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赫尔曼自言自语。“真的发生了。”
他沿着 他来到一个车站,走下台阶到达地下铁道。这么炎热,这么潮湿!年轻的黑人飞快地跑着,嘴里大声叫喊,非洲声调跟纽约声调一样多。妇女们身上的衣服胳肢窝下面全湿透了,她们拿着包裹和手提包,互相挤着,眼睛里冒着怒火。赫尔曼把手伸进裤袋,想掏手绢,可是手绢是湿的。站台上,一大群人互相推操着正在等车。呜!火车一声尖鸣进站了,好像它要飞快地驶过站台似的。车厢里已经挤满了乘客。不等车厢里的人下车,站台上的人群就朝开着的车门涌过去。一股抵挡不了的力量把赫尔曼推进了车厢。别人的臀部、胸部、胳膊肘挤着他。这儿,至少对自由愿望的幻想已经消失。人在这儿就像是一块石头或是宇宙空间中的一颗流星,被扔来扔去。
赫尔曼站在拥挤不堪的车厢内,动弹不得;他羡慕那些高个儿——那些六英尺高的人,他们可以呼吸到从通风装置里透进来的凉爽的空气。甚至呆在草料棚里的那年夏天,天也没有这么热。犹太人一定是像这样被装进货车运往毒气室的。
赫尔曼闭上双眼,眼下他该怎么办呢?他应该从哪儿开始呢?几乎可以肯定,塔玛拉来到纽约是身无分文的。如果她隐瞒她有丈夫这个事实,她可以从犹太同乡会的分配委员会得到一些补助。但是她已经说过,她不想欺骗美国的慈善家们。他又犯了重婚罪,而且还有个情妇。如果被人发现,他可能会被逮捕,并被遣送回波兰。
“我得找个律师。我得马上去找个律师!”可是他怎么解释这种情况呢?美国律师对任何问题都有简单的解决办法:“你爱哪一个?和另一个离婚。事情不就完了。去找个工作。请精神分析家看看病。”赫尔曼想象法官在对他宣判,用食指指着他说:“你辜负了美国对你的款待。”
“三个我都想要,这是可耻的事实,”他自己承认。塔玛拉变得更漂亮,更文静,更有趣了。她比玛莎吃的苦更多。跟她离婚这就意味着把她赶到别的男人那儿去。至于爱情嘛,专家们运用这个词儿,好像它有明确的定义似的,可是,还没有人发现它的真正含义哪。
2
赫尔曼到玛莎家的时候,她正在家里。她显然心情愉快。她把香烟从嘴唇间挪开,和他亲了亲嘴。从厨房里传来烧菜的喊喊呼呼声。他闻到了炸肉、大蒜、红菜汤和新土豆的香味。他听到希弗拉。普厄的声音。
来到这儿他总是食欲大振。母女俩正在没完没了地用烧锅和平底锅烧啊、烤啊,又做泡菜,又补面条。这使他想起了齐甫凯夫的父母家。在安息日,希弗拉。普厄和玛莎准备了烤肉菜和酥油布了。也许是因为他和一个异教徒在一起生活,玛莎一定要点上安息日蜡烛,擦亮涤罪酒杯,把桌于按规定和习俗摆好。希弗拉。普厄总是向赫尔曼请教有关饮食规定的问题:她不小心把一个奶匙和一个肉叉放在一起洗了;蜡烛油掉在盘子里了;小鸡没有胆。末了一个问题赫尔曼记得是这么回答的:“尝尝肝,看看苦不苦。”
“是啊,苦的。”
“如果是苦的,那按犹太教规定是可以吃的。”
赫尔曼正吃着土豆和薄饼,玛莎问起了他去看过的那个亲戚。他正在吃的那一大口东西,差点儿把他噎住。他想不起他在电话里告诉过她的名字了。不过他已经习惯于这种即兴式的发言了,他说:“是啊,我都不知道我这位亲戚还活着。”
“是个男人还是女人?”
“我跟你说过,是个男人。”
“你说过许多事情。他是谁?从哪儿来?”
他想起了他给编造的那个名字——费维尔。莱姆伯格。
“他跟你是什么亲戚关系?”
“我母亲那头的亲戚。”
“什么亲?”
“我舅舅的儿子。”
“你母亲娘家姓莱姆伯格?我记得你好像跟我提起过,不是这个姓。”
“你记错了。”
“你在电话里说,他是个六十出头的男人。你怎么会有年纪这么大的表兄?”
