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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父亲=神官没有把以前的女江湖艺人出身的我们的母亲作为正室,可是他在一天半夜,为了研究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传承而累得精疲力竭,说着醉言醉语,从峡谷最高处的三岛神社的社务所,把她那庞大的身躯运到每次下大雨必然遭水泡的我们那个家,结果生下了我和你这对双胞胎,我们俩和哥哥弟弟们一样,也是由峡谷的妇女们共同照养的。生活能力很差的母亲在峡谷的期间就是这样。父亲=神官把母亲从峡谷流放出去之后,我们更成了峡谷妇女们养育的共同的孩子了。父亲=神官既然蓄意让我当一名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让你当破坏人的巫女,那么,我们什么都依靠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共同社会,大概完全合乎培育后代的意图吧。不过,在父亲=神官和母亲的孩子们之中,我和你这对孪生子被峡谷的女人们当作共同的孩子看待,历史上是有根据的。作为历史的写作者,把自己也编进历史,这个办法并不妥当,妹妹,但是我还不能不这么办。从此以后,我给把恢复到狗那么大的破坏人放在膝上的你所写的信,内容全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和大日本帝国之间全面战争的事,对于被外部世界的历史抹杀了的这个战争,仅存的微乎其微的史料,就是户籍上关于我们这对孪生儿的记载方式。
我们这对孪生儿的户籍之奇妙不在其他,既然是孪生儿当然有男儿、女儿的区别,当然是同年月日出生的,妙就妙在我们乍一看也觉得名字几乎一样:露巳、露己。然而这却不是出于偶然。村庄=国家=小宇宙同大日本帝国的全面战争,打了整整五十天,初战告捷,终于惨败,此后四十年,走的是每下愈况的衰微之路。之所以给我们起这样的名字,纯粹是村庄=国家=小宇宙的老人们的主意,利用这次战争之后才出生的我们这样的孩子而且又是孪生儿,表示对战胜国的大日本帝国一定报复。
本来,这种报复在全面战争彻底失败的情况下,我们当地的成员大多丧失了战斗意志,以实力进行报复的念头打消之后,这不过是象征的行为而已。我们这对双胞胎为男女两性,仿佛一个人,又差不多给起了一个名字,这件事如果考虑五十天战争的原因,那就可以说的确是个很好的计谋。村庄=国家=小宇宙趁明治初年“血税暴动”这个机会,把所有成员的户籍登记都打了埋伏,一概搞成二重制。具体地说就是两个人在同一个户籍上,也就是一个户口人名实际上有两个人。不错,我们的土地和人全置于大日本帝国之下了,但是只有实际成员的一半,这是一个很好的发明。这种意图虽然因为和大日本帝国的全面战争遭到失败而中止过,但是战后不久的一个阶段,就以象征的形式恢复了。
这种事实际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是我们这对双胞胎出生之后,峡谷和“在”的新生儿全是双胞胎,仍然是一组一组地给起个几乎相同的名字,这样,户籍上的实数暂且不管,象征性的效果就是两个共有一个户籍,另一个就能确保不在证明,这就是龟井铭助死后遗志的实现与复活。本来,峡谷和“在”出生的双胞胎,只有五十天战争之后才出生的我们俩,从那以后我们盆地上就没有出现过生育高蜂,新生儿出生率下降,甚至在近二十年内出现了奇怪事态:不论峡谷也不论“在”,连一个新生儿也没有。
起初,父亲=神官对于双胞胎一直没有出生这件事,归结为直到灵魂深处全都屈服于大日本帝国的盆地的年轻妇女实在不争气所致,因而十分生气。说是因为害怕如果怀胎和出生了双胞胎,老人们就用孩子对大日本帝国作咒术的抵抗。父亲=神官常常提到这件事,所以,妹妹,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的我,相当的时间里我居然相信,怀不怀双胞胎,是用意志能够控制的。
在这种背景之下,峡谷和“在”极少的孪生儿对我来说就有重要意义了。妹妹,我以为因为我和你是双胞胎,就决定了自己事业精神的一面,至于性格的一面,老实说,老人们在五十天战争失败之后对于大日本帝国象征性的报复,至少在我的人格形成上确实显示出效果了。
妹妹,你每天淡淡地化妆一番便去社务所,一动不动地在前殿坐一个钟头,励行作为破坏人的巫女必修的训练,这以后和孩子们玩的时候仍然是一副淡妆模样,所以你早就引起峡谷和“在”的人们注目了。同样,我也接受父亲=神官一个钟点的斯巴达教育,这训练,在我们已经意识到我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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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缘故之前早就实施了。我是作为将来专写神话与历史的人而培养的,我完全相信,像我这样的人,将来不可能出入于辉煌的场面,也不会像舞台上主角那样沐浴着脚光。哥哥弟弟们,还有你,无不充分发挥个性地生活着。只有我自己和一个娘胎的大家截然不同,有的妇女们也这么说。但是,除了父亲=神官只让我每天接受为了将来写本地神话与历史的斯巴达式教育之外,我跟常见的孩子并没有两样。我被顽强的牙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用石片划开化脓的牙床,吐出连脓带血的唾沫就疼得晕了过去,而且反复多次,除此以外我有什么和别人不同的?我从峡谷出来之后,我以为除了有人说双胞胎之中走了一个之外,不可能成为当地人闲谈的材料。
这样,我从孩子时代起,就按照父亲=神官的教导,不是在历史的现实中作些什么事,而是自觉地作一个写作神话与历史的人。我说这是父亲=神官教导的结果,但是我坚决地加上一项:多亏了老人们在户籍登记时的象征行为,给我们这双胞胎起了两个几乎一致的名字。
但是我们当地的老人们对于五十天战争惨遭败北唯一的抵抗,妹妹,便是户籍登记上耍的花招。老人们想方设法把五十天战争的事实从历史上抹掉的奋斗中,彻底地帮了大日本帝国的忙。不然,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以来,对于最勇敢、最悲惨事件的五十天战争,即使它的经历者们也会把这期间的记忆忘个精光,成了峡谷和“在”任何人连提都不再提的事。
