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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布莱德比_恋爱中的女人

作者:劳伦斯 字数:9386 更新:2025-01-03 15:49:44

布莱德比是一座乔治时期的建筑,柱子是格林斯式的。它坐落在德比郡那更为柔和、翠绿的山谷中,离克罗姆福德不远。它正面俯视着一块草坪、一些树木和幽静猎园中的几座鱼池。屋后林木丛中有马厩、厨房和菜园,再往后是一片森林。

这个静谧的地方离公路有好几英里远,离德汶特峡谷和风景区也有一程路。宁静、远离尘嚣,林木掩映着房屋,只露出金色的屋顶,房子的正面俯视着下方的猎园。

最近一些日子里,赫麦妮一直住在这座房子里。她避开了伦敦、牛津,遁入了宁馨的乡村。她父亲常在国外,她要么同一些来访者一起在家中度日,要么就同哥哥在一起,他是个单身汉,是议会中自由党的议员,议会休会时,他就到乡下来,所以他几乎总住在布莱德比,其实他最忠于职守了。

厄秀拉和戈珍 “我简直不知道你对什么有兴趣,”杰拉德在下面的房间里说,“既不是米纳蒂这样的人,也不是矿井,什么你都不感兴趣。”

“你对你的事情感兴趣去吧,杰拉德。但我对此没兴趣。”

伯金说。

“那我怎么办呢?”杰拉德说。

“随你。我能有什么办法?”

沉默中伯金可以感觉出杰拉德在思考这件事。

“我要知道就好了。”杰拉德温吞地说。

“你看,”伯金说,“你一方面想着米纳蒂,只有米纳蒂,另一方面你又想着矿井和商务,除了经商就是经商,这就是你,注意力全在这上头。”

“可我还想着别的事,”杰拉德的声音变得真实、安祥起来。

“什么?”伯金有点吃惊地问。

“那就是我希望你告诉我的事。”杰拉德说。

他们都沉默了。

“我无法告诉你,我连自己的路都无法寻到,更别说你了。

你应该结婚了。”伯金说。

“跟谁?米纳蒂吗?”杰拉德问。

“也许是吧,”伯金说着站起身朝窗口走去。

“那是你的万能药方,”杰拉德说,“可是你还没有在自己身上试过呢,但是你病得可不轻啊。”

“是的,”伯金说,“但我会好的。”

“通过结婚吗?”

“对,”伯金固执地说。

“不,不,”杰拉德说,“不,不,我的伙计。”

他们沉默了,彼此变得紧张地敌对起来。他们之间总有一道鸿沟,保持着一段距离,他们总要摆脱对方。可是双方内心都很紧张。

“妇女的救星。”杰拉德嘲弄说。

“为什么不呢?”伯金问。

“没有为什么这一说,”杰拉德说,“如果这真行得通就行。

可你要跟谁结婚呢?”

“跟一个女人。”伯金说。

“好啊,”杰拉德说。

伯金和杰拉德最后才下楼来吃早餐。赫麦妮喜欢每个人都早到。一旦她感到一天要消失了,那就跟失去了生活差不多,她就会为此感到痛苦。她似乎卡着时间的喉咙,硬要从中挤出生活来。早晨她面色苍白形同魔鬼一般,似乎她被人落在了后面。但是她是个强有力的人,她的意志具有普遍的影响力。这两个男人刚一走进来,人们就感到空气紧张起来。

她抬起头,声音单调地说:

“早上好!睡得好吗?见到你们我太高兴了。”

说完她就把脸扭向一边不理他们了。伯金太了解她了,知道她这是想削弱他的价值。

“从橱子里取点吃的,想用什么就用什么。”亚历山大有点不悦地说。“但愿食品还没放凉。哦,不!卢伯特,撤掉火锅下的火好吗?好,谢谢。”

