三天前我跟玛丽-希贝尔整整交谈了一个钟头,她竟然对我只字未提!”于是,她绞尽脑汁,想弄清自己到底有什么对不起盖尔芒特家。必须承认,亲王夫人的盛会有所不同,不仅引起未受邀请之人的惊讶,有时,受邀请的客人也同样觉得奇怪。因为她的晚会往往出人意外,爆出冷门,邀请一些被德-盖尔芒特夫人冷落了数年的客人。而几乎所有上流人士都是那么浅薄,每个人对待同类仅以亲疏论是非,请了的亲亲热热,不请的耿耿于怀。对这些人来说,尽管都是亲王夫人的朋友,若真的没有得到邀请,这往往是因为亲王夫人害怕引起“帕拉墨得斯”不满,因他早已把他们逐出教门。据此,我完全可以断定,她没有跟德-夏吕斯先生提起我,不然,我就不可能在场。德-夏吕斯先生正站在德国大使身旁,凭倚着花园门前通往宫邸的主楼梯的栏杆,尽管男爵身边围了三四个崇拜他的女人,几乎挡住了他,但来宾都得上前向他问好。他一一作答,直呼其姓。只听得一连串的问候声:“晚上好,迪-阿塞先生,晚上好,德-拉都-迪品-维尔克洛兹夫人,晚上好,德-拉都-迪品-古维尔纳夫人,晚上好,菲利贝,晚上好,我亲爱的大使夫人……”不停的尖声问候不时被德-夏吕斯先生履行公务的嘱托与询问(他根本不听回答)所打断,这时,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假惺惺的,既表示冷漠,也稍带几分亲善:“注意小姑娘别受凉了,花园嘛,总有点儿潮气。晚上好,德-布朗特夫人。晚上好,德-梅克伦堡夫人。姑娘来了吗?她穿上那件迷人的玫瑰色连衣裙了吗?晚上好,圣谢朗。”当然,他这副姿态含着傲气。德-夏吕斯先生知道自己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一员,在这次盛会中举足轻重,优越于他人。但是,也不仅仅含有傲气,对具有审美情趣的人来说,倘若此盛会不是在上流人士府邸举行,而是出现在卡帕契奥①或委罗内塞②的油画中,那么,盛会这个词本身就会引起奢华感,好奇感。更有甚者,德-夏吕斯这位德国亲王可能会想象着这场盛会正在汤豪泽③的诗篇中举行,他俨然以玛格拉弗自居,站立在瓦尔堡的进口,降贵纡尊向每位来宾问候一声,来宾鱼贯进入城堡或花园,迎接他们的是百奏不厌的著名《进行曲》的长长的短句乐章——
①卡帕契奥(约1460-1525F1526),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威尼斯画派最伟大的叙事体画家。
②委罗内塞(1528-1588),十六世纪威尼斯画派的主要画家和著名色彩大师。
③汤豪泽(约1200-约1270),德国抒情诗人。
可是,我怎么也得拿定主意。我清楚地认出了树下的几位女子,我跟她们多少有些交往,可她们仿佛个个变了模样,因为她们此时是在亲王府,而不是在她们的哪位表姊妹家,而且我也看到,她们此刻并不是面对萨克逊餐盘,而是坐在一棵栗树的树荫下。环境的优雅并不起任何作用。即使在“奥丽阿娜”府中环境逊色百倍,我心中照旧会混乱不堪。若在我们所处的客厅里,电灯突然熄灭,不得已换上油灯,那在我们眼里,一切便会变样。我被德-苏夫雷夫人引出了犹豫不决、进退两难的境地。“晚上好,”她边说边向我走来,“您是否很久没见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了?”说此类话时,她尽量拿出一副腔调,表示并不象他人,纯粹是闲极无聊,无话找话,明明不知该谈什么,却偏要提起两人都认识的哪位熟人,但往往又弄不清对方是谁,一而再,再而三,没完没了地跟您搭腔。与众不同的是,她的目光里延伸着一条细细的导线,分明在说:“别以为我没有认出您来。您这位年轻小伙子,我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府上见过。我记忆犹新。”可是,这句话看似愚蠢但用心良苦,它在我头顶张开的保护网极不牢靠,我刚欲利用,它便倏然消失,荡然无存。若要到一位有权有势的人物面前为某人去求情,德-苏夫雷夫人往往表现不凡,在求情者的眼里,她象在抬举他,可在权贵看来,却又不象在抬举求情者,以致这一具有双重意义的姿态既能使后者对她感恩戴德,自己也不至于欠下前者的人情债。见这位夫人对我怀有好感,我斗胆求她把我介绍给德-盖尔芒特先生,她利用男主人的目光尚未转向我们的当儿,慈母般地抓着我的双肩,虽然亲王脑袋扭了过去,根本看不着她,她还是对着他微微而笑,推着我向他走去,那动作说是在保护我,可却存心不成全,我还未及迈步,她就撂下我不管了。上流社会的人就是这样卑怯。
一位夫人直呼我的家姓,上前向我问候,显得更为卑怯。我一边与她搭腔,一边极力回忆她的姓名;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曾和她共进过晚餐,她对我说过的话有些还没有遗忘。可是,尽管我把注意力伸向记忆残存的深处,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芳名。然而,这姓名就存在于我脑中。我的思想与它象玩起了游戏,企图先确定其范围,回想其起首的 ①惠斯勒(1834-1903),美国著名画家,作品风格独特,线条与色彩和谐。