五十天战争同村庄=国家=小宇宙交战的大日本帝国的国家权力,当然想千方百计地抹掉五十天战争的事实,湮没其证据,为此而实施了严密的言论镇压。对于战败的村庄=国家=小宇宙是不须多说的了,即使对于发源于峡谷的河流全部流域以及海边的地方城市,也照样实行。特别是对于参加五十天战争的军官、士兵们的处理更加彻底。他们参加了五十天战争之后,全都被派往满洲、中国以及南洋。这些参加五十天战争的人,直到太平洋战争结束之后,连一个活着回国的兵也没有。五十天战争时的镇压者军官和士兵们,在国境之外彷徨了十多年,现在他们的处境虽然不在战争之中,然而那一场战争的记忆却是难以忘怀,只是说不出口来而已。我想,战败之后加入当地的军队,或者留在孤岛热带丛林里的那些少数官兵,就有参加过五十天战争的人。参加过五十天战争的官兵之所以那样惧怕他们的国家,甚至想从它的控制之下逃出去,是因为大日本帝国一向对这些人严加管束的结果。他们由于五十天战争之前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情况不摸底,以及过于相信自己的战斗力,使大日本帝国军队初战遭到很大牺牲。经过这场战争终于活下来的官兵们以为,参加这个作战行动本身就是命运决定的,尽管活下来了,然而他们受难的时间也最长。即使由于太平洋战争败北,大日本帝国对他们的束缚解除了,他们也复员了,但是对于五十天战争依然保持沉默。这可能是因为他们长期以来遭受压制,把他们培养成了这样的人,还有可能是五十天战争的后半期,对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居民大肆镇压,这样,他们作为个人就必须承担战争镇压责任,表明了他们的耻辱。五十天战争开始的时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军队,用堤堰拦住的河水制造洪水,实行洪水战术,因此获得突出的胜利,反映创建时期神话的这次作战,不仅给予大日本帝国的军队以很大的损伤,而且使下游广大地区遭受严重泛滥之灾。但是,国家权力对于这次泛滥之灾实行全面封锁,严防这一情报传播。妹妹,五十天战争那年,从梅雨期到夏季,不仅军队沿着河流朝我们这里进发,而且由于大水泛滥,沿河流域的大片农田被毁,这些,根本没有报道过。各市、镇、村的警察对于受水灾的人们说,水灾的危害微乎其微,可以说根本没有洪水。根本没有洪水而造谣生事者,必须惩罚,为此竟开展了所谓的宣抚工作。但是,洪水在该流域的记录里根本没当回事,只是遥远的传承里让人想起曾经有过很臭的黑洪水,黑洪水给流域造成过灾害。据说这次泛滥是堤堰放出的大量的水。这只能是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军队,在五十天战争开始时周到准备的作战行动。然而五十天战争开始时,这次放水致使大日本帝国军队的一个连被冲走,重装备的官兵全都淹死。此项作战,确实是成败各半的计划。妹妹,准备阶段的作战根据,只是破坏人在老人们的梦中出现时说的话。这是以外地人的身分,以特殊的形式参加五十天战争的父亲=神官这样告诉我的。
这年五月初,天刚亮的时候,峡谷和“在”的老人们作了同一个梦。梦的开头是长期不在的破坏人告诉老人们,他现在已经回到蜡库来了。作了这个梦的老人们早晨起来头一宗事情就是赶往蜡库,封锁了那里,甚至孩子们也禁止出入,让女人们给破坏人运送吃的东西。用如此这般的象征性行为把梦境内外的事情就联系在一起了。
紧接着是当天晚上的梦,老人们都梦见了尽人皆知的破坏人成了巨人,小山一般地面对着大家,在昏暗的光线中慢慢扬起他那大头,发出如下指令:“再过一个半月,县知事认为处于非常时刻,需要兵力,或者为了警备需要军备时,可能致函师长或旅长,要求出兵,他不论按哪一条款都能要求军队为治安工作而出动!为了予以迎头痛击,把峡谷的
瓶颈
处用石头和土堵住,把峡谷的水全储存在那里!如果不用推土机把峡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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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上,而且如果不在二十天之内完成工事,霪雨连绵时期就一筹莫展!”从 本来,父亲=神官也在以木蜡产量最盛时期为中心内容进行研究,所以代用教员对他尊以为师,在交换研究成果过程中,多多少少地也了解到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独特性。所以他听了父亲=神官就他以商业通信文的形式而内容却是谈战争的这封信的构想所作的评价,立刻表示接受。这就是说,父亲=神官在五十天战争期间还作了这类工作。
我想,父亲=神官在不出头露面的地方,对老人们完成作战方面一定给予了巨大帮助。从父亲=神官的角度看来,在他为之献出一生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研究上,现在正处于显露出尖锐问题的现代史局面,所以怎么能够不为此奋然而起呢?然而父亲=神官也和老人们一样,已经预见到五十天战争的败局,为了战败之后也不被逐出峡谷的神社,他必然想到,目前至少在表面上保持中立而甘居“敌性村民”这个地位。
属于偏僻地带的我们当地小学校,不论什么时代总有那么一群乖僻的老师,五十天战争时期也有一位怪物式的体育教师。妹妹,这人就是我们大哥的同学,就是他们的毕业纪念照片上那个高颧骨,红红的一张小脸的汉子,他似乎总为他师范学校长跑选手参加过全运会而沾沾自喜不已。青年团的马拉松大会时,一出场就出了笑话,他以身穿师范学校运动服的姿态出现,大概是表现他那标准跑法吧,把腿抬得很高很高地跑在前面,但是还没有跑出峡谷就因为肚子疼弃权了。他一肚子委曲似地说:“四六不懂的家伙简直是瞎跑!”可是说话之间就被头上扎着拧起来的布手巾、光着两只脚板的小伙子们远远地抛在后面了。
即使这样依旧我行我素的这位体育教师在青年团里组织了特别行动队,甚至用半新不旧的校服改做制服。据说他把干农活干到太阳落山的队员召集到夜间的学校操场上去,练习列队行进。当然,特别行动队员们并不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训练。按照破坏人梦中指示而开始的盆地总动员修建堤堰的时候,这位体育教师像局外人一样概不参加,似乎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到了全体人员必须退到原生林里的阶段,他还像个孩子一样叨叨咕咕地抗议:“简直是胡来,到底想干什么呀?!”被他们特别行动队的人给带走。希望这位体育教师和其他教师一起,在森林的学校营地上课。但是,当他知道必须躲着进驻于峡谷的大日本帝国军队是为了疏散的时候,这位体育教师根本不想为了理解新的情况而发挥一下想象力,火冒三丈地反复说:“简直是胡来!到底想干什么!根本没有把孩子们的教育放在心上。”人们担心体育教师很可能逃出营地投奔大日本帝国军队去,所以还得派两个年轻人经常监视着他,给作战时期带来人力的浪费。
