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背后,一轮冬日悬在狭窄的城市上空,像一团乳晕的微光,萧索黯淡。在两旁矗立着尖屋顶的小巷里,潮湿多风,间或有一种非冰非雪的松软冰雹落下来。
放学了。获得自由的学生们,冲过铺着石板的院子,穿过铁栅门,匆匆忙忙地分别向左右跑去。年纪较大的,神气活现地把书包高高按在左肩上,摆动着右臂,迎风奔回家去吃中饭。年纪较小的,则兴高采烈地踏着雪,弄得那半融半凝的冰雪四处飞溅,海象皮的书包里,文具咚咚作响。有时学生们遇到一位戴着佛旦帽、蓄着丘比特胡子、迈着均匀步伐的老教师,便连忙脱下帽子行礼,露出恭敬的神色……
“你终于来了!汉斯。”在街上等了很久的托尼奥·克勒格尔说,微笑着向前迎上去。他的朋友正和一些同学聊着天,从校门里走出来,并打算同他们一起离去……“怎么?”他问道,望着托尼奥……“啊,对啦!那末我们还是去散散步吧。”
托尼奥沉默了,眼神变得那么阴暗。汉斯忘了吗?难道他现在才想起?不是说好了今天中午要一起散散步的吗?在他们约好以后,他自己差不多一直都在盼望这事哩!
“噢,再见吧!”汉斯·汉森对同学们说,“我还要和克勒格尔散一会儿步呢。”——他们俩拐向左边去了,别的孩子则朝右边荡去。
放学后汉斯和托尼奥有的是工夫去散步,因为他们家里要到四点钟才吃午饭。他们的父亲都是富商,还有官衔,是城里有钱有势的人。汉斯家里好几代以来在河边经营庞大的木材堆栈。在那里,巨大的锯木机,发出吼叫声,锯着木材。托尼奥是参议克勒格尔的儿子,在街上天天可以看见他家的面粉袋子,印着公司黑色的宽大商标,装在马车上运来运去,而他家祖先留下的古老的大别墅,是全城最华贵的住宅……由于认识的人很多,这两个朋友不得不时常脱下帽子行礼。是的,有些人甚至先向这两个十四岁的孩子行礼哩……
两人的书包都挂在肩上,两人都穿得又漂亮又温暖。汉斯穿一件水手短茄克,海军服的蓝色阔领翻在茹克衫上,盖住肩膀和背;托尼奥则穿一件束带的灰色夹大衣。汉斯戴一顶扎着短带子的丹麦水手帽,帽子下面露出一束亚麻色的金发。他长得特别俊美和匀称:阔肩细腰,一对灰蓝色的眼睛隔得开开的,射出敏锐的目光;在托尼奥的圆皮帽下面,却是一副轮廓显明的、黑黑的南方面孔,一对深暗的眼睛梦幻似地、有些怯懦地向外探望着……眼边是一圈柔和的阴影,睫毛又长又密。嘴和下颏长得异乎寻常地温柔。他走起路来漫不经心,一步高一步低,而汉斯·汉森那对穿着黑袜的长腿,跨起步子来却又有弹性又有节奏……
托尼奥没有说话。他感到痛苦。他皱起有点斜的眉毛,像吹口哨似地撮圆了嘴唇,歪着头向远处眺望。这是他特有的姿势和表情。
汉斯突然挽住托尼奥的胳膊,从侧面打量他。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接下来几步路托尼奥还是不声不响地走,但心马上软了下来。
“我并没有忘记,托尼奥,”汉斯说,低头盯着人行道看。“我只不过是想,今天天气这样潮湿,风又大,恐怕不能出去散步了。可是我倒不在乎,而且我很高兴你还是等我,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所以感到生气……”
听了这话,托尼奥心里快活得跳了起来。
“好吧,让我们到堤上去走走吧!”托尼奥用激动的声音说,“到磨坊和荷尔斯泰的堤上去,我一直送你回家。汉斯……然后,我一个人回去,不过这一点关系也没有,下次你可以陪我。”
他心里并不大相信汉斯的话,而且也完全意识到,汉斯对这次两人一起散步的兴趣还不及自己的一半。但他看得出,汉斯为他自己的疏忽健忘感到惭愧,并且一心要跟他重归于好。而他自己一点也没有拒绝和解的意思。
原来,托尼奥深爱着汉斯·汉森,并为他受过不少折磨。谁爱得最深,谁就会受制于对方而不得不受到折磨。——在他十四岁的心灵里,已经从生活中接受到了这平凡、严酷的教训。他的性格偏偏又是这样:他对这类经验,非常敏感,仿佛要把它们铭刻在内心深处,并从中得到乐趣似的。但他并不从这些经验中为自己寻找行动的指南,也不从中吸取任何实际的好处。他还有这样的特点:那就是总爱把这类经验教训,看得比学校里要他学的知识重要得多,也有趣得多。当他在教室里哥特式的穹顶下上课时,他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对这些体会进行追根的探索和反复的思考上面。这种思想活动给他带来的快乐,跟他拿着小提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练习时所感到的很相像(他会拉小提琴)。他常一面走着,一面尽量奏出最柔和的音调,让琴声跟花园里老胡桃树阴下飞舞的喷泉的淙淙声和鸣……
喷泉、老胡桃树、小提琴和遥远的东海——在假期他常去窥探它那夏日的梦境——这一切是他所依恋的。他仿佛用它们来包围自己,他内心的生命仿佛在它们之间交响。这些东西本来就是诗歌的动人的素材,而它们也的确一再在托尼奥有时所写的诗歌里得到了反映。
他有一个小本子,用来抄写他自己所创作的诗歌。这件事不小心给人知道了,结果使他遭受到同学和教师的奚落。参议克勒格尔的儿子一面觉得为这事大惊小怪是愚蠢和卑鄙的,所以他看不起他的同学和教师,认为他们缺乏教养,难于接近,他们的弱点也都被他那特别敏锐的观察力所看穿。可是在另一方面,他自己又觉得,写诗毕竟是荒唐和可笑的举动,所以不得不承认那些认为写诗是一种无聊的行为的人也有些道理。可是这一切都不能阻止他去写诗……
由于他在家里常浪费时间,上课时没精打采,思想不集中,在教师心目中印象又坏,因而他经常带回来最糟糕的成绩和评语,使他的父亲又恼怒又伤心。他父亲是位高个子、衣着讲究的绅士,有一双沉默多思的蓝眼睛,常在纽扣洞里插朵野花。托尼奥的母亲是个美貌的黑发女子,名字叫康修罗。她跟城里的其他女士们迥然不同,因为她曾是他父亲从遥远的南方带来的。——对她来说,托尼奥的成绩好坏完全一样。
托尼奥深爱着他那黑发的、热情的母亲。她的钢琴和曼陀林弹得多么美妙呀!他高兴的是,她在人们当中所处的可疑地位并没有使她感到烦恼。可是在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他父亲的愤怒倒是庄重和可敬得多。尽管他父亲责备他,但打心底里他还是完全同意他的;反过来,他觉得他母亲的兴高采烈的无所谓态度,却有点太随便。有时他差不多这样想:像我这样粗心、倔强,专想一些别人不想的事情,又不愿意改变自己,也无法改变自己,这已经够糟了,所以严肃地责备和处罚我,而不是用接吻和音乐来蒙混过去,那至少是正确的。我们到底不是乘绿马车的吉卜赛人,而是规规矩矩的人家,参议克勒格尔家,克勒格尔家族……有不少次他还想道:为什么我就这样特别,跟一切都有抵触,同教师们总是搞不好,在别的孩子当中像个陌生人一样?瞧瞧那些好学生,那些规矩的平凡人吧!他们不觉得教师们可笑,他们不写诗,他们所想的正是别人所想的,可以大胆说出来。他们该感到自己多么正常,跟一切事物和任何人都是那么融洽。这样该多么好……我是怎么搞的?这一切的后果又将如何呢?
