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明媚的春天,白天阳光灿烂。空气碰到树顶似乎都会发出嗡嗡声;空气震颤着,如涟漪般传开。鲜绿色的树叶锋利硬挺。在乡下,老教堂的钟声粗哑地准点响起;沙哑的声音掠过覆满红色三叶草的原野,秃鼻乌鸦好似被钟声震起一般腾空而起。它们一圈圈打着转,然后在树顶落下。
在伦敦,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熙熙攘攘。春天刚刚开始,汽笛鸣响,车流轰鸣,旗帜舒展,就如河流中的鳟鱼。伦敦所有教堂的所有尖顶——梅菲尔区的上流社会的圣徒、肯辛顿的寒酸邋遢的圣徒、城区的白发苍苍的圣徒——都在敲钟报时。伦敦上空似乎是一片起伏不平的声音的海洋,声浪在其中穿梭。这些钟声绝无相同,就如这些圣徒们自己也分了派别。停顿、间歇之后钟声再次敲响。
这时候在伊伯里街,正从远处传来微弱的钟声。十一点了。马丁站在窗前,看着下面狭窄的街道。阳光灿烂,他情绪很高,他正要去城里拜访他的股票经纪人。事实证明他的投资非常成功。他正想着,曾有一段时间,父亲赚了很多很多钱,然后被他输掉了,后来他也挣钱了,最后发现自己非常成功。
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欣赏着对面古玩店里一个戴着一顶迷人帽子的时髦小姐,她正在看一个罐子。那是一个蓝色的罐子,放在一个中式的底座上,后面衬着绿色织锦。罐体匀称的斜面,蓝色的深度,釉面上的细纹,都让他喜欢。观赏罐子的小姐也十分迷人。
他拿起帽子和手杖,出门上了街。他要去城里,准备先走一段路。“西班牙国王的女儿,”他转上斯隆街,哼着小曲,“来看我。只是为了……”他打量着路过的商铺橱窗。里面摆满了夏装,绿色薄纱的可爱小工艺品,还有一顶顶支在细棍子上的帽子。“……只是为了——”他继续走着,哼着,“我的银色肉豆蔻树。”可是什么是银色肉豆蔻树?他不知道。街道那头一架管风琴正演奏着欢快的吉格舞曲。风琴转来转去,摇来摆去,演奏的老头仿佛正随着曲调在跳舞。一个漂亮的小女仆从地下室台阶走上来,给了他一个便士。他那灵活的意大利人的脸挤满了笑容,取下帽子一挥,向她颔首致谢。小女仆笑了笑,又悄悄退进了厨房。
“……只是为了我的银色肉豆蔻树。”马丁哼着,眼光越过台阶栏杆看进厨房里面。他们都在里面坐着,看上去十分舒适,厨房桌上放着茶壶、面包和黄油。他的手杖就像一只高兴的狗儿的尾巴似的,左右摆动。所有人都似乎轻松愉快、无忧无虑,从他们的家里出发,沿着街道大摇大摆地走着,口袋里装着给手风琴演奏者的硬币,也有给乞丐的硬币。每个人似乎都有闲钱。女人们在玻璃橱窗前打着堆。他也停下来,看着一只玩具船模型,看着闪着金光的化妆盒里一排排银瓶子。他继续闲逛着,心里在想,究竟是谁写了那首西班牙国王的女儿的歌,皮皮以前拿着一张滑腻的法兰绒布擦洗他的耳朵时,就常常给他唱这首歌。她常把他抱到膝头,吱吱嘎嘎的声音低哑地唱着:“西班牙国王的女儿来看我,只是为了……”然后突然她的膝头一软,他就滚到了地板上。
这时他到了海德公园角,这里的景象一片生机盎然。货车、小汽车、公共汽车,源源不断地开下斜坡。公园里树木冒出了细小的绿叶。小汽车载着身穿浅色连衣裙的愉快的女士们,正纷纷驶入门口。每个人都在四处忙碌着。他注意到有人在阿普斯里宅子的门口用粉色粉笔写了“上帝就是爱”几个字。他心想,要在阿普斯里宅子门口写“上帝就是爱”这几个字,那可要些胆量才行,因为随时都有可能被警察捉住。这时他的公共汽车来了,他上了车。
“到圣保罗教堂。”他说,把铜钱递给了售票员。
