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鬼子”——麦克阿瑟是这样叫敌人的,别人则叫他们“日本佬”,这是日本人自诩为“大日本”的简称——也许是历史上最为人们估计不足的步兵了。一个日本兵,看上去活像用牛皮纸胡乱卷起来的包裹,又脏又皱,随时有可能散开来。他的绑腿不整,军衣肥大,裤筒宽松,罗圈腿短得可笑。这样一个形象使人产生错觉,而错觉一旦形成就不易消除。即使在珍珠港遭受毁灭性打击之后,海军上将威廉?F?哈尔西还预言说,1943年就可以打垮日本。在美国国内,自动电唱机也聒噪地唱着:“再见了,妈妈!我要出发去横滨了!”“我要去揍一下肮脏的日本小鬼。”随便哪个酒友都能告诉你:美国从1775年以来每战必胜,从来还没有输过。
可是日本人呢?他们是从1598年以来就没有输过的啊。那些穿着黄色军服的日本兵,看上去虽然窝囊,打起仗来却绝非等闲。他们都是神枪手,1000码内弹无虚发。他们每人带400发子弹(比美国步兵多一倍),五天的军粮,那就是鱼干和大米。他们绝对不怕死,因为他们从小就受到这样的教育:为天皇而死是无上光荣的。此外,他们所倚仗的武器装备,也令人生畏。珍珠港之役,他们就已击沉很多美国战列舰。华盛顿很快就知道,不但日本的军舰比美国的航速快,火力强,鱼雷性能好,就连日本空军的质量,美国也无法望其项背。袭击夏威夷时,他们出动了四种飞机:川崎式、三菱零式、中岛B5N1式,三菱G4M1式。每种都比美国当时能够升空的同类飞机强。
战争爆发后 我们来自祖国的狗窝,
告别了老家和炉火,
我们参加了狗的大军,
肩负起民族的命运。
菲利普?怀利大约在这个时候说过,美国人表示感情往往有独特的方式。比如一师部队在阅兵场上排成MOM(妈)字,这种事 在意大利经历了两个星期的倾盆暴雨,卧伏在满是泥浆的散兵坑内,躲避着敌人的炸弹、坦克、手榴弹、枪弹、火焰喷射器、饵雷、烈性炸药和磷光弹等等,人人看上去就活像一个流浪汉。他的行为举止就常常不怎么文明了。他会在同伴们众目睽睽之下拉屎,也有很多人对他这样做很感兴趣,在那里品评一番。他讲话下流,对未上过前线的人特别无礼(说他们是“后方梯队的杂种”)。这些兵的衣服又湿又霉,一撕即破,有时则臭气逼人。但最重要的是,他精神厌倦。有些人要很多年才从厌倦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有些则始终恢复不了。
一切过去以后,将军们相互授了勋、道了喜——这么说听起来有点挖苦,但大兵们是会这样说的,你要是不知道他们这种看穿一切的态度达到什么程度,你是无法理解他们的。这时,有一个军需总队的文职雇员进行了一次历史性的调查研究,发现在 罗斯福有一次表示很可惜,没有人为这次大战起个恰如其分的名字,这流露了他的真实思想。他本人是想名之为“暴君之战”。他又认为这次大战没有像 尽管这样,说来奇怪,从自愿去打仗这点说,历史上没有那一辈的青年,思想上比他们更有准备。之所以自愿,只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件工作非干不可。他们就是这样看待战争的:这是一件工作,一件肮脏、令人作呕的工作。但如果你正是少壮之年,脸色红润,营养良好而又神经反应正常的男儿,除了去打仗而外,你又能怎样呢?肯定地说,拒绝去打仗的人是有的。罗伯特?洛厄尔就是一个出于良心驱使拒绝服役的人。他在想像中可以看到空袭时受害者丧肢断腿的情景,他不愿意参与其间。但像他这样看的人不多。即使有,其中大部分人也不愿意将世界奉送给希特勒。