让德-夏吕斯接受我的请求,同意引见,这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难办。一方面,近二十年间,这位堂吉诃德曾与多少架风车(往往是他认为对他不敬的亲戚)激战,又多少次挡驾,把“不受欢迎的人”排斥在盖尔芒特家族这一家或那一家的大门之外,以致盖尔芒特家族的人都开始害怕会与他们所喜欢的朋友全闹翻,至死也不能与某些在他们看来颇为好奇的新人交往,而这仅仅是为了迎合一位内弟或堂兄的毫无道理的深仇大恨,这位内弟或堂兄也许都恨不得大家为他而抛弃自己的妻子、兄弟、儿女。德-夏吕族的其他人要更精明,发现人们对他排斥他人的苛求已经不放在心上,设想一下未来、真担心最终被抛弃的是他自己,于是开始作出部分牺牲,象俗话所说,开始“掉价”。另一方面倘若说他有能力,使得哪位讨厌的家伙一连几月,甚至几年过着单一的生活——谁要向这人发出邀请,他都绝不容忍,甚至会不自量力,敢像个搬运夫那样赤膊上阵,与王后作对,根本不在乎对方的身份对他不利——那么相反,因他动不动就大发雷霆,因此骂人的火药就不可能不四散无力。“蠢蛋,混账家伙!得教训教训他,把他扫到臭水沟里去,哎,这家伙,即使扫进了臭水沟,对城市卫生也会有害。”他常常这样破口大骂,甚至有时一人在家,读到自以为对他大不敬的来信或想起别人传给他的一句闲话,也会大骂一通。不过。一旦他对 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在我身边走着,一任她那天蓝色的目光在前方波动,但波光茫茫,以避开她不愿结交的人们,远远望去,她不时隐约地感到,他们兴许是充满危险的暗礁。我们俩在来宾的人墙中间向前走去,他们明知永远不可能结识“奥丽阿娜”,却如获至宝,无论如何要把她指给自己的妻子瞧瞧:“卮休尔,快,快,快来看德-盖尔芒特夫人,她正同那位年轻人谈话呢。”只觉得他们恨不得登上座椅,好看个清楚,仿佛在观看七月十四日的阅兵仪式或大奖颁发仪式。这并非因为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比她嫂子的更有贵族气派,而是因为前者的常客,后者从不愿邀请,尤其是她丈夫的缘故。德-拉特雷默伊耶夫人和德-萨冈夫人的知己阿尔方斯-德-罗特希尔德夫人,她就决不会接待,因为奥丽阿娜自己常去此人的府中。对希施男爵也是如此,威尔斯亲王常领他去公爵夫人府上,而不带他去见亲王夫人,因为他十有八九会让她扫兴;还有几位波拿巴派,甚或共和派的名流,公爵夫人对他们很感兴趣,可亲王这位坚定的保皇党人就恪守原则,不愿接待他们。他的反犹太主义立场也是出于原则、任何风流都休想使它屈服,哪怕是赫赫名流也无济于事。他之所以接待斯万,而且一直是他的朋友,盖尔芒特家族中也难有他称之为斯万,而不叫查理,是因为他知道斯万的祖母原本是位新教徒,后嫁给了一位犹太人,做过贝里公爵的情妇,这样一来,他常常说服自己相信斯万的父亲是亲王的私生子这一传说。倘若这一假设成立,斯万身上就只有基督教徒的纯血统了,但实际上纯属无稽之谈,斯万的父亲是天主教徒,而其父本身又为波旁王族的一位男人与一位女天主教徒所生。
“怎么,您没有见过这等富丽堂皇?”公爵夫人跟我谈起我们所在的府邸时这样问我。可大大赞美了一番她嫂子的“宫殿”之后,她又迫不及待地补充说,她宁愿呆在“自己那个简陋的小窝里,”比这里要强干百倍。“这里‘参观参观’确实可观,可这卧室里,曾发生过多少历史悲剧,让我睡在里面,非抑郁致死。那情景就好似软禁在布卢瓦堡、枫丹白露或卢浮宫,被世人遗忘了,排忧解愁的唯一办法就是自言自语,庆幸自己住在莫纳代契惨遭暗杀的房间里。一杯甘菊茯,岂能解忧伤。瞧,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来了。我们刚刚在她府上用过晚餐。她明日要举办每年一次的盛大聚会,我以为她早上床休息了呢。她不肯错过一次晚会。若晚会在乡间举行,她也会登上马车赶去,而不愿错过机会。”
实际上,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今晚赴宴,与其说是为了不错过他人府上举办的聚会,毋宁说是为了确保自己盛会的成功,搜罗最后一批志愿赴会者,同时也是以某种方式在最后时刻检阅一下次日将光临她游园会的人马。的确,不少年来,圣德费尔特家聚会的宾客早已今非昔比。想当年,盖尔芒特圈子里的显贵女人,寥若晨星,但由于受到女主人的热情款待,她们渐渐领来了各自的女友。与此同时,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府上朝相反的方向慢慢发展,风流社会的无名鼠辈人数逐年减少。这一次,这位不见了,接着,另一位又不再露面。象“烤面包”一样,一批又一批走了,不消多长时间,这儿的聚会便无声无息了,可恰是多亏了这一点,可以放心邀请那些被排斥的圈外人来此共享欢乐,用不着费神去请体面的人士。他们又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在这儿,他们不是可以享受(PanemetCircenses)①花式糕点和优美的音乐节目吗?前后几乎形成鲜明对比,圣德费尔特沙龙当初开张时,是两位流亡的公爵夫人,犹加两根女像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沙龙大梁,可最近几年,只见两位极不合体的人物混杂在上流社会中:年迈的德-康布尔梅夫人和一位建筑师的妻子,这位女子声音甜美,人们往往禁不住邀她歌唱几曲。她俩在圣德费尔特夫人府中再也没有一个熟人,为自己的女伴一个个不见踪影而悲戚,觉得自己碍手碍脚,看样子象两只未能及时迁徙的燕子,时刻可能冻死。来年,她们便没有受到邀请。德-弗朗克多夫人没法为她那位酷爱音乐的表姐求情。可她未能得到更为明确的答复,只有短短的这么一句回话:“要是您觉得音乐有趣,谁都可以进来听嘛,这又不犯罪!”
