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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信 寄自墨西哥,向时间的开始前进_同时代的游戏

作者:大江健三郎 字数:17049 更新:2025-01-10 15:57:00

妹妹:

我从记事的年代就常常地想,我这辈子总得抽时间把这事写出来。但是一旦动笔写,虽然我相信一定能够按当初确定的写法毫不偏离地写下去,然而回头看看写出来的东西,又踌蹰不前了。所以此刻打算给你写这个信。妹妹,你那下身穿工作裤上身穿红衬衫,衬衫下摆打成结,露出肚子,宽宽的额头也袒露无遗,而且笑容满面的照片,还有那前额头发全用发夹子夹住的彩色幻灯照片,我全看到了。我把它用按钉钉在墨西哥公寓的板墙上,那火红的前发,很能给我以鼓舞力量。

疏散到我们当地来的二位天体力学专家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这老搭档,从破坏人和其他的创建者们的构想,理解了峡谷和“在”既是村庄,也是国家,甚至是个小宇宙。这段回忆,虽然和他们分手已经很久,但是我始终没有忘记,首先是按照他们的指示,从这样称呼我们这块土地开始。在我们的村庄=国家=小宇宙里,一直是这样的:如果有个新婴儿降生,按照规矩要等另一个婴儿降生,成双成对之后,再把两个孩子登记在一个户籍上。这是继续创建期以来称之为“自由时代”这一很长时期之后,从表层上看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屈服于大日本帝国以后的事,但另一个深层是它组成了抵抗组织。然而这个组织还没经过百年,村庄=国家=小宇宙和大日本帝国之间就爆发了战争,仗打了五十天,由于战败而崩溃了。即使主要支持这个组织构想的破坏人,也没有把它重建起来的力量。

因此,五十天战争之后诞生的我,就和普通人一样,一个人占一个户籍而生活在这个现实世界上。尽管这样,还在我上小学之前,为了回归破坏人的构想和归宗,我就找到了生死于这个世上的另一个我,也就是说找到了双胞胎的妹妹你这个人。本来这也并不是我一个人苦思冥想之后这么定下来的,而是当初给我和你起名字的那些老人们作了手脚,要了个双重户籍的花招。但是说起来虽然是双胞胎,然而我们的性别是不同的,破坏人的构想和我们这一对还是有距离的。因为我学习了破坏人的构想,并没有把你看作我自己的分身。而是围绕着你用我自己发出的光开始在历史之中照耀破坏人的构想。

妹妹,现在我之所以终于重新认识了写我们土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任务,并且开始动手,是因为我在一个名叫玛里纳尔柯的一个小镇上发现了我自己是在从心灵深处呼唤分身的你。那时我已经决定把它以信的形式写出来,况且你那照片,给了我以鼓励,所以我就更坚定了信心而动笔了。虽然我是直接写给你的,但最终还是想通过给破坏人当巫女的你,把我们土地的神话和历史写给破坏人,这一点就是我良苦用心之所在。使我忽发此想的这个玛里纳尔柯小镇,是把面对荒野的一座小山的山麓开垦出一部分,在斜坡上建起的村落,和墨西哥许多古老的镇一样,住在此处的人历史悠久,而且性格奇特。我在那里呆了一天,这一天使我决定把很早以前就想动笔写的东西,提前了动笔的日期;也就是找到了把我们土地的神话和历史以信的形式立刻动手把它写下来的自己。当然,我也不是因为能很好地把我们当地的神话和历史写出来,所以就有人把我请到从墨西哥城开快车需要走四个钟点的这个地方来了。在这里我重新认识并接受自己的任务的契机,纯粹是偶然的。一个从东德亡命到美国而入了美国国籍的人,在我研究菲律宾和墨西哥的交涉史的过程中,因为对日语很感兴趣,便走上另一条道路,而且在玛里纳尔柯的混血人与印 “爱森斯坦尚未着手剪辑的底片有12万英尺之多,至今仍然死藏在莫斯科,对于这件事,教授,日本电影工作者是怎么想的?”智利的电影作家伸着那张被啤酒弄得红白花纹相间的脸问我。她那听起来发音有些喑哑的英语,使我和印 “这个亡命来此的法国人有侮辱我们的理由吗?他为什么管我们叫呆子?”那位阿根廷人这样问我。

他这么一问,使我想起方才听到的用德语骂人话之中的几句,那断断续续的几句话引起我内心深处的波澜,我明白了那些话的根源所在了。阿尔弗莱特一句骂人话里包括一个成语:呆子船。在这玛里纳尔柯荒地边上,我听到将来我们那块土地上的移民团也许要来,我从这传闻感到另一个讯号。因为,就我来说,因为很久以前,在历史课程的教室里,美术史专家曾提示过呆子船这个主题,从那以后,它对于我来说,就和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 妹妹,一旦醒来,只要探寻梦中发生的具体的情节,我的头脑在情绪上仍在梦中,一切还很清清楚楚。盎格鲁·撒克逊血统,骨骼和肌肉就是明证的雷切尔就睡在我身旁。她在大学的自助餐厅喝了最初的一杯酒之后,直到和我到旅馆开房间,中间去了好几个地方,每到一处必喝龙舌兰酒,始终辩论,没完没了。

雷切尔一超过喝醉的水平,她就不再用英语了,只用西班牙语谈论思想。虽然雷切尔在大学时学的西班牙语只是她的第三外国语,但是她得到墨西哥城大学的奖学金资格之后,就下定决心,尽可能地用西班牙语而不用别的语言。于是,和大学里我这样非西班牙语研究员谈话时,才用她的母国语,她的日常生活绝对使用墨西哥式的西班牙语。酒精一旦使意识表层麻痹,反而造成这样的错觉:使以西班牙语当作母语而培养起来的人只是在一定期间使用英语。我靠自己有限的西班牙语的理解力,并不难对付把身体弯成一个环而且轻轻活动业已醉了的雷切尔的逻辑。因为,我觉得雷切尔的思想和她的伦理观的原理一起简单化了。我在倾听雷切尔用西班牙语谈话的过程中发现,使她那样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的根本力量,是和她旺盛的食欲一样旺盛的求爱情绪。