他对自己和对自己跟生活之间的关系的这些看法,在他对汉斯·汉森的爱中起了重要的作用。他爱汉斯,首先是因为他长得英俊,其次却是因为汉斯在各方面都跟他自己相反,恰巧是他的对照。汉斯·汉森是个优秀生,又是个健壮活泼的家伙。他在骑马、做体操、游泳方面都是好手,受到众人的宠爱,教师对他简直是溺爱,喊他的小名,从各方面帮助鼓励他。同伴们都向他献殷勤,甚至连一些绅士和太太,也会在街上拉住他,抚摸他蓬散在丹麦水手帽下的金发,并且说:“你好呀!汉斯·汉森。多漂亮的头发!你还是全班最优秀的学生吗?请你问候爸爸和妈妈,可爱的少年……”
汉斯·汉森就是这样的。自从托尼奥·克勒格尔认识汉斯以来,只要一看见他,就感到爱慕,一种含着嫉妒的爱慕,在心头燃烧。他想:谁有像你这样碧蓝的眼睛,谁像你这样跟全世界都能和好友爱地相处!你所做的都是些正经的、可敬的事。你做好了功课,要么学骑马,要么用细木锯子做些活儿。即使放了假,在海边上,你也是整天划船、鼓帆和游泳;而我这时候呢,却无所事事地躺在沙滩上沉思,望着那时刻在神秘变幻的海面出神。正因为这样,你的眼睛才那么明亮。如果我能跟你一样啊……
但他并没有设法变得跟汉斯·汉森一模一样,也许他压根儿就没有认真对待过这种愿望。可是他痛苦地盼望着,在他没有改变以前,汉斯就会爱上他。他用他独特的方式追求汉斯的爱情:这是一种缠绵、真挚、倾心、痛苦和忧郁的爱情。他那异国的脸神,使人们料想他必然多情。但他现在那种忧郁的爱,却比任何突然激发的热情,更加深沉和折磨人。
他的追求也不是完全徒然的。汉斯倒是相当尊崇托尼奥的一个特长:那就是他善于表达一些复杂、深奥的思想。汉斯也体会到托尼奥对他的感情是异乎寻常地强烈和温柔,所以他以感激的心情报答着托尼奥。这给托尼奥带来不少欣慰。可是,也带来不少嫉妒的痛苦、失望的痛苦和由于企图在两人之间建立精神默契的失败而招致的痛苦。奇怪的是:托尼奥虽然对汉斯·汉森的为人那样爱慕,但他却不断想办法使汉斯变得和自己一样;当然,在这方面他最多只能取得暂时的成功,而这种成功也只是表面的……
“我刚看了一部妙极了的作品,真是精彩……”他说道。他们一面走,一面分食一袋水果糖,那是他们在磨坊街伊维尔生杂货铺里花十芬尼买来的。“汉斯,你应该读读这本书,是席勒的《唐·卡洛斯》……如果你要的话,我就借给你。”
“啊,不,”汉斯·汉森说,“别借给我了,托尼奥,这不合我的口味。你知道,我还是喜欢看写马的一些书。跟你说,那里的插图美极了。你来我家时,我拿给你看看。全是快速摄影,可以看到一些快步走、飞跑、跳跃的马。各种姿势应有尽有,都是肉眼看不见的,因为速度太快了……”
“各种姿势应有尽有?”托尼奥有礼貌地说。“是的,那太好了。可是,《唐·卡洛斯》好得简直无法想象。你可以看出,那里面有几段写得美极了,使人感动得简直要爆发……”
“爆发……”汉斯·汉森问。“怎么会呢?”
“比方说,有一段讲到国王哭了,因为侯爵欺骗了他……但侯爵这样做,只是为了爱惜王子的缘故。你懂吗,他情愿为王子牺牲自己。国王哭了的消息从宫里传到前室。哭了?国王哭了?所有的大臣都非常窘困。像这么一位倔强、严肃的国王,居然哭了,真使人内心不由得激动起来。但他为什么要哭,却很容易理解。我倒是很怜悯他的,超过对王子和侯爵的怜悯。他一直孤独,没有人爱,现在他以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而这人却背叛了他……”
汉斯·汉森从侧面打量托尼奥的面孔,托尼奥的神情大概引起了他对这个话题的兴趣。他突然又挽住托尼奥的胳膊,问道:“他怎样背叛他呢,托尼奥?”