德-康布尔梅夫人觉得这种邀请不够热切,也就作罢了——
①拉丁语,意为“面包与娱乐”。
德-圣德费尔特夫人苦心经营,把一个麻风病院般的沙龙变成了一个贵夫人的沙龙——最新时式,看去极为美妙——可人们也许感到奇怪,此人 德-盖尔芒特夫人心中的石头落了地,知道再也不用担心要与斯万交谈,便对斯万与男主人之间发生争执一事产生了好奇心。“您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公爵向德-布雷奥代打听。“我听说是为作家贝戈特让人在他们府中演出一部独幕剧的事。”德-布雷奥代回答道,“那部剧本妙极了。可听说演员化装成希尔贝,贝戈特先生的本意确实也是想把希尔贝表现一番。”“嗬,要是看到希尔贝那副全非的变形模样,该多有趣啊。”公爵夫人微微一笑,想入非非地说,“正是因为这次演出的事,希尔贝要求斯万作出解释。”德-布雷奥代伸出那副啮齿动物似的尖下巴,继续说道,“斯万没有多加解释,回答的话大家都觉得很风趣:‘可是,那跟您丝毫不像,您要比那滑稽多了!’再说,据传那部短剧确实精彩。莫莱夫人去看过演出,看得乐极了。”“怎么,莫莱夫人也去了?”公爵夫人惊诧地问,“啊!准是梅梅一手策划的。遇到这等事,总少不了他。总有那么一天,众人都去了,唯我坚持原则,自甘寂寞,独自呆在自己的那方天地里。”打从德-布雷奥代先生跟他们谈及此事开始,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便明显有了新的看法(若不是与斯万的沙龙有关,至少与等一会儿与斯万见面的设想有关)。“您跟我们讲的这一切纯属捏造,”德-弗罗贝维尔上校对德-布雷奥代说,“我了解情况,原因就不说了。毫不夸张,亲王确实破口怒骂了斯万一顿,用我们父辈的话说,警告他从此不要再登他的家门,这纯粹是因为斯万固执己见的缘故。依我之见,我叔父希贝尔一点没错,不仅骂得在理,而且早在半年前就该与那位死心塌地的德雷福斯分子分道扬镳了。”
可怜的德-福古贝先生这一次不仅仅是位总慢半拍的网球手,而且简直成了只有气无力的网球,任人无情击打,被抛到了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面前,向她表示敬意。可他得到的却是相当无礼的对待,因为奥丽阿娜固执己见,总是以为她圈子里的所有外交官-或政客——都是些傻瓜。
最近一段时间来,上流社会对军人有些宠爱,德-弗罗贝维尔先生无疑沾了光。不幸的是,他娶的妻子虽然确确实实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亲戚,却穷得不能再穷了,且他自己也家境败落,无依无靠,遇到哪房亲戚的红白喜事,也往往是登不了大雅之堂,被人冷落在一边。他们于是沦落到了上流社会普通信徒的地步,好比名义上的天主教徒,一年只有一次挨近圣餐台。若不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一如既往,看在已故的德-弗罗贝维尔将军的情份上,给他们两位尚幼的女儿送穿的、供玩的,尽力帮助这对夫妇,他们两口子的物质生活可就很悲惨了。上校虽被认为是个善良的小伙子,可却没有一副感恩戴德的好心肠。他羡慕恩人的荣华富贵,嫉妒她奢侈无度,大摆阔气。一年一度的游园会对他,对他妻子和他们的孩子来说都是一件美妙无比的开心事,千金难买,无论如何也不愿错过,可一想到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从中渔利而得意洋洋,一脸兴致顿时变酸发臭。各家报刊竞相宣布游园会的消息,不厌其烦地大作介绍之后,往往又卖关节,添上一句:“有关这一美妙的盛会,我们将陆续报道。”于是,接连几天,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对衣着服饰进行补充介绍,所有这一切,弗罗贝维尔一家看了实在不堪忍受,他们本来缺乏乐趣,也知道在游园会上可以尽情欢乐,但每年一到这个时候,竟然指望天不作美,把游园会搅黄了,死守着晴雨表,幸灾乐祸,恨不得暴风雨早点来临,好让盛会吹台。
“我不跟您讨论政治,弗罗贝维尔,”德-盖尔芒特先生说,“可是关于斯万,我可以直言不讳地说他对我们的所作所为是卑劣的。他过去在上流社会,靠的是我们,是夏尔特尔公爵的保护,如今我听说他是个公开的德雷福斯分子。我未曾想到他竟是如此小人,我总以为他是一个精明的美食家,一个讲究实利的人,一个收藏家,一个古书迷,作为赛马俱乐部的会员,又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一个地方通,给我们送来上品波尔图葡萄酒,可以喝个痛快,还以为他是个文学迷,是个一家之主。啊!我被骗得不浅。我不是说我自己,我反正已是老朽,别人怎么议论都没有什么,我差不多已是个老叫化子了,别的不说,单就为了奥丽阿娜,他也不该那样行事,而应该公开谴责犹太人和那位罪犯的忠实信徒们。”
“是呀,我妻子对他一直友好相待,”公爵继续说道,他显然以为,不管人们内心对德雷布福斯是否有罪持何种看法,但判他叛国罪,这对他们在圣日尔曼区得到的款待是种回报。
“他本该与他们势不两立的。不信,您问问奥丽阿娜,她对他真的十分友好。”公爵夫人觉得天真与平静的声调会给自己的话语平添几分悲剧和真切的效果,于是用小学生的口吻说道,仿佛嘴里吐出来的句句是真话,只是让两只眼睛露出几丝忧伤:“可这是真的,我没有任何理由要隐瞒我对查理的一片真情!”“瞧,不是我逼她说的吧。这还不算,他还如此忘恩负义,竟然成了德雷福斯分子!”
