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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_岁月

作者:伍尔芙 字数:31748 更新:2025-01-10 15:01:20

一层面纱般的薄雾笼罩着11月的天空,这层面纱重重叠叠,带着细小的孔眼,使得眼前是一样细密的一片朦胧。天上没有下雨,但四处有雾水在表面凝结,把人行道变得十分滑腻。不时可看到草尖上、树叶上有一滴水珠静静地挂着。天上无风,非常平静。透过薄雾传来的声音——绵羊的咩咩叫声、秃鼻乌鸦的呱呱叫声——都变得失去了活力。车流的喧嚣汇聚成了一声轰鸣。偶尔犹如门打开又关上,或是面纱分开又合上,这轰鸣就会隆隆响起,接着又渐渐消失了。

“下流畜生。”克罗斯比咕哝着,蹒跚着走在里士满绿地里的柏油小路上。她的双腿非常疼痛。并没有下雨,但这一片宽阔的空地上满是雾气,旁边也没有可说话的人。

“下流畜生。”她又咕哝道。她已经养成了大声说话的习惯。四周看不到人,小路的尽头在雾中也看不见踪影。一片寂静,只有树顶聚集的秃鼻乌鸦不时发出一声奇怪的叫声,或是一片带黑点的树叶落到地面。她走着,脸上抽搐着,就好像她的肌肉已经习惯了会不由自主地去抗议那些折磨她的恶意和阻碍。在过去四年里,她衰老得很厉害。她看上去非常矮小,弯腰驼背的,似乎她能否成功地穿过这片笼罩着白雾的宽阔地带,是件很值得怀疑的事。可她必须去高街买东西。

“下流畜生。”她再次咕哝着。她早上和伯特太太说了关于伯爵的浴盆的事。他朝里面吐了痰,伯特太太要她清洗干净。

“真是个伯爵——他还不如你更像个伯爵。”她接着说。她这会儿在和伯特太太说话。“我非常愿意帮忙。”她继续说。就算在这里,在雾中,她可以畅所欲言,她还是用的一种缓和的语调,因为她知道他们想要摆脱她。她没拿包的那只手做着动作,她在告诉路易莎她很愿意帮忙。她继续蹒跚着走着。“我也不该在乎的。”她苦涩地说。但这话是对她自己说的。她再也不觉得住在那屋子里令人愉快了,但她也没地方可去,伯特夫妇对此也非常清楚。

“我非常愿意帮忙。”她大声说。事实上她刚才也是这么对路易莎说的。可事实上她再也没法像以前那样干活了。她的腿非常疼。就连她去给自己买东西都要费上全身的力气,更别说刷洗浴盆了。但现在是不干就走人的境地了。要是在过去,她早就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打包送走了。

“婊子……贱女人。”她咕哝着,现在她在对那个红头发的小女佣说话了。那个小女佣昨天没打招呼就冲出房子走了,她要不了什么力气就能另找一份工作,这对她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现在就只能要克罗斯比来清洗伯爵的浴盆了。

“下流畜生,下流畜生。”她又开始了。她灰蓝色的眼睛闪着无力的光。她又看到伯爵在浴盆一侧留下的那泡唾沫——那个比利时人自称是伯爵。“我只给名门世家做工,而不是给你们这些肮脏的外国佬。”她蹒跚着走着,对他说。

她走近那一排幽灵般的树影,车流的喧嚣声听起来更响了。她能看到树丛外面车马的影子。她费劲地朝栏杆那边走去,灰蓝色的眼睛透过薄雾望着前方。她的眼睛里似乎表现出一种不可战胜的果断,她绝不会放弃,她要努力生存下来。轻柔的薄雾慢慢升了起来。柏油小路上落着湿答答的紫色叶子。秃鼻乌鸦在树顶嘎嘎叫着,动来动去的。薄雾中出现了一条黑色的线条,是栏杆。高街上的车流声越来越响。克罗斯比停下来,把包放在栏杆上歇了歇,准备好继续前去和高街上拥挤的购物人群争抢。她要推来搡去,被挤得东倒西歪,而她的脚已经疼得要死了。他们根本不在乎你买不买,她想,她常常被某个厚颜无耻的婊子挤到一旁。她站在那儿,包放在栏杆上,她微微喘着气,又想起了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她的腿痛得要命。突然一声悠长的汽笛发出悲伤的哀鸣,接着是一声沉闷的爆炸声。

“又打枪了。”克罗斯比咕哝着,带着怒气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秃鼻乌鸦被枪声惊起,在树顶上一圈圈盘旋。接着又是一声沉闷的隆隆声。一个站在梯子上给房子窗户上油漆的男人手里拿着刷子停了下来,四处张望。一个正沿街走着的女人也停下了,她手里拿着的纸包里伸出半截长面包。他们都等着,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一阵浓烟从烟囱里飘了过来,沉沉地飘落。枪声又响了。梯子上站着的男人对人行道上的女人说着什么。她点了点头。然后他伸出刷子在油漆桶里蘸了蘸,又接着刷起来。女人继续赶路。克罗斯比打起精神,蹒跚着过了街,上了高街。枪声继续响着,汽笛也哀鸣着。战争结束了——她在杂货店排队时有人告诉了她。枪声继续响着,汽笛声悲鸣着。

现在

这是个夏夜,太阳正在落山,天空还是蓝色的,却染着金色,就像是蒙着一层薄纱。在这广袤的金蓝色中,散落地悬浮着小岛般的云朵。在原野上,树木身着盛装,庄严地立着,树上不计其数的树叶镀着金光。珍珠般雪白的或是杂色的羊群和牛群,或者斜躺着,或者啃嚼着穿过半透明的草地。所有东西都镶上了一道金边。马路上的尘土里扬起金红色的烟。就连大路两侧的小红砖房子也变得似乎充满气孔,散发着辉耀的光;村舍花园里的鲜花,如棉布裙般的浅紫色和粉色,花瓣上的脉络发着光,就像是从里面散发着光芒。村舍门口站着的人,或是人行道上慢走着的人,面对着缓缓落下的太阳,脸上都闪着同样的红光。

埃莉诺从她的公寓里出来,关上了门。太阳正在伦敦上空落下,她的脸被余晖照亮。一时间她觉得目眩,看着窗外楼下的屋顶和尖顶。她的房间里有人在说话,而她想单独和她的侄儿谈谈话。她弟弟莫里斯的儿子诺斯,刚从非洲回来,她很少能单独见到他。这天傍晚来了许多人——米丽娅姆·帕里什、拉尔夫·皮克斯基尔、安东尼·韦德、她侄女佩吉,另外还有那个爱说话的人,她的朋友尼古拉斯·波姆加罗夫斯基,他们都简称他为布朗。她几乎没有和诺斯单独说过一句话。有一阵子,他们站在过道里石头地板上正好被阳光照亮了的一块地方。里面的声音还在说着话。她把手放在他肩上。

“见到你真好。”她说,“你也没变……”她看着他。这个男人高大魁梧,晒得黝黑,耳鬓稍有些发白了,可从他身上她还是能看到那个褐色眼睛、打板球的男孩的影子。“我们不会再让你回去了。”她继续说,开始和他一起走下楼梯,“回到那个可怕的农场。”

他笑了。“你也没变。”他说。

她看起来精力充沛。她去过印度,她的脸被晒成褐色。她的白发加上褐色的脸,几乎看不出她的年龄,但她肯定有七十好几了,他想着。他们肩并肩地走下楼梯。下楼有六级石阶,但她坚持要和他一起下楼,要送送他。

“诺斯,”他们走到门厅,她说,“你要当心……”她在门口停下。“在伦敦开车,”她说,“不比在非洲开车。”

他的小跑车就停在外面。一个男人正在落日余晖中走过门口,叫喊着:“修补旧椅子、旧篮子。”

他摇了摇头,他的声音被那个叫喊的男人的声音淹没了。他瞥了一眼门厅里挂着的一块木板,上面写了些名字,显示了谁在家谁不在家,这种谨慎细致让从非洲回来的他感到稍稍有些好笑。男人的叫声“修补旧椅子、旧篮子.!”渐渐远去了。

“好的,再见了,埃莉诺。”他转头说,“我们以后再见。”他上了车。

“哦,可诺斯——”她喊着,突然想起来她想告诉他的什么事。但他已经发动了引擎,他没听见她的声音。他朝她挥挥手——她站在台阶顶上,头发在风中飘着。汽车猛地开动了。他转过街角时,她又朝他挥了挥手。

埃莉诺还是一样,他想,也许更古怪了。一屋子都是人——她的小房间里挤满了人——她竟然坚持要给他看她的新淋浴盆。“你按那个圆开关。”她说,“看——”无数条水线喷洒了出来。他大笑起来。他们一起坐在浴盆边上。

可后面的车一直在按喇叭,按了又按。怎么了?他想。突然他意识到他们是对他按喇叭。红灯已经变成绿灯了,他阻碍了交通。他猛地一踩油门开动了。他还没掌握在伦敦开车的技术。

伦敦的喧嚣仍然令他震耳欲聋,人们开车的速度也是令人恐惧。不过与非洲相比,这里令人兴奋。他飞速经过一排排玻璃橱窗时,想着,这些商铺真是棒极了。人行道边也摆满了卖水果鲜花的手推车。每一处都展现着丰裕、富足……红灯又亮了,他刹住了车。

他看着周围,他正在牛津街上某处,人行道上挤满了人,你推我搡,蜂拥在还亮着灯的玻璃橱窗外。这里的欢乐、色彩、多样化与非洲相比简直令人吃惊。他看着一条飘扬着的透明丝绸的横幅,心想,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未经加工的物品,兽皮和羊毛,而这里全是制成品。一个配着银瓶的黄色皮革化妆盒吸引了他的目光。绿灯亮了。他开动了车。

他刚回来十天,他的脑子里还是零零碎碎乱作一团。他觉得自己就没停过说话、握手、问好。人们从四面八方涌现出来,他父亲、妹妹;老人们从轮椅上起身说,你不记得我了?他离开时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们已经成了上大学</a>的成人,梳马尾的女孩子们已经嫁作人妇。一切都仍然令他困惑,他们都语速太快,他们一定认为他反应迟钝,他想。他不得不将视线转回车窗,问:“他们,他们说的那个究竟是什么意思?”