赫麦妮冷漠时,连亚历山大的口气也变得专横了。他那副腔调也是跟赫麦妮学来的。伯金坐下,扫视了一下桌面。他对这座房子,这间客厅及这里的气氛是太熟悉了,他与这里有着多年甚密的往来,可现在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喜欢这儿,这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赫麦妮挺直、沉默、有点茫然地坐着,但她太强大了!伯金太了解她了。他对赫麦妮了如指掌,她几乎令他发疯。当一个人走入满是死人的埃及国王坟墓时,很难相信他不会发疯,那些尸体太古老、太多了。他太了解约瑟华-麦赛森了,他温和、咬文嚼字地说着话,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总是绞尽脑汁,他的话尽管很风趣、机智、让人好奇,可都是些老生常谈。亚历山大最消息灵通,最洒脱,但也最冷漠。玛兹小姐很迷人,那样子装得恰到好处。娇小的意大利伯爵夫人自顾耍着自己的把戏,她象一只黄鼠狼一样什么都看,从中取乐,隔岸观火,自己却从不介入。还有布莱德利女士,她阴郁、顺从,赫麦妮对她冷眼相看,甚至拿她取乐,从而人人都小看她。这所有的一切都太熟悉了,就象下国际象棋一样,摆弄棋子,女王、骑士、卒子。今天同样跟几百年前一样,同一种下法,在一方棋盘上没完没了地把这些棋子摆弄来摆弄去。可这种把戏太陈旧了,这种棋的走法让人发疯,太令人疲惫。

杰拉德脸上带着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情看着这场把戏。戈珍则目不转睛,圆睁着敌对的双目看着人们表演,她既为之着迷,又为之厌恶。厄秀拉脸上露出微微吃惊的表情,似乎她受到了伤害,那疼痛并非她的意识所能感到。

伯金突然站起身走了出去。

“够了,”他心里情不自禁地说。

赫麦妮无意识中感到了他的动作。她抬起眼皮,看到他突然随着一波未知的浪峰消失了,于是她感到那浪头在自己头上炸碎了。是她那强大的意志让她不动声色地依旧坐着不离餐桌,胡拉乱扯着。可是黑暗笼罩了她,她象一只船沉到了浪头下面。她在黑暗中触礁了,她完了。但她那顽强的意志仍在起作用,她仍然挺着。

“上午沐浴好吗?”她突然看着大家说。

“太好了。”约瑟华说,“这个早晨太美了。”

“哦,是太美了。”玛兹小姐说。

“是啊,去沐浴吧。”那意大利女人说。

“可我们没有泳装啊。”杰拉德说。

“用我的吧,”亚历山大说,“反正我必须到教堂去上日课,大家都等我呢。”

“你是基督教徒吗?”那意大利伯爵夫人突然感兴趣地问。

“不是,”亚历山大说,“我不是,但我认为应该维持旧的体制。

“旧的体制很好呀。”玛兹小姐声调悦耳地说。

“啊,是啊。”布莱德利女士说。

大家都漫步走到草坪上去。这是初夏一个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的早晨,生活显得颇为微妙,就象一种梦境。远处,教堂的钟声响了,天上没有一丝白云,山下湖中的天鹅象百合花漂浮在水上,孔雀昂首挺胸地迈着大步穿过树荫走入沐浴着阳光的草地。这美好的昔日景象多么令人销魂啊。

“再见了,”亚历山大愉快地挥着手套向大家告别,随后他的身影消失在灌木丛中,朝教堂走去。

“好了,”赫麦妮说,“咱们去吧?”

“我不去,”厄秀拉说。

“你不想去吗?”赫麦妮缓缓地扫视着她说。

“是的,我不想。”厄秀拉说。

“我也不去。”戈珍说。

“我的泳衣准备了吗?”杰拉德问。

“我不知道,”赫麦妮声调奇怪地说笑着。“一块巾子够吗?

一大块手巾。”

“可以。”杰拉德说。

“那就跟我来吧。”赫麦妮说。

第一个跑上草坪的是那娇小的意大利女人,她象一只小猫,白白的腿在阳光下闪烁着,边跑边低下用金黄绸帕包着的头。她穿过大门下到草坪上,脱下浴巾,露出象牙般洁白的身体,金黄色的手帕包着头,往水边一站,把水中的天鹅吓了一跳。然后跑出来的是布莱德利女士,她身着墨绿色衣服,象一只巨大柔软的洋李子。杰拉德腰间围着一块腥红色绸布,胳膊上搭着一块浴巾,似乎在阳光中有点飘飘然,他微笑着走走停停,步履潇洒,赤裸的肌体白皙,但人显得很自然。约瑟华先生披着一件长衫。最后出来的是赫麦妮,她身披一件紫色斗篷,头用紫和金黄两色头巾包着,显得挺拔、高雅。她颀长挺拔的身段很美,白皙的腿迈着一字步,那种娴静的高雅在她的披风微微飘动时最令人销魂。她穿过草坪,象一段奇特的记忆,堂而皇之地缓缓走向水边。

