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喝茶时,我一级一级地爬上楼梯,来到散发着斯万夫人香水气味的地区。我已失去思维和记忆,仅仅成为条件反射的工具。我仿佛已经看见那威严的巧克力蛋糕,以及它四周那一圈盛小点心的盘子及带图案的灰色缎纹小餐巾,这都是斯万家所特有的规矩。但是这固定不变的一切,有如康德的必然世界,似乎取决于一个最高的自由行动,因为当我们都在希尔贝特的小客厅时,她突然看看钟,说道:
“呀,我的午餐开始消失了,晚餐得等到八点钟。我很想吃点什么。你们看怎么样?”
于是她领我们走进客厅,它像伦勃朗画的亚洲庙宇内殿一样阴暗,那里有一个模仿建筑物结构的大蛋糕,它威严、温和、亲切,仿佛出于偶然、随便地耸立在那里,只等希尔贝特心血来潮去摘下它的巧克力雉蝶,拆除那黄褐色的陡峭壁垒,这些陡坡是在烤炉内制造的,仿佛是大流士①宫殿中的支柱。希尔贝特不仅根据自己的饥饿程度来决定是否应该摧毁这个如尼尼微②一般的蛋糕,她还问我饿不饿,一面从倒坍的建筑内取出嵌着鲜红果实的、闪着光泽的、具有东方风格的一大堵墙递给我。她甚至问我我父母什么时候用晚餐,仿佛我还有时间概念,仿佛我那失魂落魄的慌乱并未使饥饿的感觉、晚餐的概念、家庭的形象彻底地从我那空虚的记忆和瘫痪的肠胃中消失似的。不幸的是这种瘫痪只是暂时的。我麻木地吃蛋糕,过一会儿就该进行消化了。不过为时尚早。这时,希尔贝特递给“我的茶”,我不停地喝着,其实一杯茶就足以使我在二十四小时内失眠。因此母亲常说:“真麻烦,这孩子,每次从斯万家回来就生病。”然而,当我在斯万家时,我明白自己喝的是茶吗?即使我明白,我也会照样喝,因为就算我在刹那间恢复了对现在的辨别能力,我也恢复不了对过去的回忆和对将来的预见。我的想象力无法达到遥远的时间——只有到那时我才能产生睡觉的念头和睡眠的需要——
①大流士,古波斯国王,在位期为公元前521-485,以显赫战功与大兴土木闻名。
②尼尼微,古代小亚细亚王国,后被摧毁。
希尔贝特的女友们并不都处于这种无法作出理智决定的兴奋状态之中。有几位居然不喝茶!希尔贝特用当时十分流行的话说:“当然啦,我的茶不成功!”她将餐桌旁的椅子摆乱,好冲淡庄严的气氛,说道:“我们好像在庆祝婚礼似的,老天爷,这些仆人真蠢!”
她侧身坐在斜靠餐桌的一张X形椅脚的椅子上啃蛋糕。片刻以后,斯万夫人送走客人——她的接待日和希尔贝特的茶会往往是同一天——便快步走了进来。
她有时穿着蓝丝绒,经常穿的是饰有白色花边的黑缎裙衣。她表示诧异(仿佛女儿没有经她同意便可能有这么多小点心)地说:“噫,你们吃得多香呀,看见你们吃蛋糕,连我也馋了。”
“好呀,妈妈,我们请您也来。”希尔贝特回答说。
“哦,不行,宝贝,我的客人会怎么说呢。那儿还有特龙贝夫人、戈达尔夫人、邦当夫人,你知道,亲爱的邦当夫人从来不作短暂的访问,而她刚刚来。这些好人们看见我不回去会怎么说呢?等她们走了,要是没有新客人,我就来和你们聊天(这对我有趣得多)。我想我有权利稍稍安静一下,我已经接待了四十五位客人,而其中竟有四十二人谈到谢罗姆①的画!”接着她又对我说:“您哪天来和希尔贝特喝茶,她会做您喜欢的茶,您在小工作室②里常喝的那种茶。”她一面说,一面走开去招待她的客人。她似乎认为我也意识到我走进这个神秘的世界是寻找什么习惯(即使我喝茶,那能算是有喝茶的习惯吗?至于“工作室”,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她又说:“您什么时候再来?明天?我们给您做toast(烤面包),味道和哥伦贝糕点店的一样。您不来?您真坏。”她自从有了沙龙,便处处模仿维尔迪兰夫人,说话带着娇嗔。不过我既未见识过toast,也未见识过哥伦贝糕点店,所以,她最后的那点许诺并未使我动心。奇怪的是,当她夸奖我家的nurse(保姆),我最初竟不知道这是指谁,其实大家都用这个词,也许如今在贡布雷仍然通用。我不懂英语,但我不久就明白她是指弗朗索瓦丝。在香榭丽舍大街,我曾担心弗朗索瓦丝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是我从斯万夫人口中得知,正是由于希尔贝特讲了那么多有关我的nurse的事,斯万夫妇才对我产生好感。“可以感觉到她对您忠心耿耿,她多么好。”(我立即完全改变了对弗朗索瓦丝的看法。由于反作用,我不再认为身穿雨衣头戴羽饰的家庭教师是非有不可的了。)斯万夫人禁不住议论了几句布拉当夫人,说她确实为人善良,但是她的来访令人畏惧,于是我明白她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对我有利,它丝毫不能改善我在斯万家中的地位——