“我妈最小,我舅舅比她大二十岁。”
“你舅舅叫什么?”
“图弗埃。”
“图弗埃?你母亲去世时年龄多大?”
“五十一岁。”
“这事儿听来叫人难以相信。这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她实在太惦记你了,所以在报纸上登了张通知。你干吗把通知撕下来?你是怕我看见名字和电话号码。嗯,我另外买了一份报纸。我现在就去打电话,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回你可是自作自受了,”玛莎说。满脸流露出又愤恨又得意的神色。
赫尔曼推开了他的盘子。
“你干吗不马上去打电话?也好结束这种可笑的盘问!”他说。“去啊,你去拨号啊!我讨厌你这么恶声恶气地数落我!”
玛莎脸上的表情变了。“我高兴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别让土豆凉了。”
“如果你根本不信任我,那咱们的关系还有什么意思?”
“确实没什么意思。不管怎么样,吃土豆吧。如果他是你妈的侄子,你干吗说他是远亲?”
“对我来说,所有的亲戚都是远亲。”
“你有你的非犹太姑娘,还有我,但是从欧洲来了一个骚货,你就撤下我去会她。像那样的一个婊子可能有梅毒呢。”
希弗拉。普厄走到桌子旁。“你干吗不让他吃?”
“妈,你别来搅!”玛莎吓唬她说。
“我不是来搅。难道我的话对你毫无用处?一个人在吃饭的当儿,别拿抱怨去打扰他。我听说过一件事,在什么地方有一个人,愿上帝保佑我们,吃得噎死了……”
“你反正任何事情都有故事好讲!他说谎,他是个骗子。他太蠢了,连怎么扯谎才能不被人察觉都不会。”玛莎半对她母亲、半对赫尔曼说。
赫尔曼用匙舀起一只小土豆;这是只新土豆,圆圆的,油滋滋的,上面有一些欧芹。他刚要把它放进嘴,又停住了。他找到了他的妻子,可是失去了他的情妇。这就是命运早就准备跟他开的玩笑吗?
尽管他已经仔细考虑好他要告诉玛莎的关于他亲戚的细节,可是他的记忆在跟他作对。他用匙子的边把那根软的小土豆一切两半。“我是不是该对她说实话?”他问自己。可是没有回答。奇怪的是,他尽管很苦恼,却很镇静。这是一个当场被捉住的罪犯接受不可避免的惩罚才抱的听天由命的态度。
“你干吗不打电话?”他说。
“吃吧。我去拿布了。”
他吃着土豆,每吃一口都使他增添力量。他没有吃午饭,白天的这些事弄得他筋疲力尽。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处死前吃最后一顿饭的囚犯。玛莎不久就会知道真相。兰拍特拉比肯定会叫他滚蛋。他兜里只有两元钱。他不能向政府申请救济——他的双重生活可能被揭出来。他能找个什么工作呢?就是洗碗这样的活儿,他也不可能找到。
玛莎给他一个布了和一份兑茶的糖汁苹果。赫尔曼原来打算晚饭后写拉比的稿子,可是他觉得胃大胀了。他感谢母女俩为他准备的饭菜,希弗拉。普厄说:“干吗要谢我们?感谢在天的上帝吧。”她给赫尔曼拿来一罐洗手指的水和一顶无檐便帽,这样他可以念祝福词。赫尔曼含糊不清地念了祝福词的 赫尔曼走到门口时,秘书里加尔太太叫住他,“关于你电话的事儿怎么样了?”
“我把地址留给拉比了。”说完他随手把门关上了。
对赫尔曼来说,每一次从兰来特拉比那儿拿到一张支票都是一个奇迹。他尽可能迅速地在一家认识拉比的银行里把它兑换成现钱。他本人没有收支票的往来户名。尽管他担心遭人抢劫,他还是把现金放在裤子后面的兜里。这天是星期五,根据银行墙上的挂钟,这时已是十一点一刻。拉比在西 “我还能干别的什么呢?为了要熨烫衬裤,你得身体结实,还得属于某个工会。这儿管工人的组织叫工会,要参加进去可不容易,除非……”
“你的孩子都死了。你干吗不让她生个孩子?”