在圣保罗教堂的台阶前,公共汽车绕着圈、打着转,就像在永不停息的洪流之中。安妮女王的雕像似乎在主掌这一片混沌,并且成了一个中心点,就像轮子的轮轴一样。这位白衣女士似乎在用她的权杖掌控着车流人流,指挥着戴圆顶高帽、穿圆摆外套的小个子男人们和提着公文包的女人们,指挥着货车、卡车和公共汽车的行驶方向。时而有一两个人影从人流中走出来,走上台阶进了教堂。大教堂的门不停地在开开关关。时而一阵模糊的管风琴乐声飘到空中。鸽子在摇摆而行,麻雀拍着翅膀。刚过正午,一个拿纸袋的小个子老头从阶梯当中他站着的地方动了起来,走去给鸟儿喂食。他伸着的手上拿着一片面包,嘴唇嚅动着。他似乎在说些什么引诱鸟儿们吃食。很快他身边就围了一圈扑闪着的翅膀。麻雀在他的头上和手上栖息着。鸽子摇摆着走到他脚边。旁边聚起了一小堆人,在看他喂麻雀。他把碎面包在身边撒了一圈。这时空中突然传来一阵震颤。大钟、城里所有的钟,似乎齐聚所有的力量;它们似乎在呼呼地发出预响。接着响起了钟声,响亮刺耳的一声。麻雀扑腾着翅膀四散飞走了,鸽子也受了惊,有几只飞到了安妮女王的头边绕了一圈。
当钟声的最后一丝涟漪散去,马丁走了出来,走到了大教堂前的广场上。
他穿过广场,背靠一家店铺的橱窗,抬头看着教堂顶上的圆屋顶。他身体里的所有重量似乎都在漂移。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和这建筑物一同移动,先是恢复了平稳,然后完全停了下来。这令人兴奋——这种比例上的变化。他希望自己是个建筑师。他站着,背使劲贴在橱窗上,想要把大教堂的整个面貌看得更清楚。不过人来人往,要看清楚并不容易。行人们碰撞到他,又从他面前擦身而过。当然了,这时正是拥挤的时候,城里人正出门去吃午餐。他们从台阶上抄近道。鸽子盘旋着飞起,又飞下来。教堂门开开又关关,他走上了台阶。他觉得鸽子很讨厌,把台阶搞得又脏又乱。他慢慢地爬着楼梯。
“那是谁?”他想着,看着一根柱子边站着的某个人,“我好像认识她?”
她的嘴唇嚅动着,正在自言自语。
“是萨莉!”他想。他迟疑着,该和她说话吗?她也算个伴儿,因为他已经厌倦了自己待着。
“你在发什么呆,萨尔!”他说,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转过头,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我正想起你呢,马丁!”她喊着。
“扯谎!”他说,握了握她的手。
“每次我想到谁,就会碰见谁。”她说。她习惯性地微微抖了抖身子,像只鸟一样,一只羽毛杂乱的家禽,因为她的斗篷已经过时了。他们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看着下面街上拥挤的人流。身后大教堂的门开开关关时,一阵管风琴的乐音从里面传了出来。飘渺的教会乐音似乎有些感人,从门口能看见教堂里昏暗的空间。
“你刚才在想什么……”他开口说,但没说完。“一起吃午饭吧。”他说,“我带你去一家城里的小饭馆。”说着,他领着她走下台阶,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里面堵满了小推车,大包小包正从仓库里扔出来,扔到推车上。他们推着旋转门,进入了小饭馆。
“今天人很多啊,阿尔弗雷德。”马丁友好地说。侍者接过了他的外套和帽子,挂在了架子上。他认识侍者,他经常在这儿吃午饭,侍者也认识他。
“人很多,上校。”侍者说。
“好了,”他坐下了,说,“我们吃什么?”
一台送菜车正从一张桌子被推到另一张桌子,上面放着黄褐色的大块腿子肉。
“吃那个吧。”萨拉朝那儿挥了挥手,说。
“喝什么呢?”马丁说。他拿起酒单,仔细看着。
“喝什么——”萨拉说,“你定吧。”她摘下手套,放在一本红褐色的书上,显然是一本祈祷书。
“我来定。”马丁说。他心里想,为什么祈祷书总是把书页镀上红色和金色?他选了红酒。
“你在圣保罗大教堂做什么?”侍者离开后,他说。
“听教堂的礼拜仪式。”她说。她环顾四周。房间里很热,挤满了人。墙上是褐色底板装饰着硬硬的金色叶子。一直有人在他们旁边经过,进进出出。侍者拿来了红酒,马丁给她倒了一杯。
“我不知道你在参加礼拜仪式。”他说,看着她的祈祷书。
她没回答。她还在环顾四周,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她抿了一口红酒,脸上有了些血色。她拿起刀叉,开始吃美味的羊肉。他们安静地吃了一会儿。
他想让她说说话。
“萨尔,”他碰了碰那本小书,说,“你学到了什么?”