①谢罗姆(1824-1904)法国画家。
②原文英语,斯万夫人说话爱夹几个英文字。
如果说我已经带着尊敬和欢乐的战栗探索这个出人意外地向我敞开大门(昔日是关闭的)的仙境的话,那么我的身份仅仅是希尔贝特的朋友。接纳我的王国本身又处于更为神秘的王国之中:斯万夫妇在那里过着超自然的生活。他们在候见厅里与我对面相遇时,与我握握手,然后又走向那个神秘的王国。但是,不久以后我也进入圣殿内部了。例如当希尔贝特不在家而斯万先生或夫人碰巧在家时,他们问谁在按门铃,听见是我便让仆人请我进去谈一谈,希望我在这方面或那方面,这件事或那件事上对他们的女儿施加影响。我回忆起以前写给斯万的那封信,它如此全面、如此具有说服力,而他竟认为不值一复。我不禁感慨起来:思想、推理、心,都没有能力导致任何交谈,没有能力解决任何困难,而生活,在你根本不知是怎么回事的情况下,却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困难。我得到希尔贝特的朋友这个新身份,有能力对她产生好影响,因此我享受优待,就好比我与国王的儿子同学,在学校中又一直名列榜首,由于这种偶然性我便可以常去王宫,并且在御座大厅谒见国王。斯万和蔼可亲地让我走进他的书房,仿佛他并不急于处理那许多光荣与体面的工作。他留了我一个小时。我过于激动,因此对他的话根本听不懂,只好结结巴巴地回答,时而胆怯地保持沉默,时而鼓起一瞬即逝的勇气,前言不搭后语地应付。他指给我看他认为会使我感兴趣的艺术品和书籍,虽然我毫不怀疑它们比卢浮宫和国立图书馆的收藏品要精美得多,但是我却看不见它们。如果他的膳食总管此刻让我将表、领带别针、高帮皮鞋都给他,并签署文件承认他为继承人的话,我也会欣然同意的,因为,用一针见血的民间俗语来说:我昏头转向(民间俗语与著名史诗一样,没有留下作者姓名,但与沃尔夫①的理论相反,它确实有过作者,那是些随时可以见到的、富有创造性的谦逊的人,正是他们发明了诸如“往一张脸上贴名字”②之类的说法,而他们自己的姓名却不泄露)。访问在继续,我惊奇的是在这神奇的房子里度过的时光竟然使我一无所获,没有得到任何圆满结果。我之所以失望并不是因为他给我看的杰作有任何缺陷,也不是因为我无法用漫不经心的眼光去端详它们,而是因为我坐在斯万书房中所体验的神奇感觉并非由于事物本身的内在美,而是由于附属于这些事物——它们可能是世上最丑的——之上的特殊感情,忧愁和甜蜜的感情。多年以来我便将感情寄托于这间书房,至今它仍浸透书房的每个角落。与此相仿的是另一件事。一位穿短裤的跟班对我说夫人要见见我,于是我便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小道(那里充满从远处梳洗间不断飘来的珍贵的香气),去到斯万夫人的卧室,三位美丽而庄严的女人,她的 他的妻子不顾众人反对嫁给了他,因为他是“充满魅力”的人。他蓄着柔软光滑的淡黄色胡须,五官端正,说话时带鼻音,呼吸浊重,戴一只假眼,这一切足以构成罕见而微妙的整体。
“我告诉您,”斯万先生对我说,“这些人进入当今的政府的确是件有趣的事,他们是邦当-谢尼家族中相当典型的、教权主义的、思想狭隘的、反动的资产阶级。你那可怜的祖父对老头谢尼很熟悉,至少听说过,见过面。这老头当时很有钱,可是给车夫的小费只是一个苏。还有那位布雷奥一谢尼男爵。总联合公司①的股票暴跌使他们倾家荡产,您那时还太小,不知道这些事。后来,当然啦,他们竭尽全力重振家业。”——
①此处指1876年成立的企业,1882年破产倒闭。
“他有一位外甥女,她总来我们学校上课,比我低一班,有名的‘阿尔贝蒂娜’。她将来一定很fast(放荡),现在模样有点古怪。”
“我女儿什么人都认识,真奇怪。”
“我知道她,并不相识。我只是看见她走过时,这儿有人喊阿尔贝蒂娜,那儿也有人喊阿尔贝蒂娜。不过,我认识邦当夫人,对她也没有好感。”
“你这就完全错了。邦当夫人很讨人喜欢,她漂亮、聪明、而且颇有风趣。我这就去向她问好,打听他丈夫对战争会不会爆发,狄奥多西国王可靠不可靠的看法。他深知诸神的隐秘,对这些事肯定了解的,对吧?”