“也许你还能生孩子。”
“干吗要生?为了让那些异教徒焚烧吗?不过,这儿实在太寂寞了。我碰到过一个在集中营里呆过的女人。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但是现在她又嫁了一个丈夫,又有了一群孩子。许多人又重新开始了生活。我叔叔跟我瞩叨到深夜,逼我跟你谈一次话,谈出个决定来。他俩是好人,就是有点过于直爽。他说你一定得和她离婚;要不,你得跟我离婚。他甚至还暗示他想留些遗产给我。他们对一切事情只有一个回答:这是上帝的意志。就因为他们相信这点,他们才能渡过一切难关,健康而安然地生活到现在。”
“我不能和雅德维珈按犹太教规定离婚,因为我们不是按犹太教规定结的婚,”赫尔曼说。
“你起码是对她忠诚的吧,还是另外还有其他女人?”塔玛拉问。
赫尔曼停顿了一下。“你要我把一切都坦白出来吗?”
“我还是了解真实情况的好。”
“真实情况是,我有一个情妇。”
塔玛拉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我就料到是这样。你能跟雅德维珈谈什么?她只会把有脚的鞋穿到左脚上去。你那个情妇是谁?”
“从那边集中营来的。”
“你干吗不跟她、反而跟雅德维珈结婚呢?”
“她有丈夫。他们不住在一起,可他又不跟她离婚。”
“我明白了,你一点也没变。不管怎么样,你还是说了真话。你别还隐瞒着什么事吧?”
“我什么都说了。”
“对我来说,不管你是有一个情妇,还是两个,或是一打,反正是一回事。如果在我年轻漂亮的时候,至少是不难看吧,你对我都不忠诚,那你干吗要对一个缺乏吸引力的乡下人忠诚呢?嗯,那个——你的情妇,她同意你这么做?”
“她没有别的选择。她丈夫不同意和她离婚。她爱我。”
一你也爱她吗?“
“没有她我无法生活。”
“得了,得了,从你嘴里居然听到这种话!她很漂亮?聪明?还是很迷人?”
“她既漂亮,又聪明,而且迷人。”
“你是怎么安排的?。在她们两人中间赶来赶去?”
“我尽最大的努力。”
“你一件事也不了解。确切地说,什么也不了解。如果我没有亲眼目睹他们对我们的孩子们的所作所为,我可能仍然是原来的我。人人都试图安慰我,对我说时间会治愈我的创伤。事实恰恰相反:时间愈长,创伤愈深。我一定得在什么地方租间房间,赫尔曼。我不能再和别人住在一起。和那些关在一起的人作伴倒容易些。如果我不想听他们说话,我只要对他们说,走开,跟别人去烦就行了。但是我不能跟我叔叔这么说话。他像父亲一样待我。我不需要离婚;我永远不会再和别人生活在一起。当然,除非你想要离婚,那么……”
“不,塔玛拉,我不想离婚。我对你的感情是哪一个都无法夺走的。”
“什么感情?你欺骗了其他的人,嗯,你是不可能改变的,不过你也是在欺骗你自己。我不想对你说教,但是你不会从这种乌七八糟的境况中得到好处的。我看着你就想到:一只被猎人包围而无法脱逃的野兽,看起来就像你这样。你那个情妇是怎么样的人?”
“有点儿狂热,可实在逗趣儿。”
“她没有孩子?”
“没有”
“她是否挺年轻的,还能生孩子?”
“是的,但是她也下想要孩子。”
“你在说谎,赫尔曼。如果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她希望给他生孩子。她也希望做他的妻子,不让他跑到另一个女人那儿去。她为什么和丈夫处不好?”
“啊,他是个骗子,寄生虫,无赖。他自称有博士的头衔,从老娘们那儿弄钱。”
“对不起,那么她调换了一个后得到的是什么呢?一个有两个妻子、替一个骗人的拉比写布道稿的男人。你把我的情况跟你情妇说过吗?”
“还没有。不过她看到了报上的通知,起了疑心。她可能随时会给这儿来电话。要不,她已经打来过了?”
“没人来过电话。如果她真的打电话来,我说什么呢?说我是你妹妹?撒拉在对亚比米勒说到亚伯拉罕时就是这么说的。”
“我对她说我的表兄来了,叫费维尔。莱姆伯格。”
“那我对她说我是费维尔。莱姆伯格?”塔玛拉突然大笑起来。她整个面容全变了。她的眼睛闪烁着一种赫尔曼以前从未见过的,或是也许已经忘记的快乐的光芒。她左脸颊上浮现出一个酒窝。有那么一会儿看起来像个调皮的姑娘。他站起身,她也站了起来。
“你这么快就要走?”