我又沉沉睡去,又作了梦,因为那梦让我别扭,所以就醒了。雷切尔为了让我睡得实,身体一动不动地装作睡得沉沉的,我也为了不让她发觉我已经醒了,所以也一动不动,追溯业已远去了的梦中气氛,想重新把梦中情节梳理个明明白白。我虽然想去追寻梦中的意义,但是龙舌兰酒的醉意并未全消,脑子里出现了羽田机场上站满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那庞大的人数使人感到憋闷,日本话可能被禁止的预感逐渐增强。我心想,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对此十分怀疑,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将来麻烦可就大了,我为此而感茫然,心头像压上一块石头般沉重。梦中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兵军装非常醒目的绿和红,和眼睛深处的别扭感共存。

因为躺着一动不动,困劲又上来了,虽然醒了一阵接着又睡了,但我毕竟是又睡着了。好像这睡着了只是为了再作梦,于是我又作了一个实感很强的另一个梦。新作的梦是我们还在孩童时代,妹妹,那梦源出于你我都经历过的日本被联合国军占领的事。占领军的吉普顺着山谷间的县公路上行驶,朝我们的峡谷开来,所谓代表我们当地的人们聚售在公路尽头的峡谷瓶颈之处,也就是创建者们破坏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的地方。他们在峡谷和“在”听信了风言风语,对外没有说这些人的姓名,然而实际上这些人却是多年来受岐视的。而且站在他们旁边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这两位,实际上战败阶段他们没有住在峡谷,这么多年受岐视的人们的经这两位老爹翻译给占领军。这些人的存在引起梦中处于孩童时代的我深深的恐惧……

妹妹,就让我们从重新回忆起我们深深怀念过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开始吧。他们是从战争中期就疏散到我们当地来的天体力学专家。虽然他们不到四十岁的年龄,那拔顶拔得很厉害的脑门和野鸭嘴嘴唇的孪生学者,我们却称他们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这个称呼的根据是他们为峡谷和“在”的孩子们,在儿童会上演了一出说明月亮轨道的儿童剧,我们就用他们扮演的剧中人物的名字称呼他们的。也就是说,月亮离得近地点的是阿波老爹,远地点的是培利老爹。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这二人帮,至少在宪兵队把他们带走之前,具有峡谷的国民学校校长和邻镇警察局长都无权干涉的自由行动权利,为峡谷和“在”的孩子们热心地组织各种游戏,比对于他们那天体力学的研究工作还热心。所以,当孩子们关在学校里的时候,他们就觉得很无聊,不是到山腰的树林里转悠,就是到教室的窗前向里张望。远看他俩仿佛复制的一般,体格相同,面孔一样,两人吐沫星四溅地边争论边不停地转悠。

培利老爹和阿波老爹这二人帮是什么原因从东京的某大学研究室移居于我们当地的,关于这一点,大人们有他们的说法,孩子们又添枝加叶。大致内容是这样的:培利老爹和阿波老爹这二人帮,以他们在天体力学这一专门领域的能力,要计算太平洋之间火箭弹的轨道。在用不着担心遭受空袭的这个山村里,他们日以继夜地进行太平洋之间火箭弹轨道的工作。累乏了走出房间的时候,这两位天体力学专家就交谈了他们的计算和对于未来局面的预测。

妹妹,关于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事,我们知道别人不知道的许多事。他们租住的峡谷里的一个独家,他们的工作室中央相时地摆着两张写字台,但是那上面却没有一张写有数字的计算纸。有写别的东西的纸,而且都是写稿的稿纸和画画的纸。身为天体力学专家,却给眼前的峡谷和“在”的孩子们编写连环画。妹妹,我指的就是那部题为(森林的怪物不可思议)的连环画。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这二人帮的连环画草稿,宪兵队把他们带走的那一天,可能是作为证物夹在必须带走的文件之中一起给拿走了。不过,那本连环画里要说明的问题,妹妹,我们早就知道了。因为,我和你都是被写进去的人,与此有关的几个场景,我们都听过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预先作的说明之后,他要求我们再用儿童语言而且是我们当地的方言说一遍,然后由他们描写。虽说连环画的情景是根据相对性理论并包括了宇宙终极的概念。本来每一场情景的主题都是很难的,但不论多么难我们都没有拒绝。因为,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这二人帮教给我们的内容,我们都能准确理解,如实反应,所以从不要求我们作第二次。他们对于我们的错处亲切地改正,我们更改的话让我们自由地选定,而且他们为此而高兴。

故事说的是一天早晨,一个进山干活的“在”的大人说,森林中的洼地,从树木稀疏处看得见天的地方,发现了腐叶土上有蜘蛛窝那样发光的

东西。那是一个不定形的

东西。说是不能单纯地看作一种物质。因为他不具备用言语表达它的能力。但是尽管如此,那也是一个奇怪的生命体。它没有固定的形状,而是变成别一种东西而不停地改变着自己。对于这个说明我们回答说,如果让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特别高兴的说法,就称它为水一样的

东西

吧。

不得已给它起了个不可思议这个名字的

东西

,并不是地球上而是从别的天体到来的存在。人们都怕它。人们都说不可思议只要总是那么离奇古怪没有固定形状,那就说不定给人间世界什么时候带来什么样的毒害。其次,不可思议如果被别处的人们看到之后,他们就难免对于这离奇古怪没有固定形状的东西采取敌对行为。随后是把不可思议送到这个行星上来了,也许是为此而扩大和另一个行星的战争。