比方说,今晚在埃莉诺家,有一个带外国口音的男人,他把柠檬汁挤到他的茶里。这是谁?他想。“是内尔的一个牙医。”他妹妹佩吉皱起嘴唇说。因为他们全都准备好了台词,说的都是套话。可她说的是坐在沙发上的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而他指的是另一个人——往茶里挤柠檬汁的男人。“我们叫他布朗。”她低声说。为什么是布朗,既然他是个外国人,他想知道。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把离群索居和野蛮原始说得很浪漫——“你做过的那些事,我希望我也做过。”一个叫皮克斯基尔的小个子男人说,除了这个布朗说的一些话吸引了他。“如果我们不了解自己,又怎么能了解别人?”布朗说。他们当时在谈论独裁者,拿破仑,伟人的心理状态。绿灯又亮了——“走吧”。他又开动了。然后还有那个戴着耳环、滔滔不绝说着自然之美的女士。他瞟了一眼左边那条街的名字。他要去和萨拉吃饭,可他不太清楚该怎么去那儿。他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在电话里说:“来和我吃饭——米尔顿街,52号,门上有我的名字。”那是在监狱塔楼附近。可这个布朗——还很难马上将他归类,他侃侃而谈,摊开手指,这种健谈最终会让这个人变成个讨厌鬼。而埃莉诺手拿杯子,四处闲荡,告诉人们关于她的新浴盆。他希望他们说话能紧扣主题。谈话是令他感兴趣的事。严肃的、关于抽象主题的谈话。“独居是好事吗?社交是坏事吗?”这就是有趣的话题,可他们总是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那个高大的男人说:“单独拘禁是我们能给别人的最严重的折磨。”那个头发纤细的瘦削老妇人立刻手捂胸口,高声说:“它应该被废除!”她似乎去探访过监狱。

“该死的,我现在到哪儿了?”他说,看着街角的名字。

有人用粉笔在墙上画了一个圈,里面画了一条锯齿状的线。他朝街道远处看去。门接着门、窗挨着窗,全都是一样的模式。太阳正在伦敦的尘雾中下沉,眼前的景象全都笼罩着一层红黄色的光。所有一切都染上了暖黄色的朦胧。装满鲜花水果的手推车停靠在街边。阳光给水果镀上了金色,鲜花上闪耀着模糊的光辉。有玫瑰、康乃馨和百合。他差点想停车给萨莉买一束带去。可后面的车开始按起了喇叭。他继续往前开。他想,手上拿束花可以缓解见面时的尴尬气氛,还有那不得不说的套话,“见到你真好——你变丰满了。”如此种种。他只在电话里听过她的声音,而这么多年过去,人们都发生了变化。他拿不准这条街对还是不对,他缓缓地绕过街角,停下了,接着又继续开。这是米尔顿街,一条昏暗的街道,街上都是老房子,现在都成了出租屋,可它们曾经也辉煌过。

“奇数在这边,偶数在那边。”他说。街上堵满了货车。他按着喇叭,停了停,又按喇叭。一个男人走到马头旁,那是一辆运煤车,马匹正拖着沉重的步子缓慢地走着。52号就在这一排。他缓缓地开到门边,停下了。

一个响亮的声音从街对面传来,是一个女人在吊嗓子。

“这里真是肮脏,”他在车里又坐了一会儿,说——这时一个女人胳膊下夹着一个罐子在过街——“污秽,”他又说,“住在这儿,这条街太低贱了。”他熄了火,下了车,仔细看着门上的名字。名字一个叠着一个,有的是名片,有的是铭刻的铜牌——福斯特、亚伯拉罕森、罗伯茨;萨·帕吉特在差不多最顶上,是在一条铝片上打孔制成的。他在众多门铃中按了一个,没人来应门。那女人继续在练声,声音在缓慢地升高。心血来潮,来去匆匆,他心想。他以前写过诗,这时候站在这儿等着时,情绪又来了。他使劲又按了两三下门铃,没人应门。他推了推门,门开了。门厅里有股奇怪的气味,是烹煮蔬菜的味道;油乎乎的褐色墙纸使得门厅十分昏暗。他走上楼梯,这里曾经是一位绅士的府邸。栏杆是雕花的,但被人涂抹过廉价的黄色清漆。他慢慢上楼,站到了楼梯平台上,不知道该敲哪扇门。他现在总是发现自己站在陌生人家的门外。他有种感觉,自己就是个无名小卒,身处无名之地。街对面传来那位歌手的声音,她正在故意爬升音阶,就像音符是阶梯一样;这时她倦怠、懒散地停了下来,吼出一声,就只是纯粹的真声。接着他听到屋里面有人在笑。

那是她的声音,他想。但有人和她在一起。他有些恼怒。他本来希望她是一个人。那声音在说话,他敲了门,也没回应。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进屋了。

“好的,好的。”她正说着。她正跪在电话机旁,说着话,但屋里没别人。她看到他后扬起了手,朝他笑笑;她的手一直抬着,就好像他发出的声音让她没听到对方说的话。

“什么?”她对着电话说,“什么?”他无声地站着,看着壁炉架上方他的祖父母的肖像。他注意到屋里没花。他后悔没给她买花带来。他听着她在说的话,想要把片段拼成完整的故事。

“是的,我能听见了……是的,你说得对。有人来了……谁?诺斯,我的亲戚,从非洲回来……”

那是我,诺斯想。“从非洲回来的亲戚。”那是我的标签。

“你见过他了?”她说。一阵停顿。“你这样想吗?”她说。她转头看着他。他们肯定是在谈论他,他想。他感到有些不舒服。

“再见。”她说,放下了电话。

“他说他今晚见过你。”她说,走上前握了握他的手。“他喜欢你。”她笑着补充说。

“是谁?”他问,觉得有些尴尬,但他没带花来送给她。

“你在埃莉诺家见过的一个人。”她说。

“外国人?”他问。

“是的,叫布朗的。”她说,拿一把椅子推给他。

他坐在她推过来的椅子上,她坐在对面,蜷缩着,脚收在腿下面。他记起了她这副样子;关于她的记忆一块块地恢复了,先是声音,然后是这姿势,但还有些东西是陌生的。

“你没变。”他说——他指的是面容。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几乎不会改变,而漂亮的脸蛋会凋谢枯萎。她看上去不年轻也不老,但破破烂烂的;房间也不整洁,角落的一个罐子里插着蒲苇。他觉得这就是一间匆匆收拾了一下的出租屋。

“你呢——”她说,看着他。她像是在试图把两个不同版本的他合在一起,一个是电话里的,一个是在椅子上的。或者还有别的吗?这一半了解别人,另一半被别人了解,这种被眼光在肉体上打量,就像苍蝇在爬的感觉——让人太不舒服了,他想;不过这么多年不见,这是不可避免的。桌上凌乱地摆着东西,他手里拿着帽子,犹豫着。她笑着看着他,而他坐在那儿,犹疑地拿着帽子。

“那个年轻的法国人是谁?”她说,“那幅画里拿高帽子的那个?”

“哪幅画?”他问。

“那个困惑地坐着、手里拿着帽子的那个。”她说。他把帽子放到桌上,却有些笨拙。一本书落到了地上。

“对不起。”他说。她将他比作画里那个困惑的年轻人,大概指的是他笨手笨脚的,他以前总是那样。

“这不是我上次来的那个房间吧。”他问。

他认出了一把椅子——带镀金兽爪的椅子,还有以前那架钢琴。

“不是——那回是在河对岸,”她说,“你来告别的那次。”

他记得。他离家奔赴战场的头晚来看她,他把帽子挂

在了他们祖父的半身像上——那半身像已经不见了。她还取笑了他。

“国王陛下的皇家捕鼠军团中尉需要加几块糖呢?”她嘲笑道。他此刻还能看到她正往他的茶里放糖的样子。然后他们吵了架,接着他就离开了。那是空袭的那晚,他记得。他记得那个黑暗的夜晚,探照灯缓缓地扫过天空,不时停下细查着一块毛茸茸的地方;一个个小弹片落下,人们沿着空空荡荡、如笼罩着蓝光的街道疾行。他去了肯辛顿和家人吃饭,和母亲告别;从那后他就再没见过她。

那位歌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啊啊啊——哦哦哦——啊啊啊——哦哦哦。”她唱着,在街对面慵懒地沿音阶上上下下地唱着。

“她每天晚上都那样吗?”他问。萨拉点点头。穿过嗡嗡的夜风传来的歌声,听起来缓慢,很有质感。那歌手似乎无比悠闲,她在每个音阶上都能唱上好一会儿。

他注意到屋里没有准备晚饭的迹象,只是在廉价的出租屋桌布上放了一盘水果,桌布上带着肉汁的污渍,已经变得发黄。

“你为什么总是选这种贫民区……”他刚开口,楼下的街上传来小孩的尖叫声。门开了,一个女孩拿着一些刀叉进了屋。常见的出租屋女仆,诺斯想;双手通红,戴了一顶快活的白帽子,租户有聚会的时候这些出租屋的女孩就会在头发上别一顶这样的帽子。有她在场,他们得没话找话。“我刚才见到了埃莉诺,”他说,“就是在那儿遇见了你的朋友布朗……”

女孩将手里的刀叉摆在桌上,搞得哗啦啦地响。

“哦,埃莉诺,”萨拉说,“埃莉诺——”她看着那女孩笨手笨脚地在桌边忙活着,女孩边干活边喘着粗气。

“她刚从印度回来。”他说。他也在看着那女孩摆桌子,这会儿她在廉价的出租屋陶器中摆了一瓶红酒。

“闲游世界。”萨拉咕哝道。

“逗那些最古怪的老古董们开心。”他补充说。他想起了那个长着凶狠的蓝眼睛的小个子男人,他希望自己去过非洲;还有那个戴珠子的纤弱的女人,像是去探访过监狱的。

“……那个男人,你朋友——”他说。这时那女孩走出了房间,却没关门,这表示她马上就会回来。

“尼古拉斯。”萨拉帮他把话说完,“那个你们叫他布朗的男人。”

两人都没说话。“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她问。

他仔细想了想。

“拿破仑,伟人的心理;如果我们不了解自己,该怎么了解别人……”他停下了。就连一个小时前说的话,也很难记得准确了。

“那么,”她说,伸出一只手,就像布朗那样伸着一根指头,“如果我们不了解自己,又怎么能制定适合适合自己的法律和宗教?”