“塔玛拉,世界已经土崩瓦解,这不是我们的过错。”
“我还指望什么?在你的破车上做 过了一会儿,赫尔曼下楼去打电话。他已经教会雅德维珈怎么接收费电话。雅德维珈问他在哪儿,他说了他第一个想到的地名。平常雅德维珈并不埋怨他,可是这回她激动地说:她害怕黑夜,邻居们笑话她,对着她指指戳戳。赫尔曼为什么需要那么多钱?她非常愿意去干活,帮助他,这样也好使他像其他男人那样呆在家里。赫尔曼使她平静下来,向她表示歉意,而且答应不在外面呆得太久。她在电话里给了他一个响吻,他也回吻了她。
他到楼上的时候,玛莎不愿和他说话。她说:“现在我可知道真相了。”
“什么真相?”
“我听见了。你惦记她,你简直等不到回去跟她在一起了。”
“她很孤独,又无依无靠。”
“那我呢?”
他们默默地吃晚饭。玛莎没有开灯。她递给他一个煮鸡蛋,他突然想起了圣殿节前夕、斋戒前的最后一顿饭,吃着微有灰烬的煮鸡蛋,这是一种哀悼的表示,象征着一个人的命运会像鸡蛋那样滚来滚去,会变坏。玛莎交替着抽烟和咀嚼。他想跟她说话,可是她不愿回答。吃完饭不久,她就和衣躺在床上,诸曲着身子,很难弄清她到底是睡着了还是在发脾气。
赫尔曼来到外面,沿着一条不知名的街道走着,在一家卖纪念品的商店橱窗前,他停住了脚步望进去,印度洋娃娃、木底金边凉鞋、瑞用念珠、中国耳环、墨西哥手锡。他来到一个湖边,湖水映出了红棕色的天空。从德国来的难民们——宽肩膀的男人和肥胖的女人在湖边散步。他们正在谈着房子啊、商店啊、证券交易所啊。“他们在哪些方面像是我的兄弟姐妹们呢?”赫尔曼问自己。“他们的犹太人的特点是什么?我的犹太人的特点是什么呢?”他们都有同样的愿望,尽快地同化,消除原来的口音。赫尔曼既不属于他们也不属于美国、波兰或俄国的犹太人。像早晨桌子上的那只蚂蚁一样,他离开了他的居住区。
赫尔曼绕着湖泊散步,他走过一小片一小片的树林,走过一所盖得像瑞士农舍小屋的旅店。萤火虫一闪一闪,蟋蟀咽喀叫,一只没有睡觉的小鸟在树梢间尖鸣。月亮升起来了,像一个骷髅头。天上有什么?什么是月亮?是谁创造了月亮?为什么要创造它?也许答案就像万有引力那么简单,就等着某个人去发现,据说牛顿是在看到苹果从树上掉下的那一刻发现万有引力的。也许包罗万象的真理可以归纳在一句话中。要不,可以用来给它下定义的词汇还有待创造吧?
他回到旅馆的房间时已经很晚了。他走了好几英里。屋子里漆黑一团。玛莎躺在床上的姿势跟他离开房间时的一模一样。他走近她,摸了摸她的脸,好像要确定她还活着似的。她给吓了一跳,说:“你想干吗?”
他脱下衣服,挨着她躺下。他躺着睡着了。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月光明亮,玛莎站在房间中央,嘴就着酒瓶喝科涅克白兰地。
“玛莎,这可不对头!”
“怎样才对头呢?”