于是注意到森林的不可思议的少数几个人,对于有接受语言能力的这个

东西

、离奇古怪没有定形的东西,谈了人的问题给它听。因为它知道人,所以就从宇宙规模之大到原子之小,一切等等,用最基本的语言,也就是我们这些孩子们的语言说给它听了。因为它听懂了话,不断地改变自己形状的这个东西,终于有了人化的意图……

《森林的怪物不可思议》这个连环画最后一页的图,表现的是围绕这一主题,实际上许多孩子到森林进行一番探险之后的事,全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决定的。它知道关于人的信息,人对于从宇宙到基本粒子,对于这些所掌握的信息,连环画上也出现的天体力学专家二人帮,如此等等信息,听懂我们孩子们语言的这个不可思议,在一天傍晚,从诞生这个

东西

的原始地方的银河系回到另一个行星去了。不可思议每接受一项信息语言,就从不定形的

东西

朝着定形的

东西

变换它的姿态,于是终于在它出发之前变成一个心型的透明固体。这样,不论是天体力学专家的孪生兄弟,也不论孩子们,无不很清楚地知道人是应该怎样表现他的形状的。原来那是一滴巨大的眼泪……

回头要说的是梦中出现的我们当地受歧视的人们站着迎候占领军的吉普。这实际上是一九四五年夏季一个悄悄传来的风言风语,给峡谷和“在”带来的动摇与不安,在梦中的形象化。创建以来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全部领域里,的确是久远以来就一直过着逆来顺受的每天每日的被歧视的人们,认为现在可得一下子算清多年老账。悄悄传开的风言风语的主要内容就是这个。他们想对占领军告密,告发的内容是说村庄=国家=小宇宙是独立于大日本帝国的根本原理之外的共同体。曾经有过完全独立的“自由时代”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现在虽然在大日本帝国天皇的权力之下,然而那不过是表面如此而已。当地居民内心深处,村庄=国家=小宇宙依旧是独立的。大东亚战争期间,村庄=国家=小宇宙完成的任务,只是向大日本帝国输送士兵,所谓以同盟国参加战争。现在大日本帝国对联合国接受波茨坦宣言,只要涉及村庄=国家=小宇宙,这小小的独立国就不表示战争终结的意思。告发者们全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时当了俘虏,一直遭受压抑的人们的子孙后代……

这个传说从发生到消灭的全部时期,我之所以强烈希望知道它,是因为我非常渴望得知,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过程中,这些俘虏们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被俘的。其次,这个时候的我,还没有主动要求承担写作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任务,只是作为一个孩子希望解开这个疑问。但是一旦得知这个传说全是子虚乌有,峡谷和“在”的大人不须多说,就是孩子们之间再也没有提过受歧视的人们如何如何了。传说的高峰是占领军的吉普到达峡谷前后三天这个时期,三天过后立刻冷了下来,人们再也没有提过受歧视的人们那些事。关于他们突然叛逆的疑心暗鬼,或者实际上也许是确有其事的阴谋诡计,就从占领军士兵微笑着走下吉普车的时候开始,烟消雾散了。

所以,我曾经对于那些俘虏们的后裔有过的一切想法,大多属于少年儿童的想象和另外自己任意添枝加叶,大致的情节是这样的:在破坏人带领之下的创建者们,爆破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的时候,同时下起大雨,污水库里的污水从大墙一般的堤上一下子漫出来。流出来的带有恶臭的污水,以及随着一声爆破而下个没完没了的大雨,把为了建设新世界溯行而来开拓的道路,也就是沿着河的道路和这条河,全都置于水底了。由于这次大洪水,追杀创建者们而赶来的人们全都死了,于是,村庄=国家=小宇宙达到了继承古代的锁国式和平。可是,我却超越这个说法,充分动员我的想象力,直到父亲=神官所告诉我的话的深层部分。

有无可能洪水即将开始泛滥时,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的身后就有追杀者的先遣队赶上来了?有无可能因为他们后面的大部队被洪水冲走了,所以这些先遣队的人只好向他们的追杀对象投降?

有无可能由于洪水以致追杀部队全遭灭顶,而创建者们救出了他们之中的一部分?那样,这些被救起来的岂不成了俘虏?但是,我却有另外的更带有几分阴惨的想象。

传承说,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爆破了那大石块和黑硬土块之后,发现了那大石块等等后面便是从无人烟的辽阔土地,于是便在那里开拓了新世界。对于这既有肥沃土地又有深厚森林包围的峡谷为什么一直渺无人烟,是有这样说法的。即:因为大石块和黑硬土块挡住了进出口,它的前方一带是一片特别恶臭的湿地。湿地本身不仅因其恶臭使人和野生动物不能接近它,而且湿地涌出的强大的瘴气,使它周围的树木和草地无法生长。这样,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的爆破和大雨,把散发恶臭的一切东西全都冲洗干净,只剩下后来成了肥田沃土的平地和能够生长草木的斜坡,流出去的淤积残渣覆盖了整个下游的河流。

这个传承本身使我理解到,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时发生的这些事之中,有足以引起罪恶感的因素,因为,那个大石块和黑硬土块背后深处如果有原住民,事态将会发展到什么地步?那一定是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的队伍成了入侵者,动用火炮在内的所有武器,与原住民展开一场血战,而这场战斗一定是原住民们遭到血腥的屠杀。创建期的神话要素之一说湿地一带的恶臭,难道它不就是这次血腥事件的暗喻式的表现吗?