托尼奥激动起来了。“噢,是这样的,”他说道,“所有寄到布拉邦特和佛兰德的信件……”
“瞧,埃尔温·伊梅塔尔来啦。”汉斯说。
托尼奥静默了。“但愿这伊梅塔尔给地面吞掉!”他想。“他为什么要来打搅我们!盼望他不跟我们一起走,路上也不要老是谈骑术学校……”原来伊梅塔尔也在学骑马。他是银行经理的儿子,就住在城门外这地方。他已经把书包放在家里了,正沿着林阴路朝他们走过来。他生着一双罗圈腿和一对鼠眼。
“你好,伊梅塔尔,”汉斯说。“我正和克勒格尔散步……”
“我要到城里去买点东西,”伊梅塔尔说。“但我可以陪你们走一段路……你们手里拿的是水果糖吧?谢谢,我是要吃几颗。明天我们又要上课了,汉斯。”他指的是骑术课。
“妙得很!”汉斯说。“我就要得到一副皮绑腿,因为我最近体操得了一分……”
“你大概没有学骑马吧,克勒格尔?”伊梅塔尔问,他的两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空白的小缝。
“没有……”托尼奥用不很肯定的口气回答。
“你应该请求你的父亲,让你也学骑马,克勒格尔。”汉斯·汉森表示道。
“是……”托尼奥又急切又冷淡地说。他的喉头突然哽塞住了,因为汉斯竟喊他克勒格尔。这一点汉斯似乎觉察到了,于是他连忙解释道:
“我喊你克勒格尔,是因为你的名字很古怪。请原谅,我可受不了。托尼奥——这简直不像个名字!当然,这不是你的过错,一点也不!”
“嗯,给你取了这个名字,主要大概是因为听起来颇有外国风味,而且显得很别致……”伊梅塔尔说,扮出和事老的姿态。
托尼奥的嘴角搐动了。他振作起来说:
“是的,是个愚蠢的名字。请你们相信,我真是情愿叫亨利或者威廉。不过,我母亲有个兄弟叫安托尼奥,我就是按照他的名字来命名的。因为我母亲是从那边来的……”
接着他沉默了,让他们俩去谈马匹和马具。汉斯挽着伊梅塔尔的胳膊,谈得津津有味,比谈《唐·卡洛斯》时起劲多了……托尼奥鼻孔里一阵阵发痒,恨不得大哭一场。他还需要克制那动不动就颤抖起来的下巴……
汉斯讨厌他的名字,——那该怎么办呢?他叫汉斯,伊梅塔尔叫埃尔温,这都是些大家熟悉的名字,任何人都不会感到奇怪。“托尼奥”却是外国名字,有些特别。是的,他在各方面都有些特别,不管他愿不愿这样。他总是孤独的,跟那些正常和普通的人们隔绝。虽然他毕竟不是住在绿马车上的吉卜赛人,而是参议克勒格尔的儿子,克勒格尔家族的后裔……为什么当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汉斯便叫他托尼奥;来了个 “跟一个人交朋友!如果我能在人群当中交个朋友,我是会骄傲和幸福的,你相信吗?但直到现在,我所交的朋友,只是一些妖孽,一些堕落的鬼怪和麻木不仁的幽灵,也就是说,都是些文人。
“有时我也不知怎样会走上什么讲坛,面对满场来听我演讲的人们。于是,常发生这样的事:当我向听众环顾的时候,我会发觉我正偷偷地向讲堂里搜索,心里抱着一个疑问,这些来听我讲话的是什么人——他们的欢呼和感激向我耳边涌来,我的艺术使我跟他们在这儿理想地结合起来……可是,我找不到我所寻找的,丽莎维塔。我找到的只是我熟悉的一群羔羊和信徒,倒有点像最早的基督徒的集会:这些人的笨拙形体里隐藏着优美的灵魂,他们可以说经常跌跤,你懂吗,诗歌对于他们说来是对生活的一种温和的反抗和报复,——他们中都是一些受苦受难、期待渴望、贫穷可怜的人,丽莎维塔,从来不是那些长着一双蓝眼睛、不需要精神生活的人!……
“如果只有当情况不是这样时才感到称心满意,到头来岂不是违背情理吗?一面热爱生活,一面却费尽心机,设法把生活拖到自己这边来,使它为那些骚人墨客、为那整个的病态的文学贵族服务——这真是自相矛盾。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艺术的王国正在扩大,而健康、清白纯正的领域却日益缩小。留下的不多了,应该细心保护,不要引诱那些宁愿看附有快速照片的马术书的人去吟诗!
“归根结蒂,有什么比抛开生活,而去尝试艺术看起来更可怜呢?我们艺术家最瞧不起业余的文学爱好者,即那些精力充沛、自以为只要有机会就可以变作艺术家的人。请相信我,这种鄙视是我从亲身的经验中得到的。我有时参加某一个规矩人家的聚会,大家吃喝聊天,非常投机,而我心里又高兴又感激,因为暂时能跟这些天真、规矩的人打成一片,就好像跟他们融为一体似的。突然间(这是我亲身遇到的),一位军官站起身来。他是个英俊健壮的尉官。我怎么都想不到,他会做出跟他尊贵的军服不相称的事来,但他竟坦率地要求允许他朗读自己所写的几首诗。在座的人露出惊异的笑容,接受他的请求。于是他就照预先安排的去行事,掏出藏在上衣口袋里的纸条,朗诵自己的作品。这是一些献给音乐和爱情的诗歌,一句话,感受深而效果差。请大家注意:一位尉官!一位通晓世故的人!他确是没有必要去……嗯,接着,不可避免的事发生了,大家都拉长了脸,哑口无言,有几声勉强的喝彩,到处都是极不愉快的情绪。我内心中的 对这位青年的深刻体会,托尼奥胡乱应付了他几句。他们继续聊天,凭着栏杆,探望那忽明忽暗的夜。原来这位旅伴是汉堡的年青商人,利用休假出门旅行……
“我想,”他说,“应该乘船到哥本哈根去旅行一趟,于是我就站在这儿啦,而且一路还不错哩。但龙虾炒蛋可不妙,先生,你等着瞧吧。今天晚上有暴风雨,这是船长亲自说的。肚子里装这样不容易消化的食物,可不是闹着玩的……”
托尼奥,克勒格尔带着亲切友好的心情,谛听这番善意的蠢话。“是的,”他说。“这儿的人根本吃得太多,弄得他们懒散和伤感起来。”
“伤感?”年轻人重复道,愕然地望着他……“你在这儿是陌生的吧,先生?”他突然问……
“嗯,是的,我从远方来!”托尼奥·克勒格尔回答,含糊地摇了摇手。
“可是你说得对,”年青人说。“天啊,你说这儿的人伤感,说得对极啦!我简直无时无刻不伤感,特别是在今天这样的夜晚,当天空布满星星的时候。”他又把下巴支撑在拇指和食指上。
“他一定会写诗,”托尼奥·克勒格尔暗自想,“写感情深沉的、做生意人的诗……”