她脱去睡衣,走向他。他们默默地接吻、做爱。事后,她坐起来,点了一支烟。她突然说:“五年前的这时候我在哪儿?”她使劲想了很长时间。然后她说:“还在死人中间。”
6
赫尔曼和玛莎继续旅行,他们在离加拿大边境不远的一家旅馆里住下来。他们只剩下几天假期了,旅馆的费用倒不贵。
旅馆的一排平房面临湖水。穿着游泳衣的男男女女在门外打牌。在一个网球场上,一位拉比戴着一顶室内便帽,穿着短裤跟他妻子在打网球,他妻子戴着正统犹太女人戴的假发。在两棵松树间的一张吊床上躺着一个男孩和一位姑娘,两人不停地格格笑着。男孩额头很高,头发乱蓬蓬,狭窄的胸脯上长满了汗毛。女孩子穿着一件紧身游泳衣,脖子上戴着一颗大卫王之星。
旅馆的老板娘告诉赫尔曼,这儿的饭菜是“严格按照犹太教规定”做的,旅客们都是“幸福的一家人”。她把赫尔曼和玛莎带到一间平房里,房间的四壁没有上过漆,露出横梁的天花板。旅客们一起在餐厅一张长桌子上用餐。吃饭的时候,那些衣服穿得很少的母亲把饭菜塞进她们孩子的嘴里,她们决心让孩子长成高大的美国人,六英尺高。孩子们哇哇乱哭,饭菜硬住了,结果硬塞进嘴里的菜又吐了出来。赫尔曼认为孩子们发怒的眼神似乎在说话:“为了满足你们的虚荣心而受苦,我们可不干。”打网球的拉比滔滔不绝地在说笑话。侍者——大学或是犹太法典学院的学生和年纪比较大的女人们开玩笑,和姑娘们调情。他们立即开始问玛莎,她从哪儿来的,还不断含蓄地奉承她。赫尔曼的喉咙绷紧了。不管是洋葱、碎牛肝、丸子、肥牛肉片还是香肠,他都咽不下去。桌子旁边的那个女人发愁地说:“他是怎么样的人啊?他不吃东西。”
赫尔曼在雅德维珈的草料棚里和在德国难民营里呆过,后来在美国又艰苦地生活了多年,和这种现代犹太人已经失去接触。可是他们出现在这儿。一个圆脸、望发的意第绪语诗人正在和拉比进行讨论。诗人自称是无神论者,谈论着世俗的人情、文化、比拉比赞的犹太人领域和反犹太主义。当诗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谈论时,拉比举行了饭后洗手仪式,嘴里咕映着祝福词。有时拉比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呆滞的神色,还出声吟诵几个词儿。一个胖女人争论说,意第绪语是一种土语,是一种没有语法的大杂烩。一个蓄着胡须、戴金丝边眼镜和丝绒便帽的犹太人站起身,发表了一通关于新建的以色列国的演说,并且征募捐款。
玛莎已经和别的女人交谈开了。她们叫她布罗德太太,想知道她和赫尔曼什么时候结婚的,有几个孩子,赫尔曼干什么工作。赫尔曼低垂着脑袋。和别人的每一种接触都使他心里感到恐惧。有人会认识他和雅德维珈是住在布鲁克林的,这种可能性总是存在的。
一个加里西亚老人抓住布罗德这个姓开始仔细询问赫尔曼,他的老家是在伦贝格、塔尔努夫、布罗迪还是在德罗戈贝奇。老人有个亲戚也姓布罗德,是他父亲或是祖父的表亲的后代,这个表亲是个拉比,后来成了一名律师,现下是特拉维夫以色列正教党的一个重要人物。赫尔曼回答得越多,那个老人越是要刨根问底。他似乎下定决心要证明他和赫尔曼是亲戚。
坐在桌子边的女人们众口一词夸玛莎长得漂亮,身材苗条,穿着美观。她们了解到玛莎的衣服都是她自己做的时候,就想知道玛莎是否愿意接活。她们都有各式各样的衣服需要放大、改小、放长或是改短。
赫尔曼吃得很少,但是他从桌边站起来的时候,觉得胃很沉。他和玛莎出去散步。他没有意识到,经过这些年的孤独生活,他已变得多么不耐烦,同一切人事纠缠多么疏远。他只有一个愿望:尽快离开这里。他走得很快,玛莎给拉在后面。
“你干吗奔跑?没有人在连你。”
他们朝山上走去。赫尔曼不时朝后看。在这儿人能不能躲开纳粹?会有人把他和玛莎藏在草料棚里吗?他刚吃完午饭,就已经在担心晚饭时分怎么去应付那些人。他没法坐在他们中间,看着别人硬塞东西给孩子们吃,把食物弄得一团糟。他没法听那些空话。在城里时,赫尔曼一直渴望大自然、渴望野外,但实际上他并不适应这种宁静。玛莎怕狗。每次她听到狗叫,总是抓住赫尔曼的胳膊。她很快就说她穿着高跟鞋走不动了。他们从一些农民身旁经过,他们都带着厌恶的神情打量着正在散步的这一对男女。
他们回到旅馆,赫尔曼突然决定去租一条供旅客用的划艇。玛莎劝他别这么于。“你会把咱俩淹死的,”她说。但是她最后还是坐在小艇上,点起了一支烟。赫尔曼知道怎么划船,不过他和玛莎都不会游泳。淡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微风吹拂着。波浪起伏,拍打着划艇的两侧,划艇像摇篮似地摇晃着。赫尔曼不时地听到溅水声,好像某个怪物正潜在水中,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游着,准备随时掀翻小艇。玛莎带着担忧的神色注视他,指挥他,批评他。对他在运动方面的能力,玛莎没什么信心。要不,也许她不信任的是她自己的命运。
“看那只蝴蝶!”