妹妹,我到墨西哥之后,曾经接触过屠杀过阿兹台克原住民的人们的后裔,他们是和混血人们生活在一起的,当我每次听到他们所谈的深刻的罪恶感时,我就再次回到幼年时代这个类似幻觉一般的思绪中来。如果把这个和那天夜里的梦联系起来思索和解读,那么,我梦见一些士兵在戒严令下拘捕我,就足以说明所有的报应都集中于我的深刻恐惧感所导致的。而且,从梦的表现具有多义的性格来说,在士兵占据之下,必然对语言世界也有所干预,因此,写作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事也就办不到了。我这种惴惴不安,也是出于这种想法:如果把现在刚刚开始的写作神话与历史的重大责任摆脱掉该多好,这也是从儿童少年时代起就有了的潜在祈求的表现……

第二天早晨就要离开旅馆,可是我在床的周围怎么也没找到房间的钥匙。不过我想,天亮之前这个旅馆总有妓女活动,而且住宿客人也不会一大清早就走,这样的旅馆,前厅柜台的人也不可能起得来,所以没有放在心上。实际上没有找一找破地毯上或者脏兮兮的床罩、卧具等等是否有钥匙。我想悄悄地从昏暗的前厅穿过去,没想到有个汉子从磨沙玻璃屏风后面开了腔,他要我交还钥匙。雷切尔认真地答应了一声便转身去找。对于我和哥伦比亚人研究家的泥醉事件,雷切尔表现的甚至到了愤慨程度的批判态度,如果说那是源当地的伦理观念,那么,这样的姑娘在外面和日本人过夜之后,受深夜值班看大门的指责,可能是难以忍受的耻辱吧?妹妹,过了一会儿,找到钥匙的雷切尔回来了,她把钥匙送到那屏风的窗口,依旧以诚实的口气向那墨西哥人道了歉,泰然自若地大步来到我身旁的时候对我说:

“但愿昨天晚上对于教授来说不是一个坏的回忆。”

我走出这座被九重葛的红花和鲜绿藤蔓覆盖整个建筑的旅馆门厅,妹妹,这一瞬之间,我这日本人的脸不知道往哪里搁。因为我对于雷切尔的如此日常作风的细节,不能不承认她比自己档次高的品质。现在我们从因斯亨特斯大街朝北拐去,我想到,我这年长的男人,不仅没有保护一个异国姑娘,而且相反,居然和她共度一夜,我明明知道雷切尔住的公寓就在附近,但是不送她回去,而是自作主张地往自己的公寓方向走,这样,雷切尔自然就跟来了。

雷切尔沉默地走过两三个楼群之后,一个拧腰大转身就停下了,用驯服的家犬一般的眼睛盯着我,和她整体之大有些相称的可怜巴巴的小小下巴上,浮现着葡萄色的毛细管,在大清早的寒气中,预示着她的脸即将通红。道别之后走出一段回头看了看,只见雷切尔已经越过因斯亨特斯大街,像个成熟的农妇走路姿势正走在旁边的一条小街上。那神态,甚至平常小型聚会时眼睛望着虚空只顾咀嚼的样子,都使我感到对她的重要之处有所理解。

我开了自己的公寓房的房门,我走进并非纯粹是自己的而是只要有日本人生活的地方就一定有的,和墨西哥人的生活截然不同的气味之中。我不拉开窗帘,站在昏暗之中,也不开灯。不论在肉体上或者情绪上我觉得此时此刻陷于羞耻的境地,在我们当地的人中我始终是属于打加号的那一类,然而现在却是打减号那一类的,我自己就是这房间里的臭味之源。渐渐地习惯了房间里的昏暗之后,分清了周围的轮廓,抓起小圆桌上的芒果,手指甲简直就要把它穿破似地剥下皮来,吸它的果汁,权当喝水。

然后我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在昏暗的室内,我听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墨西哥城大清早的市声。妹妹,墨西哥城天亮之后马上就一涌而来的市声有多少种,以及这噪声的高峰有多大的规模,肯定超过你的想象。以我住的公寓来说,噪音源就是公共汽车。隔音性能微乎其微的玻璃窗面对着坡道,从因斯亨特斯大街拐过来的公共汽车,要爬向努埃波·劳奈大街,汽车爬坡的发动机声,虽然我躺在床上,但是我感觉上好像泡在这噪声里一般。我还记得一到墨西哥城报到之后立刻从旅馆迁到这座公寓房那天的情况。天亮的时候,我弄不清发生地震了还是叛军的坦克开了进来,总而言之是被必须赶快躲避起来的事态惊醒而跳下床来。但是我从窗帘缝看到的却是只有一辆公共汽车冒着黑烟正在爬上坡道。公共汽车里挤满了和我在大学里见到的截然不同类型的人,无一不是满脸油烟愁眉不展的小个子墨西哥人。他们是起大早干活的人,把大量的这种人运到市郊,才能保证墨西哥城白天干活的人,也就是城区中心的安静。我是被噪声弄得无法睡下去以致情绪不安,所以才有这样气极败坏的想法。汽车发动机那么轰鸣,天刚刚亮就挤在公共汽车里的工人吵吵嚷嚷地喊叫,我甚至怀疑它是不是为达到什么目的的一种伪装。

威胁着我们清晨睡眠的人是新大陆被征服的时候,对于庞大数字的印第安人,尽管他们的身体虚弱,照旧不免给抓去让他们干苛酷的活,以致他们遭到灭亡。怀着对这一历史的情思的就是挤满公共汽车的混血工人。这件事也使我曲折地联想到,我们当地在创建时期成了俘虏的人们,以及而今仍遭岐视的他们的后裔。

据传说,我们当地在创建时期,曾经把“在”的人和峡谷的人当作两个蕃族而把他们分开。非常明显,只有在这两个集团之间确立通婚制,才能达到在这封闭的地区分割蕃族的目的。从这两个蕃族生出来,也就所谓的第三种族,就是受歧视的人们。但是,这第三种族和其他两个蕃族如果是开头就没有血缘关系的另外的人,那么,他们和其他两个蕃族之间的通婚就不能禁忌。这么一想,我们当地的居民之中,和这第三种族之间生的混血者甚至占全人口的多一半了。就像墨西哥全人口中占最大比率的,不是别的而是混血者一样。而且,如果回想起关于那些受歧视者的传说,那就可以断定,他们更多的是继承了第三种族的血统吧?战争结束之时,暗中被指出的几家受歧视者,不论是大人、孩子、男人、女人,我曾经看过他们,一见之下,连我都有些发怵,我观察的结果认为他们都是肉体与精神的虚弱者。实际上新制中学第一次实行结核菌素液反应检查时,发现四个学生是结核患者,这四个学生全是暗中定下的对象家庭的孩子,其中两人没过几年就夭折了。联系这关于这三种族的罪孽感,还让我想起另一个,也是与现实和梦都有关联的对于我迫害的企图。