她随便翻了一页,开始读:
“无限的父,无限的子——”她用正常的声音念道。
“嘘!”他制止她,“有人在听呢。”
她顺从地恢复了一位女士在城里的餐馆和一位先生吃午饭时应有的举止。
“你在圣保罗大教堂做什么呢?”她问。
“正在祈愿我是个建筑师,”他说,“可他们把我送去了陆军,让我讨厌。”他着重地说。
“嘘!”她小声说,“有人在听呢。”
他往四周快速地看了看,然后他大笑起来。侍者正在把果馅饼摆在他们面前。他们无声地吃着东西。他又添满了她的酒杯。她脸颊发红,眼睛发亮。他嫉妒她,一杯酒就能让她获得如世界安康般的整个身心的满足,过去他也会如此。酒是个好东西,能打破障碍。他想让她说说话。
“我从不知道你去礼拜仪式。”他说,看着她的祈祷书,“你觉得这书怎么样?”她也看了看书,然后用叉子在上面敲了敲。
“是他们觉得怎么样,马丁?”她问,“那个祷告的女人和长着白色长胡须的男人。”
“和克罗斯比来看我时想的一样。”他说。他想起老太太站在他房间门口,手臂上搭着他的睡衣,脸上虔诚的表情。
“我就是克罗斯比的上帝。”他说,给她添了些球芽甘蓝。
“克罗斯比的上帝!全能、强大的马丁先生!”她大笑起来。
她向他举起酒杯。她是在笑话他吗?他想。他希望她不会觉得自己太老了。“你记得克罗斯比吧?”他说,“她退休了,她的狗死了。”
“退休了,狗死了?”她重复道。她又转过头望去。在饭馆里谈话简直不可能,说的话都变得支离破碎。总有城里的男人们穿着整洁的条纹西装,戴着圆顶高帽,从他们旁边擦身而过。
“那是个不错的教堂。”她转回头,说。她的话题又跳回圣保罗大教堂了,他想。
“非常雄伟,”他说,“你看到那些纪念碑了吗?”
有个人走了进来,他认出来了,是厄瑞奇,那个股票经纪人。他举起一根手指,向厄瑞奇示意。马丁起身,走过去和他说话。等他回来,她的酒杯已经又加满了。她坐在那儿,看着旁边的人,仿佛是一个被他带来看哑剧的孩子。
“你今天下午打算干吗?”他问。
“四点去圆池。”她说。她敲着桌子,“四点去圆池。”他猜想,现在她已经进入那种催眠式的慈善事业了,去伺候别人享用高级的晚餐和红酒。
“去见谁吗?”他问。
“是的,玛吉。”她说。
他们无言地吃着东西。其他人谈话的片段不时传入耳中。然后之前和马丁说话的男人碰了碰他的肩膀,离开了。
“周三八点。”他说。
“说准了。”马丁说,他在小笔记本上记下了。
“你今天下午打算干什么?”她问。
“该去监狱看我的妹妹。”他说,点了一根香烟。
“监狱里?”她问。
“罗丝。乱扔砖头。”他说。
“红色的罗丝,黄褐色的罗丝,”她说,手又伸向酒瓶,“狂野的罗丝,带刺的罗丝——”
“不行,”他说,手捂住瓶口,“你喝得够多了。”她有些兴奋了。他必须压住她的兴奋。有人在听着呢。
“关在监狱里,”他说,“可不是闹着好玩的。”
她拿杯子的手缩了回去,她坐着凝视着酒杯,仿佛大脑的引擎突然被断了电。她真像她母亲——除了她大笑的时候。
他本来想和她谈谈她的母亲。但这里没法谈话。太多人在听着,而且都在抽烟。烟混着肉的气味令人窒息。他回想着过去,她突然喊道:
“坐在三条腿的凳子上,嗓子眼里塞满了肉!”