“是的!是的!”他喊道。她将布朗的神态学得惟妙惟肖,那轻微的外国口音,重复“适合”那个词,就好像他对英语里面这种比较短的词不太拿得准。

“埃莉诺,”萨拉接着说,“她说……‘我们能变得更好吗——我们能让自己变得更好吗?’她坐在沙发边上。”

“浴盆边上。”他大笑起来,纠正她。

“你们以前谈过这个。”他说。这正是他的感觉。他们以前谈过。“然后,”他接着说,“我们谈论了……”

这时那女孩突然进来了。这次她手里端着盘子,蓝色花边的盘子,廉价的出租屋盘子。“群居还是独居,哪个更好。”他说完了这句话。

萨拉一直看着桌子。“哪一个?”她问,心不在焉的,就是那种用表面的感官在看着发生的事,同时又在想着别的事的样子,“你怎么说的?你这些年一直在独居。”她说。那女孩又离开了房间。“和你的羊群在一起,诺斯。”她中断了,因为此时楼下的街上一个吹长号的开始演奏了起来,而那个练声的女人还在继续,他们俩听起来就像是两个人同时在试图表达自己对于整个世界的完全不同的看法。人声在爬升,长号在哀鸣。他们大笑起来。

“……坐在阳台上,”她继续说,“看着星星。”

他抬起头来,她是在摘引哪里的句子吗?他记得他刚离开的时候还给她写过信。“是的,看着星星。”他说。

“坐在阳台上,一片寂静。”她又说。窗前一辆货车经过,一时间所有声音都被抹去了。

“然后——”货车轰隆隆开走了,她说——她停了停,仿佛她在考虑他写过的别的东西。

“接着你跨上一匹马,”她说,“策马奔驰!”她跳了起来。他 “我们有没有面子看看你穿上你的那身盛装军服?”他逗着她。

“这家伙在嫉妒我。”她对佩吉说,“他这辈子一点工作都没做过。”

“我工作啊——我在工作。”马丁坚持说,“我成天坐在办公室里——”

“做些什么?”罗丝说。

他们突然都沉默了。这一轮结束了——兄妹杀。现在他们就只能重提旧事,再重新来一遍了。

“嘿,”马丁说,“我们现在得去完成任务了。”他站起身。他们离开了。

“做些什么?”佩吉重复道,她正穿过房间。“做些什么?”她又问。她觉得自己有些鲁莽,她做的事都不紧要。她走到窗前,猛拉开窗帘。蓝黑色天空上被星星刺出一个个小窟窿。天空上映着一排烟囱管帽。还有星星,神秘莫测、亘古亘今、淡然冷漠——就是这些词,恰当准确。我却感觉不到,她想,看着星星。那么为什么要假装呢?她眯着眼睛看着星星,心想,它们实际上很像一个个冰冷的小铁块。而月亮——它就在那儿——是一个擦得锃亮的餐盘盖子。可她还是没有任何感觉,就算她已经贬低了月亮和星星,将它们比作那些东西。她回转身子,刚好和一个年轻男人碰了个脸对脸,她觉得自己认识他,却想不出他的名字。他眉毛很好看,下巴有些往后缩,脸色苍白。

“你好吗?”她说。他是叫理柯克还是雷柯克?

“我们上次见面,”她说,“是在跑马赛上。”她把他不大协调地和康沃尔原野、石墙、农夫、粗野的小马障碍跳等联系在了一起。

“不,那是保罗。”他说,“我兄弟保罗。”他说得有些尖刻。那么他又是做什么的,竟让他感觉自己要比保罗高人一等?

“你住在伦敦?”她问。他点点头。

“你是作家?”她贸然想碰碰运气。她记起来在报纸上见过他的名字——可是为什么是个作家,就非要在说“是的”时仰着头?她更喜欢保罗,他样子很健壮;而眼前的这个人面相古怪,紧皱着眉,神经质,固执。

“写诗?”她说。

“是的。”为什么说那个词时就像是一口咬下茎梗尾巴上的一颗樱桃?她想。这时候没人过来,他们只得在墙边的椅子上并排坐下。

“你在办公室里时,都是怎么处理事情的呢?”她说。显然他是个业余诗人。

“我叔叔,”他开口说,“……你见过他吗?”

是的,那是一个不错的普通人,他曾有一次对她非常和善,是和护照有关的事。当然了,虽然她不是那么专心地听着,她还是注意到这小伙子在嘲笑他。那么为什么还要去他的办公室呢?她心想。我们那些人,他正说着去打猎。她的注意力飘移了。这些她全都听过了。我、我、我——他继续说着。就像是秃鹰的喙在啄着,或者吸尘器在吸着,又或者电话铃声在响着。我,我,我。但他是忍不住的,长着那样一张神经质的自我主义者的脸,她想着,瞥了他一眼。他无法释放自己,无法使自己超脱。他被用铁环紧紧地束缚在那轮子上。他不得不暴露自己,不得不展示自己。可是为什么要让他如愿呢?她想着,而他继续讲着话。我为什么要在乎他这些“我、我、我”?还有他那些诗?那就让我把他甩掉吧,她心想,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血被吸干的人,所有的神经中心都发白了。她没有言语。他注意到她没有应答。她猜他肯定以为她很愚蠢。

“我累了,”她抱歉地说,“我整晚都没睡,”她解释说,“我是个医生——”

当她说出“我”的时候,他脸上的火光熄灭了。这就够了——现在他会离开了,她想。他不能变成“你”——他必须得是“我”。她笑了。因为他站起身来,离开了。

她转过身,站到窗前。可怜的小东西,她想着,那么虚脱憔悴,像钢铁一般冰冷、坚硬、光秃秃的。而我也是一样,她想着,看着天空。天上的星星似乎是杂乱无章的尖刺,除了那边那个,在烟囱管道右边的上空,悬着的幽灵般的轮盘——他们是这么叫它的吗?她想不起那个名字了。我来数一数,她想着,回到她的笔记本上,开始数一、二、三、四……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喊道:“佩吉!你耳朵有没有发烫?”她回过头。当然了,是迪利亚,用她那种亲切和蔼的方式,模仿着爱尔兰的恭维话:“——你耳朵该发烫了吧,”迪利亚说,一只手放在她肩上,“考虑到他刚才一直说的话——”她指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他一直在赞美你、歌颂你。”

佩吉朝她指的方向看去。那边是她的老师、她的导师。是的,她知道他认为她很聪明。她觉得自己也的确聪明。他们都这么说。非常聪明。

“他一直在说——”迪利亚说,但话没说完。

“来帮我打开这扇窗户,”她说,“这里开始热起来了。”

“我来。”佩吉说。她猛拉了一下窗户,但是卡住了,窗户太旧了,窗框也合不上了。

“嘿,佩吉。”有人说着,从她身后走来。是她父亲。他把手放在窗户上,有伤疤的那只手。他推了推,窗户被推上去了。

“谢谢,莫里斯,现在好多了。”迪利亚说,“我正在告诉佩吉,她的耳朵应该在发烫吧。”她又开始了,“‘我最有才气的学生!’他就是这么说的,”迪利亚接着说,“我向你保证,我觉得非常骄傲。‘她是我的侄女。’我说。他还不知道呢——”

喂,佩吉心想,这才是令人高兴的事呢。这赞扬传到她父亲耳里,让她背脊上的神经似乎都激动起来。每一种情绪刺激了不同的神经。嘲笑刺激大腿,愉悦刺激脊椎,也影响视觉。星星变得柔和起来,微微颤抖着。她父亲放下手时轻轻碰到了她的肩膀,但他们俩都没说话。

“你想把下面也打开吗?”他问。

“不用,这样就行了。”迪利亚说,“屋里开始变热了,”她说,“客人们陆续到了。他们得待在下面的房间里。”她说,“可外面那儿是谁?”她指了指。在房子对面广场栏杆旁边有几个穿晚礼服的人。

“我想我认得其中一个,”莫里斯往外看了看,说,“那是诺斯,不是吗?”

“是的,那是诺斯。”佩吉看着外面,说。

“可他们为什么不进来?”迪利亚说,拍了拍窗户。

“你必须得亲自去那儿看看。”诺斯正说着。他们叫他讲讲印度。他说那儿有山脉和平原,十分寂静,鸟儿歌唱。他停了停,要向人们描述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地方,实在是太困难了。接着对面房子的窗帘打开了,三个脑袋出现在窗口。他们看着对面窗口上几个脑袋的轮廓。他们正背对着广场栏杆站着。树木将黑暗的叶影投在他们身上。树木已经成了天空的一部分。不时有一阵微风吹过,它们似乎在微微移动着、晃动着。枝叶间一颗星星在闪烁。四面也很安静,车流的低语已经汇成了远处的嗡嗡声。一只猫偷偷溜过,他们看到那发亮的绿眼睛,只一秒钟,就熄灭了。猫走过灯光照亮的空地,消失了。有人又拍打着窗户,大声喊道:“进来!”

“快来!”里尼说,把手上的雪茄扔进身后的灌木丛里,“快来,我们得走了。”

他们走上楼梯,经过办公室的门口,走过通往房子背后的后院的长落地窗。枝繁叶茂的树木高高低低地伸展着枝条,有的树叶在灯光下显出鲜绿色,有的在阴影里一片昏暗,在微风中上下摇曳着。他们来到了这座房子里私用的部分,那里铺着红地毯,喧闹的谈话声从一扇门后传来,就像那里圈围着一群绵羊。接着音乐声,一支舞曲,飘了出来。

“好了。”玛吉说,在门外停了一会儿。她把他们的姓名报给了仆人。

“你呢,先生?”女仆对落在后面的诺斯说。

“帕吉特上校。”诺斯说,摸了摸领带。

“帕吉特上校!”女仆大声喊道。

迪利亚立即就朝他们迎了过来。“帕吉特上校!”她匆匆穿过房间,大声嚷着。“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她喊道。她胡乱抓起他们的手,又是左手,又是右手的,她自己也是左手右手都用上了。

“我想那就是你们,”她喊着,“站在广场里的。我觉得我能认出里尼——不过对诺斯我不太确定。帕吉特上校!”她拧着他的手,“你还真是个陌生人——不过非常受欢迎!好了,这些人你都认识谁,哪些人你不认识?”