通向深谷的阶梯平台上,有三个大池塘,阳光下,水波娴静,很是妖娆。池中流水浸过一道小石墙,在石缝中汩汩淌出,飞溅着落到下面的另一个池中。天鹅上了对岸,芦苇散发着清香,微风轻拂着人们的皮肤。

杰拉德紧随着约瑟华跃入水中,一气游上对岸,爬了上去坐在石墙上。又有人跳入水中,是伯爵夫人,她象猫一样游过去找杰拉德。他们双双坐在阳光下,双臂抱在胸前笑着。约瑟华先生游过来,靠近他们站在水中,水正齐到他的腋窝。随后赫麦妮和布莱德利女士也游过来,几个人在堤上坐成一排。

“他们是不是太可怕了?是不是?”戈珍说,“他们是不是有些象四脚蛇?真象几只大四脚蛇,你见过约瑟华这样的人吗?他真象刚刚出世时到处爬行的四脚蛇。”

戈珍惊诧地看着约瑟华先生,他站在齐胸深的水中,长长的灰白头发搭在额前,脖子镶嵌在粗厚的肩膀之中。他正同坐在上方的布莱德利女士谈着天。布莱德利腰宽体胖,浑身水淋淋的,象一个李子,似乎她会象动物园里的海狮那样滚下来。

厄秀拉默默看着他们。杰拉德坐在赫麦妮和伯爵夫人中间开心地笑着。他令人想起酒神狄奥尼索斯,因为他的头发的确是金黄的,他丰满的身躯都在狂欢之中。赫麦妮高大挺拔的身体以一种可怕的优雅姿式倾靠向她,那样子怪吓人的,似乎她对自己行为的后果毫不负责任。杰拉德悟出了她身上某种危险性,那是一种抽搐般的疯狂。但他不管这些,自顾笑着,把身子转向伯爵夫人,夫人则抬起脸看着他。

他们又都跳进水中,象一群海豹一样游起来。赫麦妮在水中沉醉般地游着,高大的身躯动得很慢。帕里斯特拉象一只水老鼠不声不响游得飞快。杰拉德则象一条白色的影子在水中起伏闪烁。他们接踵游来,钻出水面,回房间去了。

杰拉德在外面耽搁了一下,他要同戈珍说话。

“你不喜欢水,是吗?”他问。

戈珍缓缓地把目光投向他,不经意地看着他。他大大咧咧地站在她面前,皮肤上泛着水珠。

“我很喜欢水。”她回答道。

他沉默了片刻,等待着她的解释。

“你会游泳吗?”

“会的。”

但他仍然不问她刚才为什么不下水。他可以觉出她话音中的讽刺味儿。他走了,第一次受到了她的刺激。

“你为什么不下水呢?”待他穿戴整齐以后他又问她。

她犹豫了一会,对他的穷追不舍很反感。

“因为我不喜欢这群人。”她回答。

他笑了。她的话似乎还在他的耳畔回响。她的话着实辛辣,不管他承认不承认,她向他展示了一个真实的世界。他想达到她那个境界,成为她所期望的那样的人。他知道只有她的标准才是举足轻重的,别人都是些局外人,不管他们的社会地位如何。杰拉德无法控制自己,他要努力达到她的要求,成为她眼中的男子汉,成为她眼中人的形象。

午餐之后,别人都退出去了,只剩下赫麦妮、杰拉德和伯金,他们要在此结束原先的话题。他们的讨论总的来说充满了睿智但毫无实际内容。他们在酝酿一个新的国家,一个新的人的世界。假如旧的社会和国家被打碎、毁灭掉了,那么,紊乱中会出现什么后果呢?