“说到德雷福斯分子,”我开口道,“据说冯亲王就是一位。”“啊!您跟我提起了他,正好。”德-盖尔芒特先生大声道,“我差点忘了他请我星期一去用晚餐。不过,管他是不是德雷福斯分子,对我都是一码事,因为他是外国人。我对这才不在乎呢。但作为一个法国人来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斯万是个犹太人,这不假。可是,直到现在——请原谅我,弗罗贝维尔——我还是老毛病不改,认为一个犹太人也可以成为法国人,我是说一个令人尊敬的犹太人,一个上流社会的人。而斯万本来是当之无愧的。哎!他现在却逼得我承认我错了,因为他已经公然支持那个德雷福斯(不管他是否有罪,他根本就不是斯万圈子里的,斯万也许跟他都没有一面之交),那家伙恩将仇报,竟然反对收养过他、待他如亲人的社会。别提了,我们过去都是斯万的保护人,甚至可以担保他是爱国的,就象担保自己是爱国的一样。啊!太可恶了,他竟然这样回报我们。我承认未曾料到他会变成如此德性。我抬举他了。他富有才智(当然指的是他的那种才智)。我心里明白,当初他坚持那桩不体面的婚事,实际上已经丧失理智了。噢,您知道斯万的婚事让谁最伤心吗?让我妻子,奥丽阿娜如我所说的那样,虽然表面经常显得无动于衷,但在她的内心,感觉却异常强烈。”德-盖尔芒特夫人为自己的性格得到如此剖析感到欣喜,洗耳恭听,不插一句话,一方面是因为对溢美之辞受之有愧,但更主要的是怕打断他的话。德-盖尔芒特先生即使就此谈上一个钟头,她也会耐心听着,就是别人为她演奏音乐,她也没这么一动不动。“噢,我还记得,当她得知斯万的婚事,她生气了;她觉得,我们对他那么友好,可这人也太不象话了。她原本很爱斯万,心里十分难过。奥丽阿娜,是不是?”丈夫直截了当,一语道破,使德-盖尔芒特夫人得以不露声色地证实她的感觉,丈夫的溢美之辞已经穷尽,她觉得应该作出回答。她尽量摆出一副“真诚”的样子,因而显得更富有教养,声音腼腆而纯朴,温柔中又含着几分持重,说道:“是的,巴赞没有说错。”“不过,这又不是一码子事。您能怎么办?爱情就是爱情,然虽我以为,爱情应该有个界限。若对方是个年轻小伙子,是个不谙事理的毛孩子,那他如此想入非非,心血来潮,我尚能原谅。可斯万是个聪明人,老练,敏感,对绘画艺术十分内行,又是夏尔特尔公爵和希贝尔本人的常客!”说此番话时,德-盖尔芒特先生口气十分友善,丝毫没有他平素常常表露的俗气。他说得悲切而又略带愤懑,同时显得和蔼而又严肃,令人想起伦勃朗笔下的人物。如西克斯市长,具有大家气度,别有动人心弦的魅力。人们感觉到,对公爵来说,问题根本不在于斯万在此事中的所作所为是否道德,因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他内心感到痛苦,就象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辜负了他呕心沥血对他的一番培育,存心毁掉为他创造的美好前程,做出了家规族俗所不容的荒唐行径,败坏了受人敬重的家族的名声。当初得知圣卢是个德雷福斯分子时,德-盖尔芒特先生确实没有象现在这样表现得如此惊愕和痛苦。首先,是因为他看透了他的侄子是个误入歧途的年轻人,除非改邪归正,不然做出什么坏事都不足为怪,而斯万,拿德-盖尔芒特先生的话说,是个“持重的人,占有第一流的地位”。其次,从事发到如今,已经经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此间,如果用历史观点看,事件的发生似乎已经部分证明了德雷福斯分子观点正确的话,那么,反德雷福斯力量也倍加凶猛了,并从初期的纯政治力量发展成为一股社会力量。现在,已经是军国主义和爱国主义的斗争,社会中掀起的怒涛渐渐爆发出风暴乍起时所不具备的强大力量。
“您瞧,”德-盖尔芒特先生继续说,“即使按照他那些可爱的犹太人的观点,他不是绝对支持那些观点嘛,斯万也是干了一件后患无穷的蠢事。他证明了他们都是秘密结合的,几乎身不由己,不得不支持与他们同属一个人种的人,哪怕素昧平生。这是个社会公害。我们显然过分宽容了,正因为斯万受人尊敬,甚至普遍被人接受,差不多是大家唯一熟悉的一位犹太人,所以他干的蠢事反响就更大。大家会暗自思量:Abunodisceomnes①。”在记忆中适时找到一句如此恰当的格言,由此产生的自我满足使痛心的老爷脸上掠过一丝骄傲的微笑,满脸的忧楚顿时烟消云散——
①拉丁语,意为“知其一便知其百”。
我十分渴望了解亲王和斯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倘若斯万尚未离去,我真想在晚会上见他一面。我把内心的想法吐露给了公爵夫人,她回答我说:“我告诉您吧,我倒不特别想见他,因为刚刚在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家,有人对我说,他死前似乎有个心愿要了结,那就是他希望我认识一下他的妻子和女儿。我的主啊,要是他因此而病了,我该多么痛苦啊。不过,我首先希望事情不要严重到这个地步。再说,这也根本不成其为什么理由,因为这事轻而易举就可办到。一位毫无才华的作家岂不可以这样说:‘投我进学士院的票吧,因为我妻子就要死了,我希望能给她这最后的快乐。’要是非得去认识所有垂死的人,那就再也不可能有什么沙龙了。我的马-也许就会来求我:‘我女儿病很重,请帮我一把,让帕尔马公主接见接见我吧。’我钟爱查理,若我拒绝他,我会十分难过,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更希望能避免他向我提出这一请求。我衷心希望他不至于象他自己说的那样,已经濒临死亡,但倘若果真死了,那对我来说,也决不是去认识那两个女人的时候,她们在整整十五年间剥夺了我最可爱的朋友,而他很可能把她们留给我照顾,可我却无法因此而见上他一面,既然他说不定都已死了!”