斯万以前可不是以这种口吻说话的。但是难道你没见过头脑简单的公主(她与随身男仆私奔,十年以后又想回到上流社会,但感到没人愿意与她来往)自发地像讨厌的老太婆一样说话吗?听见别人谈论一位闻名一时的公爵夫人时,她便急忙说:“她昨天还来看过我哩”,或者“我现在是深居简出了”。因此我们要了解风俗,根本不需要观察,根据心理规律来推断便足够了。
斯万夫妇也属于这种很少有客人来访的反常人物。稍稍有点身分的某人的来访、邀请、甚至简单一句话,对他们来说,都是应该广为宣传的大事。奥黛特举行了一次比较成功的晚宴,不巧的是维尔迪兰夫妇正在伦敦,但这个消息居然通过他们一位共同的朋友而以电报的形式传到海峡彼岸的维尔迪兰夫妇那里。就连奥黛特收到的恭维信或电报,斯万夫妇也一定让众人分享快乐。他们告诉朋友们,并让大家传阅。
因此,斯万的沙龙很像是张贴着电讯新闻的海边旅馆。
此外,有些人不仅像我一样认识社交生活以外的旧斯万,还认识社交生活中,特别是盖尔芒特圈子中(在那里,除了殿下和公爵夫人以外,其他人必须具有头等情趣和魅力,即使是杰出的人物,如果被认为庸俗或令人讨厌,也被排斥出来)的旧斯万,他们要是看到斯万在谈到朋友时不再像以前那样含蓄,择友时也不再如此苛求,准会大吃一惊。像邦当夫人如此平庸、如此乖戾的人竟然不使他讨厌?他竟然说她可爱?对盖尔芒特小圈子的回忆似乎应该阻止他这样做,可实际上却促使他这样做。和四分之三的社交圈子不同,盖尔芒特小圈子是具有鉴赏能力的,甚至高雅的鉴赏力,但也有附庸风雅之习气,而它往往使鉴赏力暂时无法发挥。如果涉及的是某位并非为小集团所不可缺少的人物,例如外交部长(有点自命不凡的共和派)或某位饶舌的法兰西学院院士,那么,他会受到鉴赏力的一致否定。斯万很同情德-盖尔芒特夫人,为她不得不与这类人在某大使馆同桌吃饭。任何一位高雅之士也比他们强一千倍,所谓高雅之士是指盖尔芒特圈里的人,他一无所长,只是具有盖尔芒特精神,属于同一宗派。然而,如果某位大公夫人或王族血统公主来德-盖尔芒特夫人家吃饭的话,她会成为这宗派的一员,尽管她并无这个权利,尽管她根本不具备普尔芒特精神。上流社会的人异常天真。既然这位贵族女士并非因可爱而被接待,而她又已经被接待了,于是人们便极力说她可爱。当殿下离去以后,斯万为盖尔芒特夫人解围说:“她毕竟不坏,甚至还不缺乏幽默感。当然,我想她并不掌握《纯粹理性的批判》,但她并不叫人讨大厌。”
“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公爵夫人回答说,“她刚才稍有胆怯,将来会讨人喜欢的。”“比起那位给您列举二十本书的XJ夫人(饶舌的学院院士的夫人,颇有才华的女士)来,她叫人高兴得多。”“根本没法比”。谈论这些事,诚诚恳恳地谈论这些事,这种能力是斯万从公爵夫人那里学到的,并且保持至今,又用于他本人所接待的客人身上。他尽力去识辨他们身上的品质,而当我们怀着善意的偏见而不是带着挑剔的厌恶情绪去观察人时,人人都具有这些品质。斯万强调邦当夫人的优点正如往日强调帕尔玛公主的优点一样。如果某些贵人进入盖尔芒特小集团不是出于优待,如果人们认真考虑的果真只是情趣和魅力,那帕尔玛公主早被开除了。斯万从前也表现出这种兴趣(只是现在他持久地加以发挥而已),那就是以自己的社交地位去换取在某种情况下对自己更为合适的另一种地位。有种人在观察事物时,没有能力对乍一看来似乎不可分的事物进行分解,因此相信地位与人是连成一体的。其实同一个人,在生活的不同时期,会处于不同等级的社会阶层之中,而这等级并不一定越来越高。每当我们在生活的另一时期与某一阶层来往(或重新来往)并感到备受疼爱时,自然而然地我们便攀附于这个阶层,并在那些人中扎了根。
至于邦当夫人,既然斯万一再提到她,我想他不会反对我将邦当夫人对斯万夫人的拜访告诉我父母。斯万夫人一步一步地结识了谁,父母对此颇感兴趣,但毫无赞赏之意。母亲听见特龙贝夫人的名字时说:
“啊!这可是位新成员,她会领些别人去的。”
接着,妈妈似乎将斯万夫人广为交友的那种简便、迅速和猛烈的方式比作殖民战争说道:
“现在特龙贝归顺了。邻近的部落不久也会投降。”
有一次她在街上遇见了斯万夫人,回家便对我们说:
“斯万夫人处于战争状态。她大概在对马塞诸赛人、僧伽罗人、特龙贝人发动胜利的攻势吧。”
我告诉她在那个拼凑的、人为的环境中我都看见了哪些新来者(她们本属不同的社会圈子,被煞费苦心地吸引到这里来),母亲立刻猜出她们的来处,仿佛这是高价购买的战利品:
“这是去某某家征战的缴获品。”
斯万夫人居然有兴趣吸收戈达尔夫人这位不甚高雅的小市民,父亲不禁愕然。他说:“当然,教授是有地位的人,但我仍然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可是,母亲却很明白。她知道,当一个女人走进与原先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圈子时,会感到愉快,如果她不能让旧友们知道如今的新交是多么体面的人物,这种乐趣会大为减色。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让一位见证人钻进美好的新圈子,仿佛一只嗡嗡叫的、见异思迁的昆虫钻进花丛,然后,见证人在每次拜访以后便散布(至少人们希望如此)消息,暗暗播下羡慕和赞赏的种子。