夜深了,风猛得使他们谈话感到困难,便决定去睡觉,彼此道了晚安。
托尼奥·克勒格尔在舱里狭窄的床上舒展了肢体,但怎么都安静不下来。那带着刺鼻的郁香的狂风,异乎寻常地激动了他,弄得他心里烦躁不安,仿佛在焦急地期待着什么甜蜜的境遇似的。此外,每当轮船从陡峭的浪峰上滑下去时,螺旋桨便脱离水面,痉挛似地旋转,震荡着船身,使他难过得要呕吐。他又穿好衣服,登上甲板。
一团团的云在月亮旁飞驰过去。海在狂舞。不是圆滑均匀的海浪一道道滚来,而是在遥远处,在闪烁不定的黯淡月光下,海面被撕裂、鞭笞、蹂躏,波峰像尖的巨大火舌一样,跳跃、舔食;在填满浪花的深渊边缘上,海不时掷起无可名状的怪形怪影,还用力大无穷的巨臂,疯狂地玩弄浪花,把它们乱抛向四面八方。轮船走起来很费力,它震动、摇晃、呻吟,在狂乱的海浪中挣扎前进。不时还可以听见下面舱里的北极熊和老虎,难受得直咆哮。有个汉子,穿着油布外套,戴着头兜,身上用皮带束着一盏防风灯,迈着大步,费力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在甲板上巡回。在船尾站着那个来自汉堡的年青人,呕吐个不停。“天哪!”他看到托尼奥·克勒格尔时说,声音沙哑而颤抖,“请看看自然界的骚乱吧,先生!”他还没说完,就不得不急忙转下身去呕吐。
托尼奥·克勒格尔攥住一根绷紧的缆绳,观望着放荡不羁的狂洋,心里涌起一阵欢呼,并觉得这欢呼响亮得能够压倒风暴和狂浪的咆哮。爱激起的献给海的诗歌,在他心头上回响起来:我青年时代的放浪的朋友,我们终于再次相会……但这首诗到这儿结束了。它没有形成,没有经过琢磨,没有在冷静的心情中锤炼成为一个整体。原来他的心活了……
他久久这样站着;然后在舱外的一张长凳上躺下,仰望闪烁着星斗的苍穹。他甚至打了一阵瞌睡。在蒙昽中,冰冷的浪花溅在他脸上,他还以为是亲昵的抚摸哩。
一排矗立的白垩悬崖,在月光下像妖怪一样,进入了视野,由远而近,那是梅恩岛。他又打起瞌睡来,但间或被一阵骤雨似的浪花搅醒,那咸味的水沫刺得他的脸发痛,弄得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等到他完全清醒,天已经发亮了。那是个灰蒙蒙的晴朗早晨,碧绿的海面这时已经平静些了。吃早饭时,他又遇见那位年青的商人。那人面孔顿时涨得通红,大概是因为在幽暗中讲了一些富于诗意的蠢话而感到羞耻。他用五个手指把发红的短髭朝上揉了揉,像军人那样向托尼奥刻板地道了声早安,然后畏缩地避开他。
就这样托尼奥·克勒格尔到了丹麦。他在哥本哈根下了榻,只要什么人露出要钱的神情,就付给他小账。从旅馆的房间出发,花了三天工夫走遍了全城,出去时总捧着一本打开的旅行指南,俨然是个富裕的外国人,打算开阔自己的眼界。他观光了皇家的新市场,和市场中间的那匹“马”,虔敬地仰望圣母教堂的圆柱,在托华德森创作的高贵可爱的雕像前伫立了许久,登上圆塔,参观了宫殿,并在游乐场消磨了两个热闹的夜晚。但他真正所看的倒并不是这些。
在房屋的门上——这些房屋很像他家乡的古老房子,拱形的尖屋顶上也雕镂着各种花饰——他看到一些从小就熟悉的姓名。对他来说,这些姓名显得那么温柔和高贵,但另一方面,又包含着谴责、怨诉和对已失去的东西的渴念。而且,当他沉思、悠闲地呼吸那潮湿的海洋空气时,他到处都看到蓝的眼睛,淡黄的头发,和具有同样特征及形状的面孔,就跟他在故乡逗留的那天夜里所做的充满悲痛和悔恨的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有时,在大街上,一道眼光,一句话,甚至是偶然的一笑,都可能直刺到他的内心深处……
他无法再在这座热闹的城市里呆下去。一股烦躁的感觉,又甜蜜,又愚蠢,半是回忆,半是期待,激动着他。此外他还渴望着在什么海滩上安静地躺下去,不再扮演殷切地寻访名胜的游客。于是他又乘上船,在一个阴沉的日子(那天海上波涛汹涌),沿着西兰岛的海岸,向北驶往赫尔辛格。从那儿他毫不耽搁地继续了他的旅程,沿着一条始终比海面高一些的公路,乘了三刻钟马车,终于到达他最后的目的地——一家白墙绿窗扉的浴场小旅舍。这家旅舍位于一群矮小的房屋中间,木板盖的塔楼俯瞰着海峡和瑞典的海岸。在这儿他下了车,住进一间事先为他准备好的、光线充足的屋子,将带来的东西塞满柜子和书架,打算住上一阵。
已经到九月了,阿斯加德的游客不多了。吃饭是在有一排横梁做天花板的底层大餐厅里,高大的窗子正对着玻璃阳台,面临大海。旅馆的女主人亲自主持每顿饭。她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处女,头发全白了,两眼昏花,双颊微微发红,说起话来叽叽喳喳,声音颤抖。她老是把两只发红的手,在台布上摆来摆去,尽量使它们看起来雅观些。还有一位老先生,粗短的脖子,灰白的水手胡子,铁青的面孔。他是从首都来的渔业商人,是个德意志通。他全身好像给塞满了,仿佛就要中风似的,呼吸很急促,气喘吁吁,时而伸出戴戒指的食指,按住一个鼻孔,用力喷气,好让另一个鼻孔透点气。尽管这样,他还是不停地喝酒,不论是吃早饭、吃中饭、还是吃晚饭,他面前总是放着一瓶酒。此外,就只有三个高大的美国少年和一位陪着他们的导师或者家庭教师。这人总是默默地把眼镜挪来挪去,整天和少年们踢足球。三个少年都是橙黄头发,当中分开,瘦长刻板的面孔。“Please,givemethewurst-thingsthere!”有一个说。“Thatsnotwurst;thatsschinken!”另一个回答。这就是他们,包括那位教师在内,全部的谈话资料;除此他们就坐着不说什么,只管喝热开水。
托尼奥·克勒格尔巴不得跟这样的人同在一张桌旁吃饭。他可以享受太平,听听渔商和女主人偶尔的交谈,辨别那丹麦语的喉音,那清浊的元音。他有时也跟渔商交换一下对天气的简短意见,然后站起来,穿过阳台,走到海边。在那儿,他一清早已经消磨了好几个钟头。