五十天战争的开始阶段,体育教师的事态还不严重。传递战争进行情况的消息已被隔断的体育教师,对于现在对他所采取的措施,他都理解为军队根据什么理由进行强制搜查,峡谷和“在”的人全体逃避。但是有一天体育教师看到换班监视他的青年拿着一支带菊花皇室徽章的步枪,他再三打听这支枪的来处,被追问的青年不得不谈一番他的战功,最后他说:“被打败的敌人的武器,战胜者有选择他的武器的权利,这是老人们这么决定的!”这位体育教师一听气得发抖,那小小的面孔憋得通红,喊了一声:“简直是胡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当天晚上企图逃走的体育教师竟然把看守他的两个青年打伤。作战本部的老人们再也不能对这个“敌性村民”不加以处理了。把体育教师拘押起来之后,老人们开会商量。向体育教师传达军事裁判判决的,妹妹,也是父亲=神官。到营仓帐篷来见体育教师的父亲=神官对他说,释放他的道路有两条。一是他决心当一名中立的教师,在学校营地好好工作;二是去占领峡谷的大日本帝国军队那里投降。体育教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一两天之后,在越过“死人之路”的地点释放了他。但是,此刻战争已经开始,体育教师怎么能够证明他直到现在一直未曾参加反对大日本帝国军队的敌对势力那一边?父亲=神官给他出的主意是让他向大日本帝国军队报告说,他把被抢走的大日本帝国军队的步枪弄到手之后跑出来的。那步枪,老人们作为给体育教师的饯别礼品送给了他。
释放体育教师的那天快天亮的时候,盆地的游击队袭击过保卫用竹管接水的给水装置的大日本帝国军队。体育教师和搞特别训练时身穿半新制服的青年们来到这里。体育教师也穿着同样的制服,但佩戴着指挥官的肩章,举着原本属于大日本帝国军队的步枪,从原生林边缘但从峡谷却看得很清楚的斜坡奋不顾身地跑下去,守候在那里的士兵朝他一齐开火,中弹而亡。
“无名大尉”最初的积极作战行动是越过“死人之路”,覆盖峡谷全区域的搜山式进攻。这时,森林里作战本部的老人们是这样迎击的:当天一大早,监视峡谷的巡逻队看到从营里走出来的大日本帝国官兵们那些动作和气氛,就预想到可能是大的作战即将开始。作战本部的老人们通过组织得很好的联系网向原生林里帐篷群落发出指示:作好转移的准备。搜山式的进攻开始的时候,也就是拉开一定距离的一列横队登上斜坡的时候,避开他们前进方向,扛着帐篷以及家财用具的女人和孩子们,以及大多数战斗成员已经开始转移了。
随后是三人一组的游击队,在大日本帝国军队前进的方向的正面等待他们。游击队是由我们当地富有搜山经验的消防队员组成的。比如:暴力犯从下游的村庄潜入这边的山里时,在分驻所警察指挥之下,只好出动,再者,盆地的孩子失踪了,他们无不闻风而动,认真搜山。说到孩子们失踪,我们当地是受破坏人神话般的影响所致。妹妹,你小时候独自一人登上“死人之路”去玩耍,妇女们就说你那是破坏人影响之下的失踪。至于我自己钻进深山瞎折腾,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由一向在原生林里搜山而饱有经验的老手组成的游击队,三个人为一班,他们自称右翼少士、中坚少士、左翼少士,以彼此两米半的距成横向一列。他们搜山时最感辛苦也最难处理的是各班都得打伏击。军队搜山的攻击战列是每隔五米一个人往上走。那一列横队的间隔不停地出现变形,一个兵有时就被他两侧的兵看不见,从而出现盲点。倒木、岩石、大块洼地造成的这些难以处理的地点,就是伏击的必须特别注意之处。搜出的横队走过这些难点,这个单个兵就成了孤立的人。从正面狙击的中坚少士一枪把他打倒。使用的武器只要单发或双发猎枪就足够了。中坚少士立刻退下去,藏在原生林的深处。大日本帝国军队的一列横队看到一个兵被击中,左右两侧的兵便跑上前来,于是右翼少士打右边的那个,左翼少士打左边的那个,砰砰两枪,全部消灭。结果是搜山的队列出现二十米宽的凹陷之处。虽有来自两侧的呼叫,但是无法联系得上。乘此混乱机会,右翼少士和左翼少士也退到后面去。妹妹,游击队的这种战术,除了一班之外,其余各班各歼敌三人。
搜山式的进攻队列就这样被分割寸断,但是“无名大尉”仍然没有下令恢复战阵方策。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遵守的是春秋雨季大演习总结的经验,也就是像打兔子一般的一列横队上山。如果游击队不是适可而止,仍然继续活动下去,原生林里可能陷于更大的惊恐状态,官兵将遭到更大的惨败,以至于苍惶逃散。如果出现这种情况,给予“无名大尉”心理上的打击将是更大的。而且连长作为指挥官还要出席军法会议,官兵们对于搜山式作战方法带来的混乱必须作出裁决。但是,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对于制定作战方案与实行如此方案的领导层,就不能不追究他们的责任了。
我们本地游击队的 埋伏在这大岩后边的游击班,从他们的角度看来,向这大岩石而来的敌兵是沿着岩山的右边而来,估计是企图迂回而进。左侧和大岩石相连的是个稍高的地方,右侧只有涌水的细流,没有路,那士兵想从右侧通过就是埋所当然的了。于是岩石正面的兵和右侧的兵之间的间隔自然缩小,致从岩石左侧上来的兵陷于孤立。中坚少士开枪打他,然后往原生林深处退去。随后从左侧跑上来的兵由左翼少士把他打倒,然而从岩石迂回过来的一下子就成了两个士兵了。右翼少士打倒了其中的一个,不得已只好后退。但是另一个兵是个精力旺盛的家伙,勇敢地追了过来。后退中脚下一滑而跌倒的右翼少士立刻头脑发昏失去了方向感,他不假思索地跳上大岩石之后一下子跳了下去,也就是朝着敌方阵地深处的峡谷方向跑下去了。那士兵紧追不舍,险些丧命的那个勇敢的士兵也跟着跑下去了。晕了头的右翼少士等于跳进后续而来的士兵们的口袋一般成了俘虏。即使这样,他也是前后挨了三枪才被他们抓住的。他立刻被带到他们的司令部,“无名大尉”还没来得及审讯他就死了。所以,并不是“无名大尉”从最早的俘虏得到情报而改变了搜山式的作战方法。话虽如此,对于“无名大尉”来说,抓住俘虏并非毫无意义,是因为这件事夸张成仿佛一项巨大成果,从而结束作战行动。
