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真相吧
(谷川俊太郎《鸟羽》)
鹰四和星男搬来了一个煤油取暖炉,它呈箱型,颜色似乎制造不出丝毫温暖的气氛。鹰四他们进来时,我看见他们的肩上背上落着砂粒般干硬的雪霰。雪很令妻子和桃子兴奋,甚至耽误了做晚饭。我下楼到正房吃晚饭时,雪已经铺满了前院,可那积雪还很松软,并不很厚实。纷扬不止的大雪和黑暗封闭住了我的视野。我仰起头让雪落在脸上,不由觉得自己仿佛驾一叶小舟飘荡在落雪的大海上,有些保持不住平衡了。如粉的细雪扑进眼里,眼里便不由得泛起泪水。我记得过去山谷里下的雪好像都是有粘性的薄片,足有拇指指肚大小。我品味着几分对雪的回忆,可对这山谷中雪的记忆却已掺杂在我曾生活过的城市里各色飞雪的回忆之中去,不甚分明了。不过这些落在我皮肤上的细雪也像那些陌生城市里飘落的雪一样,对我来说没有一丝亲近感。我踢散积雪,漫不经心地走着。小时候山谷里下 小伙子们也齐声哈哈大笑起来。我吃光了饭,摞起用过的碗碟拿到水池去时,妻子却现出戒备森严的生硬表情说:
“阿蜜,你要是想反驳阿鹰,就直接和他们争论去好了。”
“得了,我不想插嘴他的宣传活动”,我说,“我只想把山鸡做了。放哪儿了?”
“阿鹰把它挂在房后的木钉上了,那山鸡肥得像小猪似的,又漂亮,有六只呢!”桃子代妻子回答了。她们在竹篓里放了许多蔬菜,看来是要为运动量极大的足球队员们准备一顿富含维生素的午餐。
“山谷里的青年组织本来是为老实巴交的农民所惧怕的,但在暴动过程中,他们也渐渐地受到了尊敬。也许他们所使用的暴力都是乱拼硬凑出来的花架子。但不管怎么说不只是山谷,他们在全藩都成了引人注目的英雄。后来暴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仍旧无拘无束,从前的不良少年现在举止就像山谷中的贵族。实际上有一段时间,青年组织仍旧保持着势力,随时可以把暴动的民众从山谷中发动起来,其它各村不良少年的组织也仍守着各自的据点。暴动解散的时候,山谷的青年组织和其它村的暴动参加者们一起约定,如果藩内开始镇压就马上再次组织暴动,到时候哪个村犹豫,就先烧掉哪个村的房子。这样一来藩上就只好暂且不追究暴动领袖。在那一段平安时期里,山谷的青年组织不仅大吃大喝抢来的战利品,好像还大肆勾引村里的姑娘媳妇们。不过也可能是姑娘和媳妇勾引他们!(那些年轻人为这么无聊的笑料居然也笑得很起劲)因为青年组织到底是由不良少年组成的嘛。他们还有武装,倚仗权势横行霸道,这样的社会状态那就是乱世一个。有人因为和他们争执而被杀,他们中不受女人喜欢的家伙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强xx了再说。对于恢复了和平生活的农民来说,他们成了新的为非作歹的强权。过了不久藩上的搜查官来到山谷里时,他们已经从村民中脱离出来,很是孤立了。结果他们躲在仓房里负隅顽抗,山谷里的伙伴却背叛了他们,约定好的援助一项也没兑现……”
在火炉旁围坐成一圈的人中发出了愤慨的评论。我感到年轻人们正把自己和万延元年农民暴动中的青年组织重合到了一起,他们单纯得让人难以置信。鹰四没指定说农民暴动的领袖是曾祖父的弟弟,只讲述了包括他在内的山谷青年组织的整体情况,这种作法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我站在灶前把身上烘得暖暖和和,然后来到世田和,在曾经挂过兔子、野鸡和山鸡之类的板壁的木钉上,看到了六只山鸡。那里是我们家里温度最低的地方,盛夏里猫都趴在那排木钉的下面睡觉。我们家的男丁曾一度在各方面都兴旺顺利,现在鹰四又试图在生活中一切细微处模仿那个时代的形式。就连把山鸡用绳子捆住脖子吊到木钉上去的方法也要坚持和祖父、父亲的吊法一模一样。内脏被掏空了的山鸡屁股里居然塞满了海带。可是在过这种真正生活的根所家的那个时代里,他还不懂事,所以他是靠着格外困难的钻研和努力,才重现了洼地里这个家的正规生活秩序,使得人们能从各方面重新体验当时的生活。