他回过神来。她是想起了罗丝,是吗?
“砰,一块砖头扔了过来!”她大笑着,挥着叉子。
“‘卷起欧洲的地图,’男人对奴才说,‘我不相信武力!’”她的叉子往下一挥。一粒梅子核跳了起来。马丁四处一看,人们在听着。他站起身。
“我们走吧,”他说,“你吃好了吧?”
她站起身,找着她的斗篷。
“唔,吃得很好。”她拿起斗篷,说,“谢谢你请我吃了一顿好的,马丁。”
他向侍者示意,侍者轻快地跑过来,算好了账。马丁往盘子里放了一枚金币。萨拉开始把手臂往斗篷的袖子里塞。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他帮着她,说,“四点去圆池?”
“好的!”她说,脚尖点地转了一圈,“四点去圆池!”
她往前走,走过那些还在吃午饭的城里人旁边。他注意到她走得有些不稳。
这时侍者送来了找零,马丁收了零钱往口袋里放。他留下了一个硬币作为小费。可正当他要给的时候,突然从阿尔弗雷德的脸上看到了某种诡诈的表情。他一下子翻开账单,下面藏了一个两先令的硬币。这是老把戏了。他冒火了。
“这是什么?”他怒气冲天地说。
“我不知道它在那儿,先生。”侍者结结巴巴地说。
马丁感到血冲到了脑门。他感觉自己和父亲发怒时一模一样,就好像太阳穴那里都冒出了白点。马丁把准备给侍者作小费的硬币也收进了口袋,一把推开他的手,从他面前大步走了过去。那人咕哝着往后面溜走了。
“我们走吧。”他说,催着萨拉走出这拥挤的饭馆,“我们赶快出去。”
他催着她直走到了街上。城市小饭馆那污浊闷热、夹杂着肉味的气味,突然变得难以忍受了。
“我最恨被人骗!”他戴上帽子时,说道。
“对不起,萨拉。”他道歉说,“我不该带你来这儿。这里就是个狼窝。”
他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从闷热潮湿的饭馆出来,街道上的噪声、人们无忧无虑地忙着生意的场景,令人神清气爽。一辆辆推车沿街排着队,货物包裹从仓库里滑进了推车。他们走了出来,再次来到圣保罗大教堂前面。他抬头看着。那个老头还在那儿喂麻雀。大教堂还在那里。他希望自己能再次感觉到那种重量在体内移动又停滞的感觉,可他再也无法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这石头建筑之间的那种奇特的、令人激动的联系。除了愤怒他没有别的感觉。另外,萨拉也让他分神。她正想横穿拥堵的马路。他伸出手止住了她。“当心。”他说。接着他们过了街。
“我们走路去吗?”他问。她点了点头。他们沿着舰队街走去。根本没法谈话,人行道太窄了,他不得不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为了和她并排走。他还能感到愤怒引起的不适,可愤怒本身已经平息了。我当时应该怎么做呢?他想,看到自己走过侍者身边,没有给他小费。不对,他想,我不该那样做。人们挤到他身上,让他不得不走下了人行道。不管怎么说,那个可怜的家伙也得谋生。他喜欢为人大方,他喜欢让别人高兴,两先令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可是有什么用呢,他想,已经做了。他开始哼起他的小曲——然后忽地停住了,他记起了他不是独自一个人。
“看那儿,萨尔。”他抓住她的胳膊,说,“看那儿!”
他指着圣殿关的那个张开翅膀的雕像,它和平日一样可笑,又像蛇又像是鸟。
“看那儿!”他重复道,大笑起来。他们停了一会儿,看着几个放平了、显得极不舒服地靠在圣殿关的关卡上的小雕像:维多利亚女王、爱德华国王。接着他们继续往前走。没法谈话,因为人太多了。戴假发、穿长袍的男人们匆匆穿过街道,有的拿着红色提包,有的拿着蓝色提包。
“是法院。”他说,指着那一座冰冷的、带装饰的石头建筑。它看起来非常阴郁悲哀。“……是莫里斯工作的地方。”他大声说。
他仍然对自己刚才发火感到心里不舒服。可这感觉正在过去。只在他心里还留着一点膈应的情绪。
“你觉不觉得我本来应该当……”他开口说,他本来想说“律师”,“可是我本来应该那么做吗——对那侍者发火?”