右翼少士当了俘虏被运到峡谷之后终于死去的情况,我们的侦察员当然无法看到。和平时期一向被称为“带狗的人”,他是经营酒和酱油为主的杂货店的老板。这位“带狗的人”既然是五十天战争初期被害,也就是说,妹妹,既然是还在我们出生之前就从峡谷消失的人,那么,我亲眼看到的骑着一辆大个货箱在车把前面的自行车,头戴猎人帽,穿一条高尔夫球裤蹬车的“带狗的人”,同肩上挎一条用多层布衲在一起的红布带子拉着自行车,像一条大狗一样的人,那就只能是错觉了。但是,“带狗的人”的狗我却摸过,我把手伸进它脊背上温暖的毛里摸着它那胖胖的脊梁。妹妹,我记得你也和我一起这样摸过它。“带狗的人”死后,他的狗还活着,太平洋战争中为征集军用毛皮而捕杀狗,在峡谷和“在”的狗全被杀光之前它确实一直活着。杀狗的那天早晨,孩子们带着自己的狗去森林边上,我没有自己的狗便领着杂货店老板的这条狗去了,我们的目的是让它和森林里的野狗成为伙伴,逃跑而去。但是已经喂熟了,我们只是徒劳了一番,它们照旧跟我们回来了。大量的狗血把河水染红了。我们当地的大人们,从狗血的腥气充溢峡谷的那天,会追忆起五十天战争结束时像杀狗一般对人的大屠杀吧。
“带狗的人”是把这个红色短毛的大狗拴在自行车上往来于峡谷和“在”之间的商人。他每天走的是同一条道路,为了解闷似的就对他位于“在”的住家的仓库旁边摘波斯菊和除虫菊玩的小姑娘说:“你是从峡谷某某家抱养的孩子,我带你去找你亲妈去好不好?”据说因此而遭到非议。四十出头的人而捞了“带狗的人”这么个绰号,足见左邻右舍的人们以及他本人的家属都不怎么敬重他。狗虽然像牛犊那么大,但毕竟是狗,从这个想法把一个小姑娘也拴在自行车上的行为来看,他这“带狗的人”绰号,明显带有轻蔑的意思。
这个“带狗的人”作为游击队员在对抗搜山式作战行动的战斗中身负重伤,当了俘虏死于敌人营垒,从这时候起就出现了奇妙现象。这就是,显示“带狗的人”是个出乎人们意料;深深爱着他的家人和他那条狗,足以表明他感情细致的这种现象,使五十天战争中战斗在原生林里的我们当地人深受感动。这天傍晚,躲开搜山式进攻方向的非战斗员们正要返回原来营地的时候,“带狗的人”的亡灵很快就出现在他的家人和狗的旁边。我对于亡灵一词,如传承所说,只用在有特别意义的场合,也就是说,人的肉体死了,脱离了肉体的魂从这个地方去了别的地方,在这移动过程中,使活着的人们看得见他的出现。让“带狗的人”总是折腾得疲惫不堪,一解开牵它的带子立刻就躺下的那条狗,注视着从树叶夹缝洒下来的黑红色的阳光,它像轻烟一般漂荡的周围,似乎难禁爱慕与悲伤的感情而吠叫起来。“带狗的人”的老婆和孩子们正在搬运帐篷和炊事用具,似乎很沉,所以低头走着,听到狗叫抬头望去,只见大树树荫处稀零零的杂草上,“带狗的人”无精打彩地站在那里。那形象仿佛供电不足的幻灯片上的人物一样,还是头戴猎人帽,穿着高尔夫球裤,脚上穿一双为了蹬起自行车时脚不在踏板上打滑而特制的皮靴,躬身哈腰地站着。
“奇怪,你那是干什么?不到跟前来,想看看这边儿,又好像不想看。难道我们是在作梦?”这话与其说“带狗的人”老婆是对孩子们说的,倒不如说自言自语更合适。就在这时候,疏淡的人影更加淡了,终至消失。“带狗的人”的亡灵出现与消失,那天傍晚在到达规定下来的营地之前曾经重复了几次。因此,“带狗的人”老婆决心把这一情况向作战本部的老人们报告。在此之前,父亲=神官已经从本地每个老人那里详细听到从神话与历史的研究出发,明确了的“带狗的人”的亡灵出现的意义。
“带狗的人”的游击队战友报告说,他是勇敢地进行战斗之后成了俘虏的,他被抓住之前似乎受了枪伤,遗憾的是他死于盆地侦察虽难以看到的地方。于是,“带狗的人”的魂魄还可悲地想到,自己的家人和爱犬不知道自己死,还在等待自己回家呢。因而他想,应该去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死了,等也没用。还有,他可能想到,作为死者,他应该受到家人的祭祀,于是显灵于家人和爱犬之前。我以为,他也会想到,如果以一个轮廓分明的亡灵出现,会把大家吓一跳,所以只好让大家看到模糊的形象。同时又觉得家人是否确实知道自己果然死了,心里没底,所以才反复出现多次。像这样,死后的魂魄犹犹豫豫地出现,过去也有过。对此处理的方法也有先例可循。按以往的例子,对于死者这样的魂魄,当然要明确表示:好,知道啦,知道你已经告别人世。但是,如果过分露骨地回应,那就失之于粗心大意,触犯了生死相隔十分明显的禁忌。类似这类的轻率,也许扰乱了死者灵魂的安宁。所以,必须态度十分自然,不惊不诧,对于亡灵的出现,似乎没有看出他是亡灵,表示理所当然的理解他的死。总之,必须使“带狗的人”的灵魂得到平静。如果明天亡灵再次出现,就要以这种态度平静地对待。这样,“带狗的人”的灵魂就得到平静。必须一直坚持下去,直到让他明白死后的人按照自然的进程为止……
“老实说,我们看见孩子他爹的身影时也曾情不自禁地表示出我们自然而然的感情!”“带狗的人”的老婆虽然十分悲痛,一直垂着头,但是此刻也简单明了地说了这么一句。她接着说:“我们如果对于他过分反应强烈,按他的性格来说,也许把我们一家连那条狗也一齐带走!可是如果现在马上表现出对于他毫不怀念的态度,他可能会怀着怨恚之心,作祟于我们一家!我们一定向他表示对于他的死慢慢地理解了!”“带狗的人”的亡灵可能担心夜间出现会把家人吓坏,或者以幻影出现时夜间的影象又太淡,总而言之从来没有让他家人和狗担惊受怕过。他的亡灵只是白天按照上述原则和他的家人和狗过共同生活。为了不影响相邻的帐篷,还有,考虑“带狗的人”内向性格和体面与感情,他老婆把帐篷搭在离别人稍远一点的地方。而且也把狗调教好,亡灵出现时不要向他叫,更不要往他跟前跑。而且,亡灵出现的时间里,他老婆一定对他这么说:“他爹,怎么啦?到底真的死啦?如果死啦,你就放心到那边去吧,我们一定坚定不移地好好活下去。再过二三十年我就到你那里去啦!”
这期间,“带狗的人”的老婆请兵工厂给做了一块作牌位的木板,每当吃饭时必为他备好座位并放好碗筷,于是漂浮于原生林里黄绿色的半透明的“带狗的人”灵魂得到安慰。戴着猎人帽,穿着高尔夫球裤,足蹬防滑皮靴,踏着腐叶土的“带狗的人”灵魂日渐淡化,出现的间隔也越来越长,终至消失。
“带狗的人”的亡灵和他聪明的妻子来往期间,正是五十天战争处于炽烈的时候。一心考虑必须粉饰一下搜山式作战行动失败的“无名大尉”,对他的部下说,唯一抓到的俘虏“带狗的人”,知道他确实负伤,但是抬到连部的阶段,他还有提供情报的充分能力,通过他获得的叛军内情,对于今后的作战活动给以很大的帮助,等等。因此,“带狗的人”死后五天仍然被当作活人对待,由于敌军保密,“带狗的人”也许觉得自己之死等于两脚悬在半空,自己这边的人谁也不知道,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才对家人和狗反复显灵。
这样,“无名大尉”继续欺骗自己的部下和原生林里的叛军的同时,他内心也不得不承认,他作为一个作战决定者,过去的行动全都错了。所有错误加在一起集中地表现为搜山式总攻这一巨大的作战行动。这一天,大日本帝国军队实际上阵亡十二人,然而给予森林里的叛乱者的损害,却只有把误入自己这边阵地的一名中年士兵射杀而已。由此可见,如不明确改变战斗方向,大日本帝国军队只能陷于泥沼之中。但是,由于连续作战失败而不得不改变战术的原因,主要是接连失败导致士气低落。