当时协和神学院院长亨利?科芬博士(后来他的侄儿也当了耶鲁大学牧师)说:“神学院不会成为逃避应征者的避难所。”这个说法,在这盛行摇摆音乐的青年一代中,大多数人是同意的,连那些厌恶暴力行为的人在内,也会同意。要是在越南战争时期,他肯定会采取不同的立场。因为这两种战争性质截然不同。在越南的伤亡士兵中,属于贫苦家庭出身的,其比例之大,真是使人吃惊。1972年以前,在校大学生是免役的。到了毕业时,他们又都学会钻征兵法令的种种空子。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凡是身体健康的都去了。亨利?洛奇中校在非洲沙漠中指挥坦克,威廉?诺兰是在法国的一个少校,汉克?格林伯格这个著名的底特律的职业拳击家是个陆军少尉,吉米?史蒂华和克拉克?加布尔都是空军军官,沃尔特?温切尔和约翰?福特是海军军官,约翰?休斯敦成了少校,达里尔?扎纳克和弗兰克?卡普拉是中校,杰基?柯根是个滑翔机驾驶员。保罗?道格拉斯年已四十,还是参了军,在海军陆战队服役,当个二等兵。其他自愿参军的有乔?狄马乔、雷德?斯克尔顿、罗伯特?蒙哥马利、道格拉斯?小范朋克、亨利?方达、路易斯?海华德、泰隆?鲍华和大卫?尼文。亨利?洛奇,威廉?诺兰后来都是共和党参议员,吉米?史蒂华和克拉克?加布尔,都是著名电影演员,沃尔特?温切尔是著名广播员,约翰?福特是著名电影导演,约翰?休斯敦是著名电影导演,达里尔?扎纳克是电影制片商,弗兰克?卡普拉是著名电影导演。杰克?柯根原是电影童星。保罗?道格勒斯是参议员。乔?狄马乔是著名棒球运动员,雷德?斯克尔顿,罗伯特?蒙哥马利,道格拉斯?小范朋克,亨利?方达,路易斯?海华德,泰隆?鲍华和大卫?尼文都是著名电影演员。——译者
1942年1月,乔?路易斯乔?路易斯,黑人,当年全美拳击冠军。——译者在拳赛中用了2分55秒6,将巴迪?贝尔击倒。他将其全部收入交给海军抚恤协会的纽约分会后,自己加入陆军服役——尽管有这样使人吃惊的事:在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红十字会将血分成“白人血”和“黑人血”,用不同容器分装。假如当时在战斗中也分肤色,富裕和特权阶层留在安全地区的话,乔?路易斯也许会犹豫不定了。但他们没有留在安全地区。在卡萨布兰卡附近的海战中,因勇敢而获得嘉奖的就有总统的儿子富兰克林?小罗斯福上尉,当时他是一艘驱逐舰的炮兵军官。格伦?米勒少校随机殉国。阵亡人员中还包括辛克莱?刘易斯之子韦尔斯?刘易斯少尉、纽约的赫伯特?莱曼之子彼得?莱曼少尉辛克莱?刘易斯是著名作家,赫伯特?莱曼是参议员。—译者;马萨诸塞州参议员之子彼得?索尔顿斯托尔海军陆战队中士、一个外交大使的儿子约瑟夫?小肯尼迪和哈里?霍普金斯的小儿子——十八岁的斯蒂芬?霍普金斯。
前线的小伙子们是在《星条旗报》《扬基》或《时代》周刊和《纽约人》的简报版(小型无广告)看到这些消息的。他们以美国的民主军队自豪,正如他们以美国的工程兵和海军工程队自豪一样,前者能够在一夜之间搭成活动便桥,后者曾在英国工程兵声称无法办到之后,将阿森松岛的群山推平,建了一英里长的长形机场。尽管这样,他们很少吹嘘本国,甚至在自己人中间也没有这样。他们采取了一种坚强的、满不在乎的姿态,把该熬的都熬过去了。他们对前方老是享受不到后方梯队那些享受——电影、鲍勃?霍普鲍勃?霍普,电影喜剧演员。——译者的节目、红十字会女郎——有牢骚。但是,如果牢骚发展成为叫苦,他们就会教训叫苦的人。他们就会奚落他说:“找随军牧师去吧”,或者说“讨厌鬼”,或者说“去你的,你以为军队像家里一样吗?”