玛莎用手指着。它到底怎么能在世界上飞得离岸这么远?它还能飞回去吗?蝴蝶在半空中飞翔。它弯弯曲曲地飞着,没有一定的方向,突然它不见了。波浪呈现出金黄色和阴影交织成的图案,把湖水变成一个巨大而流动的棋盘。
“小心!那儿有一块礁石!”
玛莎墓地坐直身子,小艇左右摇晃不停。赫尔曼马上朝后划桨。一块礁石突出在水面上,尖尖的,表面凸凹不平,还长满了青苔,它是冰河时代和在地球上冲出这个盆地的那条冰河的遗留物。它经受了阵雨、大雪、严寒和酷暑的侵袭。它什么都不怕。它不需要拯救,它早已得到了拯救。
赫尔曼把小船划到岸边,他和玛莎上了岸。他们回到那间平房,躺在床上,盖上羊毛毯。玛莎紧闭的双眼似乎在眼睑下微笑。然后她努动着嘴唇。赫尔曼注视着她。他认识她吗?连她的面貌他都似乎感到陌生。他从来没有好好考虑过她的鼻子、下巴和前额的形状。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玛莎浑身发抖,坐起身来。“我刚才见到了我的父亲。”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问:“今天是几号?”
赫尔曼讲了日期。
“我的朋友来过已有七个星期了,”玛莎说。
赫尔曼开始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跟她一起生活的几个女人都给月经另起名字,叫成什么圣日啦,朋友啦,月刊啦。他警惕起来,计算着和她呆在一起的日子。
“是啊,晚了。”
“我每次都不晚。别的事情我可能不正常,这个我可百分之百正常。”
“找医生给看看。”
“还太早,他们看不出什么。我再等上一个星期。在美国,人工流产要花五百美元。”玛莎改变了说话的腔调。“而且也很危险。原来在自助餐厅里工作的一个女人去做人工流产。结果她得了血中毒,死了。死得多么可怕啊!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我妈怎么办呢?我敢肯定你会让她挨饿的。”
“别说得那么吓人。你还没死呢。”
“生死相隔有多远?我看到过人们死去,我可知道。”
7
那位拉比显然准备好一些新的笑话在吃晚饭时讲;他肚子里的轶事似乎是讲不完的。妇女们格格发笑。实习侍者乒乒乓乓端上饭菜。孩子们昏昏欲睡,不想吃什么,他们的妈妈拍打他们的手。一位新近来到美国的妇女把饭菜退了回去,侍者问道;“在希特勒统治下你吃得更好吗?”
饭后,他们都集中在一间由仓库改建成的娱乐场内。那位意第绪语诗人发表了一通歌颂斯大林的演说,还背诵无产阶级诗歌。一名女演员表演模仿知名人士。她哭啊、笑啊、尖叫啊、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一个曾在纽约意第绪语杂耍场演过的男演员讲各种黄色的故事:有一个丈夫受了蒙骗,他的妻子把一个哥萨克藏在她床底下;有一个拉比去给一个放荡的女人讲道,离开她家时衣服上的钮扣这布都敞开着。女人和姑娘们笑得弯下身去。“为什么对我来说一切都那么痛苦?”赫尔曼问自己。这间娱乐场里粗俗的气氛否定了创造的意义。它使大屠杀的极大痛苦蒙受耻辱。有几个旅客是从纳粹恐怖中逃出来的难民。屋里灯火通明,引得那些飞蛾从敞开着的门外飞进来,它们被虚假的白天所欺骗。它们飞来飞去,不大一会儿工夫,不是撞死在墙上,就是在灯泡上烧死。
赫尔曼向四周扫了一眼,看到玛莎正和一个大个子男人在跳舞,那位男子身穿一件方格子衬衫和一条绿短裤,露在外面的大腿上全是汗毛。他搂着玛莎的腰,她的手勉强搭到他的肩上。一个服务员吹小号,另一个敲着鼓。第三个吹奏一个自己做的乐器,那个乐器看上去像一把有许多窟窿的壶。
赫尔曼和玛莎一起离开纽约以来,他几乎没有单独活动的机会。他犹豫再三之后,走出娱乐场,没有让玛莎看到他离开。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天气冷飓飓的。赫尔曼走过一个饲养场。一头小牛站在牛栏里。它带着不会说话的动物那种困惑不解的神情凝视着黑夜。它的大眼睛似乎在问:我是谁?我在这儿干吗?冷风一阵阵从山里吹来。流星从空中划过。远处的娱乐场越来越小,坐落在下面像一只萤火虫。玛莎虽然对一切采取反抗态度,她仍然保持着她正当的天性。她希望有丈夫、孩子,有一个家。她喜欢音乐,戏剧,爱嘲弄演员的笑柄。但是,赫尔曼的内心有一种无法消除的悲伤。他不是希特勒的受难者。在希特勒统治之前很久,他就一直是受难者。