于是“无名大尉”根据审讯“带狗的人”所得的情报采取的行动是,向五个排下达了进攻指令。他说服小队长们,在这次作战行动上,不用说发现敌阵,即使和敌人遭遇,决不是 由于森林兵工厂遭到炮轰而引起的山火很快扑灭,我们当地的人们又和大日本帝国军队之间发生了激烈战斗,就在这一天,“无名大尉”对全连官兵下令说,今后峡谷的水一概不准饮用。并且下令只是隔些日子才送一次粮食的运粮队,要赶快加紧运水。“无名大尉”想的是他幸亏未遭手榴弹袭击,想回峡谷的时候一阵眼晕作了白日梦,破坏人在梦中下了通知,所以他才下了这道命令。战斗既然发展到这个阶段,破坏人对他宣称,对于进驻敌军唯一水源的泉水,现在已经投进毒药。违反“无名大尉”的命令,从引来泉水的竹筒打水饮用的人立刻发烧躺倒,所以大家对于连长的明察非常感动。
如果“无名大尉”始终按白日梦中和破坏人的联系指挥作战而获得成功,那么,他作的白日梦自然是积极的、有效的。但是在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上,常常表现出多义的语言与行动的破坏人,并不是只对侵略我们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侵略者们在白日梦中发挥对敌有利的作用。粮食输送队因为洪水之后修复了设施,有可能利用卡车沿河上行运到能通汽车的村落,然后再用人力往上挑,因为今天加上了水运,所以产生混乱现象。在运送的中转基地上,首先是找不到盛水的家什。等到好不容易搜集到装水的家什装上水等待运走的阶段,又出现了人手明显不足。因此,头等大事是把运水队打发走,然后从村落里征集民众,让他们挑着粮食上行。为了保护运粮运水的民工免遭森林里的造反者伤害,当然需要派军队护卫。运粮队的夫子主要是农民,他们担着粮食的行列,在洪水破坏之后的山道上缓缓前进,距离大日本帝国军队进驻的盆地三十多里的地方天就黑了。担任护卫的士官加士兵一共三个人心里着急,催促这个行列加快前进,但是挑着重担的夫子们的脚步无法加快。护卫的兵们又不说出这样有可能遭到森林游击队的袭击。因为他们在深山的盆地里进行过长期演习,在走夜路的过程中,他们发现夫子的行列有了奇妙的变化。挑重担的夫子们以前还流露出不平不满,可是现在却表现对这宗活计很感兴趣,整个队伍有股活力。还不仅这些,随后是运送队员的人数渐渐地多出来了。结果是担任护卫的士官和两个兵扔下运粮队逃跑了。于是大量粮食就进了原生林里游击队的帐篷。
“无名大尉”常常被白日梦困扰,原因大概是由于强韧的意志以致身体过于劳顿而导致衰弱。事实上“无名大尉”必须在梦和白日梦上反来复去地和破坏人打交道,那比睁着眼睛时候指挥作战还累人。但是军医提出要消除夜间的多梦而让他服高效安眠药,他却断然拒绝了。好像恰好相反,希望最好不要妨碍他作梦,所以,进驻盆地以来,临睡前一滴酒也没喝过。假如破坏人突然不出现于梦中了,他倒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很不是滋味。“无名大尉”对于每次同盆地人们的战斗,觉得有些行动实在难以弄清它的意义,他不管夜间之梦也好,白日梦也好,总是要求破坏人给以说明。“无名大尉”军事活动的主要内容并不是每天的战斗,而是把重点放在梦中和破坏人一决雌雄。
炮轰兵工厂刚完,追击从原生林树丛中出来救火的造反者,并且杀伤许多,但是这次攻击还有个次要的发现,那就是发现这里有成排成行的大粪池。发现了固然是好事,但是追击的士兵收不住脚,许多人掉了进去吃够了苦头。那些粪池是在原生林地形面向峡谷的隆起的部分,成排成行挖的。那粪池的内壁和底部全用产于原生林但离此稍远处的粘土抹好夯实的。掉进去的士兵名副其实地惨遭灭顶那么深,可见够遭罪的了。锒着矩形粘土边缘的这些粪池,每个有横排的五铺席那么大,一共六个,而且集中在一个地方。根据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制定地理上称霸方案的“无名大尉”对于那些粪池相对于峡谷的位置,作了这样的理解:如果把原生林边缘的树伐倒,那么,不论从这六个粪池的哪一个位置都能看到直对峡谷的斜坡。原生林是越往深处走地形越有多种多样的起伏,有的地方还有积水坑,四周自然成斜坡形。在这些洼处和折皱处同地形学上对立的地方,特意选择了这种突击的地点挖了大粪池,而且特意从远处运来粘土,抹好坑壁和坑底,并且砸实。一般的习惯是把大粪池安置在背荫处,为什么选择原生林的向阳的地方,而且还把四框边缘弄得高出地面?掉在粪坑里的士兵更是怒不可遏,都说这才是名副其实的臭不可闻的战术,没掉粪坑的士兵和嘲笑上了这个圈套的人们一样嘲笑设这种圈套的人,不过对于这种消极战术,是不是盆地的造反者们搞体力劳动的人们干的,这一点,只有“无名大尉”持怀疑态度。
于是“无名大尉”在护卫人员保护之下视察那里的周围情况,特别是在它的附近发现了造反者的根据地,然而却没有看到那里有许多人集中生活的痕迹。这次探索之行倒是给他带来了新的难解之谜。也就是说,按照计划设置的粪坑里,那粪尿是从别处运来的,然而问题是:出于什么目的,费这么大的周折花费这么多的时间?“无名大尉”询问了出现于梦中的破坏人,他俩都站在梦的情景之中,破坏人在“无名大尉”面前,以和从前完全一样的谈话方式,讲了设置粪坑的意义也就是破坏人的企图:五十天战争结束之后,峡谷和“在”的人们将沉于自己创造的水库里,随后就必须重新建设这片战争全过程中荒废了的土地。这是一项用通常手段绝对无法完成的大事业。单就农业经营来说,如果不引进新思想,那是难以复兴的。于是首先作为一种试验,把从原生林到峡谷一直听其自生自长的杂木林这一带,开辟成桃、梨、葡萄果园。藏在原生林里战斗的人们的粪尿,要从粪坑的高处开一条沟,让它流下来,利用它作肥料。
这就不能不引起“无名大尉”思考了,他的部下作为宿舍征用的民宅厕所已经满坑满谷,净把这些粪尿当作废物往河里排放。另一个新的耻辱是对于梦中从破坏人领导之下一直搞叛乱活动的人们的身上,看到自己的不足而不能不深有所感。而且这种耻辱的想法部下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分担。“无名大尉”自己订的作战计划逐个失败,现在一筹莫展也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从表面上看,形式上是大日本帝国军队进驻此地,镇压叛乱,但是在道义上,同反叛者们相比,还差两三个档次,处于劣势。而且这是一场何时结束难以预卜的战争。日夜焦头烂额地考虑这些问题的“无名大尉”,疯狂地向着扩大这项耻辱的方向开始狂奔,决心使战争的局面流动化,并且逐渐地找到了巩固这种决心的因素。