凡是可以供大家一起发牢骚的话题都是极受欢迎的,都觉得津津有味。当然,K-9军团就是很好的目标。妇女队队员也是如此。他们告诉我,我告诉你,说这些人都和军官睡觉的。“喂,你知道哈尔西那件事吗?他给一个‘浪头’“浪头”WAVE是缩略词,指美国海军妇女志愿紧急服务队队员。——译者冲到桥底下了。”(女海军陆战队队员没有缩略词,海军陆战队管叫她们为BAMs——意即大屁股的海军陆战队;女的也不甘示弱,予以还击,叫他们为HAMs,意即屁股毛茸茸的海军陆战队。)但最能引起大家发牢骚或哄堂大笑的,还是国内的广告。他们对报纸的简报版有意见,理由之一就是这些简报没广告,而他们就是想看广告,还特地写信回家要这些东西。麦迪逊大道麦迪逊大道在纽约,是美国广告业中心。——译者下一步究竟打算干什么,他们总是迫不及待,先睹为快。
但是,如果麦迪逊大道的说法真的可信的话,那他们的所干的事就是为了战争得胜。一则典型的广告写着这样的标题:给母亲们的最好礼物!头两段的广告说明,这礼物是磺胺剂。但看到第三段你就知道,作广告的是个冷气设备公司。原来磺胺剂之所以能合成,是因为冷气设备使科学家们能舒舒服服地工作。这是绝妙的一着。另外一家抢生意的公司也不示弱,声称有一次用鱼雷击沉日本货船,他们也做出一份贡献。因为那艘美国潜水艇的潜望镜是在装上冷气的车间中磨光的,所以“正是这些冷气设备,使这一击才有可能”。
另一则广告又说:“化肥可以使战争得胜。”小伙子们都认为,真的那样的话,麦迪逊大道真是干得不错。一个轴承制造商叫大后方的人们不用担心,美国兵能从“公路上安全驶回家”,因为他用的还是军用轴承。食糖用去杀纳粹了。家用药箱没有蓖麻籽是因为送到安齐奥去了。幸运牌香烟的烟叶,也用到战争上去了。老人牌刀片的钢用去造刺刀了。闹钟要保证将军们按时行动。有些广告则说:“要使空战获胜,棉布可以助一臂之力”,“不管那次进攻,电线都是骨干力量”,“在清扫颓垣断壁、建设更美好的未来世界中,重型设备正在发挥作用”。在一幅广告画里,一个士兵卧在吊床上。那个金属机件的制造商说:“他这一摇床绝不会掉下来,因为那个夹钳,比之规定强度还要强30%。”总之,广告文字越是有趣,士兵们越是爱读。但是,有些广告调子,则可以说是缺德的。例如纽约一个坟场有意选择国外发生一场激战之后播送它的广告节目。在大兵们发现这情况以后,这个广告很快也就收档了。另外一个说来难以置信的广告是,建议爸爸妈妈们买眼镜要买一副好牌子的,这样才能认出他们从前线回来的儿子。结果,一大堆愤怒抗议的“胜利”邮简,有如雪片飞来,送到这个广告商的桌上。又有一家飞机公司的广告提出问题说:“谁怕福克伍尔夫大飞机?”陆军航空队某个基地的飞行员给这公司写信说:“我们就怕。”那里每个飞行员都在下面签名,连指挥官也不例外。
战争期间最著名的广告,是“四号上铺的小伙子”。它描述一个士兵,躺在卧车的一个卧铺上,回想当年“碎牛肉排和爆玉米花的味道……驾驶一部敞篷赛车的劲儿……还有一条小狗,叫做什么呸呸,或者小斑,或者讨厌鬼比尔”。它接着说:“他喉咙哽咽,说不定泪水盈眶。不过这没关系,小伙子。没人看见你……现在太黑了……”当然,大兵们认为这也是一大堆废话。但至少这广告是做好事(要大家为外出的军人让座),这好比呼吁大家买战时公债,不要上黑市买东西,搜集废铁,或者如果知道部队调动的消息“要守口如瓶”。大兵们对这些宣传都会默然置之,不会有什么反应。但真正使他们感到好笑的还是有些人明目张胆地利用战争谋求私利。例如有的广告说,如果每人每天多嚼几块威力格利口香糖,战时生产就会增加。或者蒙星威亚服装店的妇女紧身内衣广告,画着一名陆军妇女队队员,她说:“别说鼓鼓囊囊的才爱国!”或者在中士牌灭蚤粉的广告画中,一个“老中士”立正报告“发现蚤子,已予消灭”。
