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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万元遗产_马克吐温短篇小说集

作者:马克·吐温 字数:4461 更新:2025-01-03 15:53:08

1

湖滨镇是一个有五六千人口的小镇,生活舒适,在远西部的镇子里算得上挺漂亮的一个。小镇的教堂总共能容得下三万五千人;这是远西部和南方的规矩:那里人人都信教,新教的各个教派都有信徒,也都有自己的一块地盘。湖滨镇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反正没有人接受等级观念;镇子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条狗大家都认识,人人都沉浸在融融友情之中。

萨拉丁·福斯特是镇上最大一家商店的会计,在湖滨镇上干这一行的人里面,他拿的薪水最高。他今年三十五岁,在这家店里干了十四个年头;他从成亲的那个星期干起,当时的年薪是四百块,以后慢慢地往上加,每年加一百块钱;四年后加到年薪八百块,就一直保持了下来——这笔钱数目可观,大家也都觉得他应该拿这么多。

他的妻子伊莱克特拉是个贤内助,只是和丈夫一样,爱幻想,喜欢背着人看点儿闲书。她结婚以后——那时她十九岁,还像个孩子——做的 他停了下来。他实在想不下去了。其他的丑行劣迹更是让人不寒而栗。他站起身来,鼓足勇气想说实话:要让这段见不得人的生活曝光,坦白承认;他再也不能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他要去对她讲清楚。

他说到做到。他对她讲清楚了一切;在她的怀里哭了起来;一哭三叹,乞求她的宽恕。艾莱柯极为震惊,在这场打击下几乎精神崩溃,不过他毕竟是她的亲人,她的主心骨,她心目中的守护神,是她一切的一切。无论什么样的要求,她都不能拒绝,于是他得到了她的宽恕。她觉得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是从前的他了。她明白,他只能知错,但不会必改;然而,就算他如此道德败坏、腐朽堕落,难道他就不是她的亲人、她的心上人、她生死不渝崇拜的偶像了吗?她说,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然后她就敞开自己那扇思念的心扉,放他进去了。

7

这件事过后不久的一天周日下午,当时他们正乘着梦中的游艇在夏日的海面上扬帆远航,斜倚在后甲板的天篷底下俯懒地享受。俩人默默无语,都在忙着想自己的心事。这些日子以来,这种沉默不知不觉地多了起来,最近更加常见。以往的亲密和至诚正在褪色。萨利那次交 心种下了恶果;艾莱柯费了好大劲从脑海里驱走那可怕的记忆,可它就是不走。这种记忆的羞耻和苦涩污染了她温 馨的幻想生活。如今她看得出来,她的丈夫(每到周日)就变成了一个放荡不羁、人见人烦的家伙。

可是她呢——难道她自己就无可指责吗?唉,她自己明白不是这么回事。她也有件事瞒着他,这是不忠实的行为,为此,她心事重重。她违反了他们之间的约定,还把他蒙在鼓里。在强烈的诱惑下,她又做起了生意;她押上了他们全部的财产,一下子买进了这个国家所有的铁路、煤矿和钢铁企业,现在每逢安息日,她就心惊胆战,惟恐一不留神,泄漏片言只字,让他察觉。由于做了这件对不住丈夫的事,她又痛苦,又懊悔,不由得对丈夫怜悯有加。看到他躺在那儿,喝得醉醺醺、浑浑噩噩、从不疑心,她的心中就充满了悔恨。他从不疑心——全心全意、可怜兮兮地信赖她,头上却高悬着一盆可能倾家荡产的祸水,这祸水就是她放的。

“嗨——艾莱柯?”