德-布里奥代先生对德-弗罗贝维尔上校揭穿了他的老底耿耿于怀,一直在盘算着予以反击。
“我不怀疑您说的这一切的正确性,我亲爱的朋友,”他说道,“可我的消息源自可靠渠道。是拉都-德-奥弗涅亲王告诉我的。”
“象您这样一位学识渊博的人,竟然还说什么拉都-德-奥弗涅,我感到奇怪。”德-盖尔芒特先生打断了他的话说,“您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亲王。这个家族唯独剩下一位成员,那就是奥丽阿娜的叔父,布永公爵。”
“就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兄弟?”我想起这位夫人当姑娘时也姓德-布永,便开口问道。
“正是。奥丽阿娜,德-朗勃尔萨克夫人向您问好。”
果然,只见德-朗勃尔萨克公爵夫人不时莞尔一笑,向她认出的某个熟人致意,但紧接着笑脸便象流星一般倏然消逝。这一微笑并不明确表示某种确认,也不具体化成某种无声但明白易懂的语言,而是几乎瞬息即逝,陷入某种心醉神迷的理想佳境,似是而非,不置可否;与此同时,她的头轻轻一点,象是怡然自得地为人祝福,令人想起哪位有些软弱无力的主教大人向领圣体的人群微微点头的动作。但德-朗勃尔萨克夫人无论如何成不了主教。不过,对此种早已过时的特殊致意方式,我已有所领教。在贡布雷和巴黎,我外祖母的女友无一例外都习惯于这种致意方式,即使在社交场合,也好似在教堂举行举扬圣体或葬礼仪式时一样,与熟人相遇,也是一副天使般的庄严神态,有气无力地道一声日安,尾声化作祈祷声。这时,德-盖尔芒特先生开了口,完全证实了我刚才的提问。“可您已经见过布永公爵了。”德-盖尔芒特先生对我说,“今天下午您进我书房的时候,他正好出门,就是那位矮个子、一身白的先生。”原来,就是被我当作贡布雷小市民的那一位,现在细细回想起来,我发现他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确实相像。德-朗勃尔萨克夫人和我外祖母女友们的致意方式如出一辙,尽管渐趋消亡,我却开始对此发生了兴趣,因为它向我表明了在狭隘、封闭的圈子里,无论是小市民圈还是贵族圈,旧规矩顽固地存在着,使我们得以象考古学家那样发现阿兰古子爵和德-洛伊萨-比谢时代的教育状况及其反映的精神风貌。尤其是现在,布永公爵与贡布雷一位年龄相仿的小市民举止外观相似至极(记得以前在一张达格雷照片①上看到圣卢的外祖父拉罗什富科公爵,我大吃一惊,怎么他的服饰、神态和风度都与我的外叔祖父如出一辙),令我领悟到,社会乃至个人的差异是相同时代,不同时期造成的。其实,服饰的入时和时代精神的表露在一个人的心目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甚至超过了自己的等级地位,等级地位只在当事人的自尊心和他人的想象中举足轻重罢了,人们无需看遍卢浮宫的画廊便可明白,路易-菲利浦时代的贵族与同时代的资产者之间的差别,比起路易-菲利浦时代与路易十五时代贵族与贵族之间的差别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①按早期达格雷照相法摄成的照片。
这时,受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保护的一位巴伐利亚长发乐师向奥丽阿娜致意。奥丽阿娜点了点头,表示还礼,此人形容古怪,公爵并不认识他,可认定此人声名狼藉,然而自己的妻子却问候这种人,不禁怒火中烧,猛地朝妻子转过身子,神色疑厉,似乎在发问:“这个野蛮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可怜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处境相当尴尬,倘若乐师对这位受丈夫虐待的妻子有所怜悯的话,那他早该尽快离去了。可是,周围尽是公爵小圈子的老朋友,说不定正是他们在场促使他默然点头致意呢,在他们中间,他也许不想过分计较公爵对他的公开侮辱,以证明他与德-盖尔芒特夫人并非素昧平生,向她致意合情合理;抑或在这本应服从理智的时刻,他为内心一股不可抵挡、难以名状的愚昧力量所驱使,一丝不苟地按礼仪常规行事,只见这位乐师向德-盖尔芒特夫人靠得更近,对她说道:“公爵夫人,我请求赏光将我介绍给公爵。”德-盖尔芒特夫人无地自容。可是,尽管她是房蒙受欺骗的妻室,但毕竟还是德-盖尔芒特夫人,不能表露自己已被剥夺了向夫君介绍熟人的权利。“巴赞,”她说道,“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德-埃威克先生。”
“我不是向您打听您明天是否去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府上。”德-弗罗贝维尔上校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道,以消除德-埃威克先生不合时宜的请求造成的难堪氛围。“不过,全巴黎的头面人物都将赴会。”
然而,盖尔芒特公爵象死板一块,猛地一下向不知趣的乐师转过身子,迎面相对,俨然似个庞然大物,一声不吭,怒气冲冲,犹如电闪雷鸣的朱庇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立了数秒钟,双眼喷射出愤怒和惊诧的火焰,怒火象火山爆发,把头发都烧卷曲了。这副挑战的架势似乎向全体在场的人们表明他不认识这位巴伐利亚乐师,但瞬刻之后,他仿佛内心突然一阵冲动,给了他足够的力量去履行向他提出的礼貌之举,只见他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反剪背后,身子向前一倾,猛地向乐师鞠了一躬,腰弯得那么深,含着几多惊愕和愤懑,动作是那么突然而又猛烈,吓得乐师浑身战栗,遂弯腰向后退却,以免对方的脑袋狠狠地撞上自己的肚皮。