她环顾四周,有些紧张地拉扯着她的披巾。

“让我看看,这边都是你的姑姑姑父、叔叔婶婶们,你的表亲们,还有你们这些儿子女儿们——是的,玛吉,我不久前见到你们那一对璧人了。他们在某个地方……只是我们这一大家子所有不同辈的人都混在了一起,表亲和姑姑,叔叔和兄弟——不过这也许是好事。”

她略显突然地停下了,仿佛那个话题她已经用完了。她拉扯着披巾。

“他们正准备跳舞。”她说,指着正往留声机里换唱片的年轻小伙子。“跳舞还行,”她又说,她指的是留声机,“听音乐不怎么样。”她突然变得天真起来,“我受不了留声机放音乐。不过舞曲的话——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而且年轻人——你没发现吗?——必须得跳跳舞。他们该跳没错。你跳不跳,就随你喜不喜欢了。”她挥舞着手。

“是的,随你喜不喜欢。”她丈夫附和着。他站在她旁边,手伸在面前摇晃着,就像旅馆里用来挂衣服的熊。

“随你喜不喜欢。”他重复道,摇晃着爪子。

“帮我移一下桌子,诺斯。”迪利亚说,“如果他们要跳舞的话,就要把这些碍事的东西都移开——把地毯也卷起来。”她把一张桌子推到一旁。接着她走过房间,把一把椅子拉到墙边。

这时一只花瓶被碰倒了,水流到了地毯上。

“别管它,别管它——根本没关系!”迪利亚喊着,就像个轻率鲁莽的爱尔兰女主人。但诺斯俯身把水擦拭干净了。

“那你的手帕该怎么办?”埃莉诺问他。她已经加入他们中间,她的红斗篷飘扬着。

“挂在椅子上晾干。”诺斯说,走开了。

“你呢,萨莉?”埃莉诺说,她退到墙边,因为别人要开始跳舞了。“去跳舞吗?”她问,坐下了。

“我?”萨拉说,打了个哈欠。“我想睡了。”她在埃莉诺旁边的一个靠垫上坐下。

“你是来参加聚会的,不是来睡觉的,对吗?”埃莉诺低眼看着她,大笑起来。她又看到了电话那头的小小场景。但埃莉诺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的头顶。

“他和你一起吃饭了,是吗?”埃莉诺问,诺斯正拿着手帕走过。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她问。她看到萨拉坐在椅子边上,脚上下摇晃,鼻子上有一块污渍。

“谈什么?”萨拉说,“谈你,埃莉诺。”她们旁边一直有人经过,擦过她们的膝头,人们开始跳起舞来。这让人觉得有些头昏,埃莉诺觉得,她深陷在椅子里。

“我?”她问,“说我什么?”

“你的生活。”萨拉说。

“我的生活</a>?”埃莉诺重复道。一对对舞伴开始扭动,缓缓地转着圈在她们身旁经过。他们现在跳的是狐步舞,她猜。

我的生活,她心想。真奇怪,这是今晚 “想起我们有一次在苏活区一起吃饭,”她说,“……你记得吗?”

“和你在一起的每个夜晚我都记得,埃莉诺。”他说。可他的匆匆一瞥有些含糊。他的注意力有些分散。他正看着一位刚刚进来的女士,她穿着考究,正背朝书架站着,准备好了应付各种紧急情况。如果我无法描述我自己的生活,埃莉诺想,我又怎么能描述他的生活?因为他到底是怎样的,她并不清楚,她只知道和</a>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总能带给她欢乐,总是能让她无须苦思冥想,总是能让她的思维轻松活跃。他看着那位女士,而她似乎被他们的注视支撑着,在他们的眼光下摇晃着。突然间埃莉诺觉得这一切都曾经发生过。那晚在餐馆里一个女孩也这样进来了,也是这样站在门口,摇晃着。她清楚地知道他会说些什么。他以前就说过,在那餐馆里。他会说,她就像是鱼贩子的喷泉上的圆球。她正这么想着,他就说了。是不是所有一切都会这样重复,唯有稍稍一丝差别?她想。如果真是这样,是否会有一种规律、一个主题,不断循环,就像音乐一样;一半是记得的、已知的,一半是预知的?……一个庞大的图案,即刻就能被感知?这想法令她欣喜不已:有一种规律存在。可是是谁制造出来的?是谁想到的呢?她的思维游离了。她没办法再想下去了。

“尼古拉斯……”她说。她希望他能把这个想清楚,把她的想法继续下去,把它完整持续地思考下去,让它成为一个完全的美丽的整体。

“告诉我,尼古拉斯……”她开始说,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完这句话,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让他做什么。他正和萨拉说话。她倾听着。他正在取笑萨拉,他正指着她的脚。

“……来参加聚会,”他正说着,“一只长袜是白色的,一只长袜是蓝色的。”

“英国女王请我喝茶,”萨拉正好和着音乐哼着,“不知该穿哪双长袜;金色还是玫瑰红,所有长袜都有洞,我的长袜,她说。”他们就是这样调情。埃莉诺想着,对他们的调笑和拌嘴似听非听的。又是一英寸的图案,她想着,仍然用着她还未成形的想法来标记着眼前刚刚出现的场景。就算这次调情与以往不同,它仍有其魅力;其中的“爱”也许与过去的爱不同,但更糟,不是吗?不管怎么说,她想,他们都清楚彼此的存在,他们都生活在对方的生活当中,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爱呢?她想着,听着他们的笑语。

“……你能不能别再代表你自己了?”他正说着,“你能不能别再给你自己选长袜了?”

“绝不!绝不!”萨拉正大笑着。

“……因为你没有自己的生活,”他说。“她生活在梦里,”他对埃莉诺说道,“独自一人。”

“教授又在说教布道了。”萨拉嘲笑道,把手放在他膝头。

“萨拉又在唱小曲儿了。”尼古拉斯笑着,按了按她的手。

他们真高兴啊,埃莉诺想,他们在嘲笑彼此。

“告诉我,尼古拉斯……”她又开口道。又一曲舞开始了。一对对男女簇拥着回到了房间。缓慢、专注,脸色严肃,跳舞的人们仿佛在参加某种神秘的仪式,这让他们免除了别的情感。他们开始转着圈,经过他们身边,擦过他们的膝头,几乎要踩到他们的脚趾。突然有人在他们面前停下。

“噢,诺斯来了。”埃莉诺抬头说道。

“诺斯!”尼古拉斯喊道,“诺斯!我们今晚见过了,”他向诺斯伸出手,“在埃莉诺家里。”

“是的。”诺斯热情地说。尼古拉斯使劲捏着他的手指,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放开时,手指才又分开来。这举动情感洋溢,但他很喜欢。他感觉自己也热情满腔。他两眼发着光。他脸上困惑的表情一扫而光。他刚才的冒险结果很不错。那女孩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明天六点来找我。”她说。

“晚上好,又见面了,埃莉诺。”他说,握着她的手鞠了一躬,“你看上去青春焕发。你看起来美极了。我喜欢你穿这件衣服。”他说,看着她的印度式斗篷。

“你也是,诺斯。”她说。她抬头看着他,觉得她从没见过他如此英俊、如此活力四射。

“你不去跳舞吗?”她问。音乐正演奏到高潮。

“不去,除非萨莉愿意赏脸。”他说,带着夸张的殷勤向她鞠躬邀请。他怎么了?埃莉诺想。他看起来那么帅气,那么快活。萨莉站起身,她把手伸给了尼古拉斯。

“我和你跳。”她说。他们站了一会儿等着,然后转着圈跳走了。

“真是古怪的一对!”诺斯喊道。他看着他们,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他们都不知道怎么跳舞!”他说。他在埃莉诺旁边刚才尼古拉斯坐过的椅子上坐下。

“他们为什么不结婚?”他问。

“为什么要?”她说。

“噢,每个人都应该结婚。”他说,“我也喜欢他,虽然他有点像个——‘暴发户’,可以这么说吗?”他说,看着他们有些笨拙地转着圈。

“暴发户?”埃莉诺重复道。

“哦,你说的是他的表链。”她说,看着尼古拉斯的表链上挂着的金海豹,随着他跳舞的动作它上下摇摆着。

“不,他不是暴发户。”她大声说,“他是——”

但诺斯没注意听。他正看着房间远处那头的一对男女。他们正站在壁炉边。两人都很年轻,都没说话,他们似乎被某种强烈的情感控制,就那样定定地站着。他看着他们时,心头突然涌起某种关于他自己、关于他自己的生活的情绪。他为他们,或者说为他自己,另外安排了一幅背景——不是壁炉台和书架,而是咆哮的大瀑布、飞奔的乌云,他们站在峭壁之上,脚下是湍急的奔流……

“婚姻并不适合每个人。”埃莉诺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吃了一惊。“不,当然不。”他同意。他看着她,她就从未嫁人。为什么不呢?他想知道。为了家庭牺牲,他猜——老祖父没了手指。突然一丝回忆涌入脑海,一个阳台、一支雪茄,还有威廉·沃特尼。她爱过他,难道不是她的悲剧吗?诺斯深情地看着她。此时此刻他感到对所有人的爱。

“终于和你单独在一起了,真幸运,内尔!”他说,把手放在她膝头。

她有些感动,感觉到他的手在膝头让她很高兴。

“亲爱的诺斯!”她喊道。透过她的裙子她能感觉到他的激动,他就像一条被拴在狗链上的狗,神经紧张地全力往前冲着。当他把手放到她膝头的时候,她感觉到了。

“别娶错了人!”她说。

“我吗?”他问,“为什么这么说?”她看到他了吗,他猜想着,他把那女孩带下楼的时候?

“告诉我——”她开始说。既然现在他们单独在一起了,她想问问他,冷静地、理智地问问他有些什么样的计划;但当她开口时,她看到他的脸色变了,显出一种夸张的惊骇。

“米莉!”他喃喃道,“可恶!”

埃莉诺很快回头扫了一眼。她妹妹米莉,身穿装饰繁复、层层叠叠的长裙,倒是适合她的性别和阶层,正向他们走过来。她已经变得又矮又胖。为了遮盖她的体形,她胳膊上搭着带珠饰的薄纱,垂挂下来。她的胳膊非常肥胖,让诺斯想起了芦笋,灰白色的芦笋上粗下细。

“哦,埃莉诺!”她喊道,她还仍然保有残留的一丝妹妹对姐姐如狗一般的忠诚。

“哦,米莉!”埃莉诺说,却不是那么真诚。

“见到你真好,埃莉诺!”米莉说,用老妇人特有的那种咯咯声笑着;可在她的神态中有着某种恭敬,“见到你也是,诺斯!”