妹妹,我曾经从我们当地的峡谷穿过耕地,进入果园和杂木林的树林,登上人造的杉树林。这个回忆,我是屡有反复的。我去那里的目的是回想起把原生林的森林和我们的生活圈区分开来的那个“死人之路”,为了看看它而去的。我去墨西哥的蒂奥蒂瓦堪时,当我从太阳的金字塔前走过去,直奔月亮的金字塔而去的时候,那条大道就是也称为“死人之路”的石板路。从规模上说,当然小得无法比较,但它毕竟是石板路,是我们当地的“死人之路”,幼年和少年时代有人对我们说过它的地形,我记得那是很可怕的。

那还是战争期间,我那时还是个孩子,有一天我一个人登上了“死人之路”,在那石板路上前进。妹妹,这事,我看峡谷的孩子和“在”的孩子们都想干,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冒这个险。我知道“死人之路”是在森林和峡谷世界的交界处,便朝森林右边的方向走去。左边可以俯瞰峡谷,但是灌木丛生,就像绿色的墙一般。右边就是参天大树,等于罩在头上的罩子。我们怀着特别的感情称之为森林的这座原生林,树木全是高大的,树冠既高且厚,所以我称它为罩子,比它低的那些,可以看到树下有黄光,个个就像粗的廊柱一样。我的视线不朝那个方向看而是照直前进。但是好像有个巨大的磁力发生作用,把我的心扭动得不能不朝那边看。然而又不能直线地看清楚那里,所以只好让视线从自己视野的右边一点一点地靠近,这时,发现了黑色的大家伙。我终于认清,那是濒死状态的“大猴”群。虽然吓了一大跳可是没有喊出声来,本想拔脚就跑,但是顾不上顺着“死人之路”往回跑,赶紧跑进那道绿墙。然而那里的灌木低矮,又立刻爬上削壁,靠在密生的交趾树老干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看到站在半空中的我这小家伙而爬上来救援的还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这二人帮。我的动机连我自己也不明确,二位老爹明明知道我这是自找苦吃,对于我独自一人爬上“死人之路”也没有阻拦,不过把天体望远镜拿到院子来,从下边监视着那明显危险的斜坡。得到救助的我,因为此次冒险却作了个恶梦,梦见破坏人率领我们土地的创建者们为了征服“死人之路”大举进发。他们大量杀伤这里的原住者“大猴”。濒死的“大猴”们藏在原生林里倒木和岩石后面,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死,同时也注意监视着不停地前进中的征服者们……打了个瞌睡之后,听到里院传来更高的噪声又醒了。原来公寓管理人的儿子把一楼车库的车,为了预热机器全都发动起来了。可是我仍在方才短暂瞌睡给我带来的感官亢奋之中。

从墨西哥城早晨开始的噪声,使我想起对于我们当地创建期的一个传承有了新的理解。把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爆破之后紧接着是倾盆大雨,一场大雨把发出恶臭的东西全都清洗干净,随后是创建者们分配冲洗干净的土地,开始农耕。并且在被瘴气薰死成一片枯林败草的山上植树造林,由峡谷、“在”构成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雏型总算形成了。但是,就在这个阶段,一种特别奇怪的声音开始响遍峡谷和“在”。仿佛地震前的地声,而且有时高有时低,从不停顿。而且这声音不论是峡谷和“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听到,只是地点不同那响声也不一样。但是,对于某个人来说,他在某一地方听到这声音时胸闷得难受,换个地方听到时却为之感奋不已。刚刚盖起新房的人家因为无法忍耐这种声音不得不放弃新居,全家迁到在别处临时搭建的屋子,一到这里全家平安,再也没有听到这种声音就睡不了觉的人了。这样的事,是所有创建者及其家属们都经历过的。

因此,就在这无处不在而且永无休止的地声之中,我们的创建者们对于当初的土地分配、建房地点以及与此有关的职务分担,不得不进行全面的改正。创建者们千里迢迢长途跋涉长期地创建新世界的期间,当然确立了破坏人绝对优越的地位,但是另一面,旧藩镇武士的身份以及职务分担也开始逐渐地崩溃。即使所剩微乎其微的残余,也被对于地声反应如何这唯一的原因不得不把土地和住房加以改变而一扫精光了。

住在墨西哥城而被噪声包围的经验,使我深深地钻进了这个传承,于是让我看到了新局面。对于地声的抵抗力最弱的人们,首先是离开了峡谷,但是他们到了“在”也没有找到挺得住那声音的适合住下来的地点。结果是他们不得不再往离峡谷和“在”远的地方退,退到原生林的里边,也就是从“死人之路”能够看得见前面的范围,尽可能避免让原生林围住,然后蹲在倒木和山岩背阴之处一动不动,等候地声那类声音过去。其间,他们再次完全重新划分,其后,他们就不得不受雇于峡谷的人们和“在”的人们了。他们不停地预测自己的命运,每天每日忍受着已经超过百日的地声,在弥漫于原生林的淡黄色微光之中,过着类似濒死的“大猴”那样的避难的日子。