有时,海边非常安宁,一片夏日的风光。海洋懒洋洋地安息着,平坦光滑,海面上有一道道蓝的、深绿的和微红的细波纹,波纹上闪烁着小银点;海藻被阳光晒得像干草一样,水母躺在那儿蒸发。托尼奥·克勒格尔坐在沙滩上,背靠着渔船,脸不是朝向瑞典的海岸,而是对着一望无际的天涯。有股淡薄的腐烂气味,还微微有股渔船上的煤焦油的味道;可是海洋无声的气息,纯洁、新鲜,轻轻抚摸着万物。
也有暴风雨的阴暗日子。那时巨浪像准备用角去冲刺的牡牛一样,弯下头,狂怒地奔向海岸,冲刷大半个沙滩,留下湿漉漉的、闪闪发光的海草和贝壳,还有漂来的碎木。在布满乌云的天空下,在那像山脉绵延不绝的海浪之间,延伸着发泡沫的淡绿色水谷;但云后躲着太阳的地方,却有一片白天鹅绒似的光辉,浮在水面上。
托尼奥·克勒格尔站在那儿,被狂风和浪涛声包围,沉陷在一片持续不断、沉重浑浊、震耳欲聋的咆哮怒吼中。他多么喜欢这声音啊!当他转身离去时,四周似乎蓦地变得安宁和温暖起来。但他知道,海就在背后;它呼喊他,引诱他,向他招手。于是他笑了。
他向内地走去,踏上一条幽静的草径,很快就被一片桦树林包围了。这树林覆盖着起伏的丘陵,一直延伸到远处。他坐在苔藓上,背靠着一棵树,从树干的隙缝间,隐约能望到一小片海面。间或风把浪涛声送到他的耳畔,听起来就像远处有什么木板在相互撞击。乌鸦在树梢啼鸣,声音嘶哑、空洞、凄凉……一本书放在他膝上,但他一行也读不进去。他陶醉在深沉的忘我境界中,飘飘然超脱于空间与时间之外。只是偶然间,有一阵悲哀掠过他的心头,这好像是渴望或者是悔恨带来的一种短促的刺人感觉,但他恍恍惚惚地懒于追究这感觉的名称和根源。
这样过了好几天,究竟是几天了,他说不出,也不想知道。终于有一天,发生了一桩事。这事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而托尼奥·克勒格尔并没感到特别惊奇。
这天一开始,就很迷人,颇有节日气氛。很早托尼奥·克勒格尔一下子就醒来了,带着一份微妙、模糊的恐惧,从睡梦中跳起来,竟以为看到了什么奇迹,什么仙境的彩云祥光。他的屋子,有一扇玻璃门和一个正对着海峡的小阳台,一层白色的薄纱帷把屋子分成起居间和卧室,墙上糊着颜色柔和的壁纸,室内摆着轻巧的淡色家具,整个房间始终给人一种明亮愉快的印象。但在他睡意蒙眬的眼睛里,所看到的却是一片非人世的幻景和光明,一切都淹没在一种无法形容的绮丽和芬芳的玫瑰色光辉里,墙壁和家具镀上了一层金色,纱帷变成一幕柔和的红光……托尼奥·克勒格尔好久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他站在玻璃门前,朝外一看,才知道是太阳升起来了。
好几天来,一直阴沉沉的要下雨。可是现在,天空像绷紧的淡蓝色绸缎,清澈明亮地笼罩在海洋和陆地上。嫣红与金黄的透明云彩,簇拥着它。一轮旭日,庄严地从水波涟涟、亮光熠熠的海面上升起,而海洋好像在它下面颤抖和脸红起来似的……这一天就是这样开始的。托尼奥·克勒格尔又迷糊又幸福地胡乱穿上衣服,在下面阳台上抢在别人前面吃了早饭,从木板搭的小浴房出发,朝海峡里游了一段,然后沿着海边散了一小时步。他回来时,有许多像出租马车模样的车辆停在旅馆前面。他从餐厅里探望出去,看见在隔壁放钢琴的客厅里,以及在阳台和餐厅前面的露天平台上,都有一群群穿着小市民服装的先生和太太们,坐在圆桌子旁边,一面兴高采烈地交谈,一面享用啤酒和涂奶油的夹心面包。他们都是全家来的,有老人和青年,甚至还有几个小孩。
在吃第二道早餐的时候(桌子上摆满了冷盆,以及各种熏的、腌的和烤的食物),托尼奥·克勒格尔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游客!”渔商说。“从赫尔辛格来的旅客和舞客!哎唷,上帝保佑,今天晚上我们准睡不成觉了!要举行舞会,跳舞和奏乐啊,恐怕会搞得很晚。什么家庭聚会,乡下远足,附带还举行舞会,一句话,是一种慈善捐款之类的活动,而他们也就趁机享受这好天气。是乘船坐车来的,现在吃早餐。等会儿还要乘车到野外去,晚上再回来,在餐厅里跳舞作乐一番。啊,真是该死,我们会连眼睛都闭不上……”
“调剂一下也挺有趣,”托尼奥·克勒格尔说。接着好久没有人说话。女主人摆弄她那发红的手指,渔商为了便利呼吸,拚命用右鼻孔喷气,美国人拉长了脸,喝热开水。
突然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汉斯·汉森和英格波·荷尔姆从饭厅里走了过去。
托尼奥·克勒格尔在游泳和一段急速的步行以后,正疲倦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吃烤面包夹熏斑鳟鱼,脸朝向阳台和海洋。突然,门开了,那两个人手挽着手悠闲地荡了进来。英格波,金发的英格,仍旧穿一身淡色衣服,就跟往常上克那克先生舞蹈课时一样。她绣花的薄裙子,只到脚踝,肩上围着白绢阔花边,中间开了一条尖领口,露出袅娜的脖子。帽子的两条锻带扣在一起,吊在一只胳膊上。她也许比过去显得稍为年长一些,现在已经把那美丽的发辫盘在头上了。但汉斯·汉森却跟从前一模一样。他还是穿一件金纽扣水手上衣,蓝色的阔衣领翻在肩和背上,下垂的手里拎着水手帽的短带子,漫不经心地把帽子挥来挥去。英格波的细长眼睛避开了,她也许是有点害羞,因为吃饭的客人都在瞧她。汉斯·汉森呢,却毫不在乎地把脸正好转向吃饭的人,灰蓝的眼睛带着几分蔑视的神情,挑衅地把众人一个个地瞅了瞅。他甚至放下英格波的手,更用劲地挥舞着帽子,仿佛要炫耀他是怎样一个男子汉似的。他们俩就这样以宁静的蓝色海洋为背景,在托尼奥·克勒格尔的眼前踱了过去,从餐厅的这头走到那头,穿过对面的门,在放钢琴的客厅里消失了。
这时大约是上午十一点半钟。疗养的旅客还坐在餐桌旁,隔壁房间里和阳台上的客人们都开始散去,从就近的一扇侧门走出旅馆,没有人经过餐厅。可以听见他们在外面闹着、笑着上车,然后马车一辆接一辆吱吱嘎嘎地开动起来,沿着公路驶去……
“他们还回来吧?”托尼奥·克勒格尔问……
“回来的!”渔商说。“真倒霉!他们雇了乐队,你知道吗,而我就睡在这餐厅上面!”