戈达尔夫人正适合于这种角色,她是特殊类型的客人,妈妈(她继承外祖父的某种气质)称之为“异乡人,去告诉斯巴达”①型的客人。此外——除了另一个多年以后才为人所知的理由以外——斯万夫人在“接待日”邀请这位和蔼的、稳重的、谦虚的女友,至少不必担心她是叛徒或竞争对手。斯万夫人知道,这位戴着羽饰、拿着名片夹的积极的工蜂,一个下午便能拜访为数众多的市民花萼。斯万夫人了解她的扩散能力,并且,根据对或然率的计算,她有把握让维尔迪兰家的某位常客 斯万往往在晚饭前不久才从访问中归来。晚上六点钟,这时刻在往日曾使他痛苦,而如今却不然,他不再猜测奥黛特大概在做什么,是接待客人还是外出,他对这些都不在意。他有时回忆起多年以前,他有一次曾试图透过信封看奥黛特给福尔什维尔写了什么。但这个回忆并不愉快,他不愿加深羞愧感,只是撇了一下嘴角,必要时甚至摇摇头,意思是:“这对我有什么关系呢?”从前他常常坚持一个假定,即奥黛特的生活是无邪的,只是他本人的嫉妒、猜测才使它蒙受耻辱罢了,但是现在,他认为这个假定(有益的假定,它减轻他在爱情病中的痛苦,因为它使他相信这痛苦是虚构的)是不正确的,而他的嫉妒心却看对了。如果说奥黛特对他的爱超过他的想象的话,那么,她对他的欺骗更超过他的想象。从前,当他痛苦万分时,曾发誓说有朝一日他不再爱奥黛特,不再害怕使她恼怒,不再害怕让她相信他热恋她时,他将满足宿愿——本着单纯的对真理的追求,并为了解释历史的疑点,与她一起澄清事实,弄清那天(即她写信给福尔什维尔,说来探望她的是一位叔叔)他按门铃敲窗子而她不开门时,她是否正和福尔什维尔睡觉。斯万从前等待嫉妒心的消失,好着手澄清这个饶有兴趣的问题。然而,如今他不再嫉妒了,这个问题在他眼中也失去了一切趣味。当然并不是立刻。他对奥黛特已经不再嫉妒,但是,那天下午他敲拉彼鲁兹街那座小房子的门而无人回答的情景却继续刺激他的嫉妒心。在这一点上,嫉妒心与某些疾病相似:疾病的病灶和传染源不是某人,而是某个地点,某座房屋,嫉妒的对象似乎也不是奥黛特本人,而是斯万敲击奥黛特住所的每扇门窗的那已逝往日中的一天、一个时刻。可以说,只有那一天和那个时刻保留了斯万往日曾有过的爱情品格中的最后残片,而他也只能在那里找到它们。长期以来,他不在乎奥黛特是否曾欺骗他,是否仍然在欺骗他。但是,在几年里他一直寻找奥黛特从前的仆人,因为他仍然有一种痛苦的好奇心,想知道在如此遥远的那一天,在六点钟时,奥黛特是否在和福尔什维尔睡觉。后来连这种好奇心也消失了,但他的调查却未中止。他继续设法弄清这件不再使他感兴趣的事,因为他的旧我,虽然极度衰弱,仍然在机械地运转,而过去的焦虑已烟消云散。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己曾经感到如此强烈的焦虑,当时他以为永生也摆脱不了焦虑,以为只有他所爱的女人的死亡(本书下文中将有一个残酷的反证,说明死亡丝毫不能减弱嫉妒的痛苦)才能打通他那完全堵塞的生活道路。
然而,有朝一日将奥黛特生活中使斯万痛苦的事弄个水落石出,这并不是斯万的唯一愿望。他还保留了另一个愿望,即当他不再爱奥黛特、不再害怕她时,他要为这些痛苦进行报复,而眼前恰恰出现了实现这 ①温特哈特(1805-1873),德国画家,擅长画贵族人物肖像。
②即皮埃尔-戈雄。戈雄与Cochon(猪)仅一音之差。
冬末春初,我们在散步之前,有时去参观正在举办的小展览会。斯万,作为杰出的收藏家,备受展览会上画商们的敬重。在那些寒气未消的日子里,展览厅唤醒了我想去南方和威尼斯的古老愿望,因为在大厅中,早到的春天和炎热的阳光使玫瑰色的阿尔比伊山闪着淡紫色反光,使大运河发出晶莹透明的深绿色。如果天气不好,我们就去音乐厅或剧场,然后去一家“茶室”吃点心。每当斯万夫人想告诉我什么事而又不愿意邻座或服侍我们的侍者听懂的时候,她便对我说英语,仿佛只有我们两人懂英语,其实人人都会英语,只有我还没有学会,我不得不提醒斯万夫人,让她别再议论喝茶的人或端茶的人,虽然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我猜到它绝非赞扬,而这番议论一字不漏地传进被议论者的耳朵。
有一次,在看日场演出的问题上,希尔贝特的态度使我吃惊。那天正是她曾提过的她祖父逝世的忌日。她和我原来准备和她的家庭教师一道去听歌剧片段音乐会。她摆出无所谓的神态(不管我们要做什么,她总是表情冷淡,她说只要我高兴,只要她父母高兴,她做什么都无所谓),但是已经换好衣服准备去听音乐会。午饭前,她母亲将我们拉到一边,对她说这个日子去听音乐会会使父亲不高兴的。我觉得这话有理,希尔贝特无动于衰,但无法掩饰自己的愤怒,她脸色发白,一言不发。丈夫回来时,斯万夫人将他叫到客厅另一头低声耳语。于是他叫希尔贝特和他单独到隔壁房间去。我们听见哇啦哇啦的声音。我不敢相信一向顺从、温柔、文静的希尔贝特竟然在这样一个日子,为了这样一件小事而和父亲顶撞。最后斯万走了出来,一面对她说:
“我刚才说的你知道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饭桌上,希尔贝特始终板着脸。饭后我们去她房间,突然,她毫不犹豫(仿佛一分钟也没有犹豫过)地惊呼道:“都两点钟了!你知道,音乐会两点半开始。”她催家庭教师赶紧动身。
“可是,”我对她说,“你父亲会不高兴吧?”