另一则广告“穿着沾满泥浆靴子的天使”,则独具一格。在广告画里,一个护士俯身在一个伤兵上。广告商仿佛猜透了那个士兵的心思:“我记得你……你就是那个快步如飞,笑声阵阵的姑娘……你就是我所喜欢的那种讨人喜欢的姑娘……你并不是老是穿着这些沾满泥浆的靴子的。有一次,你穿着崭新、轻快的鞋子,在夏天的草坪上奔跑……”说着说着,那个广告起草者就做起梦来:“是的,她长大了……看见她那沾满泥浆的靴子,就知道了。那些手艺高明的男女工匠……当初给她制了色泽鲜艳的各种便鞋,后来又用他们的手艺为她制成坚韧结实的靴子,使这个护士可以踏进泥浆,穿过雨水……战争爆发了,又是这些鞋匠创制了护士的北极鞋、士兵的北极鞋、丛林靴、飞行靴、在甲板上能防滑的航海靴、北极毡里靴等等……有朝一日,又会有姑娘们在阳光灿烂的草坪上跑来跑去,心里像夏天一样的明朗轻快,脚上像彩虹一样五光十色。”当然,这个广告起草人不是要她们穿什么“彩虹”的,所以他说:“穿着玩玩的鞋子又会上市的,记着这个商标罢!……”不知怎的,大家还是把这个商标忘掉了。
这个“穿着沾满泥浆靴子的天使”的广告之所以很煞风景,那就是它利用了步兵们在心灵深处对爱情生活和战后和平的憧憬这种不轻易向外人道的感情。士兵各有不同,他们的憧憬倒是异常一致的。他们都曾在密布特勒式地雷的田野上一跳一跃地前进,笨拙的样子是自古以来步兵的特点。这样,他们相互之间就越来越相似了。威利和乔可能是一对双生子,威利的鼻子大点,乔的鼻子小点,有时连创作者本人也会把他俩弄错了。但是由于他们处境相似,忧患与共。他们对什么是理想的未来,已形成共同看法。这与头条新闻、突破敌阵、钳形攻势等等,都不相干;那是将军们所考虑的战争。另外一种战争,正像约翰?斯坦贝克所说的,是那些“想家的、厌倦的、滑稽可笑的、冲锋陷阵的普通士兵的战争。这些人在钢盔里洗袜子,抱怨吃得不好,向阿拉伯女郎吹口哨,或者说,见到什么女郎都吹口哨。他们硬着头皮把世界上这件最讨厌的勾当勉强熬过去,不失幽默、尊严和勇气。”这是比尔?莫尔丁所描绘的战争,这是厄尼?派尔美国战时记者。——译者所报道的战争,这是塞德?萨克美军《星条旗报》的漫画人物。——译者所经历的战争。这是那些把《扬基》周刊的蓓蒂?葛莱宝和丽塔?海华丝的封面女郎视同珍宝的人的战争,是邮政局长法兰克?沃克完全无法理解的战争。他竟然认为《老爷》杂志会引起大兵们的色情肉欲,因而下令禁止邮寄。
这场战争,使他们渴望温柔和爱情、美人和温暖,渴望有真人来代替封面女郎,渴望有一个真正的家,而不是以军队为家。当时刚从史密斯学院毕业的贝蒂?弗里登后来回忆说:“妇女也和男人一样追求家室儿女之乐,希望梦想成为令人慰藉的现实。我们都是脆弱的、想家的、寂寞的、心惊肉跳的。”范妮?赫斯特写道:美国女子“正在倒退……向着‘家庭’倒退”。在欧洲,美国大兵们郁郁不乐地哼着从德军防线后面播出的“李莉?玛莲娜”的旋律,那是一首最动人的战时歌曲,对哪一国的兵都具有感染力:
在兵营前,在大门边,
点着一支灯,她站在灯前。
在那儿,我们再次相见,
我们要在灯下站着,
李莉?玛莲娜呀,一如往昔,
李莉?玛莲娜呀,一如往昔。
而在国内,姑娘们都在翘首瞻望战后的世界,她们听到的歌是:
我一人走路真孤独
因为,说句实话,我感到寂寞。
寂寞,对我说来没什么,
要是我心里知道,你
也是感到寂寞。
或者是:
苹果开花时,
我俩相见相亲,
相见相亲,
你的姓换上了我的姓!
五月天,
天气晴;
太阳亮晶晶,
今天好太阳,晒得新娘子好高兴!
可能因为前线与后方之间通信频繁,不管是在欧洲战场或者是太平洋战场的青年男女不但切望同样的未来,连未来生活的细节也往往想法一致。房子要有白色的围篱,离学校不太远,可以走路上学。女的要有一箱子银餐具,而当过大兵的则要有个自己的小室。他们会一起收拾花园。他大概每天要乘车去上班,因为他们住在宁静的郊区里。当然,他们会有孩子的,这些孩子幼时惹人喜爱,上学后聪明伶俐,到了十多岁便出人头地。中学毕业后,他们就会在全国最好的大学读书,这时,他们的父母是会非常非常引为自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