“调剂一下也挺有趣。”托尼奥·克勒格尔再说了一遍。然后,他站起身离去了。
他像往常一样消磨这一天,在海滩上,在树林里,一本书放在膝上,在阳光下眨眨眼睛,心里只有一个思想盘旋着:他们还会回来,在餐厅里举行舞会作乐,就像渔商所预言的那样。而他除了快乐地期待以外,什么也不做。多么胆怯和甜蜜的快乐啊,在过去死沉沉的漫长岁月里,他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有一次,由于什么偶然的联想,他忽然回忆起那位远方的相识,小说家阿德尔伯特。那个人知道他需要什么,为了逃避春天的气息,竟躲到咖啡馆里去了。想到他,托尼奥不禁耸了耸肩膀……
午饭开得比平时早,晚餐也是这样,而且是在放钢琴的客厅里吃的,因为餐厅里正在进行舞会的准备。到处都是节日前的忙乱。天黑以后,当托尼奥·克勒格尔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时,马路上和旅馆里又重新热闹起来。到野外去的游客们回来了;是的,从赫尔辛格那边还有新的客人乘自行车和马车来到了。这时从楼下已经传来提琴校音的声响,和竖笛试奏的低音……
一切都预示着即将举行一次盛大的舞会。
小乐队奏起了进行曲,楼上可以听到有节奏的低沉音乐。舞会在波兰圆舞曲中开始了。托尼奥·克勒格尔还坐了片刻,静静地谛听着。可是当他听到进行曲的拍子转换为华尔兹的节奏时,他便站起来,悄悄地离开自己的房间。
从他房间前面的走廊,爬下后楼梯,可以到旅馆的侧门,从那儿不需要经过其他房间,就可以直接进入玻璃阳台。他走的就是这条路,悄悄地、偷偷地走着,好像经过什么禁止通行的道路似的,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索;那愚蠢但节奏很可爱的音乐,不可抗拒地把他吸引过去,越来越清晰和洪亮地趋近他。
阳台上没有人,也没有点灯,但餐厅的玻璃门敞开着,里面悬着两盏大煤气灯,灯上装着发光的反射镜,射出明亮的光辉。他轻手蹑脚地走上阳台,站在黑暗中,别人看不见他,他却可以偷看灯光下跳舞的人们,这使他不禁感到一阵暗喜,浑身发起痒来。他急切、渴望地四下里探望,找寻他要找的那两个人……
虽然舞会开始还不到半个钟头,已经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参加舞会的人曾在一起度过一个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当他们来到这儿时,早已兴高采烈了。托尼奥·克勒格尔只要再向前挪一挪,还能看见放钢琴的房间,那儿有好几个老先生吸着烟,喝着酒,在打纸牌;其余的则陪着他们的妻子,坐在大厅前面的丝绒靠椅和墙旁的椅子上,看人们跳舞。他们叉开两腿,双手撑在膝上,两颊鼓得胀胀的,露出安逸的神情。老妈妈们呢,头上戴着小帽子,双手交叠在胸下面,歪着脑袋,观看年青人的恣乐。在餐厅的一面长墙旁,搭起了一个台,乐师们正在台上使出他们的本领。甚至还有个小喇叭,可是吹得战战兢兢,仿佛害怕自己的声音似的,尽管这样,它还时常发出各种噪音……一对对舞伴,波浪似地起伏着,旋转着,另外还有一些,胳膊挽着胳膊,在大厅里兜圈子。大家穿的不是舞会的礼服,而是夏季到户外度礼拜天时所穿的装束:男伴们穿着小城市式样的衣服,看得出,除了礼拜天以外,平常是收藏起来不穿的;年青的姑娘们穿着淡色的薄裙子,上面别着一束野花。还有几个小孩,也在大厅里一块儿跳他们自己独特式样的舞蹈,即使音乐停了,也照样跳下去。有个长腿的男人,穿着缩小的燕尾服上装,戴一副眼镜,烫着头发,显然是这僻乡的交际能手。他大概当个邮局助理之类的官吏,那副姿态活像从丹麦小说里跑进人世的小丑。看样子,他就是舞会的主持和管理人。他忙得满头大汗,非常卖力,摇摆着燕尾,过分勤快地在大厅里满场飞,走起路来,总是巧妙地先放下脚尖,然后把套着光滑的尖头短统马靴的脚,怪样地交叉在另一只脚前。他挥舞两臂,发号施令,吩咐奏乐,拍手,一个花花绿绿的大蝴蝶结系在他肩头上,标志着他的尊高职位,蝴蝶结的缎带跟在他背后面飘舞,而他不时得意地转过头去欣赏它。
是的,他们在这儿,这两个今大曾在阳光下,从托尼奥·克勒格尔身旁走过去的人。他又看见了他们,几乎同时看见,并且高兴得吃了一惊。汉斯·汉森就站在他近旁,靠近门口,叉开了两腿,身子微向前倾,慢吞吞地吃一大块蛋糕,一只空手托在颏下,接住碎屑。就在那儿,在墙旁,坐着英格波·荷尔姆,金发的英格。那个助理正摇头摆尾地向她走去,一只手搁在背后,另一只优美地插在胸前,漂亮地向她鞠了一个躬,邀请她跳舞。但她摇摇头,表示她喘不过气,需要休息一下,于是助理便在她旁边坐下。
托尼奥·克勒格尔望着他们,望着这两个曾使他受到爱情的折磨的人——汉斯和英格波。他爱过他们俩,主要不是由于他们的什么特征或者衣着上的相似,而是由于他们种族和类型相同:那种淡色的皮肤,灰蓝的眼睛,金黄的头发。这一切使他联想到纯洁、爽朗、愉快和一种既高傲又朴实、不可触犯的贞洁冷漠……他望着他们:看见汉斯·汉森还是像过去那样雄姿英发,阔肩细腰,穿着水手服站在那儿;看见英格波还是那样任性地笑着,把头向旁边一耸,把手放在后脑兑上,弄得薄薄的衣袖从胳膊肘缩上去,而那少女的手并不特别纤细,也不特别娇小——突然,对故乡的思念震动了他的心灵,使他感到万分悲痛,不由得缩回到黑暗中,免得别人看见他脸上肌肉的搐动。