“可我明天恰巧不在巴黎,”公爵夫人回答德-弗罗贝维尔说,“我本不该说的,可我得老实告诉您,我活到现在这个岁数,还没有见过蒙福尔-拉莫利教堂的彩绘大玻璃,那么这次艺术参观就不具备“急救”行动的迫切性,既然可以推迟二十五载之久,那就完全可以再后延二十四小时,并无后顾之忧,不会有什么危险。公爵夫人所采取的这一计划岂不是以盖尔芒特家族的方式公开宣布,德-圣德费尔特沙龙绝不是一个正经的殿堂,邀请您不过是想利用您在《高卢人报》作报道时装个门面,似乎揭开了贴在这一个个或起码这一个殿堂(如果仅此一个的话)门上的“大雅”的印封,人们岂能在那里看到这样的“大雅”之堂。德-布里奥代先生感到妙不可言的开心,并和所有上流社会人士一样,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做出了他们那不怎么显赫的地位无论如何不容他们效法的事情,倍添诗一般的畅快,就象束缚在自己土地上的农民,看到比他们更自由、更富有的人们从自己头顶上踩过去,不禁哑然失笑。不过,德-布里奥代先生内心的这种难言之乐与德-弗罗贝维尔油然而生的快乐劲头毫无关系,后者虽然也有所掩饰,但却到了欣喜若狂的地步。
德-弗罗贝维尔先生强压住自己的笑声,以免让人听见,结果憋得满脸通红,活象只公鸡,即便如此,他也没止住咯咯的嘻笑声,同时故作怜悯的口吻,断断续续地大声道:“啊!可怜的圣德费尔特婶母,她准会伤心得病倒!不!可悲的妇人明天见不到公爵夫人,该是多大的打击啊!这不是要她的命嘛!”他笑得直不起腰来。在狂喜之中,他情不自禁地又跺脚又搓手。德-盖尔芒特夫人欣赏的是德-弗罗贝维尔和善的用心,而不是他那令人生厌的烦扰,她动用了一只眼睛和一只嘴角,朝他淡然一笑,最后决定立即离他而去。“听我说,我只好祝您晚安告辞了。”她一副迫不得已的忧郁神情,站起身子对他说道,仿佛这对她来说是件不幸的事。她那双蓝色的眼睛似乎念念有辞,她那嗓音犹如音乐般甜美,令人想起哪位仙女诗一般的哀怨泣诉。“巴赞要我去看看玛丽。”
实际上,她已经听够了弗罗贝维尔的唠叨,他不厌其烦地怂恿她去蒙福尔-拉莫利,而她心里明白,他是第一次听说那儿的彩绘大玻璃,而且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圣德费尔特的游园会。“再会,可我才刚刚跟您谈了几句,上流社会就是这样,相互间谁也看不透谁,想说的不说;再说,生活中处处如此。但愿死后能安排得好一些。至少再也用不着去袒胸露肩了。可谁知道呢?也许有人会在盛宴上炫耀自己的骨肉和肠虫。为什么就不行呢?噢,瞧瞧朗比荣老太太,您觉得她这副样子与那具套着开口裙的骨架有什么大的区别吗?她拥有各种各样的权利,这不假,因为她至少已过百岁。我刚刚涉足上流社会的时候,她就已经老得象个丑八怪,令人恶心,我拒绝向这种人鞠躬。我以为她早就死了呢。她来这里,简直是让我们看她的热闹,不然,就没有别的解释了。真是壮观,简直象做礼拜。好一派‘圣地景象’!”公爵夫人离开了弗罗贝维尔,他又挨了过去:“我想最后跟您说一句话。”她有些气恼,傲慢地问道:“还有什么话?”他担心她临行前突然改变主意,不去蒙福尔-拉莫利:“由于德-圣德费尔特的缘故,也为了不让她伤心,我才没有斗胆跟您提这件事,可既然您已经准备不去她府上,那我可以告诉您,我为您感到高兴,因她府上流行麻疹!”“啊!我的主啊!”奥丽阿娜大声道,她平时就害怕得病,“可对我来说,这病根本没有关系,我已经得过一次了。一个人一生不可能出两次麻疹。”“那是医生的话,可我见过有人甚至得过四次麻疹。反正,您现在已经知道内情。”至于他自己,别说这麻疹纯系捏造,就是真的染上此病,卧床不起,他也决不甘心错过等待已久的圣德费尔特盛会。他将为在盛会上看到众多风雅之士而欣喜!但更大的乐趣是亲眼看看游园会办糟的景况,尤其痛快的,是可以大大自我炫耀一番,吹嘘自己如何与上流雅士交往,同时又夸大其辞或者凭空捏造,悲叹游园会办得糟糕不堪。
我利用公爵夫人换座的机会,站起身子,想去吸烟室打听斯万的消息。“拔拔尔跟我讲的这些话,您一句也不要信。”她对我说,“小莫莱决不会去那儿凑热闹的。他们跟我们扯这些事,只不过是为了吸引我们。他们不接待任何来访,也从没有得到哪方邀请。连他自己也承认:‘我们俩孤单地呆在自己家中。’他老爱说‘我们’①,不象国王称孤道寡,而是包括他的妻子,我不用多问。可我了解得一清二楚。”公爵夫人添了一句。我和她迎面遇到了两位年轻人,他们相貌英俊,但又不完全相像,可继承的却是同一位妇人的美。这是盖尔芒特公爵的新欢德-絮希夫人的两个儿子。他们身上都闪烁着母亲绝伦之美的光辉,但每个人继承的美却不相同。德-絮希夫人把自己庄重的丰姿遗传给了其中一位,富有男性气概的躯体,配以优美的线条,母子俩都长着大理石般光洁的双颊,白里透红的肌肤近乎橙红色,富有珍珠的光泽;而另一个则继承了希腊人的天庭、线条优美的鼻子、雕像般的脖颈和秋波无际的眼睛。就这样,由女神平分两份的礼物造成了他们俩迥异的堂堂仪表,发人深思畅想,究其美貌的原因,却在他们身外,据说是他们母亲的主要表征化成了两具不同的躯体:一具是她的身段和肤色,另一具是她的目光,就象玛尔斯和维纳斯只不过是朱庇特力量和美貌的化身。他们兄弟俩对德-盖尔芒特先生无比敬重,称他“是我们父母的一位好友”,不过,长兄还是认为不向公爵夫人致意为妥,他知道公爵夫人对他母亲抱有敌意,至于何种原因,也许并不清楚,因此一见我们,他便轻轻把头扭了过去。做弟弟的总是效法长兄的举止,因他生来愚笨,而且眼睛近视,不敢有个人主见,于是按照哥哥的扭头角度,纤毫不差地歪过头去,兄弟俩一前一后,悄然无声地向娱乐室溜去,活脱脱两个寓意画中的人物——