“本来应该当——本来应该做?”她问,朝他侧过身子。在车流人流的喧闹中,她没听懂他说的话。没法谈话,但无论如何,他刚才冒火的那种感觉正在慢慢消失。那一点刺痛正在被成功地抚平。接着那感觉又回来了,因为他看到一个乞丐在卖紫罗兰。那个可怜的家伙,他想,因为骗了我所以得不到小费他眼睛紧盯着一个邮筒。接着他看着一辆汽车。人们这么快就习惯了不用马拉的汽车,真是奇怪,他想。以前这种车看起来怪异可笑。他们经过了卖紫罗兰的女人。她戴着一顶帽子,盖住了脸。他往她盘子里放了一枚六便士,作为给那侍者的补偿。他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要紫罗兰;事实上,那些花都蔫了。但他看到了她的脸。她没鼻子,脸上有些白色的疤痕,鼻孔处是红色的。她没有鼻子——她压低了帽子,就是为了遮住脸。
“我们过马路吧。”他突然说。他抓住萨拉的胳膊,推着她在公共汽车间穿行。她一定经常看到这样的景象,他也经常看到,但是从没在一起时看到过——这就不一样了。他催着她上了街对面的人行道。
“我们坐公共汽车,”他说,“来吧。”
他扶住她的胳膊肘,让她走得更快些。可这也不可能了,一辆汽车挡住了道,有人经过。他们快到查理十字街了。这里就像是桥边的码头,只是被吸进去的是男人女人们,而不是河水。他们不得不停下来。报童举着海报,用膝盖支撑着。男人们在买报,有的休闲地看着,有的一把抓在手里。马丁也买了一张,拿在手里。
“我们在这儿等着,”他说,“公共汽车马上就来。”一顶旧草帽,上面系了一条紫色丝带,他翻开报纸时想着。这景象仍在眼前。他抬起头来。车站的钟总是走得快,他安慰一个急着去赶火车的人。总是走得快,他心里想着,翻开了报纸。可这里没钟。他翻着报纸,读着爱尔兰的新闻。一辆辆公共汽车停下来,又猛地开走了。他没法专心看爱尔兰的新闻,他抬起头来。
“我们的车来了。”他们要坐的车来了,他说。他们上了车,并排坐在比司机稍高的位置上。
“两个人,去海德公园角。”他说,拿出一把银币。他翻看着晚报,可这是前一天的报纸。
“上面什么都没有。”他说,把报纸塞到座位下。“现在——”他开始填烟斗。他们正平稳地沿着皮卡迪利街下坡。“那是我父亲过去常去的地方,”他朝俱乐部的窗户挥了挥烟斗。“……现在——”他点起一根火柴,“现在,萨莉,你可以畅所欲言了。没人在听。说点什么吧。”他说,把火柴扔出了窗外,“说点深刻的东西。”
他转头看她,他想让她说说话。他们一会儿下坡,一会儿突然上坡。他想让她说话,要不然他就得自己说话。而他能说些什么呢?他早就隐藏了自己的感觉。可还有些情感存留着。他想让她说出来,可她沉默不言。不,他想,咬着烟斗。我不会说的。我如果说了,她就会觉得我
他看着她。阳光正照耀着圣约翰医院的窗户。她正兴高采烈地看着那里。为什么会兴高采烈?他想着,车停下了,他下了车。
这里的场景与早晨相比已经稍稍有了些变化。远处的钟声正敲响了三下。街上汽车更多了,更多穿浅色夏裙的女人们,更多穿燕尾服、戴灰色高帽的男人们。人流正开始穿过门口进入公园。每个人看起来都喜气洋洋的。就连女装裁缝的小学</a>徒们也一样,他们抱着捆好的盒子,看起来就如同在参加什么庆祝仪式。骑马道的路边排列着绿色座椅,上面坐满了四处张望的人们,就像在剧院里坐着看戏一般。骑手们慢跑着到了骑马道的尽头,一收缰绳,掉转马头,又慢跑着回来。西方吹来的风吹动着洒满金光的白云,在空中飘过。公园道上的玻璃反射着蓝色和金色的光影。
马丁轻快地走了出去。
“快来,”他说,“来——来!”他继续走着。“我还年轻,”他想着,“我还正当盛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味,就算在公园里,也有着淡淡的春天的气息、乡村的气息。
“我多喜欢——”他大声说。他四处一看,自己在对着空气说话。萨拉已经落在了后面,她在那儿系着鞋带。他感觉自己就像下楼时漏踏了一级楼梯。
“大声地自言自语让人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她跟上来时他说道。她指着前方。
“看,”她说,“他们都那样干。”
一个中年妇人正朝他们走来。她正在自言自语,嘴唇嚅动着,手上还做着手势。
“因为是春天。”他说。那妇人擦身而过。
“不是,有一次冬天我来这里,”她说,“有一个黑人,在雪地里大笑。”
“在雪地里,”马丁说,“黑人。”明媚的阳光照在草地上,他们正经过一片五颜六色的风信子,卷曲着,闪着光。
“别让我们想起雪,”他说,“让我们想想——”一个年轻妇人推了一辆婴儿车过来了,他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玛吉,”他说,“告诉我。从她生了孩子,我就没见过她了。我也从来没见过那个法国人——什么名字?雷内?”