“绝对不会的。”
“不过,他恐怕认为这个日子不大合适吧。”
“别人怎么想和我有什么相干?在感情问题上管别人的闲事,真荒唐。我们是为自己感受,不是为公众感受的。小姐很少有娱乐的机会,这次兴高采烈地去听音乐会,我不能仅仅为了使公众高兴而让她扫兴。”
她拿起帽子。
“可是,希尔贝特,”我抓住她的胳膊说,“这不是为了使公众高兴,是为了使你父亲高兴。”
“希望你别来教训我。”她一面用力挣脱我,一面厉声喊道。
斯万夫妇除了带我去动物园或音乐厅以外,对我另有更为宝贵的厚待,即不将我排除在他们与贝戈特的友情之外,而当初正是这种友情使他们在我眼中具有魔力。我甚至在结识希尔贝特以前就认为,她与这位神圣长者的亲密关系会使她成为我最钟爱的女友,如果她对我的蔑视不致使我的希望(希望她有朝一日带我和贝戈特一同参观他所喜爱的城市)破灭的话。
有一天,斯万夫人请我参加一个盛大宴会。我不知道同桌的客人是谁。我到达时,在门厅里遇到的一件事使我胆怯和惶惑。斯万夫人总是采用本季节中被认为最时髦的,但很快就因过时而被摒弃的礼节(例如,多年以前她曾有过hanCsomcab(双轮双座马车),或者曾在吃饭请帖上印着这是与某某大小名人的会见)。这些礼仪毫不神秘,不需传授便能入门。奥黛特采用了当时从英国进口的小小发明,让丈夫叫人印了一些名片,在夏尔-斯万的名字前冠以Mr(先生)。我首次拜访斯万夫人以后,她曾来我家留下这样一张“纸片”(用她的话说)在这以前从来没有人给我留过名片,因此我无比得意、无比激动、无比感激,兴奋之余,我倾囊中所有订了一个十分漂亮的茶花花篮送给斯万夫人。我恳求父亲去她家留张名片,并且首先赶紧在名字前印上“Mr”,但他对这两项请求置若罔闻,我大为失望,不过几天以后我思索也许他这样做是对的。“Mr”尽管只是摆设,但含义一目了然,而吃饭那一天我见到的另一个礼仪却令人费解。我正要从候见室走进客厅时,膳食总管递给我一个写着我名字的细长信封。我在惊奇之中向他道谢,看看信封,不知该如何处置,就好比外国人面对中国宴席上分发的那些小工具一样不知如何是好。信封口是封着的,立刻拆开未免显得冒失,于是我带着心领神会的表情将它塞进衣袋。几天以前,斯万夫人写信邀我去她家和“几位熟人”一同吃饭,那天客人竟达十六位之多,而且我根本不知道其中还有贝戈特。斯万夫人先后向好几位客人为我“道名”(这是她的说法),突然,在我的名字以后,她不动声色地说出(仿佛我们仅仅是萍水相逢的客人)那位温柔的白发歌手的名字。“贝戈特”像射向我的枪弹,使我震惊,但是,为了表示沉着,我本能地向他鞠躬。在我面前答礼的是个相貌年轻的人,个子不高,身体粗壮、近视眼、长着一个蜗牛壳似的往上翘的红鼻子、黑色的山羊胡。他站在我面前,仿佛是位魔术师:他穿着礼服在枪击的硝烟中安然无恙,而从枪口飞出的竟是一只鸽子。我颓丧已极,因为刚才被炸为齑粉的不仅仅是那位瘦弱的老者(他已荡然无存),还有那些巨著中的美,我曾使它栖息在我特别为它营造(如殿堂一样)的衰弱而神圣的躯体之中,而我面前这位翘鼻子和黑胡须的矮男人,他那粗壮的身体(充满了血管、骨骼、神经结)上哪会有美的栖息之处呢?我曾用贝戈特作品中的透明美来塑造贝戈特,缓慢地、细细地、像钟乳石一样一滴一滴地塑造他,可是顷刻之间,这个贝戈特毫无意义,因为我必须保留他那个翘鼻子和黑胡子,这就好比我们在做算题时不看清全部数据,不考虑总数应该是什么而求题解一样,毫无意义。鼻子和胡子是无法避免的因素,它们使我十分为难,使我不得不重新塑造贝戈特这个人物,它们似乎意味着、产生着、不断分泌着某种入世和自满的精神,而这是不协调的,因为它与他那些为我所熟悉的、充满了平和而神圣的智慧的作品中气质毫无共同之处。从作品出发,我永远也到达不了那个翘鼻子。而从这个似乎毫不在意的、我行我素的、随兴所致的鼻子出发,我走上与贝戈特的作品完全相反的方向,我的精神状态仿佛像一位匆匆忙忙的工程师——当人们向他打招呼时,他不等别人问好,便理所当然地回答:“谢谢,您呢?”如果别人说很高兴与他认识,他便采用他认为行之有效的、聪明的、时髦的省略句:“彼此彼此”,以避免在毫无意义的寒暄上浪费宝贵时间。名字显然是位随兴所致的画家,它为人物地点所作的速写异想天开,因此当我们面对的不是想象的世界,而是可见世界时(它并非真实世界,因为我们的感官和想象力一样,不擅长于重现真实;看见的世界和想象的世界大不相同,我们对现实的略图也和看见的大相径庭),我们往往大吃一惊。就贝戈特而言,使我更窘迫的不是我对他的名字的先入之见,而是我对他的作品的了解。我不得不将蓄山羊胡子的男人系在这些作品上,仿佛系在气球上,忧心忡忡地唯恐气球无法升空。然而,我热爱的那些书,看来确实是他的作品,因为当斯万夫人按规矩对他说我钦佩他的某部作品时,他对这番为他而发的、而非为其他客人而发的赞词处之泰然,似乎毫不认为这是误会。他为这些宾客而身着礼服,礼服下是那个贪馋地等待进餐的身体,他的注意力集中于某些更为重要的现实,因此当我们提到他的作品时,他微微一笑,仿佛它们不过是他旧日生活的片断,仿佛我们提到的不过是他当年在化装舞会上扮作吉斯公爵这件区区小事。在这个微笑中,他的作品的价值在我眼前一落千丈(并且波及美、宇宙、生命的全部价值),而成为蓄山羊胡子的男人的拙劣消遣而已。我想他曾辛勤笔耕,其实,如果他生活在盛产珠母的小岛,那么,他不会笔耕,而会经营珍珠买卖。他的创作不再像以前一样是命中注定的。于是我怀疑独特性是否真能证明伟大作家是其特有王国中的神,抑或这一切纯属虚构,实际上作品之间的差异来自劳动,而非来自不同个性之间的根本性本质区别。