我把六只肥壮的山鸡横放在雪地上,拔下黑色和暗红色花纹的羽毛,羽毛立刻和雪片一起被风吹散,只剩下重一点的羽毛梗残留在我的脚边。羽毛下面的肌肉又凉又硬,并且有种厚实的弹力。羽毛之间的绒毛像棉花一样,上面满是透明可爱的虱子,我觉得它们像是还活着。我怕把带着虱子的绒毛吸到肺里,就一边只用鼻孔微弱地呼吸,一边继续用冻僵了的手指拔毛。突然,正是“起了鸡皮疙瘩”的奶油色的薄皮破裂开,我探进去的指尖感觉到里面像是有什么异物。从薄皮一点点破开的裂口上露出受了伤的红黑的肉,上面还粘着血块和霰弹颗粒。我拔下几乎光秃了的身体上最后的几根羽毛,用力把它的脖子一圈圈拧起来扭断。脖领还差一点就要拧断了,可我心里不知什么东西阻止我用上最后这点儿力气。我松开它的头,扭曲着的脖颈像弹簧一样猛地弹回来,尖嘴扎到了我的手背上。我 烧掉了绒毛的山鸡摆成一排,膘肥肉厚的身体上落了积雪。我每次拿起两只,用力互相拍打它们,磕掉积雪,发出嗵嗵的声音,直响到我胃里。
“我那朋友说,你说‘说出真相吧’的那天,他看见你想从背后吓唬你之前,你好像在看那种尸体烧焦的照片想心事来着,他没有错吧。那时候你是不是在药品商店的柜台前面,想象着你要是说出真相,就会变成照片上那样烧焦的死尸?”
“没错,我想他多少理解了我一点儿了。而且,我觉得我也明白他自杀方式的含义。”鹰四直率地说道。这又使我想起在机场他悼念朋友的那番话给我内心带来的波动。“他是你的朋友,我这样自信了解他也许你觉得很可笑,但我从菜采嫂那儿听到他的事儿以后,真还反复琢磨了一下。他把头涂成红色,赤身裸体地(我想到妻子和弟弟还不知道,他的肛门里塞上了黄瓜)上吊,也许是在大喊‘说出真相吧’之后,立即自杀的。即使他没喊过这句话,但他也是认识到一瞬间后,再也无法复活的尸体就会头涂成红色、身体赤裸地摆在别人眼前这一点以后才勇敢地跳下凳子的。这种行为本身不就等于一字不差地喊‘把真相说出来吧’一样吗?不是吗?阿蜜!用红头裸体的死尸向活着的人做最后的自我表白,这种决断难道不需要相当大的勇气么!他是用自己的行动说出了真相才死去的。我不知道他说出的是什么样的真相,但不管怎么说他绝对是说出了真相。我从菜采嫂那儿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在心里对你那死去的朋友说:“0K,我听见你喊出来的真相了!”
我明白了鹰四的话。
“我的朋友替你付了胶囊钱绝没吃亏。”
“如果我要讲出那件事的真相,我想让你来听。那件事从对你说出来以后就会发挥出真相的威力。”鹰四像个为冒险而兴奋的孩子,天真地说。
“因为我是你的亲人?”
“是的。”
“那么,你要说的真相,是妹妹的事吗?”我问。我心中的疑惑几乎要令我窒息。
话音刚落鹰四立刻绷直身体,用毫不掩饰的凶狠目光逼视着我,让我怀疑他会不会向我扑上来。可是弟弟只是用强烈的戒备来探出隐藏在这话背后的动机。过了一会,弟弟松弛下全身的肌肉,把脸掉转开。
我们沉默不语地看着山鸡肉上新落的雪。阴冷的寒气砭人肌骨。弟弟也跟他那相貌魁伟的单衣伙伴一样,嘴唇青紫,浑身打颤,我想赶快回到土间,却又觉得我们的谈话该有个平静的结尾。正当我漫无目标地寻找安全的话题时,鹰四先于我把两个人从尴尬中解救了出来。
“阿蜜,我劝你到山谷来。并不只是为我的计谋打算,好能在卖掉仓房和地产时对村公所的人说是受住在山上的哥哥的委托来办手续的。我是想在我说出真相的时候,你能做我的证人,我希望我说出来真相是在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别再提仓房和地皮的事了。”我说,“可是,我想那可怕的真相你最后对谁也不会说出来的,要是你把它当做内心深处的秘密的话。同样,我最终也没找到我的草庐和新生活。”说完之后,我们并肩回到屋里。我们都给冻透了。桃子正给炉边的年轻人分午饭的炖菜。这是山谷里的鹰四他们合宿以后的第一顿饭吧。让人记起新年时山谷青年合宿的风俗。勤劳能干的星男在远离新伙伴圈子的角落里,给一大堆比赛用足球一个一个认真地擦上保革油。我把六个山鸡肉块交给妻子,穿上新长靴,踢踏着积雪回到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