①法语“nous”为第一人称复数,但表示谦称时则可取代第一人称单数。
我刚走到娱乐室,便被西特里侯爵夫人拦住,她虽然风韵犹存,但已差不多是启齿露沫的人了。她出身相当高贵,东寻西觅终于如愿以偿,与德-西特里先生结成了引人注目的姻缘,西特里的曾祖母就是奥马尔-洛林。可是她生就一副容不得人的性格,心满意足没有多久,便讨厌起上流社会的人来,但又不绝对排斥交际生活。在晚会上,她不仅对所有人都冷嘲热讽,而且一奚落起人来总是那么粗野,连高声大笑也不足以解嘲,往往免不了从嗓子眼里发出嘘叫:“啊!”她指着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德-盖尔芒特夫人刚刚离开我,但走得已经相当远:“她竟然会过着这种生活,令我感到震惊。”说这话的是位为异教徒不能自觉服从真理而震惊、愤慨的女圣人,还是一位巴不得杀人的无政府主义分子?反正这种斥责横竖都不在理。首先,德-盖尔芒特夫人“过的生活”与德-西特里夫人相差无几(除愤怒之外)。德-西特里夫人惊诧的是公爵夫人竟然能作出如此牺牲:参加玛丽-希尔贝的晚会。必须承认,在特殊场合,德-西特里夫人十分喜欢亲王夫人,再说亲王夫人也确实善良,她也善于讨亲王夫人的欢心,参加她的晚会。为了参加今天的晚会,她取消了一位女舞蹈演员的约会,她认为这位演员富有天赋,本来约好来向她传授俄罗斯舞蹈的奥秘的。德-西特里夫人看见奥丽阿娜向这位或那位宾客道安,肺都快气炸了,她这样并无道理,其另一原因是德-盖尔芒特夫人身上显出了同样摧残着德-西特里夫人的疾病的征兆,尽管病情要轻得多。再说,大家都知道她生来就落下了这种病根。最后,德-盖尔芒特夫人比德-西特里夫人更聪慧,本来更有权利表现这种不容他人的虚无主义(不仅仅限于上流社会),然而确实不假,人的有些品质往往有助于容忍他人的缺点,而不自视甚高,拿他人的缺陷作笑柄;一个真正大智大勇的人通常比一个傻瓜还更不注意他人蠢不蠢。对公爵夫人的才智,我们已经作了相当详细的描绘,大家足以相信,即使谈不上聪明过人,但至少可以说不乏才智,能灵活运用(象个翻译家)不同的句法形式。然而,德-西特里夫人似乎一无这方面的长处,毫无资格去鄙视与她素养相差无几的人们。她总觉得他人都蠢,但在她的言谈和书信中,与那些被她如此藐视的人相比,她反而显得才智低下了。此外,她具有无比强烈的破坏欲,在她几乎断绝与上流社会交往的那段时间,她自己寻觅的那种种乐趣无一例外地遭受到她那可怕力量的摧残,离开了晚会去参加音乐会,她马上就会说:“您喜爱听这种玩艺儿,所这种音乐?啊!我的主,这要因时而论。可这该是多么烦人!啊!贝多芬,讨厌的老胡子!”对瓦格纳,弗朗克,德彪西,她甚至都不屑说一声“老胡子”,而只是象剃须匠,轻蔑地用手往脸上一刮,不屑一顾。顿时,讨厌一事成了讨厌一切。“漂亮的东西都是那么讨厌!啊!那些油画,简直让您发疯……您说的在理,写信是多么烦人啊!”末了,她会向您宣称,生活本身就是象刮胡子一样烦人的玩艺儿,真弄不清她从哪儿找来这种比喻。
娱乐室或吸烟室里,地面饰有彩色图案,摆着三脚座椅,神像和动物像凝视着您,司芬克斯静蹲在座椅扶手上,尤其是那张大理石或瓷釉桌面的大桌子饰满富有象征意义的符号,多少有点模仿伊特鲁立亚和埃及艺术的风格,我第一次去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府上用晚餐时,公爵夫人曾跟我谈起这间屋子,不知是否她那番话起了作用,反正这间屋子给我造成了巫术室的印象。靠近那张光芒闪烁的占卜桌旁的一把座椅上,端坐着德-夏吕斯先生,他不触摸任何牌,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自然也没有发现我刚刚进了屋,看他那副神态,恰似一位巫师,正集中所有意志力量和一切推理能力在占卜。他不仅酷似阿波罗神殿里高坐在三脚座椅上的女祭司,两只眼睛几乎从脸上鼓了出来,而且他的神机妙算工程要求他停止一切最简单的动作,为了不受任何干扰,他(如同一位不解开难题誓不罢休的计算家)把刚刚叼在嘴上的雪茄烟搁在身旁,再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抽一口。看到他对面座椅扶手上静蹲着的两位神-,人们也许会以为男爵正在试图解开司芬克斯之谜,要不就是在解一位年轻的奥狄浦之谜,这位活着的奥狄浦正坐在那把座椅上玩牌。不过,德-夏吕斯先生如此聚精会神试图解开的,实际上并不是人们平常钻研的摩尔几何图形,而是由年轻的絮希侯爵的脸部线条组合而成的图案。德-夏吕斯先生面对这个图案是多么专心致志,它简直象个菱形词,象个谜语,抑或象道代数难题,而他禅精竭虚,极力争取解开谜底或列出公式。在他面前,雕刻在十戒板上的那些难解的符号和图案犹如一部巫书,即刻就要给老巫师以灵感,占卜出那位年轻人的命运向何方向发展。突然,他发现我正打量着他,便抬起脑袋仿佛从梦中醒来,对我微微一笑,满脸涨得通红。这时,德-絮希夫人的另一个儿子来到那位正在玩牌的兄弟身旁,看他打牌。当德-夏吕斯先生从我嘴里得知他俩是亲兄弟时,他对同一家庭却创造了如此辉煌、迥然而异的杰作赞叹不已,喜形于色,难以掩饰。倘若男爵获悉德-絮希-勒迪克夫人的这对儿子不仅同母,而且同父,他准会欣喜若狂。朱庇特的子女各不相似,这是因为他最先娶了墨提斯为妻,本该与她生育智子贤童,然而先后又与忒弥斯,欧律诺墨,涅摩辛涅和勒托结为夫妻,最后又与朱诺成婚。可是,德-絮希夫人的两个儿子却是同一位生父,又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但两人的美却各不相同。