他走到一间烧得只剩框架的房子前停住了脚。一股刺鼻的焦味、一个个空洞——原先是窗户、烧得漆黑的门洞和黑黑的烟囱,这一切吸引着他,他走了进去。如果确实有鬼,它们会住在这种被烧毁的房子里。既然他受不了人,也许鬼是他的天然伙伴。他能留在这堆瓦砾里度过余生吗?他站在烧焦的四壁中间,闻着早就熄灭了的火烧味儿。赫尔曼能听到黑夜的呼吸声。他甚至想象它在睡梦中打鼾。寂静在他耳朵中响着。他在木炭和灰烬上走着。不,他不能呆在那些表演啦、笑啦、唱歌啦、跳舞啦中间。从一个空洞——原来是窗户——里,他看到了黑沉沉的天空、一张写满了象形文字的草纸。赫尔曼的眼光停在三颗星星上,它们的排列像希伯来文的母音赛格尔。他注视着三颗恒星,兴许每一颗星都有它自己的行星、香星。真奇怪,一个脑壳加上一点肌肉,就能看到这么远的东西!真奇特,满满的一脑壳脑浆老是犹豫不定,无法得出任何结论!上帝啊、星星啊、死人啊,都是默不作声的。说话的人呢,什么也没吐露……
他转身朝已经漆黑一片的娱乐场走去。那幢房子,刚才还热闹非凡,转眼已寂静无声、空无一人,陷入在一切无生命的物体那种自我专注中。赫尔曼开始寻找他住的那间平房,不过他知道找到它是困难的。无论到哪儿——城市、乡村、船上或旅馆里,他总是会迷失。旅馆办公室那所房子的门口亮着一盏灯,可是屋里没人。
赫尔曼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也许玛莎已经和那个穿绿短裤的舞伴睡觉去了。这不大可能,但是在失去了一切信仰的现代人中,什么都可能发生的。如果不是凶杀和私通,文明还包含什么?玛莎一定是听出了他的脚步声。有一扇门打开了,他听到了玛莎的声音。
8
玛莎服了一片安眠药,睡着了,可赫尔曼还醒着。开始,他和纳粹进行照例的战争,向他们扔原子弹,用神秘的导弹轰炸他们的军队,把他们的舰队拎出海洋,放到希特勒在贝希特斯加登的别墅附近的地面上。他尽力想睡,可他无法停止胡思乱想。他的脑袋像一部失去了控制的机器那么运转着。他又在喝那剂能使他探究时间、空间和“事物本身”的药水。他的沉思默想总是使他得出同样的结论:上帝(或者不管他是什么)肯定是聪明的,但没有迹象表明他是仁慈的。如果在天上等级森严的统治集团里确实有一位仁慈的上帝,那他也不过是个孤立无援的小神,是一种处于天上的纳粹之中的天上的犹太人。只要你没有勇气离开这个世界,你就只能求助于酒精、鸦片、利普斯克的草料棚或希弗拉。普厄家的一间屋子,躲藏起来或是想法混下去。
他睡着了,梦见日食和送葬的队伍。他们一个接一个跟在长长的马拉的枢车后面,坐在马背上的都是巨人。他们既是死者又是送葬者。“这怎么可能呢?”他在睡梦中间自己。“一伙已经被定了罪的人能带着他们自己到墓地去吗?”他们手持火把,悲哀地唱着挽歌。他们的长袍拖到地上,头盔上的尖顶伸到云层里。
赫尔曼吓了一跳,床的生锈的弹簧发出刺耳的嘎嘎声。他吓醒了,浑身汗津津的。他的胃很胀,小便憋得慌。他头下面的枕头又湿又皱,像是洗好后绞过似的。他睡了多长时间?一个小时?六个小时?平房内漆黑一团,像冬天那么寒冷。玛莎坐在床上,她那苍白的脸在黑暗中像一点亮光。“赫尔曼,我害怕动手术!”她声音沙哑地喊叫起来,这声音和希弗拉。普厄的一模一样。过了片刻,赫尔曼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嗯,好吧。”
“也许里昂会跟我离婚。我要明白地告诉他。如果他不同意离婚,孩子就姓他的姓。”
“我不能和雅德维珈离婚。”
玛莎一下就火冒三丈。“你不能!”她吼叫着。“英国国王要和他相爱的女人结婚,放弃了王位,而你连一个愚蠢的乡下女人都丢不开!没有什么法律可以强迫你和她一起生活。大不了你得付给她生活费。我来付这笔赡养费。我可以加班,我来付!”