萨利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一下子惊醒了她。摆脱了这件烦心事,她非常高兴,就用往日那种甜蜜的嗓音答道:

“什么事啊,亲爱的。”

“你知道吗,艾莱柯,我觉得咱们犯了个错误——这可是你的错。我是说那件婚姻大事。”他坐了起来,肥肥的青蛙肚,慈眉善目,活像一尊铜佛;他的口气郑重起来了。“想想吧——五年多了。你还守着老规矩,一成不变:只要赚一笔,择婿的档次就提高一档。每到我琢磨着要举行婚礼的时候,你的眼光又高了,让我一回回地失望。我觉得你也太难伺候了。总有一天咱们得落个高不成低不就。头一次,咱们把牙医和律师甩了。也罢——甩得有道理。接着咱们甩了银行老板和猪肉批发商的儿子。这也由他去——甩得有道理。再往后,咱们又没看上众议员和州长家的公子——我承认这也没有什么不妥。接下来是参议员和合众国副总统的公子——做得很对,这种芝麻官做不长远。后来你就瞄上贵族了;我记得当时咱们家的油田终于见油了——对。咱们要在四百家大户里面蓖一遍,网罗一些门 “一言为定!”萨利一边说,一边高兴得摩拳擦掌,“这在美国可是头一份啊。艾莱柯,这场婚礼非让新港那儿的人都得了红眼病不可。”

他们又陷入沉默,幻想的翅膀飘然而起,飞向全球的各个角落,邀请所有的王公贵族和他们的家人,并且白送他们路费。

8

这对夫妇过了三天腾云驾雾的日子。对周围的一切他们只有模模糊糊的意识,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影影绰绰的,就像罩在纱幕后面。他们沉溺于幻境之中,常常听不懂别人说的话,回答自然也是颠三倒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萨利卖蜜用秤称,卖糖用尺量,顾客要蜡烛,却给人家肥皂;艾莱柯把猫放到盆里洗,把牛奶倒在脏衣服上。大家莫名惊诧,嘁嘁喳喳地到处议论,“福斯特两口子这是怎么啦?”

三天以后发生了大事情。事态出现了好的转机,连续二十四个小时,艾莱柯的想像世界迅速膨胀。上涨——上涨——继续上涨!超出了成本价。继续上涨——上涨——上涨!超出成本价五个点了——十个点——十五个点——二十个点!这笔巨额投机生意已经获得了二十个点的净利润,艾莱柯想像中的经纪人从想像中的远方声嘶力竭地喊叫:“抛吧!抛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抛掉!”

她把这个惊人的消息透露给萨利,萨利也说,“抛吧!抛——可别大意,现在你就能财冠全球了!——抛!抛!”然而,她凭借钢铁意志继续长驱直入,她说,哪怕死在这上面,她也要攥着股,让它再涨五个点。

这是一个致命的决策。就在第二天出现了历史性暴跌,创纪录的暴跌,灾难性的暴跌。华尔街赔掉了底,所有金筹股在五个小时之内下跌了九十五点,有人看见亿万富翁在包皮华利大道讨饭。艾莱柯仍然持股观望,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可是,终于来了一个她无力去接的电话,她想像中的经纪人出卖了她。这时——直到这个时候,她身上的巾帼气概才烟消云散,又恢复了女人的本来面目。她搂着丈夫的脖子哭诉:

“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原谅我,我实在受不了了。咱们是穷光蛋了!穷光蛋,我的命苦啊。婚礼庆典再也不能举行了。全都完了;现在咱们连个牙医都买不起了。”

尖刻的责难涌到了萨利嘴边,他想说:“我求你抛,可是你——”他没有说出口;他不想在追悔莫及的艾莱柯那颗破碎的心上再捅一刀。他想到了一个比较高尚的念头,说:

“艾莱柯,挺住,还没有全完呢。我叔叔的遗产你并没有拿一分一厘去投资,你投的是那笔钱无形的未来收益。咱们赔了的只是你用举世无双的金融头脑和眼力,凭借那笔未来收益获得的增值部分。打起精神来,抛开这些烦恼。咱们还有三万块钱没有动;可以想像,凭你已经具备的经验,在两年之内用那笔钱你能创造多少业绩!那两桩婚事吹不了;只是推迟了。”

这些宽心话句句在理,艾莱柯听进去了,马上产生了电击一样的作用;她的眼泪止住了,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她眼里闪着光芒,心中充满感激之情,举手发誓,展望未来,她说:

“现在我宣布——”