约瑟华先生曾说,伟大的社会观念就是实现人的社会平等。但杰拉德说不然,应该是每个人都适合承担他自己的那一点任务,让他完成那项任务并以此为满足。正在进行中的工作是统一人们的原则。只有工作,只有生产才能把人们聚合在一起。这是机械论,可社会就是一种机械。如果不工作,人们就孤立了,可以独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天啊!”戈珍叫道,“那样的话,我们就不需要名字了。就会象德国人一样,只称呼高级师傅先生和低级师傅先生。我们可以想象,‘我是矿山经理克里奇太太;我是议会议员罗迪斯太太;我是美术教师布朗温小姐。’这么称呼倒挺好的。”

“事情会越变越好的,美术教员布朗温小姐。”杰拉德说。

“什么事情呢,矿山经理克里奇先生?是指你我之间的关系吗?”

“对呀,”那意大利人叫道,“就是指男人和女人之间——!”

“那不是社会问题。”伯金嘲讽地说。

“对,”杰拉德说。“我和女人的关系,这里没有介入社会问题,这是我自己的事。”

“这句话可得十英镑。”伯金说。

“你不认为一个女人是个社会的人吗?”厄秀拉问杰拉德。

“她有两面性,”杰拉德说。“就社会来讲,她是社会的人。但对她的私生活来说,她是个自由的人,她要做什么,那纯属她个人的事。”

“你不觉得这两者很难分开吗?”厄秀拉说。

“不,不难,”杰拉德说,“它们分得很自然,瞧,到处都是这样。”

“当你没找到答案之前先不要笑。”伯金说。

“我笑了吗?”他问。

“如果,”赫麦妮终于开口说,“如果我们意识到我们在精神上是一样的,平等的,是兄弟,其余的就都不成问题了,就不会有这些吹毛求疵,嫉妒,就会不会有权力之争,其争斗的结果只能是毁灭、毁灭。”

人们对这段话报以沉默,然后大家一齐站起来离开了桌子。等大伙都走了以后,伯金又转回身尖刻地指出:

“恰恰相反,恰恰相反,赫麦妮,我们在精神上各不相同,并不平等——由于偶然的物质条件不相同造成了社会地位的不同。如果抽象地、从数字上看,我们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有饥渴感,都长着两只眼、一个鼻子和两条腿。从数量上说我们都比谁不多不少。可在精神上却有着根本的不同,这不是平等或不平等所能说清的。国家就建立在这个基础上。你的民主之说纯属谎言,你的所谓兄弟博爱也纯属假话,这一点只要你进一步推广、超出抽象的数字计算就可以得到证明。我们都要喝牛奶,吃夹肉面包,我们都要坐汽车——这就是所谓兄弟博爱的全部内容。可是,这不等于平等。

“可是,作为我个人来说,我与其它男女们的平等有何关系?在精神上,我同他们象星星与星星之间那样彼此毫不相干,在质量和数量上也都有所不同。还是在这个基础上建立一个国家吧。谁也不比谁强多少,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平等的,而是因为他们本质上是不同的,不同质的东西是无法比较的。一旦你开始比较,就会觉得某人比某人强得多,于是就产生了不平等。我希望人人分享一份世界上的财产,所以他就不会再强求什么,我就可以对他说:‘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得到的,你分到了公平的一份儿,你这蠢人,别妨碍我了,管你自己的事去吧。’”

赫麦妮斜视着他。他可以感到她对他的话充满了厌恶与仇恨,那强烈的仇恨来自她的潜意识处。她在无意识的内心深处听到了他的话,可表面上她似乎在装聋作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听起来这口气太大了吧,卢伯特?”杰拉德和蔼地说。

赫麦妮不满地哼了一声,伯金不禁后退一步。

“是的,就这么大。”伯金的语气那么固执,会任何人都让步。说完他就走了。

但是后来他为自己的话感到有些懊悔,他对可怜的赫麦妮太凶、太残酷了。他想悔过。他报复了她,伤害了她,现在想同她和好了。

他来到了她舒适的闺房里。她正在桌上写信。他走进来时,她淡漠地抬起头,看着他走到沙发边坐下,然后又低下头看自己的信纸。

他捧起一大本书读了起来,他一直在读这本书,很注意这书的作者。他背朝着赫麦妮,弄得她无法写下信去了。她的头脑里一片混乱,一片黑暗,她象一个泳者在水中挣扎一样,挣扎着用自己的意志控制自己。尽管她竭力要控制自己,可她垮了,黑暗似乎笼罩着她,她感到心都要跳出来了。可怕的紧张感愈来愈强烈,那是一种可怕的痛苦,象被窒息了一样。