她把胖胖的小手伸给他。他注意到戒指深陷在手指上,就像是手上的肉已经把戒指包覆了起来。肉包覆着首饰,令他作呕。

“你又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她说,缓缓在椅子上坐下。他感觉一切都仿佛被闷住了。是她撒了一张网,将所有东西都罩住了,她让他们全都感觉属于一家人,他不得不思考一下他们之间的共同之处,但这种感觉是不真实的。

“是的,我们住在康妮那里。”她说。他们是来看板球比赛的。

他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我还没听你说过你的旅行呢,内尔。”她接着说。它们一个个落下,遮覆了一切;他继续想着,听着她姑姑的一个个小问题如雨滴般湿答答地落下。他仍然处于兴致过高的状态中,因此还能觉得她说的话听起来很悦耳。狼蛛会咬人吗,她正在问他,星星是不是很亮?我明晚将在哪里度过?在他心里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他背心口袋里的卡片自己冒了出来,无视目前的环境,甚至抹去了当前的片刻。他们住在康妮那里,她继续说,康妮正等着吉米,吉米要从乌干达回来他漏掉了几个字,因为他眼前正看到了一座花园、一个房间,接下来他听到的是“腺状肿”——这是个好词,他心想,把这个词从上下文中剥离出来;蜂腰,中间收紧,一个坚硬、闪亮、如金属质感的腹部,用来形容昆虫的外观倒是非常有用——这时一个巨大的身影靠近了,一大块白色背心,黑色衬里,休·吉布斯居高临下地站到他们面前。诺斯跳了起来,把自己的椅子让给他坐。

“亲爱的孩子,你不会以为我会坐在那儿吧?”休说,讥笑着诺斯让给他的那把细胳膊细腿儿的椅子。

“你得给我找一把——”他四处张望,两手紧贴在白背心两边,“更真材实料的。”

诺斯拉过来一把填充了软垫的椅子。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坐下。

“啾、啾、啾。”他坐下时说道。

诺斯注意到米莉在说:“突、突、突。”

就是这样,三十年的夫妻了,突突突和啾啾啾。听起来就像是畜栏里的牲畜闷声闷气嚼食的声音。突突突、啾啾啾——他们踩踏着牛棚里冒着热气的柔软稻草,他们在荒野沼泽里打滚,繁衍着后代,儿孙满堂,浑浑噩噩,他想着;茫然地听着那愉快的啪哒啪哒的说话声,那声音突然瞄准了他。

“你在考虑什么,诺斯?”他姑父正问着,审视着他。他上上下下打量着,仿佛他是一匹马。

“我们必须得让你定下个日子,”米莉说,“等孩子们都回家后。”

他们在邀请他九月到塔楼去和他们住一段时间,去狩猎幼狐。男人们打猎,女人们——他看着他姑姑,仿佛这会儿就在那把椅子上,她就可能会生出小崽子来——女人们就会分裂成不计其数的小婴儿。这些小婴儿再生出更多婴儿,新生出来的就有了——腺状肿。这个词又出现了,但现在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了。他正在下沉,在被他们的重量压着沉下去,他口袋里的名字也渐渐淡去了。什么都无能为力吗?他心想。任何事物都充满了革命,他想。他脑子里出现了战场上的炸药,把沉重的土堆炸飞,泥土被炸得飞起,形成一朵树木形状的云。这些都是瞎掰,他想,战争的瞎掰,瞎掰。萨拉的口头禅“瞎掰”又回来了。还剩下什么呢?佩吉进入了他的视线,她还站在那边,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你们这些医生,他想,你们这些科学家,为什么不在玻璃杯里倒上一点晶体,一些星星点点的尖锐的东西,然后让他们把它一口吞下?常识、理性,这些星星点点的尖锐的东西。但他们会一口吞下吗?他看着休。他说着突突突、啾啾啾的时候,脸颊鼓起又瘪下。你会把它一口吞下吗?他无声地问休。

休又转向了他。

“我希望你现在会一直留在英国了,诺斯。”他说,“不过我敢说在那边的生活很不错吧?”

他们的话题就此转向了非洲和工作机会的缺乏。他的愉快慢慢地渗透出来。那卡片也不再散发出一个个场景。湿答答的树叶在落下。一片片落下,遮覆了一切。他喃喃自语,看着他姑姑,除了前额上一块褐斑,她面无血色;头发也黯然失色,除了上面有一块蛋黄般的污迹。总体来看,他觉得她就像一只困乏的梨,柔软,褪了颜色。而休——他的大手放在膝头——就像一块生牛排,被捆得圆圆的。他碰上了埃莉诺的视线,她眼里流露出紧张的情绪。

“是的,他们已经把它毁掉了。”她正说着。

但她声音中的浑厚已经消失了。

“到处都是新建的别墅。”她说。显然她最近才去了多赛特郡。

“路边全是红色小别墅。”她接着说。

“是的,这也让我很吃惊。”他说,振作精神替她解围,“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是怎么把英国给毁了。”

“不过在我们那儿你不会发现有太多变化,诺斯。”休说,声音里带着自豪。

“没错。不过那是因为我们很幸运,”米莉说,“我们有几处很大的地产。我们非常幸运。”她又说,“除了菲利普斯先生。”她说。她尖声笑了笑。

诺斯一下清醒了过来。她是那个意思,他想。她话中带着的刻薄让她显得真实。不仅她变得真实起来,就连那村庄、大宅子、小屋子、教堂和一圈老树,全都在他面前栩栩如生地出现了。他愿意住在他们那里。

“他是我们的牧师。”休解释说,“有个性,但是个好人。很高,非常高,像个烛台之类的东西。”

“他太太……”米莉说。

这时埃莉诺叹了口气。诺斯看着她,她正昏昏然地睡去了。她脸上是一种呆滞无神、一动不动的表情。一时间她看起来像极了米莉,睡着了让她的相貌显出了整个家族的相似的特征。接着她睁大了眼睛,她努力睁着眼睛,但显然她什么都没看见。

“你必须得过来再熟悉熟悉我们,”休说,“九月的 “出什么事了?”他问。她也看着那边,但她什么都没说。一对对跳舞的人慢慢地从他们旁边跳着舞经过。一个女孩停了下来,她无意识地抬手的姿势,有着一种年幼无知的人期待生活的美好的那种认真神情,这神情打动了他。

“为什么——?”他朝那年轻女孩那边伸了伸大拇指,“他们如此可爱的时候——”

她也看着那女孩,女孩正把连衣裙前襟上落下的一朵花别回去。她笑了,没说话。接着她半梦半醒地重复着他的问题,可她的语气却毫无意义:“为什么?”

一时间他有些丧气。他觉得她在拒绝帮助他。而他希望她能帮他。为什么她不能帮他从肩上卸下重担,给他渴望的东西——保证、确信?是因为她和他们一样丑陋畸形?他低头看着她的双手。那是一双有力的手、漂亮的手。他看着那手指微微弯曲,心想,可如果那是关于“我的”孩子们、“我的”财产的问题,那么那就是切开肚腹的一刀,或是咬在柔软喉咙上的一口。我们无法帮助彼此,他想着,我们全都是畸形的。然而,虽然对他而言,要把她从他所归类为的卓越者一类人中移除,确实令人不快,可是她也许是对的,他想,我们这些把别人视作偶像的人,赋予他人——此男或彼女——权利来指引我们的人,只是更增添了这种畸形,辱没了我们自己。

“我要去和他们住一阵子。”他大声说。

“在塔楼?”她问。

“是的,”他说,“为了九月去狩猎幼狐。”

她没在听。她的眼睛看着他。他感觉她在把他和什么别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这让他感觉不自在。她看着他,仿佛他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他又感到了那种不舒服,就是听到萨莉在电话里描述他时的那种。

“我知道,”他说,脸上的肌肉都绷紧了,“我就像那幅画,一个拿帽子的法国人。”

“拿着帽子?”她问。

“而且正在变胖。”他又说。

“……拿着一顶帽子……谁在拿着帽子?”埃莉诺说,睁开了眼睛。

她迷惑地环顾四周。她最后一点记忆,似乎只是一秒钟之前的事,米莉还在讲着教堂里的蜡烛,从那后,肯定发生了什么事。米莉和休本来在这儿的,现在他们不见了。这里出现了断层——这断层里充满了斜垂着的蜡烛的金色光芒,还有些她说不清的感觉。

她完全清醒了过来。

“你们在说些什么胡话?”她说,“诺斯没有拿着帽子!他也不胖。”她又说,“一点都不胖,一点都不胖。”她重复道,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膝头。

她感到非常愉快。大多数睡眠都会在人的头脑里留下一些梦境——醒来时还会残留一些片段或人影。但这一觉,这短暂的恍惚——在其中蜡烛斜垂着,变长了——在她心里只留下了一种感觉;只是一种感觉,而不是梦境。

“他没有拿着帽子。”她重复道。

他们俩都笑她。

“你在做梦,埃莉诺。”玛吉说。

“我吗?”她说。在这段谈话中确实有一道深深的鸿沟,这没错。她记不起他们刚才在说些什么了。玛吉在这儿,而米莉和休已经走了。

“只打了个盹儿。”她说,“你准备做些什么,诺斯?有什么计划?”她说,说得有些快。

“我们不能让他再回去了,玛吉。”她说,“不能再回那个可怕的农场了。”

她想要表现得非常务实,一方面是为了证明她没有睡着,一方面是为了保留住心里仍然残留的特别的愉悦感。掩盖起来,不让人察觉到,就能让那感觉长留。她这么以为。

“你已经存够了钱,是吗?”她大声说。

“存够了钱?”他说。他在想,为什么那些睡着了的人醒来后总是想装得非常清醒?“四五千吧。”他随口说道。

“唔,那就够了。”她口气坚决地说,“百分之五,百分之六——”她在脑子里算着账。她转向玛吉求助。“四五千——那是多少,玛吉?足够生活了,对吧?”