军装前胸上的肾脏形标记,使自己明确地重新把握住牢记于心的耻辱,绝对不放弃继续镇压顽民的“无名大尉”,抵抗着偶有停顿的白日梦的引诱,在学校院子里不停地走动。他要和梦中威慑他的破坏人抗衡到底,挥着手臂,跺脚顿足,远比进驻此地之后那天早晨在十铺席大的那块峭壁平台上跺的还响。这些,我们当地人也看到了,而且悄悄地彼此转告下去。这些人就是为了防止原生林的山火而奋斗不懈,随后被大日本帝国军队袭击负伤,终于被俘,如今被收容在小学校教室里的俘虏们。因为他们伤势严重来不及跑进树林深处而被俘。被收容的这些人,尽管军医未加歧视,像对待大日本帝国军队的负伤者一样给以治疗,但是仍然有三分之一死了。军医大公无私热心治疗的态度,背景可能和“无名大尉”耻辱感的萌发有微妙关系。但是,被生俘的他们这些人,受到集中的审讯便是必然的了。“无名大尉”亲自审讯。教室的地板上铺上草包片子,躺在上面的俘虏们可能以沉默不语抵抗审讯了吧?但是事实完全与此相反,“无名大尉”稍微表现出一点热情,他们便口若悬河地说个没完。据说,军官们生了气,说这哪里是深山老林穷乡僻壤百姓的话?妹妹,其实城市出身的职业军人们不知道,越是深山老林的人越是乐生,希望长寿,信口开河,谎话连篇,达到逗人一乐的目的,这类行家里手,不乏其人。俘虏们在原生林里呆久了,为了安慰无聊居然碰上了甘愿听漫无边际的闲聊,自然高兴,所以,虽然受了伤躺在地上,可是依旧劲头儿十足地大谈特谈。他们各自谈的全都和眼前的事不沾边。和他们的证词无法比较对照。因此,“无名大尉”把他们的证词也无法用于作战上。“无名大尉”和他的军官们渐渐明白了他们谈话的目的便勃然大怒,即使身受重伤只能躺着的他们也难免遭到报复。然而不管他们发烧得直喘气,体力消耗已尽,仍然让他们陈述证词,而这些俘虏们无一不确信自己所说全是实情,一副实话实说的样子。
第一号俘虏说,这个抵抗战争是从整个中国以及藏在长白山脉的朝鲜反日游击战传过来,组织了共同战线,甚至不久就有援军到达,实际上自己就是负责和海外联系的负责人,他胡编乱造地大谈特谈,中间还夹杂着一些他瞎编的中国话和朝鲜话,而且反复强调他的话没错。而且还说,自己现在虽然已成俘虏,援军仍旧能到。实际上在森林里的作战本部开会时,学校高小部的一位老师曾经提议,要向国际反帝国主义力量呼吁这一事实……
第二号俘虏说,把在原生林发现的新矿物送到德国加以精炼,以它为原料,研制出新型炸弹,再把它拆开,做成外观像钢铁制造的玩具再进口。说最近在森林的兵工厂大概已经组装完毕。森林里的士兵之所以那么奋不顾身地救兵工厂的火,原因就在于,炸弹的部件之中有起爆用的科学物质,如果把它弄丢了,半个森林就可能一扫而光。
俘虏们的证词也不完全是好战的这类瞎吹胡说的话。这第三位俘虏就谈原生林的军队和大日本帝国军队之间和谈条件的。他是峡谷的邮政局长,这是一位学问渊博读书好学的著名人物。妹妹,他从负伤到恢复,一直到我们长到记事的时候,始终任局长。媾和条约的草案就是由他起草,和老人们充分讨论之后提交“无名大尉”的。这份草案实际上是他以“岩波文库”中的康德的(为了永远和平》为纲领写成的。妹妹,这是以父亲=神官给予我的教育为线索,后来我自己弄清楚的。邮政局长认为,作为结束战争的条件,无论如何必须以下述原理作为媾和条约的基础。即:“秘密地保留将来可以发动战争资材的和平条约,决不能看作和平条约。”“独立而成立的任何国家(大小如何在这里不是问题),都不得以继承、交换、收买或赠与的形式而把别的国作为自己所有。”“常备军应该废除。”“国家不得因有对外纠纷而发行任何国债。”“任何国家均不得以暴力干涉他国的体制及统治。”“任何国家决不允许和他国之间在战争以后的和平时期,相互之间有不能信赖的敌对行为。例如使用暗杀者或毒杀者,废弃投降条约,以及煽动暴动等等。”
“无名大尉”的性格虽然不形于外地看不起人,但是他对于对方的话总是要听他说完,不过他对于这些俘虏的话却渐渐失去耐心,特别是对于根据康德的话解释媾和条约原理的邮政局长,终于想加以阻止,用军靴踏得濒死的重伤者躺在上面的教室地板咚咚作响。大概是关于全部废除常备军的构想一定完全超出他这职业军人的想象。但是,妹妹,我觉得和大日本帝国对抗的我们这片土地,作为一个自立的国家,或者超过这个程度的国家,邮政局长坦率地表明我们对于永久和平的构想,我感觉非常痛快。尽管照搬了康德的话,那条“国家不得因有对外纠纷而发行任何国债”这一条,难道不是说得很好么?比如对于此次山间的造反者们发动的这场战争,大家不是已经开始担心大日本帝国将要发行国债吗?
“无名大尉”在逐渐地受到内心苦闷而扭屈的愤慨所苦恼之中,听了这些奇怪的证词。但是他对于这些俘虏们也不再用愤慨的态度对待了,因为他知道这些俘虏之中有些人也就是在这一两天之内就要断气的。因此,“无名大尉”把审讯俘虏的事交给他的部下,一个人到学校院子里去,在骄阳似火的太阳下胡乱踱步。抬眼望去,围着峡谷四周的原生林无边无涯。不论朝哪里望去,他总觉得仿佛破坏人的眼睛也从那里望着他。他低头走了四五步就觉得脚下不稳,一阵心神恍惚,原来破坏人那张面孔在他的白日梦中出现于他的面前。此刻的“无名大尉”马上想到,受伤的俘虏们的那些证词无一不是破坏人告诉他们的肆意嘲弄的话。“无名大尉”也想到,他必须镇压的造反者而造反者却由破坏人指挥的作战,前途是绝对的一片漆黑。然而这漆黑到什么程度,只有破坏人才能从从容容地测得出来。
于是“无名大尉”不顾当着他自己的部下们的面,甚至连想当峡谷和“在”的消息灵通人士,不论什么都想看个明白记个清楚的俘虏们的眼睛也毫不在乎,难以抑止悲愤,狠狠地跺脚顿足。“无名大尉”瞪眼瞧着军装上紫色肾脏形标记,敲打自己凹陷下去的胸部,他更深地陷进了耻唇的深渊,发了疯一般地下了决心:把这帮讨厌家伙的森林全部烧光,一草一木也不留!
“无名大尉”对于把他的举措了然于胸的破坏人大肆恫吓,而且自己决心推行这种残暴手段,但是向部下们发布命令之前他又不得不踌蹰了。逼迫“无名大尉”的,已经不仅是出现于梦中的破坏人和原生林里的造反者们。派“无名大尉”指挥下的连进驻此地的营部首脑们,早就不满意他维持治安而拖得如此之久的统率情况了。甚至大日本帝国军队最高位置的大元帅陛下所属整个命令系统,现在无不对“无名大尉”施加巨大压力。因此,“无名大尉”才想到,不把原生林烧光,五十天战争不能结束,而且他自己难洗掉耻辱,遗恨之心永远难平,所以他才狠狠地顿足以表决心。然而“无名大尉”又为什么隔了一段犹豫时间呢?
“无名大尉”是怕他的部下反抗他的火烧原生林的命令么?他是不愿意把让自己的手和灵魂弄脏。为了反抗大日本帝国而钻进森林,虽然军队每次进攻都一定给以还击的一群顽固之民,但是把妇女儿童全都烧死的作战,实在有污自己的手和灵魂了。把造反者全杀了也未尝不可,但是为了杀戮他们,居然把远古以来留下的这广大森林一把火烧光,永远留下一页耻辱历史的这种作战实在难以发动,更不愿意发动。然而如果全连反对他的这项意见,反复地陷于白日梦境的“无名大尉”必然被当作疯人而夺了他的兵权,绑起来关进禁闭室,看来这样的一条路并不遥远了。作为职业军人来说,这是无法忍受的屈辱,想到这些,难道“无名大尉”犹豫不决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吗?