此时我们入席就坐。我的盘子旁边放着一株用银纸裹着茎部的石竹花。它不像刚才在候见厅拿到的那个信封(而且我早已忘在脑后)使我如此困惑。这个礼仪虽说对我很新颖,但似乎不难理解,因为我看见所有的客人从餐具旁拿起同样的石竹花,插进礼服的扣眼中。我也如法炮制,神情自然,仿佛一位无神论者来到教堂,他不知弥撒是怎么回事,但是众人站起来他便跟着站起来,众人下跪他也跟着下跪。另一个陌生的,但转瞬即逝的礼仪令我很不愉快。在我的餐盘的另一边,有一个更小的盘子,里面装着黑糊糊的东西(我当时不知这是鱼子酱),我不知道应该拿它怎么办,但我决心不碰它。
贝戈特坐得离我不远,他的话语我听得十分清楚,我忽然理解德-诺布瓦先生为什么对他有那个印象。他的确有一个古怪的器官。最能改变声音的物质品质的,莫过于其中所包含的思想了。思想影响二合元音的强度、唇音的力度,以及声调。他的说话方式似乎和写作方式完全不同,就连他说的内容与写的内容也完全不同。他的声音来自一个面具,但它却不能使我们立刻认出面具后面那张我们在他的文笔中所亲眼见到的面孔。很久以后,我才发现他谈话中的某些片断(他所习惯的讲话方式只有在德-诺布瓦先生眼中才显得矫揉造作、令人不快)与他作品的某些部分完全对应,而作品中的形式变得如此富有诗意、富有音乐性。他认为自己的话语具有一种与词意无关的造型美。既然人的语言与心灵相通但又不像文体一样表达心灵,贝戈特的话语似乎是颠三倒四的,他拖长某些字,而且,如果他追求的是单独一个形象,他便将字串联在一起,形成一个单调得令人厌倦的连读音。因此,一种自命不凡的、夸张而单调的讲话方式正是他谈吐的美学品质的标志,正是他在作品中创造一系列和谐形象的能力在话语中的体现形式。我之所以煞费力气才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当时说的话,正由于它来自贝戈特本人,所以看上去不像是贝戈特的话。这些丰富而精确的思想,是许多专栏作家引为自诩的“贝戈特风格”中所缺乏的。这种不相似可能根源于事实的另一个侧面——在谈话中只能隐约看见它,好比隔着墨镜看画,即当你读一页贝戈特的作品时,你感到那是任何平庸的模仿者在任何时候都写不出来的,虽然他们在报纸书刊中用“贝戈特式”的形象和思想来大大美化自己的文字。文体上的这种区别在于“贝戈特风格”首先是挖掘,这位伟大作家运用天才,将隐藏在每件事物之中的宝贵而真实的因素挖掘出来,挖掘——而非“贝戈特风格”——才是这位温柔歌手的创作目的。事实,既然他是贝戈特,那么,不论他愿意与否,他都在实践这种风格。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作品中每一点新的美正是他从事物中所挖掘出来的每一点贝戈特。然而,如果说每一点美都与其他的美相关且易于识别的话,它仍然是具有特殊性,对它的挖掘也具有特殊性。美既然是新的,便有别于人们所谓的贝戈特风格,这种风格其实不过是贝戈特已经发现并撰写的各个贝戈特的泛泛综合罢了,它绝不可能帮助平庸者去预料在别处会发现什么。对一切伟大作家来说都是这样,他们的文字的美,如同尚未结识的女人的美一样,是无法预料的。这种美的创造,它附在他们所想到的——想到的不是自己——但尚未表达的某件外界事物之上。当今的回忆录作家,如果想模仿圣西门①而又不愿太露痕迹,可以像维拉尔画象中头一段那样写:“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棕发男子……面貌生动、开朗、富有表情”,但是谁能担保他找到 他具有严格的鉴赏力,他写的东西必须符合他的要求:“这很温和”,因此,多年里他被看作是少产的、矫揉造作的、只有雕虫小技的艺术家,其实这严格的鉴赏力正是他力量的奥秘,因为习惯既培养作家的风格也培养人的性格。如果作家在思想表达方面一再地满足于某种乐趣,那么,便为自己的才能划定了永久边界,同样,如果人常常顺从享乐、懒惰、畏惧、痛苦等等情绪,那么他便在自己的性格上亲自勾画出(最后无法修改)自己恶习的图像和德行的限度。
我后来发现了作家和人的许多相通之处,但是,最初在斯万夫人家,我不相信站在我面前的就是贝戈特,就是众多神圣作品的作者,我之所以如此,并非毫无道理,因为贝戈特本人(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也不“相信”。他不相信这一点,所以才对与他相差万里的交际人物(虽然他并不附庸风雅)、文人记者大献殷勤。当然,他现在从别人的赞赏中得知自己有天才,而社会地位和官职与天才相比一文不值。他得知自己有天才,但他并不相信,因为他继续对平庸的作家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为的是不久能当上法兰西学院院士,其实法兰西学院或圣日耳曼区与产生贝戈特作品的“永恒精神”毫不相干,正好比与因果规律、上帝的概念毫不相干一样。这一点他也知道,正如一位有偷窃癖的人明知偷窃不好,但无能为力一样。这位有山羊胡和翘鼻子的男人像偷窃刀叉的绅士一样施展伎俩,以接近他所盼望的院士宝座,以接近掌握多张选票的某位公爵夫人,但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花招被谴责此类目的的人所识破。他只获得了一半成功。和我们说话的时而是真正的贝戈特,时而是自私自利、野心勃勃的贝戈特,他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大谈特谈有权有势、出身高贵或家财万贯的人,而当初那位真正的贝戈特却在作品中如此完美地描写了穷人那如泉水一般清澈的魅力。