“里尼。”她说。她的酒劲还没过去,飘动的风、经过的人也在影响着她。他也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但他不想这样。
“是的。他是什么样的,这个雷内,或里尼?”
他先是按法语发音说的那个名字,接着按她的叫法,用英语发音。他想让她清醒过来。他抓住了她的胳膊。
“里尼!”她重复道。她把头一仰,大笑起来。“我想想,”她说,“他戴了一条红底白点的领带,长着黑眼睛。他拿了个橙子——假如我们在吃晚餐,他就直直地看着你,说:‘这个橙子,萨拉——’”她卷着舌头说话。然后她停下了。
“那边又有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她突然说。一个年轻男人走过,外套纽扣系得紧紧的,仿佛没穿衬衣。他边走边喃喃自语。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朝他们瞪了瞪眼。
“里尼?”马丁说。
“我们在谈里尼,”他提醒她说,“他拿了个橙子——”
“……给他自己倒了杯红酒。”她接着说,“‘科学是未来的宗教!’”她喊道,好像举了一杯红酒似地挥着手。
“红酒?”马丁说。他一边听着,脑中已经出现了一个热诚的法国教师的形象——此时他又不得不给这幅小肖像画加上一杯不太协调的红酒。
“是的,红酒。”她重复道,“他父亲是个商人。”她继续说,“一个长着黑色络腮胡子的男人,波尔多的商人。有一天,”她继续说,“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在花园里玩,突然有人敲窗户。‘别那么吵。去远一点的地方玩。’一个戴白帽子的女人说。他母亲去世了……他也不敢告诉父亲马儿太高大,他骑不了……他们送他去了英国……”
她从栏杆上跨了过去。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马丁跟上她,说,“他们订婚了?”
她没说话。他等着她解释——为什么他们结婚了——玛吉和里尼。他等着,但她没再说什么。好吧,她嫁给了他,他们很幸福,他想。他嫉妒了一阵子。公园里全是一对对情侣并肩走着。一切都显得清新又甜蜜。柔和的风吹到脸上,空气里满是各种混杂的声音,树枝的沙沙声、车轮疾驰的咔哒声、狗儿的吠叫,不时还夹杂着画眉鸟时断时续的歌声。
这时一位女士走过,正在自言自语。他们看向她时,她转头吹了声口哨,像是在召唤她的狗。可她吹口哨招呼的狗却是别人的。狗儿朝相反的方向跑走了。那位女士继续匆匆走着,噘着嘴。
“人们自言自语的时候不喜欢被别人看到。”萨拉说。马丁回过神来。
“听着,”他说,“我们走错路了。”说话声朝他们飘了过来。
他们走错了方向,现在来到了光秃秃的被擦得发亮的空地处,这里是演讲者们聚集的地方。四处都在进行着各种集会。各类演讲者周围都围着人群。演讲者站在平台上,有的站在箱子上,正滔滔不绝地讲着话。他们走近时,说话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大。
“听听吧。”马丁说。一个瘦子正向前倾着身子,手里拿着一块石板。他们听到他正在说:“先生们、女士们……”他们在他前面停下。“紧紧地看着我。”他说。他们紧紧地看着他。“不要害怕。”他说,勾着手指。他的态度逢迎谄媚。他把石板翻了过来。“我像个犹太人吗?”他问。接着他翻过石板,看着另一面。他们继续往前走,听到他说他母亲生于伯蒙塞,父亲生于——声音渐渐模糊了。
“这个家伙怎么样?”马丁说。那是个魁梧高大的男人,正砰砰地敲着平台栏杆。