“我忘了你们吗?”他暗自问。“不,从来没有!没有忘记你,汉斯,也没有忘记你,金发的英格!为了你们,我才工作,别人向我拍手欢呼时,我就偷偷地四下里望望,看你们是不是分享我的荣誉……你读了《唐·卡洛斯》吗,汉斯·汉森,就像你有次在你家花园门口答应过我那样?别读了!我不再要求你读了。那个因为孤独而哭的国王,跟你有什么关系?别对着诗歌和悲伤的东西发愣,免得你那双明朗的眼睛变得阴暗和迷糊……能跟你一样就好啦!重新开始,像你那样成长,正直、愉快和单纯,还有正常和规矩,跟上帝和全世界都和睦相处,被那些善良和幸福的人所爱戴,娶你,英格波·荷尔姆,做妻子,生个像你,汉斯·汉森那样的儿子——超脱知识的灾难,免除创造的痛苦,在使人幸福的平庸中,生活、恋爱和赞美!重新开始?但那没有用。又会变成跟现在一样——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会重新发生。原来有些人注定要走上歧途,因为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一条正确的道路。”
音乐停了。是休息,供应点心。助理亲自托了一盘鲱鱼色拉,四处奔跑,侍候太太小姐们。当他把小碟子递给英格波·荷尔姆时,他甚至屈下一条腿,使她高兴得脸红了。
大厅里的人终于注意到玻璃门背后的旁观者,一些发红而漂亮的脸儿,向他投来陌生和询问的眼光;但他坚决守住那个位子。英格波和汉斯的眼光,也几乎同时扫到他身上,神情那么冷淡,看起来简直像轻蔑。他忽然觉得从什么地方有道视线向他射来,在他身上流连不去……他回过头,眼睛立刻遇到他曾感触到的眼光。一个少女站在不远的地方,他早已注意到她那瘦长、苍白、纤巧的脸蛋儿。她不常跳舞,男人们不大来邀请她。他曾看见她孤独地坐在墙旁,阴沉沉地咬紧嘴唇。现在她又是一个人站在那儿。她跟别人一样,穿一身淡色的薄衣裳,但在透明的衣服下,她赤裸的两肩,显得瘦削,细长的脖子深陷在那对可怜的肩膀当中,使这位沉默的姑娘看起来简直有点畸形。她的两只手,戴着薄薄的无指手套,搁在平坦的胸前,指尖轻轻碰在一起。她低着头,水汪汪的黑眼睛,俯视着托尼奥·克勒格尔。他转身避开了她……
这儿,就在他的近旁,坐着汉斯和英格波。汉斯已在她身旁坐下,她就好像是他的妹妹。他们坐在一群两颊红喷喷的年青人当中,吃着喝着,闲谈胡闹,用清脆的喉咙相互开玩笑,朗朗地笑着。他不能跟他们稍微接近一下吗?不能向他或者向她说句临时想起的笑话,使他们至少得向他报以微笑?这会使他感到幸福,他渴望这样做。那时他就会更加满意地回到自己的屋里去,因为他意识到跟他们俩有了一点默契。他想出可以说的话,但没有勇气说出来;况且又会像往常那样,他们不会理解他,会带着诧异的神情听他所说的话。因为他们的语言不是他自己的语言。
看样子又要开始跳舞了。助理到处展开各种活动。他跑来跑去,要大家邀请舞伴,在服务员的帮助下把碍事的椅子和杯盘搬走,给乐师们下命令,甚至抓住一些不知所从的笨汉的肩膀,把他们推开。打算做什么呀?每四个人一组,排成了方形……一个可怕的回忆使托尼奥·克勒格尔的脸绯红起来。他们要跳四组舞啦。
音乐开始了,一对对舞伴,鞠着躬交叉地穿来穿去,助理发布口令,天哪,居然是用法语,而且那鼻音发得格外清晰。英格波·荷尔姆就在托尼奥·克勒格尔的面前跳舞,她的一组正好在玻璃门旁。她在他的面前移动,朝这儿,朝那儿,向前,向后,举步和旋转;从她的头发,也许是从衣服的柔软的料子上,散发出一股芬芳,一阵阵向他扑来。一股他曾经非常熟悉的感觉使他闭上了眼睛。这几天来他又开始微微觉察到这种感觉芬芳和辛辣的魅力,而现在那甜蜜的冲动又盘踞在他心头。这到底是什么?渴望?温情?妒忌或者自卑?……Mouldesdames!你笑了吗,金发的英格?在我跳女士们的四组舞步、当场丟尽了脸时,你笑我了吗?现在我算是成名了,你今天还会笑吗?是的,你还是会笑的,而且完全应该笑!即使我独自创造那九部交响曲,写出《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画出《最后的审判》,——你若笑我,也总会是对的……他注视着她,一行诗突然浮上心头,他好久想不起这诗了,然而还是感到它那么亲切:“我昏昏欲睡;你却醉心于跳舞。”他熟悉这句中所表达的那种北方的忧郁心情和憨直的笨拙。睡觉……真是巴不得干脆把自己完全献给那甜蜜地休憩着的感觉,而无须把它转变成行动和舞蹈——但尽管这样,还是不得不跳舞,机警沉着地跳艺术的异常艰难和危险的舞蹈,同时却无法忘掉那使人屈辱的矛盾:一方面在爱,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跳舞……
突然,全场疯狂放纵地骚乱起来。四人组舞散了,大家蹦跳着,滑翔着,四处乱钻,用快步结束了四组舞。一对对舞伴,随着急骤的节拍,从托尼奥·克勒格尔身旁飞驰过去,滑步,奔跑,追赶,气喘喘地笑。有一对,夹在追逐的人群当中,旋转着冲过来。姑娘长个苍白纤巧的脸蛋儿,瘦削的肩膀过分地突出。猛然,就在他面前,她绊了一下,滑过去,一个倒栽葱……苍白的姑娘跌倒了。她跌得非常厉害,看起来简直有点危险,男伴也跟着摔了一跤。他大概跌得很痛,所以连女伴都忘了,半挺起身来,扭歪了脸,只管摸膝盖。姑娘还是躺在地上,看样子好像跌得晕了过去。托尼奥·克勒格尔连忙凑过去,轻轻搀着她的胳膊,把她扶起来。她抬起头来看他,露出疲惫、迷惘、悲惨的神情;突然,一层淡淡的红晕浮上她细嫩的脸颊。