至于德-诺布瓦先生所谈到的其他恶习,例如近乎乱伦的爱(据说还夹杂着金钱诈骗),它们显然与贝戈特的最新小说的倾向背道而驰。这些小说充满了对善良的追求,执著而痛苦的追求,主人公的任何一点欢乐都夹杂着阴影,就连读者也感到焦虑,而在这焦虑之中,最美满的生活也似乎无法忍受。尽管如此,即使贝戈特的恶习是确有其事,也不能说他的文学是欺骗,不能说他丰富的敏感性只是逢场作戏。在病理学中,某些现象表面上相似,起因却各不相等,有的是因为血压、分泌等等过高过多,有的却因为不足,同样,恶习的起因可以是过度敏感,也可以是缺乏敏感。也许在真正的堕落生活中,道德问题的提出才具有令人焦虑的强度,而艺术家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是从个人生活出发,而是属于一般性的文学性的答案——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教会的大圣师们往往在洁身自好的同时,接触人类的一切罪恶,并从中获得自己个人的神圣性。大艺术家也一样,他们往往在行恶的同时,利用自己的恶习来绘制对我们众人的道德标准。作家生活环境中的恶习(或者仅仅是弱点笑柄),轻率乏味的谈话,女儿令人反感的轻浮行径,妻子的不忠,以及作家本人的错误,这些都是作家在抨击中最经常谴责的东西,但他们并不因此而改变家庭生活的排场或者家中所充斥的庸俗情调。这种矛盾在从前不像在贝戈特时代这样令人吃惊,因为,一方面,社会的日益堕落使道德观念越来越净化,另一方面,公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想了解作家的私生活。有几个晚上,在剧场中,人们相互指着这位我在贡布雷时如此敬佩的作家,他坐在包厢深处,他的伴侣们的身分就足以为他最近作品中的观点作注脚——或是对这观点的可笑或尖锐的讽刺,或是对它的无耻否定。这些人或那些人对我说的话并不能使我对贝戈特的善良或邪恶知道得更多。某位好友提出证据,说他冷酷无情,某位陌生人又举一事为例(令人感动,因为贝戈特显然不愿声张),说明他很重感情。虽然他对妻子无情无义,但是,当他在乡村小店中借宿一夜时,他却守候在试图投水自尽的穷女人身旁,而且,当他不得不离开时,他给店主留下不少钱,让他别把可怜的女人赶走,让他照顾她。也许,随着大作家和蓄山羊胡的人在贝戈特身上的此涨彼落,他的个人生活越来越淹没在他所想象的各种人生的浪潮之中。他不必再履行实际义务。因为它已被想象的各种人生这项义务所取代。同时,既然他想象别人的感情时如同自己的切身感受,所以,当形势要求他和一位不幸的人(至少暂时不幸)打交道时,他的观点不再是自己的,而是那位受苦者的;既然他从那个观点出发,于是,凡不顾他人痛苦、一心只打自己小算盘的人的语言便受到他的憎恶,因此,他在周围引起了理所当然的怨恨和永不磨灭的感激。
这个人内心深处真正喜欢的只是某些形象,只是用文字来构图和描绘(如同小盒底的袖珍画)。如果别人送他一点小东西,而这小东西能启发他编织形象的话,那么,他一谢再谢,但他对于一个昂贵的礼品却毫无感激之意。如果他出庭申辩,他斟酌字句时不会考虑它们对法官会产生什么效果,而会不由自主地强调形象——法官肯定没有看到的形象。
在希尔贝特家初次与贝戈特相遇的那天,我对他说不久前看了拉贝玛的《菲德尔》。他告诉我有一个场面,拉贝玛静立着、手臂平举——正好是受到热烈鼓掌的那一幕——这是古典杰作在她高超技巧中的巧妙再现,而她大概从未见过这些杰作,例如奥林匹斯圣殿中楣间饰上的那一位赫斯珀里得斯①,以及古代埃雷克塞伊翁寺殿②上美丽的贞女。
“这可能是直感,不过我想她肯定去博物馆的。‘判明’这一点将很有意义(‘判明’是贝戈特的常用词,有些年轻人虽然从未见过他,但也借用他的词汇,通过所谓远距离启示而模仿他说话)。”
“您是指女像柱吧?”斯万问道。
“不,不,”贝戈特说,“当然,她向奥侬娜承认爱情时,那姿势很像凯拉米科斯的赫盖索方碑上的图③,但除此以外,她再现的是一种更为古老的艺术。我刚才提到古老的埃雷克塞伊翁寺的卡里阿蒂德群像,我承认它与拉辛的艺术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不过,《菲德尔》内容那么丰富……再添一点又何妨……啊!再说,六世纪的小菲德尔的确很美,挺直的手臂,大理石雕像般的卷发,不错,她想出这些来真了不起。比起今年许多‘古典’作品来,这出戏里的古典味要浓得多。”——
①法文复数的赫斯珀里得斯是希腊神话人物阿特拉斯(天的托持者)的三个女儿。
②埃雷克塞伊翁是希腊雅典古卫城上的寺殿,上有著名的女像柱。
③凯拉米科斯,雅典城古区,该区墓园中有好几座公元前四世纪的墓碑,其中有赫盖索方碑,碑上一女奴向女主人献珠宝盒。