即使“无名大尉”把犹豫期间再无限期地延长下去,既然能够对抗出现于梦中和白日梦的叛军领导破坏人的唯一方法便是火烧原生林,那么,他就只好走这一步了。实际上本连的上层领导已经和“无名大尉”一样,都有最后决战的预感。而且,起初士兵们也把五十天战争看作毫无意义的开玩笑,正因为如此,所以作战上碰到种种困难,让他们着急、生气,现在已经醒悟,必须使这场战争获得彻底胜利。“无名大尉”不惜背负着巨大耻辱,痛下决心,下令烧光原生林的这一天,全体官兵仿佛挺身参加一场神圣战争一般,高举点上火的松明,奔向原生林。
兵工厂之战中弹受伤又被刺刀刺伤的俘虏们,其中有五个人挨到第三天的深夜,伤情恶化,处于严重状态。他们的家属半夜里来到教室,站在即将断气的他们周围,从老人到孩子,一律低着头沉默无语。前面业已提到,太阳一落,藏在原生林里的武装力量就能涉足峡谷,但是,尽管这样,收容俘虏的小学校既然是军队的连部,就不可能没有站岗放哨的。像水渗进来一般突破岗哨而来的家属们,围着快要死的亲人那张草包片而坐,一言不发,把两手放在膝上。满月之夜,高挂中天的一轮明月照亮了整个峡谷(这样的月夜,从高处俯瞰,整个峡谷就像从原生林的大海里露出来的一般),也照进俘虏们紧靠窗户的不能再简陋的病床,那月光似乎亲切而仔细地看着伤者及其家属们的脸。给说话就要咽气的人准备的最后喝的水,是原生林涌出的最好泉水,分装在帆布桶里,那每个水桶里都映出一轮明月。
原生林里作战本部的老人们知道俘虏们命在旦夕,便甘冒突破前线的巨大危险把他们的家属们送进来,是因为什么作出这项决定?是“带狗的人”亡灵显过灵,说是他死了之后才想念起他的家属,有了这番经验,所以才冒着风险把家属送了过来。这么办,也省了死去的五位战伤者的亡魂还得去原生林的麻烦。然而根本的原因还是为了满足他们告别人世之前想喝一口森林里的泉水的希望。第二天一大早,军队的士兵发现了现在坐在死者枕旁不胜悲痛的五个垂危者的家属们,有的大吃一惊,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勃然大怒,总之反应不一,但是最后使他们一致由衷愤怒的是,拒绝给他们清泉之水,这回却给俘虏们运来了这件事。
对于士兵们发现的垂危俘虏们的家属们,“无名大尉”作出的决定是:炮轰兵工厂时战死的造反者已经暂时埋在操场旁边的草地里,死了的俘虏也该如此。死者的家属们是怎样在有人站岗放哨的情况下溜进病房的,当时对于大日本帝国军队曾犯过什么样的犯罪行为,要审讯明白。在小学校周围站岗的士兵之中,据报告说已经有四个人失踪。实际上这四个兵是被护送那些垂危者家属的游击队员绑架去的,在原生林里就把他们放了,下午他们回了队。审讯之后,死者家属作为森林里造反者第一批自发地向大日本帝国军队投降的人,受到宽大处理。“无名大尉”对于他们这批投降者如此处理的目的,起初是想由此可能看出转变战局的希望。所以,审讯死亡俘虏的家属时他也参加了,而且对于他们过于任意的要求,“无名大尉”根据自己直接的判断全部答应并指示属下照办。所说的过于任意的要求,是从“无名大尉”和他的属下们这边来说的,但是从死了的俘虏家属这边来说,却是合乎他们权利的要求。他们希望的只是他们陪伴着五位死者的遗体走到操场旁边,一直目睹葬完为止。在学校的背荫处集中在一起休息的士兵们视线之中,指挥埋葬的士官和担任此项作业的士兵们,把草包片包着的五具尸体运走。葬人的坑已经挖好。死者家属们既然是主动投降的人,当然就用不着特意派兵监视。家属之中有老人有抱着吃奶的孩子而且还有领着一个小孩子的年轻母亲,此外就是好奇的士兵像淘气孩子似地来了一大群。五家的家属都有一位年纪大的家长带领而成一家,无不表现出这峡谷人家的自尊,以根本和投降这个事态毫不沾边的自然举止,举行给他们的亲人送葬的仪式……
他们这个行列在操场的一半处全部显露出来的时候,好像是有了望者发了信号一般,从森林的高处一齐大奏送葬哀乐,哀乐响遍整个峡谷。妹妹,我希望你回忆起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中的大怪声时代。这个盆地的地形构造最能使巨大音响遍及各个角落,而且效果极佳。藏在森林里的造反者们的军乐队,是破坏人在大家的梦中教会的,所以大家早就知道大规模的音响构造最关键之处,再加上我们当地早就有从德国进口的乐器、音响发生器等等成套设备。仿佛破坏人早就预见到五十天战争的终局阶段必有一场音响作战一样。
这么响的送葬哀乐或者仅仅是大音响本身,如果按父亲=神官所说的五十天战争的传承中关于这一段的注释,它是和我们当地送葬仪式的习惯毫不相干的。据他说,如果一定说和传统习惯有什么类似之处,那就是敲一敲寺院准备好的铜锣而已,巴松管、大号、小号,这些乐器发出的不协调的旋律,以及加强调子的鼓和铙钹这类大音响乐器,在峡谷和“在”从来就没有响过。但是死者家属们,从老人到孩子,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大声音,既没有表现出难以理解,也没有感到吃惊,而是这巨大音响深深打动了扎根于传统的悲痛与哀悼之心,始终迈着平静的步子走去。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们喊叫的声音根本盖不住巨大音响的哀乐,他们也相信了这本来就是此地的人们葬礼的习惯,他们也不由得肃然而立。“无名大尉”站在作战本部的教室里窗前,看着送葬队列横穿过去,从好像一个厚厚的大盖子盖着盆地的巨大音响,闻到了什么可疑的味道。于是他把即将进入的白日梦排遣掉,立刻出去走进大音响之中。把五具尸体扔进一个坑里的临时性埋葬,转眼之间就了事。他对于正在填土的士官和士兵没加理睬,只见俘虏家属们此刻已经直奔操场后边的登山道走去。“无名大尉”忘记自己是谁一般大声说:“让投降的人们就这么回敌人队伍里去行吗!”但是大音响的响声中,士兵们根本听不见他的喊声。但是“无名大尉”对于那些仿佛参加一个普通葬礼,完事以后自然而然地垂着头往回走的人,也并没有用手枪恐吓他们,把他们赶回来。他既愤怒又遗憾地跺跺脚,为了不让部下看到他的丑态,只有钻进作战本部……
不过这最后的一幕使“无名大尉”向着疯狂的可耻行动迈出了最后的一步。死者已经埋完,然而巨大音响仍然不衰,而且明显地带有嘲弄的调子,这使士兵无不意识到,他们从一开始就受到愚弄。进驻峡谷开始了五十天战争的全体官兵,现在他们不管什么形式的战斗,被愤和憎恶的情绪驱使,仿佛有股奇怪的活力,直想立刻投入战斗。“无名大尉”此刻也摆脱了白日梦,再次在桌上摊开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开始选择火烧原生林的纵火点。
8
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们尽管也有战友死去,但是对于因战斗负伤被俘终于伤重而死的敌人,至少并无悖礼行为,而是把他们埋葬了。此时向峡谷发出的巨大音响本以为是送葬哀乐,所以大家肃然而立地听下去。而且到场的家属们又回原生林去一事,也没有任何人出面阻拦。那些家属们也是造反者,因为他们主动投降,所以才允许他们送葬。但是家属们走后响彻峡谷的哀乐逐渐变成嘲笑的调子,一直延续到深夜。这大大激发了全体官兵们的愤怒。但是,好像制造出这种大音响的演奏家们也觉得演腻了似地终于嘎然而止。随后是足以让人骤然感到耳鸣那样的沉默,对于全体官兵来说也等于愚弄的一击,使他们更加难以入睡。这是个难以入睡的夜晚,五十天战争期间之内夏天的暑气即将过去,明天就是入秋的头一个早晨,这是一个夏秋交界特别分明的夜晚。士兵们脏兮兮的浑身直冒汗,在熄了灯的黑暗中睁着两眼回想过去:进驻这个盆地以来,痛苦的战争是战果小损失大,还有,不仅没有受过当地民众盛情款待,反而成了他们的敌人,给他们下缺德透顶的铁夹子,泉水里下毒,依次而来似地想起这一个接一个的种种事情,既让人生气又觉得可恨,那怒气几乎无法控制。火烧原生林的战术已成计划,正在准备实施,士兵们无人不知已经运来大量汽油。士兵们共同的愤怒与憎恶情绪,有一条管道似地同“无名大尉”内心连接在一起,官兵们都感觉到,天亮之后就下达火烧原生林的命令。望着漆黑之夜充血的眼珠上也许映出了他们追着躲避大火东奔西跑的半裸的女人们,也许映出了他自己正在强xx或杀戮的自我影像。直到此刻为止毫无趣事可言的战争使他们浓缩为战争就是血腥欲望的爆发,他们今天晚上得出的这个结论,并且决定以后一定照此实行的决心,后来在转战于中国和南洋各地时,果然满足了。