妹妹,从市中心来说,我此刻正坐在从因斯亨特斯大街往南走的斗牛场里,在满是尿骚气味的水泥座位上,喝着温吞吞啤酒。俯瞰远处下方“钵底”,那里正表演斗牛,不过并不激烈。最上边的观众席上的墨西哥观众之中,有和这类座次的大多数观众显得不协调的我和一家美国人。因为,一般的观光客们都知道,离斗牛的地面最近的才是上等座位,也就是说,从我们现在这样的高处看,那里才是秩序井然而且热闹也看得真切的所在,而我就应该坐在那样的观众席上。现在日本人和美国人一家打破惯习,深入墨西哥民众聚集之处。然而那些的的确确的墨西哥人,不仅不正面而视,好像心里感到侷促,甚至有些生气的样子。那一家美国人游客似乎对此有些钝感,不断地对向导问这问那,混血的向导怯生生而又可怜兮兮地小声回答。周围的墨西哥人看到向导那副模样,似乎自己受辱一般。不过这一带墨西哥人愤愤然的气氛,其根源还是由于那斗牛本身太乏味的缘故所致。对于我和那美国人一家来说,周围那些墨西哥人就像在背之芒一般,原因也可能由于在那样的强烈阳光之下,什么都是慢慢腾腾,仿佛纸做的斗牛士杀纸做的牛,这样慢条斯理的斗牛,使他们感到十分丢脸。

那一家美国人的十岁左右的儿子问了几次价钱之后才买了可口可乐,仔细又仔细地付了比索。然后,那个像小老头一样长着一副很懂事的面孔的少年,往纸杯里倒似乎有脏兮兮泡沫的饮料,边倒边发牢骚,说是量不足,喝了一口说墨西哥的可乐太差劲儿,心情老大不痛快地叹了口气。于是那个和美国少年个子相仿但留着小胡子的小贩坚决要求向导把少年说的话翻给他听。那向导似乎对他的雇主怀有敌意,便把少年大为不满的话如实翻了过去,那小贩把两个手掌一摊,啊哈一声报以嘲笑,与此同时,周围的墨西哥人立刻奇妙地安静下来……

也就是这个时候,远在下面的斗牛场上出了新鲜事,以致使全场的人苏醒过来一般。原来一个徒手空拳的青年跳进斗牛场内,他向在这之前虽经斗牛士多方挑逗也毫无反应的牛,似乎直言相告来意一般,发起挑战。全场立刻为之欢声雷动。青年人从正面向牛进攻,身体稍微一转便抓住了牛脖子,想把牛按倒在地。斗牛士仍然带着他那把没用的短剑上前制止青年随便跳进来斗牛,但是看起来此刻他却成了牛的陪同一般。青年人使尽力气的挑战,才使牛发了火,开始了它的反击。这时看到,青年人的动作确实地道,不过这也是牛和人各赌上自己的生命,人与牛的生命等价的一场争斗。欢声冲破天,节日的气氛浸透我的内心。乏味的啤酒在我的血管里活跃起来。阳光耀眼,稍微闭一闭再睁眼注视时,只见那青年正死死地抱住牛脖子。我想他也许把牛终于按倒。那位斗牛士大为光火,他拼命地拉那青年人。他这一举动当然受到全场观众的责难,于是口哨声四起,不过得到声援的青年在随后又进来的斗牛士的妨碍之下无法和牛斗下去了。

“干哪!”

全场欢呼,兴奋达于极点。青年人之所以被斗牛士们从牛脖子上拽下来,是因为他曾经几次右脚在前左脚向后伸,使重心降得很低,上身弯曲之故。警备人员进了场,他这时才逃开。而且是干净利索地跳过围墙,在潜入观众席之前被等候在那里的警卫在通道上把他抓住的。青年人被带着走在通道上时跌倒,结果他是被拖走的。上段观众席上的观众自始至终看个明白,所以对那青年非常同情,无不大皱眉头,心有不甘。所以倏忽之间就开始了要求释放那青年的示威运动。几十个人跳过围墙,冲进斗牛场里,回应着观众的欢呼开始行进。游行队伍的前头是被捕青年的家属、朋友们,随后又有许多亢奋的观众参加游行。可能是他的妻子或者情人,反正为了对那青年人誇示爱情,她那微胖的身躯挺胸凹肚地走在前面。高跟鞋的后跟插进沙地两三次,她一把揪了下来扔进观众席。她像祭司一样领头高声欢呼。游行的参加者越来越多,已经装满了整个斗牛场……

这时发生了一起和斗牛场上性质相同、热闹而又带挑战性的骚动,它把我拉回到我自己周围的墨西哥人中间来。因为长时间地观看色彩缤纷的人群骚动,眼睛有些晕眩,但仍然想把自己周围发生的骚动弄个清楚。也就是此时此刻,我觉得我和这些墨西哥人融为一体,已被他们同化一般,毫无拘束,非常自由,似乎忘了他们是墨西哥人。原来那美国一家人对墨西哥向导大发脾气。特别是穿短裤和半袖衫的胖父亲更是特别激动。他对于斗牛场上的游行者们以及周围的一肚子气全撒在向导身上。这样,他不仅使周围的墨西哥人恼火,而且也使他们觉得滑稽可笑,十分有趣。原因是那个向导和以前对其雇主俯首帖耳的态度大不相同。向导看到赤手空拳跳进斗牛场里的青年,最终被逮捕,人们为了讨回这个青年,立刻开始示威游行,如此等等无不给他以很大的鼓舞,现在他明确地站在墨西哥人一边了。那位美国人家长大声说的话当然没把它译成西班牙语,但是从他表面上柔顺的应答神态来看,那就足够让墨西哥人大为开心的。

“为什么?为什么为这种毫无意思的事闹腾,他也不是斗牛专家,也没带短刀,醉醺醺地,妨碍斗牛,他们生气了吗?又是笑又是喝彩!刚把捣乱的赶出去,说话就又开始斗牛的时候,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和那些傻瓜们正在破坏斗牛场哪。啊,这是多么不害臊和愚昧的人哪。这算什么国民哪,这么浪费时间,不仅没人抗议,而且高兴得大喊大叫呢!”