然后她意识到,他的身影就象一堵墙一样他的存在在摧毁她。如果她冲不出去的话,她就会被困在这可怕的墙中在恐惧中死去。他就是这墙,她必须推倒这堵墙,推倒这个可怕的障碍。非这样不可,否则她就会毁灭。

一个可怕的震颤从她身上穿过,如同一股电流一般。似乎有无数伏特的电流突然把她击倒了。她能感觉到他静静地坐在背后,简直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可怕障碍物。他那默默地弯着的背,他的后脑壳,令她的头脑一片空白,令她呼吸紧促。

一股情欲的激流冲向她的手臂——她要体验情欲的快感。她的手臂颤抖着,感到异常有力,这股力量是无法抗拒的。这是怎样的欢乐?这是力的快乐,令人发狂的快感!她就要得到情欲的狂喜与美妙的快感了。它来了!在极度的恐怖与狂喜中,她知道它就要来临,它伴着狂喜来临了。她的手抓住桌上当作镇纸器用的漂亮的蓝色青金石,把玩着,默默地站起身。她的心中燃着一团火,狂喜令她失去了理智。她靠近他,在他背后站了片刻。在她的魔力下,他一动也不动,变得懵懂起来。

一股烈火燃遍全身,她感到一阵难以言表的快感达到了极限,满足达到了极限,于是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尽全身力气手握宝石向他头部砸将下来。但她的手指阻碍了宝石的冲击力。碰巧他正低头看书,宝石滑向一边,擦着他的耳朵砸了下去。她的手指落在桌上被砸疼了,这疼痛令她兴奋不已。可她仍不满足,又高高地举起手臂,再一次照准在桌上俯案的人头砸下去。她非砸烂这颗头颅不可,不砸碎它她就不痛快。一千个生,一千个死对她来说都算不得什么了,她只想痛快一下。

这次她的动作不那么迅速了,很慢。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让他清醒了,他抬起头,扭曲着脸看着她。但见她高举着青金石,他恐怖地再次意识到她是个左撇子,左手握着青金石,他急忙用一厚本修西的底斯的书挡住了头。青金石重重地落在书上,那力量几乎要折断他的脖子,震碎他的心。

他精神上崩溃了,但他不怕,他转过脸来正视着她,推翻桌子,离她而去。他象一只被击碎的水瓶,变成了碎碴。但他走起路来依旧泰然自若,他的头脑一点都不乱,并不惊诧。

“别这样,别这样,赫麦妮,”他低声说,“我不许你这样。”

他看到她高大的身影挺立着,一脸铁青,手里紧握着青金石。

“靠边站,让我过去。”他靠近她说。

她似乎被一只手推开了,站到了一边,目不转睛地一直看着他,象一个中性的天使一样。

“这样不好,”当他从她身边走过时说,“我是不会死的,听见了吗?”

他面向着她退了出去,否则他一转过脸去她就会再一次打他。他提高警惕时,她连动都不敢动,她没有一点力气了。

他就这样走了,让她一个人仍旧站在那里。

她僵硬地站了许久,然后一头扎到长沙发里,昏睡起来。当她醒来时,她记起来都做了些什么,但她似乎觉得她不过是象任何受到他折磨的女人一样打了他一下。她打得对,她知道在精神上她是对的。她是不会犯错误的,她做了她应该做的事。她是对的,是纯洁的。她脸上永远挂着一副沉迷的宗教表情。

伯金懵懵懂懂走出赫麦妮家,穿过公园,来到旷野中,直奔山上去。晴天转阴,天上落起雨点来。他漫步来到峡谷边上,这儿长着茂盛的榛树丛,鲜花吐艳,石楠丛、冷杉幼苗中已萌发出幼芽来。到处都很潮湿,谷地里淌着一道小溪,那溪水似乎很犹豫地流着。他知道他无法恢复理智,他是在黑暗中游动着。

可是,他需要点什么。来到这花朵点缀着的茂盛灌木丛中,来到这湿漉漉的山坡上,他感到很幸福。他要接触它们,用自己的全身与它们相触。于是他脱光衣服,赤身坐在草樱花中,脚、腿和膝盖在草樱花中轻柔地动着,然后扬起双臂躺下,让花草抚摸着他的腹部和胸膛。这触觉是那么美妙,令他感到一阵彻身的清凉,他似乎溶化在花草中了。