藏在原生林里的我们当地的人们,在这酷暑长夏将终的夜晚,人们一致的预感也是明天会出现五十天战争最高xdx潮的事态。不过他们既有紧张而尖锐激烈的情绪,也有平静深沉的情绪。他们躺在原生林巨木群里搭起的帐篷里,听着夜间森林里低沉的阵阵树涛,以及高处的树枝倾轧,每个人都想着破坏人长而又长的整个生涯。他们在村庄=国家=小宇宙即将被消灭之前,都回忆起人人都记得的创建当时的情况。我也常常想起并描绘这天夜里,代表村庄=国家=小宇宙所有人们的肉体与灵魂,并且是作为把这些高度凝聚在一起的存在的破坏人,全身武装地躺在原生林巨树中间的情景……
五十天战争的最后一夜,在原生林的各个地方,按峡谷和“在”的村落区分,凡是住在帐篷里的人,除敌性村民之外,一概不予以监视。如果想和邻近的帐篷商量好,一齐下山向大日本帝国军队投降,完全能办得到。如果怕夜间同敌军接触被错当成奇袭队,那就从“死人之路”下到杂木林,在那里等到天亮,然后再去投降也行。作为这方土地的人,虽然并不希望明天就一齐玉碎,但是,既不想投降敌军,也不想沿着“死人之路”徒步绕峡谷半周之后,冒着困难顺着通向河下游村落的采樵人踩出的小路下山,这些,就当地人来说并不是办不到的。几家人聚集在帐篷里,一齐背叛,向敌军投降,这样的事也可能考虑过吧。然而,在预想到玉碎的前夜,这样的事例一件也没有发生过。
老人们在五十天战争的最后一夜,虽然睡得很沉,但是每个人都在梦中参加了破坏人主持的作战会议。第二天早晨,老人们出现于秋意颇浓的森林之中,他们无一不已经超过百岁,以老弱之躯,向大家传达的大概是他们梦中参加过的作战会议上谈的从未有过的紧迫情况吧?如果是为了这个,那就没有必要在晨光之中再加以议论的必要了。实际上是宣布:“无名大尉”现在决定要对原生林放火。这一情况在梦中同破坏人开会时已经取得一致的认识,老人们决定,以无条件投降结束五十天战争。由父亲=神官和外来教师们组成交涉投降事宜代表团,打着白旗,越过“死人之路”前往峡谷。大日本帝国军一连的官兵们正在秋寒之中站好队,个个紧张地等待关于进攻原生林的训示。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代表团,是侦察员报告说有打着白旗的人前来,“无名大尉”下令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无名大尉”面对急转直下的形势,他开始考虑以他独特的方式结束五十天战争。
“无名大尉”听了原生林叛军方面关于无条件投降的申述,他冷静地恢复了自信之后,立刻把仍然带在胸前的紫色肾脏形标记揪了下来,于是他立刻以刚直的职业军人下令:把解除武装的敌方全体人员带到“死人之路”旁边,然后按盆地提供的户籍簿选择可以回到峡谷的人员。“无名大尉”就这样十分敏捷和严格地处理受降事宜,从而重新获得了麾下官兵们绝对的信赖与敬爱。但是他对投降者之中的老人却要仔细对照户籍,然后注视老人的面孔,而且让他自道姓名,检听他们的声音,这时就有损于他自然的威严,简直或了一个神经质的人了。此时的“无名大尉”,一定是想在现实中找到夜间的梦和白日梦中他曾竭尽全力与之斗争的敌军统帅,也就是破坏人。结果是户籍簿上有姓名的全都作为投降者允许回到峡谷。只把在法律上不能存在于现世的人留下来的时候,他再次转着圈子从那些人之中寻找了一遍破坏人,然后对于这些人不问男女老幼,下令一律杀害。但是,关于这次大屠杀,活下来的峡谷和“在”的人们把它当作新的沉重负担,最惨重的耻辱,从来没有作为回忆谈过。我也不过是接受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时,听过他对于此次大屠杀传奇般的插话而已。至于大日本帝国方面,不消说,对于这大屠杀从来连一个字也没有提过。坚守沉默封闭实情的大屠杀,是五十天战争的神话中的核心,有值得弄清实际的分量,它成了无条件投降之后使村庄=国家=小宇宙真正陷于全面颓唐时期的巨大阴影……
和这个情况相反的是,如今人所共见的这位“无名大尉”,作为他的一项事业,战争结束之后,他也把他的连留在峡谷,甚至不惜花费大力气改变盆地瓶颈处的地形,为此而着手一项很大的工程。这项工程把我们当地创建时期由破坏人爆破的大岩块和黑硬土块给彻底消灭了,用这顶工程使河的下游村落、市镇村的人们理解,他们的连只是为了这项大规模的土木工程,才在一个小小的山村驻留了两个多月。“无名大尉”在这项工程最大规模的爆破施工中,随着一声巨响被炸得粉身碎骨,实现了他自炸而死的愿望。
我从父亲=神官接受斯巴达教育时,关于五十天战争如何结束的传奇式插话是这样的:“无名大尉”打开户籍簿,让人们一个个地从他的检问处走过去,允许一家一户回到峡谷的人,挑着他们在森林中长期生活所用的家什帐篷,越过“死人之路”,向满是红叶的杂木林山坡走去。和那风景秀丽的山坡形成对照的,是那被一片青翠围绕着的洼地上因为弄虚作假的双重户口而被留下来的人们。五十天战争中我们当地很多人死了。一组两个人全缺员的户籍,由留在原生林的同年龄的别人充当。家属们只好沉默中承认这新的成员。对于老人们这样决定,村庄=国家=小宇宙这方面没有人提出异议,“无名大尉”也知道,但是默认了。从无条件投降的第二天起,无论是军队或百姓,必须口径一致,绝口不提五十天战争,就像根本没这件事,既然如此,那就是出于官方的强制,“无名大尉”大概也明白,只是一方的强制是无济于事的。然而这里也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现象。不论更改了弄虚作假的双重制户籍成了一个人的户籍而回到峡谷的人,也不论代替死者而取得了新户籍的人,和留在原生林洼地上而成为一个新集体的人比较起来,在各个方面都相差很远。可以说,素质优秀的人,从老人到孩子,也不论男女,都留在原生林的洼地上了。这个集体似乎是在示威一般。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创造的村庄=国家=小宇宙,作为经过了漫长的“自由时代”而自立的新世界,一天比一天繁荣,经过划入藩镇,以及随后明治国家的改正地税,以弄虚作假的双重制户籍登记,把人员分成了两部分,现在这二分之一独立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灭亡了,这灭亡了的一半才是最具有村庄=国家=小宇宙成员灵魂的人们……
“无名大尉”最后合上了户籍簿,此刻太阳西沉,天色渐暗,他对站在原生林洼地的黑压压的人群大声宣告:“你们是真正的对大日本帝国发动叛乱掀起内战的人们。你们犯下的叛国罪必须受到应得的处罚!我以军事法庭的名义宣布你们死刑!”话音刚落,人群里就有人大喊:“你们大日本帝国的户籍簿上既然我们是不存在的,对你们来说我们就是没有出生的。对没有出生的能判死刑吗?!你们从杀害我们那一瞬间开始,对于大日本帝国来说,我们的存在就成为历史!”
随后是把洼地上的男女老少一个一个地吊在原生林大树的树枝上吊死。借渐渐升起的月亮之光查明确实把所有的人全都吊死的时候,有人报告说“无名大尉”去向不明。在官兵们四处寻找的时间里,人们在巨树群里吊着的我们被吊死的人群里,发现了脱掉军服的“无名大尉”,是吊死我们当地人的时候出了差错,或者装作事故自缢而死,就不知道了。所以也有的传承说,村庄=国家=小宇宙投降之后,破坏峡谷瓶颈的土木工程,是“无名大尉”的部下们想找个表现他的遗志的手段而采取的一项错误行动,并不是他本人原本出于内心的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