贝戈特曾在一本书中对这些古老的雕像进行著名的朝谒,因此,他此刻的话在我听来清楚明了,使我更有理由对拉贝玛的演技感兴趣。我努力回忆,回忆我所记得的她平举手臂的场面,我还一面想:“这就是奥林匹斯的赫斯珀里得斯,这就是雅典古卫城中美丽祈祷者雕像的一位姐妹,这就是高贵艺术。”然而,要想使拉贝玛的姿势被这些思想所美化,贝戈特本该在演出以前向我提供思想。如果那样的话,当女演员的姿势确确实实出现在我眼前时(也就是说,当正在进行的事物仍然具有全部真实性时,)我就可以从中提取古雕塑的概念。而现在,对于这出戏中的拉贝玛,我所保留的只是无法再更改的回忆,它是一个单薄的图像,缺乏现在时所具有的深度,无法被人挖掘,无法向人提供新东西。我们无法对这个图像追加新解释,因为这种解释得不到客观现实的核对和认可。斯万夫人为了加入谈话,便问我希尔贝特是否让我读了贝戈特论《菲德尔》的文章。“我有一个十分淘气的女儿。”她补充说。贝戈特谦虚地一笑,辩解说那篇文章没什么价值。
“哪里的话,这本小册子,妙极了!妙极了!”斯万夫人说,以显示自己是好主妇,让人相信她读过这本书,她不但喜欢恭维贝戈特,还喜欢赞扬他的某些作品,启发他。她的确以自己想象不到的方式给他以启发。总之,斯万夫人沙龙的高雅气氛与贝戈特作品的某个侧面,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密切联系,对今天的老人来说,它们可以互作注解。
我随兴所致地谈了谈观感,贝戈特并不同意,但任我讲下去。我告诉他我喜欢菲德尔举起手臂时的绿色灯光。“啊!布景师听您这样说会很高兴的,他是位了不起的艺术家,我要把您的看法告诉他,他为这个灯光设计正十分自豪呢。至于我嘛,说实话,我不大喜欢这种灯光,它使一切都蒙在海蓝色的雾气之中,小菲德尔站在那里就像水族馆缸底上的珊瑚枝。您会说这可以突出戏的宇宙性,确实如此。不过,如果剧情发生在海神的宫殿,那么,这种布景就更合适了。是的,当然,我知道这出戏里有海神的报复。不,我并不要求人们仅仅想到波尔罗亚尔,但是,拉辛讲的毕竟不是海神的爱情呀。话说回来。这是我朋友的主意,效果强烈,而且归根到底,相当漂亮。总之,您喜欢它,您理解它,对吧,我们对这一点的想法从根本上是一致的,他的主意有点荒诞,对吧,但毕竟别出心裁。”当贝戈特的意见与我相反时,他决不象德-诺布瓦先生所可能做的那样,使我无言以对,沉默不语,但这并不是说贝戈特不如大使有见解,恰恰相反。强大的思想往往使反驳者也从其中获得力量。这思想本身就是思想的永恒价值的一部分,它攀附、嫁接在它所驳斥的人的精神上,而后者利用某些毗邻的思想夺回少许优势,从而对最初的思想进行补充和修正,因此,最后结论可以算是两位争论者的共同作品。只有那些严格说来不算思想的思想,那些毫无根基、在对手的精神中找不到任何支撑点,任何毗邻关系的思想,才会使对手无言以对,因为他面对的是纯粹的空虚。德-诺布瓦先生的论点(关于艺术)是无法反驳的,因为它是空幻的。
既然贝戈特不排斥我的不同看法,我便告诉他德-诺布瓦先生曾对我嗤之以鼻。“这是个头脑简单的老头,”他说,“他啄您几下是因为他总以为面前是松糕或墨鱼。”斯万问我道:“怎么,您认识诺布瓦?”“啊,他像雨点一样令人厌烦,”他妻子插嘴说,她十分信赖贝戈特的判断力,而且也可能害怕德-诺布瓦先生在我们面前说她的坏话,“饭后我想和他谈谈,可是,不知是由于年龄还是由于消化问题,他显得很迟钝,我看早该给他注射兴奋剂!”贝戈特接着她说:“对,没错,他往往不得不保持沉默,以免不到散场就把他储存的、将衬衣前胸和白背心撑得鼓鼓的蠢话说光了。”“我看贝戈特和我妻子未免太苛刻,”斯万说,他在家中充当通情达理的角色,“当然,诺布瓦不会引起您很大兴趣,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斯万喜欢收集‘生活’中的美),他这个人相当古怪,是个古怪的情人,”他等希尔贝特确实听不见时才接着说,“他曾在罗马任秘书,那时他在巴黎有位情妇,他爱得发疯,千方百计每星期回来两次,仅仅和她呆上两小时。那女人既美丽又聪明,不过现在已经是老太太了。这期间他又有过许多情妇。要是我呆在罗马,而我爱的女人住在巴黎,那我准会发疯。对于神经质的人来说,他们必须屈尊‘下爱’(老百姓的说法),因为这样一来,他们所爱的女人就会考虑利害关系而迁就他们。”斯万突然发现我可以将这句格言应用于他和奥黛特的关系,便对我十分反感,因为,即使当优秀人物似乎和你一同翱翔于生活之上时,他们身上的自尊心仍然气度狭窄。斯万仅仅在不安的眼神中流露了这种反感,嘴上什么也没说。这毫不奇怪。据说(这种说法是捏造的,但其内容每日在巴黎生活中重复)拉辛对路易十六提到斯卡隆①时,这位世上最强大的国王当晚没有对诗人说什么,然而第二天拉辛便失宠了——
①斯卡隆(1610-1660),法国作家,他死后,路易十四秘密与他的遗孀结婚。
理论要求得到充分的表述,因此,斯万在这片刻的不快并擦拭镜片以后,对思想进行补充,而在我后来的回忆中,他这番话仿佛是预先警告,只是我当时毫无察觉罢了。他说:“然而,这种爱情的危险在于:女人的屈服可以暂时缓和男人的嫉妒,但同时也使这种嫉妒更为苛刻。男人甚至会使情妇像囚犯一样生活:无论白天黑夜都在灯光监视之下以防逃跑。
而且这往往以悲剧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