可是她的话被一位客人打断了。来人是《萨加摩尔周报》的编辑兼老板。他碰巧到湖滨镇来探望即将走完人生旅途的祖母。除了这桩伤心的使命,他还想顺便办一件事,因此来造访福斯特夫妇。这对夫妇过去几年专注于其他事务,忘了付报钱。欠款一共是六块钱。这客人来得正是时候。他一定熟悉提尔伯里,知道他可能什么时候进棺材。当然了,他们不能这样问,因为那会触犯遗嘱,不过他们可以绕着圈子打听,希望能有结果。可是,这个计谋没有奏效。那位木头编辑根本不懂得人家正在跟他套话。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那位编辑说着说着,需要打个比方,就说:

“老天爷,就像提尔伯里·福斯特那么难缠!——这是我们那儿的一句俗话。”

这句话突如其来,把福斯特夫妇吓了一跳。编辑看见了,抱歉地说:

“我敢说,这句话并无恶意。就是随便说说;是一句玩笑话,你们知道——没什么意思。你们跟这个人沾亲吗?”

萨利压下心头追不及待的热望,极力不动声色地回答:

“我们——这个,我们不认识他,只是听说过。”编辑松了口气,恢复了镇定。萨利又问了一句:“他——他——还好吧?”

“他好?嘿,不瞒您说,他五年前就进了鬼门关了。”

福斯特夫妇伤心得浑身发抖,不过他们自己的感觉倒像是高兴。萨利用一种无关痛痒的口气试探着问:

“喔,是吗,人一辈子就是这样,谁也免不了——富翁也难免一死。”

编辑笑了。

“这话要是包皮括提尔伯里,”他说,“他可担当不起。他身无分文;是全镇子人凑钱给他送的终。”

福斯特夫妇像霜打似地呆坐了两分钟;泥塑木雕一般,浑身直冒凉气。后来,萨利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地问道:

“是真的吗?您说的这是真事?”

“嘿,那还用说!我是遗嘱执行者之一。他什么都没撇下,只有一架小推车留给我了。那车还没有轮子,没什么用处。不过总算是件东西吧,为了报答他,我给他凑了几句悼词,可又让别的稿子挤掉了。”

福斯特夫妇没听进去,他们的心里堵得满满的,什么也装不下。他们低头坐着,除了心痛,全身没有别的感觉。

过了一个钟头。他们还坐在那儿,低着头,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客人早就走了,他们也没发觉。

后来他们摇晃了一下,精疲力尽地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相互盯着,如梦如痴,心神恍惚,接着又像小孩子似的颠三倒四说胡 话。他们常常只说半句话,就不出声了,看来不是没意识到,就是想不起该说什么。有时候他们从沉默中苏醒过来,闪过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他们的脑袋里想过什么事;然后,他们带着无言的关怀,轻轻拉住彼此的手,表达相互的同情和支持,好像是说:“我就在你身旁,我不会撤下你,咱们一起承受;总会解脱出来,忘了这些,总有一块墓地可以安息;忍着吧,用不了多久了。”

他们又活了两年,夜间受尽心灵的折磨,总是冥思苦想,沉浸在悔恨与悲伤的含混梦境里,一言不发。后来,他们俩人在同一天得到了解脱。

临终之际,萨利万念俱灰的心头笼罩着的黑暗消散了一会儿,这时他说:

“飞来的不义之财是圈套,对咱们没好处。火爆的日子没个长远的,为了这个,咱们把甜甜蜜蜜、和和美美的小日子都丢了——别人可别再跟我们学了。”

他闭着眼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临终的寒意慢慢爬上了他的心头,意识渐渐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他喃喃地说:

“金钱带给他痛苦,他却拿我们来报复,我们跟他无冤无仇啊。他遂了心愿:他老奸巨猾,说给我们只留三万块钱,他知道我们会想办法多赚点儿,这样一来就毁了我们的日子,伤了我们的心。他本来可以再多留点儿,多得让我们不打赚钱的主意,他这样做也不用多破费。心眼儿好一点儿的就会这么做;可他小肚鸡肠,不懂得发善心,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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