可是这种抚摸太轻柔了。于是他穿过深草丛来到一人高的一片冷杉丛中。软软的尖树枝刺痛了他,在他的腹上洒着清凉的水珠,尖尖的刺尖扎痛了他的腰部。蓟刺尖尖的,但刺得不太疼,因为他走路很轻。在清凉的风信子中翻滚,肚皮朝下爬着、背上覆盖湿漉漉的青草,那草儿象一股气息,比任何女人的触摸都更温存、细腻、美妙;然后再用大腿去碰撞粗硬的冷杉枝子;肩膀感受着榛树枝的抽打、撕咬,然后把银色的白桦枝揽进自己怀中去感受白桦枝的光滑、粗硬和那富有生命力的瘤骨——这一切真是太好、太好了,太令人满足了。什么也比不上青草的凉气沁入骨血中令人满足,什么也比不上这个。他是多么幸运啊,这可爱、细腻、有灵性的青草在等他如同他在等待它们一样!他是多么满足、多么幸福啊!

他一边用手帕拭擦着身子,一边想到了赫麦妮以及她给他的打击。他可以感到自己半边的头在疼。可说到底,这有什么了不起?赫麦妮怎么样、别人又怎样?有了这美好、可爱的清凉气息,他就满足了,就不管那些了。真的,他原以为自己需要别人、需要女人,这真是一大错误。他并不想女人,一点都不需要。树叶、草樱花和树干,这些才真真儿地可爱、凉爽、令他渴望,它们沁入了他的血液中,成了他新的一部分,他感到自己得到了无限的丰富,他为此高兴极了。

怪不得赫麦妮要杀害他呢。他跟她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装作与人类有什么关联的样子?这里才是他的世界,除了这可爱、细腻、有灵性的青草他谁也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他只需要他自己、他活生生的自己。

的确,他有必要回到人的世界中去。如果他知道自己属于何方,那倒没什么。可他不知道。这儿才是他的地盘,他与这里相关相连。尘世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他爬出峡谷,真怀疑自己疯了。如果真是这样,他宁可疯也不愿意做一个正常人。他欣赏自己的疯态,这时他是自由的。尘世的理智令他十分厌恶,反之,他发现了自己的疯态世界,这个世界是那么清新、细腻、令人心旷神怡。

同时他又感到一股愁愫,那是旧道德观的残迹,它使你依然依恋着人类。但他对旧的道德、人和人类感到厌倦了。他爱的是这温柔、细腻的植物世界,它是那么清爽、美妙。他将对旧的惆怅不屑一顾,摈弃旧的道德,在新的环境中获得自由。

他感到头疼愈来愈烈,每一分钟都在增加。他现在沿着大路朝最近的车站走去。下雨了,可他没戴帽子。现在就有不少怪人,下雨天出门不戴帽子。

他弄不清,自己心情沉重、压抑,这当中有多少成分是由于害怕造成的?他怕别人看到他赤身裸体躺在草丛中。他是多么惧怕别人、惧怕人类啊!这惧怕几乎变成了一种恐怖、一种恶梦——他怕别人看到自己。如果象亚历山大-塞尔科克①一样独自一人在孤岛上与动物和树林为伴,他就会既自由又快活,决不会有这种沉重与恐怖感。他爱青草的世界,在那里他感到自我陶醉——

①苏格兰水平,曾独自一人在太平洋孤岛上度过了四年。他的故事启发了笛福,后者依此写出了《鲁宾逊漂流记》。

他觉得应该给赫麦妮写封信,以免她为自己担忧,他不想让她有什么负担。于是他在车站上给她写了封信:

“我要回城里了,暂时不想回布莱德比。不过,我不希望你因为打了我有什么内疚,没什么。你就对别人说我心情不好,先走了。你打我是对的——我知道你会这样的。就这样吧。”

等上了火车,他感到不舒服,动一动都感到难言的疼痛。他拖着步子从车站走到一辆出租车里,象一个盲人在摸索着一步步前行,靠的全然是一股意志。

他一病就是两三周,但他没让赫麦妮知道。他感到不快,他跟她彻底疏远了。她自命不凡,沉醉在自己的信念中。她全靠着自尊、自信的精神力量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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