“你要知道,离婚就会要了雅德维珈的命。”
“我不懂这种事。告诉我,你和那骚货的婚礼有拉比主持吗?”
“拉比?没有。”
“那你们怎么结的婚?”
“世俗结婚。”
“根据犹太教法律,那种结婚根本不算数。跟我按犹太教仪式结婚吧。我才不要他们异教的证书呢。”
“没有结婚证书,拉比是不肯主持婚礼的。这儿是美国,不是波兰。”
“我去找一位愿意的拉比。”
“那仍然是重婚——更糟是一夫多妻。”
“没有人会知道。只有我母亲和我知道。我们可以搬家,你爱用什么名字就用什么名字。如果你那个乡下人可爱得你没有她就无法生活,那你一星期就去跟她过一天。我同意你那么做,我不会吵的。”
“那我早晚会被捕,并被驱逐出境。”
“只要没有结婚证书,没人能证明我们是夫妻。你可以在婚后把婚约烧掉。”
“孩子出生你得去登记啊。”
“我们要想出一个办法来。我准备和你一起容忍这样一个白痴,这就足够了。让我说完。”玛莎改变语调。“我坐在这儿已经想了整整一个小时了。如果你不同意,你可以马上离开这儿,别再回来了。我去找个会动手术的医生,不过,你别再见我了。我给你一分钟时间回答。如果你不同意,穿上衣服,出去。一秒钟我都不要你在这儿呆着。”
“你这是在要我违法。我会害怕街上的每一个警察。”
“不管怎么你都害怕。回答我!”
“好吧。”
玛莎沉默了好长时间。
“你光是说说的吧?”她最后说。“要不,我明天得再从头来一遍吧?”
“不,讲定了。”
“要你对什么事情作出决定,需要下最后通碟。明天早晨,第一件事情我就要给里昂打电话,告诉他他一定得跟我离婚。假如他不同意,我就毁了他。”
“你要干什么?开枪打死他?”
“这我也办得到,不过我有别的办法整治他。从法律上讲,他就像是猪肉,完全不合乎犹太教的教规。如果我要去报告,他明天就能被驱逐出去。”
“根据犹太教法律,不管怎么,我们的孩子是个私生子。这是在你离婚前怀的孕啊。”
“犹太教法律和其他所有的法律对我来说,不过是去年的冰霜。我只是为了我母亲才这么干的,只是为了她。”
玛莎下了床,在黑暗中走来走去。一只雄鸡啼了,其他的雄鸡也跟着啼起来。一片泛蓝的亮光从窗外透射进屋。夏夜已经过去。鸟儿同时都吱吱喳喳地啼鸣惆嗽。赫尔曼不能再躺在床上了。他起身穿好裤子和皮鞋,打开房门。
户外一片清晨景象。冉冉升起的太阳在夜空中留下了一幅稚气的作品——一点点、一片片、一团团的各种色彩。草上沾满了露水,湖上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薄雾。三只幼鸟栖息在那间平房附近的一棵树的枝条上,它们张大着柔软的小嘴,它们的妈妈从自己嘴里吐出一小口一小口虫子和花茎喂它们。它像那些明白自己责任的人,一心一意、勤勤恳恳地飞来飞去。太阳从湖后面升起来。火焰似的阳光把湖水染得通红。为了使地球上有更多的果子,一颗松果从松树上落下,准备在泥土中生长成一棵新的松树。
玛莎穿着长睡衣、光脚走到外面,嘴里叼着一支香烟。
“自我们见面那一天起成就一直想给你生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