对于这位雇主说的话,那个向导表示每一句都由衷地赞成。但是他那态度中显得过分有力,形体动作的幅度也过大。非常明显,他受到现场气氛的鼓动,他此刻既鼓动自己也鼓动自己周围的墨西哥人。倒是那美国人一家,包括那大声说话的家长,因为对眼前的事态发展无法理解,渐渐表现出不安。他们,包括那个小算盘打得挺好的儿子,都是以品位高的标准要求别人,他们在这里是忍耐着来自人类本身的侮辱,似乎以为自己过于诚实,是不幸的。然而别的观众远比他们兴奋。游行之后坐在斗牛场地的人们之间,观众席上的人们把带来的皮口袋装的酒喝光。既然示威运动坚持放出那个青年人,那么,重新开始斗牛的时间难定了,而且,方才那美国一家人之外,对于这种浪费时间毫不在意的人也不多了。

游行的人虽然坐下来,但是惟有走在前头的那个女人还在回应着观众的欢呼而走动着。她个子不高,胸臀前后突出,从高处就能看到她肌肉丰满。一看就知她是混血,像少年儿童一般的细腿,步子有些不稳,凡是身上突出的部分没有一处不是不停地晃动。痉挛地仰面朝天时,女人的头像个炮弹一样呈立体状,和她那小个子比起来仍然显得小。我从水泥座位上欠起身子往前探着细看时,邻座的一位墨西哥人从旁递给我一个看戏用的小望远镜,我理所当然地接了过来,甩它细看活动中的那女人的面孔,我看清,她那颇有立体感的小小面孔上的表情,出乎意外的是那么不可侵犯的绝望与愤怒。她没有低头呜咽,而是胸臀一齐晃动地瞪着虚空不停地走动。由此我想起幼年和少年交界的时期看到的一幕,我们当地也有一位女人,因为绝望和愤怒而疯狂般的动作。

……当峡谷和“在”被一个三十岁的女人震撼的那一天,我自己就是把她的儿子迫害致死的人们之中的一员,我为随声附和的共犯意识而颤慄不已。而且那恐怖生了根,给人以坐立不下的力量,所以我就和伙伴们一大群孩子一起,由我前往侦察那女人带着五支猎枪坚守的“杉十郎头颅塚”。妹妹,尽管我的记忆是这样,然而那现场历来是不许靠近,特别是禁止孩子们去的。武装的女人宣称:把峡谷和“在”的孩子全都杀光,如果打成残废那就太差劲儿了,所以才在那设卡把守的。实际上称之为“杉十郎头颅塚”的地方,是从“在”顺流而下的山溪的弯曲点上,在洼地上坚守的三十岁女人被复员之日尚浅对于没有战斗的日常生活还不习惯的青年们包围的那一天,不能设想孩子们能够从封锁线上钻过去。虽然如此,从那天以后,峡谷和“在”的孩子们无不怀着难忘的印象和罪恶感,低声地叙说自己亲眼看见过的那件事。看见过“杉十郎头颅塚”事件的孩子们,实际也就是我们自己所看到的那件事,直到现在还能回想起我亲眼目睹的那番光景。那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瞪着两个黑窟窿一般的眼睛,仿佛要哭的一般,嘴角湿湿地耷拉着,每打一枪,后座力就把头撞得往后仰一下。从战争期间到战后,不论峡谷也不论“在”,当时的风习是成年女人都是梳那绾得很紧的下垂髻的,只有她的头发全是倒着往上梳成波浪型。女人仍旧开枪、头一个被她打躺下的是峡谷的驻地警察。因为那时我们当地人忘了告诉那位外地来的警察,他站的那个地方,从“杉十郎头颅塚”来看,正好是个靶子。我现在到想,峡谷和“在”的那些野蛮的复员兵们为了把这个事件搞得节日般的热闹,故意拿警察当作替罪羊。

就我回顾过去的情况来说,“杉十郎头颅塚”,只要考虑到我们这里的是牵强附会于别处的传承,那就应该称之为“曾我十郎①头颅塚”吧。我自己这个孩童之心上,已经把“杉”和“曾我”这两个姓重叠在一起了。因为这片洼地上,我们开拓土地时期栽的杉树已成巨木,高高耸立,那些树荫里有个石塚——

①即曾我祐成,镰仓初期的武士。幼名一万,亦称十郎。五岁时其父为工藤祐经所杀。后来与其弟时致在富士山猎场杀工藤。后被捕,斩首——译注。

还因为我从儿童时期开始,从父亲=神官那里接受了斯巴达式的教育,把它和我们当地的神话和历史一对比,总觉得别扭,认为这个“杉十郎头颅塚”古老得非同一般。我倒也不认为曾我十郎的头真的埋在此处,只是上溯到“曾我传说”时代的石棺,如果确实如此,我怀疑这石塚还是这一地带的先住民建造起来的。其后我们的创建者们来到这里,在塚的旁边栽上杉树,如果说因此它就有了“杉十郎头颅塚”的意义,那么,这个地方是有过先住居民的,自然是很久以来就在峡谷和“在”的人们意识深处扎根了。

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就能想象到,那个用猎枪武装的、绝望而愤怒的三十岁女人,对于人们刻骨铭心痛恨的潜流已经形之于表面,向我们当地的全体成员报复,从而在“杉十郎头颅塚”严密把守。这也只在我们孩子们共同幻想中扎根而且肯定不会错的记忆之中,那女人一边开枪一边喊:“我自己就是第三种族的人!”她大喊的这句话,还是人们从来没听过的。那不吉利的,像乌鸦一般的喊叫声,才是惟有人才能发出的最可怕的喊声,钻进我们这些孩子们的共同幻觉之中,让我们不断地作恶梦。从头颅塚的石头堆里把已成木乃伊的躯体扶起来,就是立在女人背后供她倚靠的杉十郎。它的巨大,等于傍晚眺望的巨大杉树,但它毕竟是濒死的“大猴”族长的木乃伊,通过血脉的暗渠而与愤怒和绝望的女人联系,因为它是她的祖先……