“四五千。”玛吉重复道。

“百分之五或六……”埃莉诺说。就算在最好的状态下,她也没法用心算做好加法。可不知为何,她似乎觉得用事实来说话非常重要。她打开手袋,找到了一封信,然后摸出一支短小的铅笔。

“来吧,在这上面算算。”她说。玛吉拿过纸,用铅笔在上面划了几条线,仿佛是在试铅笔。诺斯从她肩头后面看着她。她是要在埃莉诺面前解出这个问题吗——还是她在考虑他的生活、他的需求?不,显然她在画一幅漫画——他看着——画的是一个穿着白色背心的大块头男人的正面。真是胡闹,这令他感觉有点荒唐。

“别犯傻了。”他说。

“那是我哥哥。”她说,朝那个穿白色背心的男人点了点头,“他以前常常带我们去骑大象……”她在背心上加了一个花饰。

“我们都是很明事理的。”埃莉诺说,“如果你想要住在英国,诺斯——如果你想——”

他打断了她。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说。

“哦,我明白了!”她说。她大笑起来。愉快的感觉又回到她心里,毫无缘由的欣喜。她觉得他们全都变年轻了,还有未来在等待着他们。一切都还未确定,一切都还是未知,生活在他们眼前免费开放。

“那不是很奇特吗?”她喊道,“不是很古怪吗?这不就是为什么生活是一个永恒的——怎么说来着?——奇迹?……我是说,”她在尽力解释,因为他看起来有些疑惑,“他们说老年是像这样的,可其实不是。是不一样的,非常不同。因此当我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小女孩时,我的生活就是一次永恒的探索。一个奇迹。”她停住了。她又在漫无目的地唠叨了。她觉得在做了梦之后有些头晕。

“佩吉在那儿。”她喊道,很高兴把自己和实实在在的东西联系在了一起,“看她!在看书!”

跳舞开始之后,佩吉被孤零零地留在了书柜旁,她尽量靠近书柜站着。为了掩盖她的孤单,她取下了一本书。书的封面是用绿色皮革装订的,她手里翻着书页时,注意到书上还装饰着镀金的小星星。这倒是很有利,她想着,把书翻了过来,因为如此一来,看起来就好像我在欣赏书的装帧但我不能站在这儿欣赏书的装帧,她想。她打开了书。它会说出心里所想,她翻开书时这样想到。随意翻开的书总会这样。

“这世界的平庸总是让我惊诧,让我躁动。”她读道。确实如此,非常准确。她继续读下去:“……一切事物的微不足道让我心里充满了厌恶……”她抬起眼睛。他们正踩到了她的脚趾头。“……人类的贫乏将我彻底挫败。”她关上书,放回了书架。

一针见血,她想。

她转了转腕上的手表,偷偷看了看表。时间正在过去。一小时是六十分钟,她心想,两小时就是一百二十分钟。我还必须在这里待多久?现在能走了吗?她看到埃莉诺在向她招手。她把书放回了书架,朝他们走去。

“过来,佩吉,来和我们说说话。”埃莉诺招手喊着。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埃莉诺?”佩吉边走过来边说。她指了指她的表。“你不觉得该走了吗?”她说。

“我已经忘了时间。”埃莉诺说。

“可你明天会觉得很累的。”佩吉站在她旁边,说。

“真像个医生!”诺斯挖苦她说,“健康!健康!健康!”他喊道,“可健康本身并不是目的。”他说,抬头看着她。

她没理他。

“你打算待到最后吗?”她问埃莉诺,“这要搞一晚上了。”她看着一对对男女迈着舞步,跟着留声机上的音乐旋转着,就像是某种动物在缓慢而强烈的痛苦中死去。

“可我们正玩得高兴呢。”埃莉诺说,“你也玩高兴点。”

她指着她身边的地板。佩吉在她身旁的地板上坐下。停止冥想,停止思考,停止分析,埃莉诺这个意思她明白。享受当前——但可能吗?她想着,坐下时把裙摆在脚边展开。埃莉诺俯身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想让你告诉我,”她说,想把她也拉入谈话当中,因为她看上去实在很忧郁,“你是个医生——你知道这些东西——梦意味着什么?”

佩吉笑了起来。又一个埃莉诺问的问题。二加二是不是等于四——还有,宇宙的本质是什么?

“我不是指梦的本身,”埃莉诺接着说,“我指的是感觉——人睡着时产生的感觉。”

“亲爱的内尔,”佩吉说,抬头看了她一眼,“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医生对人体知之甚少,对头脑更是一无所知。”她又低下了头。

“我总是说他们都是骗子!”诺斯喊道。

“多可惜啊!”埃莉诺说,“我本来希望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她俯下身子。佩吉注意到她脸上起了一层红晕,她有些兴奋,可是有什么好兴奋的?

“解释——什么?”她问。

“哦,没什么。”埃莉诺说。现在我可算让她住了口。佩吉想。

佩吉又看着她。她两眼发亮,两颊潮红,或者只是从印度旅行回来晒黑了?前额有一根小血管冒起。可这会儿有什么好兴奋的?佩吉背靠在墙上。从她在地板上坐着的地方,她能从一个奇特的角度看到人们的脚,脚尖指向这边,指向那边,漆皮的轻便鞋,缎面的舞鞋,丝质长袜和短袜。他们有节奏地、顽强地跳着,跟着狐步舞的曲调。“鸡尾酒和茶如何,他对我说,他对我说——”音乐似乎在一遍遍重复。她头顶上的说话声不断。不连贯的对话,奇特的小片段传到她耳中……在诺福克那儿我兄弟有一艘船哦,那真是一败涂地,我同意……人们在聚会上都说些无聊的废话。在她旁边玛吉在说话,诺斯在说话,埃莉诺在说话。突然埃莉诺一挥手。

“里尼在那儿!”她说,“里尼,我还没见到他。里尼,我喜欢他……来和我们说说话,里尼。”佩吉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便鞋,走过来停在她面前。他在埃莉诺旁边坐下。她刚好能看到他的侧脸,大鼻子,瘦脸。“鸡尾酒和茶如何,他对我说,他对我说。”音乐声机械地响着,一对对男女跳着舞经过。而在她头上那一群坐在椅子上的人在说着话,大笑着。

“我知道你一定会同意我说的话……”埃莉诺正说着。从她半闭的眼睛里,佩吉能看到里尼正朝她转过头来。她看到他的瘦脸,大鼻子;她注意到他的指甲剪得很短。

“那得看你们在说什么了……”他说。

“我们在说什么?”埃莉诺在思考着。佩吉怀疑她已经忘了。

“……在说事情都变好了。”她听到埃莉诺说。

“和你小时候相比?”她觉得这是玛吉的声音。

这时,装饰着一个粉色蝴蝶结的裙摆一角出现了,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不像以前那么怕热了……”她抬头一看。那长裙上一丝不苟地缝了十五朵粉色蝴蝶结,在那顶上不就是米丽娅姆·帕里什那如圣人、如绵羊般的小脑袋吗?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自己改变了。”埃莉诺说,“我们更快乐了——我们更自由了——”

她说的“快乐”“自由”是什么意思?佩吉心里想着,又靠到了墙上。

“比如说里尼和玛吉。”她听到埃莉诺说。接着埃莉诺停了停,然后继续说,“你记得吗,里尼,空袭的那晚?我 “在壁炉台上的一个纸盒里,”罗丝说,“到这个时候了你是不会惹火我的,老兄。”

“我希望你刚才让尼古拉斯完成了他的演讲。”埃莉诺说。

从头顶的天花板上,传来另一首舞曲的前奏,听起来闷闷的、很遥远。年轻人们匆匆喝光杯子里剩下的酒,起身开始往楼上走。很快楼上的地板上就传来了沉重的、有节奏的脚步声。

“又一曲舞开始了?”埃莉诺说。是一首华尔兹。“我们年轻时,”她看着吉蒂说,“我们常常跳舞……”那曲调似乎跟上了她说的话,而且不断重复——在我年轻时常常跳舞——我常常跳舞……

“我那时候真是讨厌跳舞!”吉蒂说,看着她的手指,又短又痛。“现在多好啊,”她说,“再也不年轻了!再也不用去在意别人是怎么想的!现在能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她接着说,“……反正已经七十岁了。”

她停下了。她扬起了眉毛,似乎想起了什么。“真可惜,人不能再活一次。”她说。但她没说完。

“我们到底还能不能听演讲了,先生——”她看着尼古拉斯说,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正坐着,慈祥地看着眼前,手在花瓣堆里划动着。

“有什么用呢?”他说,“没人想听。”他们听着楼上的踏步声,听着音乐声不断重复,埃莉诺觉得听起来像是:“当我年轻时我常常跳舞,当我年轻时男人们都爱我……”

“我想要听演讲!”吉蒂用那种命令式的口吻说道。没错,她想要什么东西——能带来一点刺激,带来一个结束的东西——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不是过去——不是回忆。是现在,是将来,这就是她想要的东西。

“佩吉在那儿!”埃莉诺说,四处环顾。她正坐在一张桌子边上,在吃一个火腿三明治。

“过来,佩吉!”她大声喊,“来和我们说说话!”

“来为年轻一代代言,佩吉!”拉斯瓦德夫人说,握了握她的手。

“可我不是年轻一代,”佩吉说,“而且我已经发言了。”她说,“在楼上时我像个傻瓜一样。”她说,在埃莉诺脚边的地板上坐下。

“那诺斯……”埃莉诺说,低头看着诺斯头发分开的地方,诺斯正坐在她身边的地板上。

“是的,诺斯,”佩吉说,从她姑姑的膝头上方看向了他,“诺斯说我们只会谈论金钱和政治。”她又说,“你告诉我们该怎么做。”他吃了一惊。他被音乐声和说话声搞得头昏脑涨,已经开始打瞌睡了。我们该怎么做?他醒了过来,问自己。我们该怎么做?