“谢谢!啊,多谢!”她说,水汪汪的黑眼睛从下面瞅着他。
“你不该再跳了,小姐。”他温柔地说,回过头再看看他们——汉斯和英格波,然后离去了,离开了阳台和舞会,上楼回到自己的屋里。
他没有参加的舞会把他弄得迷迷糊糊,妒忌使他精疲力竭。就像从前,完全像从前那样!他曾站在黑暗的角落里,脸上发烧,为了你们受折磨,你们这些金头发、活泼、幸福的人,然后孤独地走开了。应该有什么人来呀!英格波应该来呀,应该觉察到他离开了,应该悄悄地跟踪出来,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说:“到我们这里来吧!快活一下!我爱你!”……但她怎么也不来。从来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呀。啊,这次就像从前那样,他也跟从前那样感到幸福。因为他的心活着。从那时一直到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使他变成现在这个模样?——麻木、凄凉、冰冷的一片,还有那精神世界和艺术!……
他脱下衣服,上了床,熄了灯。他向枕头低诉两个名字,这几个贞洁的北方音节,对他来说,象征着他最初的真正爱情、痛苦和幸福,象征着生命和单纯、深沉的感情,象征着故乡。他回顾从过去一直到今天的岁月。他回忆所经历过的感官、精神和思想上的肆无忌惮的探险;看到讥嘲和理智怎样啮食他,知识怎样摧残他,创作的狂热怎样折磨他;看到自己在良心的责备下,在两个绝对的极端之间,在圣洁和肉欲之间,被不可阻挡地抛来抛去;看到冷酷的和人为的陶醉,怎样使他变得麻木、贫乏、疲惫;看到自己走上歧途,内心日益荒芜,身心受到摧残——于是悔恨和对家乡的思恋使他痛哭起来。周围是一片宁静和黑暗。但从楼下,充满生活气息的甜蜜平凡的华尔兹节拍一起一伏地隐约传到他的屋里来。
托尼奥·克勒格尔从北方给他的女友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写了一封信,就像他所答应的那样。
“亲爱的丽莎维塔,你在南方的阿卡狄亚,而我不久就要回到那里,”他写道。“这算是一封信吧,但它可能使你失望,因为我只打算写一些一般的东西。并不是我没有什么可讲的,或者没有按照我独特的方式经历到什么。比如,在故乡有人竟然要逮捕我……但这事当面再讲给你听吧。现在我有时宁可高谈阔论一番,而不愿意叙述什么故事。
“有一次你曾经说我是个资产阶级,一个走上歧途的资产阶级,你还记得吗,丽莎维塔?你这样说,是当我向你承认我爱我称之为生活的那个东西的时候,而我这番坦白,是由于事先无意中吐露了另外一些心里话所引起的。我后来一直问自己,你是否完全意识到,你的话多么正确,我的资产阶级身份跟我对生活的爱之间关系多么密切。这次旅行倒激发了我去考虑这问题……
“你知道,我的父亲是北方人的性格:沉着、认真、清教徒似的严格,倾向于悲观。我的母亲身上流着根源不明的异国血液,美丽,多情,天真,既粗心又热诚,由于容易冲动而轻率。毫无疑问,这种结合包含着异乎寻常的可能性和危险性。它的结果是:一个误人艺术领域的资产阶级,一个怀念森严家教的放荡不羁的流浪者,一个良心有愧的艺术家。正是由于我的资产阶级意识,才使我看到在整个艺术领域、在所有的不平凡的事物和一切天才中,存在着一些极为暧昧,极为丑恶,极为可疑的东西;才使我溺爱那单纯、天真、正常得令人感到舒适、平凡和规矩的事物。
“我站在两个世界之间,对它们都不习惯,所以就感到有些惆怅。你们艺术家说我是资产阶级,而资产阶级打算逮捕我……我不知道,两件事中哪件更使我伤心。资产阶级是愚蠢的;可是你们这些美的崇拜者,你们这些说我麻木不仁和不懂得想念的人,你们应该考虑到,有一种艺术家天生命定就有这样一种深刻的体会:最甜蜜和最值得感受的思念渴慕,是对平凡事物的思念渴慕。
“我佩服那些高傲和冷酷的人,他们在具有魅力、伟大的美的路途上探险,并且蔑视人——但我不羡慕他们。如果说,有什么能使我从一个知识分子变成一个作家,那正是我这种对人性、对生活、对普通事物的平民式的爱。一切温暖、善良和诙谐都来自这种爱。而且,我几乎觉得它就是经书上所说的那个爱,如果没有它,即使能说万人和天使的语言,也只不过是鸣的锣,响的钹一般。
“我的创作,没有价值,简直算不了什么。我要创作较好的作品,丽莎维塔——这算是个诺言吧。在我写这封信时,海涛声传到我楼上来,我闭上眼睛。我朝一个尚未诞生的幻想世界探望,它还需要加以整理和塑造。我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的形影,他们向我招手,要我对他们施加魔法,解脱他们:其中有可怜的,有可笑的,还有既可怜又可笑的——对这种人我是偏爱的。但我最深刻、最隐秘的爱,是属于金头发、蓝眼睛的人,那些爽朗活泼的人,那些幸福、温厚、平凡的人。
“别责骂这爱,丽莎维塔;它是美好的,也是丰硕多实的。在它里面有渴慕,有辛酸的妒忌,还有些蔑视和一片贞洁的幸福。”
(刘德中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