打死警察是她初战靠捷,进入持久战之后形势逆转,绝望、愤怒的女人被复员的青年们抓住并遭轮奸,随后遭到杀害。除了杀死她之外没有别的办法禁止住她那绝望和愤怒的喊叫。

绝望和愤怒的女人是怎么弄到五支猎枪的?原来,战败之后,峡谷和“在”的人们立刻把猎枪和刀剑用油纸包好装在木箱里,越过“死人之路”钻进大森林埋好。绝望和愤怒的女人在月明星稀的夜里一个人钻进原生林,挖出五支猎枪和子弹,自己收拾了一番,整旧为新。她把五支猎枪藏在她孩子用过的婴儿车里,推着车去了“杉十郎头颅塚”。

峡谷和“在”的孩子们,对于那绝望和愤怒的女人被杀之前喊叫的另一句话也牢记在心,永远难忘。即使孩子们实际上没能靠近“杉十郎头颅塚”,这个坚持战斗的女人最后呼喊,引起殷殷回响,覆盖着峡谷和“在”的上空,这番光景我们都记得很清楚。这个事件发生时,当时甚至还是婴儿的人们作为他自己固有的记忆,谈起来彼此都说他的确清楚地听到过那喊叫声。

“给我电池!”就是这句话,永不消逝而且很不吉利,同时也是压在孩子灵魂上的一句话。

这里所说的电池,是战争结束之后占领军把不用的大型蓄电池发给了地方的小学校,她指的就是这个。本来峡谷的小学没有专门担任理科的教师,所以,发给的这种电池还没有派上用场。因此,四个军用电池带着它独特的权威收藏在理科教材室里。但是,有一个孩子想根据他自己的创意冒一番险试一下这家伙。他把绝对不能用只是保存起来的、有两个电极的实验器具接在蓄电池上。这孩子很有技术才能,他母亲能够把五支猎枪修整得十分妥当,儿子大概有他母亲的遗传吧。那是暑假的一天过午时分,窗前的校园阳光耀眼,理科教材室由于排列许多器材架子而光线昏暗。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歪着剃得光溜溜的南北脑袋,不是根据什么理论而是闷着头操作。突然一道闪光。一条幅度很宽的青光,从实验器具的玻璃球上一闪,孩子们的身体轮廓,乃至各种工具细细的棱都带上了磷光……

这样,这个南北脑袋的少年就成了峡谷和“在”的孩子们之中无人不知、一致推崇的电气技师。实验每天在进行着。四个蓄电池直排联结,那青光的光膜就是双重的,仿佛围着理科教材室转一圈。几乎峡谷和“在”的所有孩子都来要求让他看一次电气技师的活动。甚至央求、恳求。然而这个电气技师的光荣时期很短,因为充电的总量不久就用光了。而赤手空拳的电气技师又没有新的充电才学。于是发生了什么事呢?给了南北脑袋的电气技师以极大权威的孩子们,不仅收回了这个权威,甚至开始贬低他、责难他。无知的孩子们甚至向老师告密,说蓄电池的电让南北脑袋瞎玩一通给浪费光了。这些连蓄电池都不会摆弄的教师们和母亲们把南北脑袋的电气技师叫来,叱责他说这是反占领军行为。当天半夜里理科教材室起了火,一栋校舍烧毁一半。第二天清理火灾现场,发现已被烧焦的电气技师的尸体。他就在业已烧坏的四个蓄电池旁边。是不是他为了给电池充电,就在探索如何达到这个目的而进行操作时出了事故?但是,这少年电气技师的两个手腕两个脚腕上都缠着无皮电线。他的母亲受到消防团干部和警察的叱责,小学校长甚至提出赔偿的问题,丈夫阵亡孤立无援的寡妇竟然受到如此逼迫。就校长来说,可能是害怕占领军赏给的东西遭到破坏因而追究他的责任吧?一个星期之后,绝望而愤怒的寡妇拿起了武器,枪杀了警察,她被轮奸之后被砸死。

……斗牛场钵底上,要求释放那青年的示威运动仍在继续。那女人虽然独自走动,但是其余的人都在牛踩得乱七八糟但没有血污的地方坐成圆圈,参加酒宴。这些人已经喝醉,于是杀伐之气大增。按常规来说早就斗完了,此刻斗牛场上灼人的太阳开始被云遮住。转眼之间黑压压的乌云当头,雷声隆隆,眼看雷阵雨说话就到。但是这也时间不长,雨过之后,凉爽的空气伴着柔和的光,即将趋向晴明而漫长的傍晚了。如果站在俯瞰整个墨西哥城就像从这里俯瞰斗牛场钵底一般的高地边缘,远眺中的整体,就能够把天气骤变中时时刻刻变换无穷之相一览无余。

虽然雨把示威运动的人浇个透湿,但是示威运动并未收兵,当闪电给那赤足的女人身体加上磷光一般的轮廓时,让我想起了峡谷小学理科教材室仿佛有一层蓝膜的闪光,从而想起了那愤怒和绝望的女人,因而重新回到了我的内心世界。在玛利纳尔柯时牙痛以及它给予我的启示以来,我常常感到,从无意识的深处直到意识的表层,自己在墨西哥生活的细节,无不和我们当地的经历产生各种各样的共振。为了把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经自己之手写出来,不论内在的或外在的准备,一切俱已齐备。然而,妹妹,我给你写的信上已经表明,写神话和历史的方法确实出现在我的眼前。

从远处逼近的雷,粗而重的骤雨,斗牛场上空的乌云里积蓄了庞大的电量,足以使下方的人不寒而栗。因为下雨墨西哥人全都站起来,当我用脚敲着水泥地无意识地笑口一开时,就在这一瞬之间,妹妹,我写给你的信实际上就是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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