我终于看到斯万走进了屋子,心中一阵高兴,屋子很大,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我。我欣喜中又交织着忧伤,也许别的宾客感受不到这种忧伤的滋味,但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一种类似惊愕的感觉油然而生,因死亡逼近而造成的种种料想不到的古怪模样把他们吓呆了,拿俗话说,死神已经在斯万的脸上出现。在场的人们惊惧得几乎到了失礼的地步,惊愕中又掺杂着好奇和残酷,既坦然又不安地反躬自省(同时含着Suavemarimagna。①与mementoquiapulvis②,罗贝尔也许会这么说),就这样,所有目光嚯地全都投向他的那张脸,只见他两颊被病魔折磨、摧残得深深凹陷下去,好似正在亏损的下弦月,除了某一角度——无疑是斯万自我审视的那一角度——之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的面颊都瘦得皮包骨头,唯因视觉之误才给人造成丰实的假象。也许是因为他双颊消失,再也不能缩小鼻子的比例,或许是因为动脉硬化症这一毒蛇象酗酒一样造成他鼻子通红,或象服吗啡后使之扭曲变形,反正斯万那只丑陋的鼻子在过去那张讨人喜欢的脸上还不怎么显眼,如今却显得奇大,鼓鼓的,红红的,看那鼻子,与其说是位好奇的瓦鲁尔人,毋宁说是个希伯莱老人。再说,也许在这弥留人世的最后日子里,种族的因素使他身上出现了更为明显的种族生理特征,同时也增强了与其他犹太人团结一致的道德感,斯万似乎在自己整整的一生中,忘却了这一团结精神,但是,致命的痼疾,德雷福斯事件,反犹太人宣传,接二连三的打击,最终唤醒了他的团结精神。有不少犹太人,虽然都很精明,而且也都是上流社会的贵人,但在他们身上却同时潜藏着两个人,一位是蛮者,一位是先知,如同生活在剧中,等待着适应自己生活的某一特定时刻,适时亮相。斯万已经迈入先知之年。诚然,由于备受病魔的折磨,他脸上已经失去了整块整块的组织,好似一块正在溶化的冰团,大块大块的碎冰跌落下来,他整个儿模样已经“大变”。但是,与我相比,他的变化确实太大了,令我不胜惊讶。这位堂堂的男子汉,不同凡响,且又素有教养,我过去与他相逢,绝对没有产生过丝毫的厌恶感,如今我怎么也不明白,当初为何会把他看得如些神秘,以致他在香榭丽舍大街一露面,我便紧张得心脏怦怦乱跳,不好意思挨近他那件丝绸内里的披风;每次来到他这位大人物生活的房间门口,举手叩门时,我内心都不可避免地感到极度混乱与恐惧。然而,所有这一切不仅从他的住所,而且也从他身上统统消失了,与他交谈的念头也许会令我欢悦或使我感到厌恶,但无论如何再也影响不了我的神经系统——
①拉丁语。意为“即使你在风平浪静的海上”。
②拉丁语,意为“别忘了你不过是尘埃”。
从这天下午——总共才过了几个钟头——我在盖尔芒特公爵的书房见到他之后,他的变化多么大啊!他莫非真的与亲王发生了争执,受了惊?这种疑问大可不必。对一个病情极为严重的病人来说,只要让他稍出点力,就会给他造成过分劳累。他本来就浑身无力,一遇到晚会上这么个闷热劲,他的面孔便变得不成样子,宛如熟透的梨子或开始变质的牛奶,用不了一天,颜色便发青。此外,斯万的头发已经稀落,拿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话说,该请皮毛加工师傅来整修一番,那头发看上去象用樟脑油浸过一般,而且浸得糟糕极了,我正要穿过吸烟室找斯万说话,可不巧,一只手恰在这时在我肩头拍了一下:“你好,我的小宝贝,我在巴黎逗留了四十八小时。我上你家去了,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我舅母有幸看到我参加她的晚会,还多亏你呢。”原来是圣卢。我向他大大赞美了一番这座宫邸如何如何漂亮。“对,堪称历史名胜,可我觉得呆在这里让人心烦。我们不要到我舅父帕拉墨得斯身旁去,不然,我们会被缠住的。莫莱夫人(眼下正得宠)刚刚走了,他现在肯定心神不宁。听说简直是一出好戏,他寸步不离,一直把她送上车,才与她分手。我并不埋怨我舅父,只不过觉得可笑,我的那帮子家庭监护顾问,平时对我严加管教,可恰最能制造爆炸性新闻,首屈一指的是我舅父夏吕斯,他是我的监督监护人,可他玩起女人来可与唐璜比高低,到了这把年纪,还不罢休。有段时间他们议论要给我指定一位司法顾问。我寻思要是所有这帮老色鬼凑到一起讨论我的问题,让我聆听他们对我进行道德教育,责备我伤了母亲的心,那他们非相视而笑不可。你仔细注意一下这些当顾问的都是些什么人,好象专门挑了一群最会撩女人石榴裙的色鬼。”
德-夏吕斯先生如何,这暂且不论,不过在我看来,我朋友对他大惊小怪并没有更多的道理,但由于其他的原因,罗贝尔认为让过去荒唐,现在仍旧愚蠢的亲戚来给年轻后辈上道德课未免离奇,他这样想实在是大错特错了,况且我觉得那些原因以后准会不断变化。只要与返祖现象和家族遗传相关,那负责教训外甥的舅父十有八九与外甥有同样的毛病。舅父在这一点上实际上也并不虚伪,他和大家一样都犯有认识错误,一旦环境发生了新的变化,便认为“不是一回事了”,因而导致他们屡犯艺术、政治等错误,他们对某一绘画流派大加谴责,或自恃有理,对某一政治事件厌恶至极,可哪曾想到,十年前他们对这一画派或这一事件所持的观点被自己奉为真理,虽然一时改变了主张,但只要再稍加掩饰,他们便又认识不清,重又表示赞同。此外,即使舅父的毛病与外甥有别,遗传规律也仍然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作用,殊不知后果未必都与前因一致,就象复制品并不都酷似原件,更有甚者,哪怕舅父的毛病更坏,他也有可能自认为没那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