他猛地坐了起来。他看到佩吉的脸正看着他。她此时正在笑着,脸上洋溢着快乐,让他想起了画上祖母的脸。但他看着她,感觉就像刚才在楼上看到她的脸——深红色,皱皱巴巴——就像是马上就要放声大哭。真实的是她的脸,而不是她说的话。但他回想起的只是她说的话——要活得不一样——不一样。他沉默了。这需要勇气,他心想,要说真话需要勇气。她正听着。老人们已经开始闲聊起他们自己的事了。

“……那是个不错的小房子,”吉蒂正在说,“以前是个老疯婆子住在那儿……你得来和我住一住,内尔。到春天”

佩吉从火腿三明治上方看着他。

“你说的话没错,”他脱口而出,“……非常正确。”是她的言下之意非常正确,他纠正了自己的话;是她的感觉,而不是她说的话。此时他感觉到了她的感觉,不是关于他,而是关于其他人,关于另一个世界,一个崭新的世界

老姑姑们、叔叔们正在他头顶上闲聊着。

“我在牛津时非常喜欢的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拉斯瓦德夫人正在说。他能看到她银色的身影朝爱德华侧着。

“你在牛津喜欢的人?”爱德华说,“我以为你在牛津从没喜欢过任何人……”他们大笑起来。

佩吉正在等着,她在看着他。他又看到杯子里的气泡在升起,他又感到额头上打结的地方的紧压感。他希望有什么人,无限智慧、善良,能为他着想,对他负责。但那个发际线退后的年轻人已经不见了。

“……过不同的生活……不一样。”他重复道。这些是她说过的话,这些话不能完全契合他想表达的意思,他却不得不用它们。现在我也把自己当成傻瓜了,他想,一阵不舒服的感觉掠过他的脊背,就像一把刀将它切开了,他斜靠在墙上。

“是的,是罗伯森!”拉斯瓦德夫人喊道。她那喇叭般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

“人真能忘事啊!”她接着说,“当然了——罗伯森。就是他的名字。还有我以前喜欢的那个女孩——内莉?那个女孩想当个医生。”

“她死了,我想。”爱德华说。

“死了,是吗——死了——”拉斯瓦德夫人说。她好一会儿没作声。“唔,我希望你能演讲。”她转而看着诺斯说。

他缩了缩身子。我再也不要演讲了,他想。他手里还拿着杯子,杯子还装着半满的浅黄色液体。气泡已经不再升起了。酒液清澈平静。平静而孤独,他心想,寂静而孤独……这是如今头脑能保持自由的唯一条件。

寂静而孤独,他重复道,寂静而孤独。他的眼睛半闭着。他感到疲倦,感到头晕;人们在说着话,说着。他想要把自己抽离,让自己变得普通,想象自己躺在一片蓝色平原上一块广袤的空间里,地平线的边缘是绵绵的群山。他伸直了腿。那里有绵羊正在吃草,缓缓地咬断了草叶,迈出一条僵硬的腿,接着是另一条腿。还有喋喋不休地说话声——喋喋不休。他听不懂它们在说些什么。他半睁着的眼睛看到拿着花的手——瘦削的手,漂亮的手;可那些手不属于任何人。那些手拿着的是花吗?还是山脉?蓝色的山脉、紫色的阴影?花瓣落了下来。粉色、黄色、白色的花瓣落下,紫色的阴影。它们落下,落下,遮覆了一切,他喃喃自语。还有一个酒杯的底座,一个餐盘的边缘,一碗水。那些手不断地摘下一朵又一朵花,一朵白玫瑰、一朵黄玫瑰、一朵花瓣上有紫色凹纹的玫瑰花。它们挂在那儿,重重叠叠、五颜六色,从碗边上垂了下来。花瓣落下。它们躺在那儿,紫色的、黄色的,河上的轻舟、小船。他在一艘船上、在一片花瓣上,漂流、浮动,沿着一条河漂进了寂静、漂进了孤独这是最痛苦的折磨,那些话回到他脑海,就像有声音在说出这些话,说人类会制造痛苦……

“醒醒,诺斯……我们想听你演讲!”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吉蒂红通通的漂亮脸蛋在他头顶上看着他。

“玛吉!”他喊道,打起了精神。是她坐在那儿,正把花儿放进水里。“是的,该轮到玛吉发言了。”尼古拉斯说,把手放到她膝头。

“演讲,演讲!”里尼鼓动她。

但她摇了摇头。她大笑起来,浑身发颤。她大笑着,仰着头,仿佛是被身外的某种和悦的情绪掌控,让她前仰后合,就像一棵树被风吹得东摇西摆,诺斯想着。不要偶像,不要偶像,不要偶像。她的笑声鸣响,仿佛那树上挂满了不计其数的铃铛,他也大笑起来。

笑声停歇了。楼上的地板传来踏步、跳舞的声音。河面上响起了汽笛声。远处一辆货车冲过街头。有一阵声音的急响和震颤,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释放,就好像一天的生活即将开始,这就是迎接伦敦的黎明的合唱、呼喊、啁啾和骚动。

吉蒂转向了尼古拉斯。

“你的演讲本来打算讲什么,先生恐怕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她说。

“……被打断了的那个?”

“我的演讲?”他笑了起来,“本来会成为一个奇迹!”他说,“一个杰作!可是总是被打断,演讲又怎么能进行下去呢?我开始说,让我们致谢。迪利亚就说,别感谢我。我又开始说,让我们感谢某某人……然后里尼就说,为了什么?我又开始说,看——埃莉诺睡着了。”(他指着她。)“所以说有什么用呢?”

“哦,但一定有什么用的——”吉蒂说。

她仍然想要某种东西——某种终结、某种刺激——是什么她不知道。有些晚了,她得离开了。

“告诉我,私底下说说,你本来打算说些什么,先生——”她问他。

“我打算说些什么?我打算说——”他停下来,伸直了手臂,十指相碰。

“首先我打算感谢我们的男女主人。然后我打算感谢这座房子——”他抬起手朝着房间里挥了一圈,屋里挂着房屋中介的海报,“这房子为恋爱的人们、创作的人们、善心的男女们遮风避雨。最后——”他拿起酒杯,“我打算感谢人类。人类,”他把酒杯举到唇边,接着说,“正处于婴儿期,祝愿它成长成熟!女士们先生们!”他喊着,挺起身子,背心鼓胀起来,“我举杯祝愿!”

他砰的一声把酒杯放在桌上。杯子碎了。

“那是今晚碎掉的第十三个酒杯了!”迪利亚说,走了过来,在他们面前停下,“但别在意,别在意。这些酒杯不值几个钱。”

“什么不值几个钱?”埃莉诺咕哝道。她半睁开眼睛。可她在哪儿?在哪个房间?是这不计其数的房间中的哪一个?总是有房间,总是有人。总是从最早最早的时候开始……她合上手,握住手上的硬币,她心中再次充溢着愉悦。这愉悦是因为敏锐的感觉又回来了(她醒了过来),而那实实在在的东西——她看到一只被墨水腐蚀的海象——已经消失了?她睁大了眼睛。她在这儿,活生生的,在这房间里,与活人在一起。她看到所有的脑袋围成一圈。刚开始她分不清谁是谁,接着她认出了他们。那是罗丝,那是马丁,那是莫里斯。他头顶上几乎没什么头发了,脸上有种奇怪的苍白。

她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脸上都有一种奇怪的苍白。电灯散发着亮光,桌布看上去更白了。诺斯的脑袋——他正坐在她脚边的地板上——罩着一圈白光。他的衬衣前襟有些褶皱。

他坐在爱德华脚边的地板上,双手抱膝。他不停地动着,抬头看着爱德华,似乎在请求着什么。

“爱德华叔叔,”她听到他说,“告诉我……”

他就像一个要大人讲故事的小孩。

“告诉我,”他重复道,又动了动,“你是个学者,现在给我讲讲古典文学。埃斯库洛斯,索福克勒斯,品达。”

爱德华俯身看着他。

“还有合唱。”诺斯又是一动。她朝他们侧过身去。“合唱——”诺斯重复道。

“亲爱的孩子,”她看到爱德华慈祥地笑着看着他,听到他说,“别问我。我从来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不是,要是我按自己想法来的话——”他停了停,手按在额头上,“我本该是……”一阵大笑淹没了他说的话。她听不清最后几个字。他说的什么——他想成为什么?她已经错过了他说的话。

必须有另一种生活,她再次陷坐在椅子里,恼火地想着。不是在梦里,而是此时此刻,就在这房间里,和活生生的人在一起。她感觉自己仿佛立在峭壁之上,头发被吹得朝后飘飞,她正要伸手抓住从她身边逃脱的什么东西。必须要有另外一种生活,此时此刻,她重复道。这生活太短暂、太破碎。我们一无所知,甚至不了解我们自己。她想,我们才刚刚开始了解,一切的一切。她的手在膝头合拢,就像罗丝把手拢在耳边。她合拢着双手,她感到自己想要围住此时此刻,把它留住,用过去、现在、将来把它充满,越来越满,直到它发出亮光,完整、明亮,带着深刻的理解。

“爱德华。”她开口说,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但他没听到,他正在告诉诺斯某件大学旧事。没用的,她想,分开了两只手。它必须要下降,必须要下落。然后呢?她想。对她而言,这也将是无尽的黑夜、无尽的黑暗。她看着面前,仿佛看到眼前打开一条长长的黑暗隧道。一想到黑暗,她感到有些迷惑;事实上天已经渐渐亮了。窗帘已经发白。

房间里一阵骚动。

爱德华转向了她。

“他们是谁?”他指着门口,问她。

她望了过去,门口站着两个孩子。迪利亚手扶着他们的肩膀,仿佛在鼓励他们。她把他们领到桌边,让他们吃点东西。他们看上去手足无措。

埃莉诺看了看他们的手、他们的衣服,还有耳朵的形状。“我敢说那是看门人的孩子。”她说。是的,迪利亚正在为他们切蛋糕,如果是她朋友的孩子的话,她切下的蛋糕块不会有那么大。孩子们拿着蛋糕,古怪地紧盯着他们,好像很凶狠似的。也许他们不过是害怕,因为她把他们从地下室带了上来,带到了客厅。

“吃吧!”迪利亚说,轻轻拍了拍他们。

他们开始慢慢地吃起来,严肃地注视着周围。

“嗨,孩子们!”马丁喊道,朝他们招招手。他们严肃地盯着他。

“你们没名字吗?”他说。他们继续无声地吃着。他开始在口袋里摸索起来。

“说话!”他说,“说话呀!”

“年轻一代,”佩吉说,“不打算说话。”

他们的目光转到了她身上,他们继续吃着。“明天没课吗?”她说。他们摇了摇头。

“好哇!”马丁说。他手里拿着硬币,两根指头捏着。“现在——唱一首歌得六便士!”他说。

“对呀,你们在学校里没学点什么吗?”佩吉说。

他们盯着她,仍然没说话。他们已经停止吃东西了。他们成了一小群人的中心。他们的眼光扫过这群大人,然后他们俩都推了推对方,大声唱着:

Etho passo tanno hai,

Fai donk to tu do,

Mai to,kai toi to see

Toh dom to tuh do—

听起来就是那样。没有一个字听得清。扭曲的声音忽高忽低,仿佛在跟随着曲调。他们停下了。他们背着手站着。接着突然,他们开始唱起了第二段:

Fanno to par,etto to mar,

Timin tudo,tido,

Foll to gar in,mitno to par,

Eido,teido,meido—

他们第二段比第一段唱得更激烈。节奏似乎也摇摆起来,不知所云的字词挤撞在一起,几乎成了一种尖叫。大人们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他们的声音那么刺耳,腔调如此可怖。

他们大声喊着:

Chree to gayei,

Geeray didax...

接着他们停下了,似乎正在一段旋律当中。他们站在那儿,咧嘴笑着,无声地看着地板。没人知道该说什么。他们发出的噪音中有些可怕的东西,尖利、刺耳,毫无意义。老帕特里克缓缓走了过来。

“啊,非常好,非常好。谢谢你们,亲爱的孩子们。”他和蔼地说,鼓捣着牙签。孩子们咧嘴笑着看他。接着他们突然动身离开了。他们从马丁身边侧身而过时,他把硬币塞进了他们手里。然后他们向门口冲去。

“可他们唱的到底是什么?”休·吉布斯说,“我得承认,我一个字都没听懂。”他的双手贴在白色背心两侧。

“我觉得是考克尼口音。”帕特里克说,“学校里就是这么教他们的,你知道。”

“可那是……”埃莉诺开口说。她停下了。是什么?他们站在那里时,显得那么庄严,可他们发出的是那么可怕的噪音。他们的脸蛋和声音之间的反差是如此惊人,完全无法找到一个词来形容整个情形。“美丽?”她对着玛吉,质询地问。

“非常特别。”玛吉说。

可埃莉诺觉得他们想的大概不是同一样东西。

她收好了手套、手袋和两三个铜板,站起身来。房间里洒满了古怪的暗淡的光。所有东西似乎都从沉睡中醒来,脱掉了伪装,开始披上日常生活的清醒。整间房子正在准备好作为一个房屋中介的办公室投入使用。桌子变成了办公桌,桌腿变成了办公桌腿,不过桌上仍然散落着盘子、杯子、玫瑰花、百合和康乃馨。

“该走了。”她说,穿过了房间。迪利亚已经走到了窗前。她猛地拉开了窗帘。

“啊,黎明!”她戏剧性地喊道。

广场对面房屋的轮廓已经显现了出来。窗帘还都关着,他们似乎还在清晨的灰蒙蒙中熟睡着。

“黎明!”尼古拉斯说,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他也走到窗前,里尼跟着他。

“现在该结束了。”他说,和尼古拉斯一起站在窗前,“黎明——新的一天——”

他指着树木、屋顶、天空。

“不,”尼古拉斯说,合上了窗帘,“你错了,不会有什么结束——没有结束!”他喊着,伸出胳膊,“因为没有人演讲。”

“可黎明已经来临。”里尼说,指着天空。

这是真的,太阳已经升起。烟囱之间的天空看起来特别蓝。

“我要上床睡觉了。”尼古拉斯停了一会儿说。他转身离开了。

“萨拉在哪儿?”他说,环顾四周。她正在一个角落里,蜷着身子,头靠在桌上,熟睡着。

“把你妹妹叫醒,玛戈达莱娜。”他对玛吉说。玛吉看着她,接着从桌上拿玛一枝花朝她扔了过去。她半睁开眼睛。“该走了。”玛吉碰了碰她的肩膀,说。“到时间了?”她叹了口气。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她紧盯着尼古拉斯,似乎要把他拉回她的视线。接着她笑了起来。

“尼古拉斯!”她喊着。

“萨拉!”他答道。他们笑着看着对方。他扶着她站起来。她不稳地靠着她姐姐,揉了揉眼睛。

“多奇怪啊,”她喃喃道,环顾四周,“……多奇怪……”

污迹斑斑的盘子、空酒杯、花瓣、面包屑。在各种光线的混杂中,它们看起来平淡无奇却又不真实,苍白无色却又灿烂光明。在窗户那边,聚着一群人,是年老的兄弟姐妹们。

“看,玛吉,”她对着她姐姐小声说,“看!”她指着站在窗口的帕吉特一家人。

站在窗口的这群人,男人们穿着黑白的晚礼服,女人们穿着深红色、金色、银色长裙,一时间仿佛石刻一般,显露出一种雕塑般的气质。他们的礼服垂坠着,硬挺的褶皱如雕像一般。接着他们动起来了,他们变了姿态,开始说起话来。

“要我送你回家吗,内尔?”吉蒂·拉斯瓦德说,“我有车在等着。”

埃莉诺没有回答。她正看着广场对面还拉着窗帘的房子。窗户上洒满了点点金光。一切看起来都非常干净、清新、纯洁。鸽子在树梢上蹿动着。

“我有车……”吉蒂又说。

“听……”埃莉诺说,抬起了手。楼上的留声机里正放着“天佑吾王”,可她指的是鸽子,鸽子正在咕咕叫着。

“那是斑尾林鸽,是吗?”吉蒂说。她歪着头听着。鸽子咕咕,快来吃谷,鸽子咕咕……它们在叫着。

“斑尾林鸽?”爱德华说,手放在耳边。

“在树顶上。”吉蒂说。那蓝绿色的鸟儿们正在树枝上蹿动着,啄着,咕咕叫着。

莫里斯掸了掸背心上的面包渣。

“这时候我们这些老古董还没上床!”他说,“我很久没见过日出了,自从……自从……”

“啊,我们年轻的时候,”老帕特里克说,拍了拍他的肩膀,“熬个夜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我还记得去考文特花园去给某位女士买玫瑰……”

迪利亚笑了,仿佛联想起了某段罗曼史,她自己的或是别人的。

“我……”埃莉诺开口说。她又停下了。她看到了一个空奶罐,看到落叶飘零。那时已经是秋天。现在是夏天。天空是浅蓝色的,屋顶在蓝天下被染成了紫色,烟囱是纯砖红色。所有东西都笼罩着一种优雅的平静和简单。

“所有的地铁都停了,还有所有的公共汽车。”她望着四周说,“我们该怎么回家呢?”

“我们可以走路,”罗丝说,“走路对我们没坏处。”

“特别是美好的夏日清晨。”马丁说。

一阵微风吹过广场。一片宁静中,只听见树枝微微抬起、落下,发出....的声响,在空中荡起一道绿光的波纹。

门突然打开了。一对对男女涌了进来,他们衣服凌乱、快乐洋溢,四处寻找他们的斗篷和帽子,相互说着晚安。

“你们能来太好了!”迪利亚伸着胳膊对他们喊着。

“谢谢——谢谢你们过来!”她喊着。

“看看玛吉的花!”她说,接过了玛吉递给她的一束五颜六色的花。

“你把它们布置得真美啊!”她说。“看,埃莉诺!”她对她姐姐说。

但埃莉诺正背对着她们。她正看着一辆缓缓绕过广场的出租车。车在离他们有两户远的一座房子前停下了。

“多可爱啊!”迪利亚举着花说。

埃莉诺吃了一惊。

“玫瑰花?是的……”她说。但她正看着出租车。一个年轻人下了车,付了车费。接着一个穿花呢旅行装的女孩跟着他下了车。他把钥匙插进了门锁。“瞧。”埃莉诺喃喃道。他打开了门,他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瞧!”她又说。他们进了门,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她回转过身来。“现在怎样?”她说,看着莫里斯。莫里斯正从一个酒杯里喝完最后几滴酒。“现在怎样?”她问,朝他伸出了双臂。

太阳已经升起,屋顶上的天空笼罩在一片非凡的美丽、简单和平静之中。

1.丹麦亚历山德拉公主,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的王后。

2.圆池塘和九曲湖都是海德公园的景点。

3.指赞美诗《数算主恩》。

4.这里用孵蛋来形容埃莉诺坐着发呆、思绪满腹的样子。

5.帕吉特太太的名字。

6.原文为,porpoises in a sea of oil。

7.这四个都是英国公学的名字。

8.美国作家詹姆斯·费尼莫尔·库柏的系列小说《皮袜子故事集》中的人物。

9.拉文纳(Ravenna):意大利艾米利亚—罗马涅区的一个城市,人口约有 15万人。拉文纳不靠海,但可以由运河通到亚得里亚海。

10.蒲伯(Alexander Pope,1688—1744):英国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也是 18世纪初最重要的诗人。代表作有《批评论》《奥德赛》《田园诗集》等。

11.阿佛烈·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第一代丁尼生男爵,英国桂冠诗人,也是英国著名诗人之一。

12.此段中的罗丝均指艾贝尔太太。

13.此处罗丝为女儿罗丝。

14.马尔盖特(Margate):英格兰东部沿海城市。

15.伊斯特本(Eastbourne):英国东萨塞克斯郡下的镇。现为一个有名的度假胜地。

16.布莱顿(Brighton):英国东萨塞克斯郡下的海滨小镇。以鹅卵石海滩闻名。

17.伍尔夫认同英国古典学家、语言学家、古希腊宗教和神话研究者珍 ·哈里森(Jane EUen Harrison)的说法。在古希腊,十月为一年的起始。

18.原文为法语,这是一首法文歌谣。

19.埃莉诺的昵称。

20.萨莉是萨拉的昵称。

21.萨尔也是萨拉的昵称。

22.约瑟夫·欧内斯特·勒南(Joseph Ernest Renan,1823-1892),法国研究中东古代语言文明的专家、哲学家、作家。

23.罗丝(Rose),英文原</a>义为玫瑰,下文中萨拉说的话或是引用的歌词等都有双关之意。

24.同前,这里的罗丝为双关语,兼有“玫瑰”之意。

25.与前文中提到的白伞略有出入,应为同一把伞。

26.此为一种含有红色毛色基因的荷斯坦牛。其特征除毛色为红白花外,体型、生产性能均与黑白花奶牛相似。

27.即玛格丽特小姐的全名。

28.North(诺斯)在英文里本来意思是“北方”。

29.此为英国国歌。

30.根据书中情节,这应该是1931—1933年之间。

31.出自英国玄学派诗人安德鲁·马维尔(1621-1678)的《花园遐思》。

32.此处的利迪娅可能是指俄国的芭蕾舞女演员LydiaLopokova。

33.原文Hacket本意是短柄斧子,也是人名。

34.英文的life(生活)一词中的字母i在英文中是“我”的意思。

35.原文为法语。出自莫泊桑的小说《水上》。

36.出自英国剧作家克里斯托弗·马洛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这句形容的是古希腊美女海伦。

37.原文为拉丁文。“nox est perpetuauna dormien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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