“同胞们!”他正喊着。他们停了下来。游手好闲的人、跑腿的人,还有保姆们,都张大着嘴看着他,下巴都快掉了,目光直愣愣地盯着。他的手像一只耙子在马路上经过的汽车长龙中耙着,带着一种极其轻蔑的姿态。他的衬衣从背心下面露了出来。
“公正和自由。”马丁说,重复着那人说的话。他的拳头砰砰地重击着栏杆。他们等着。接着他又全部重复了一遍。
“他是个非常棒的演讲者。”马丁边转身边说。那人的声音渐渐消失了。“现在听听那个老太太在说些什么?”他们继续走着。
老太太的听众没几个人。她的声音也几乎听不见。她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正说着什么关于麻雀的话。可她的声音越来越细,变成一种细声细气的游丝般的尖叫。一群小男孩在异口同声地学她。
他们听了一会儿。然后马丁又转身了。“走吧,萨尔。”他说,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演讲声越来越弱,越来越轻。很快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他们继续走着,穿过一片光滑起伏的斜坡,斜坡就像一条宽阔的绿色布料,面前是条纹般的笔直的褐色小路。大白狗在欢蹦乱跳,透过树丛闪耀着九曲桥下的水波,水面上四处可见到小船。公园雅致、水面波光粼粼、风景起伏,各有特色,又浑然一体,就如同设计师笔下的设计一般,马丁不禁感到心旷神怡。
“公正和自由。”他自言自语般说道。他们走到水边站了一会儿,看着海鸥尖利的翅膀飞舞着,在空中切割出白色的图案。
“你赞同他说的吗?”他问,握住萨拉的胳膊想唤醒她,她的嘴唇还在嚅动着,她在自言自语。“那个胖子,”他解释说,“那个挥舞手臂的胖子。”她猛地一惊。
“噢咦,噢咦,噢咦!”她喊道,模仿着那人的考克尼伦敦腔。
没错,马丁想。他们继续走着。噢咦,噢咦,噢咦。就是那样。要是那个胖子得胜了的话,像他这样的人就得不到什么公正和自由了——美好也没有了。
“还有那个没人听的可怜老太太?”他说,“讲麻雀的那个……”
他的脑海里还能看到那个瘦子唾沫横飞地勾着手指;胖子挥舞着双臂,裤子背带都露了出来;小个子老太太扯着嗓子,想让自己的声音从猫叫声和口哨声中冒出来,能让人听到。这个场景既像喜剧,又像悲剧。
他们到了肯辛顿花园的门口。一长列汽车和马车沿着路边石排开。人们坐在小圆桌旁,等着上茶,头上支着带条纹的遮阳大伞。侍者正端着托盘急匆匆地进进出出,春季已经来临。一派欢乐气氛。
一位打扮时髦的女士,帽子一侧垂着一根紫色羽毛,她正坐在那儿,抿着一杯冰水。阳光在桌上留下斑纹,令她看起来有种奇特的透明感,仿佛她被罩在了一张光之网中,仿佛她是由移动的菱形色块构成的。马丁觉得自己好像认识她,他稍稍举了举帽子。可她坐在那儿看着前面,喝着冰水。不,他想,他不认识她。他停下来点燃烟斗。他想——他还在想着那个挥动手臂的胖子,要是这世界上没有“我”,会是什么样子?他擦燃了火柴。他看着在阳光下几乎看不见的火苗。他站了一会儿,把烟斗吸燃。萨拉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她也一样被罩在枝叶间落下的移动的光之网里。这幅场景似乎笼罩着人之初的无罪。鸟儿在枝叶间不时发出甜蜜的啁啾声;伦敦的喧嚣以一圈遥远却完整的声音之环围绕住那块空地。栗树的枝条在微风中摆动时,粉色和白色的栗花就上下摇摆。阳光在枝叶上撒下光斑,仿佛被分成了许多分开的光源,令所有东西看起来都有种奇特的不真实感。他自己似乎也像飘散开来。他的脑子一时间一片空白。接着他清醒过来,扔掉了火柴,追上了萨莉。
“快走!”他说,“快……四点到圆池!”
他们沿着那条长林荫道无声地走着,手挽着手,远处的尽头就是肯辛顿宫和幽灵教堂。人影的尺寸似乎缩小了。现在孩子代替了成人,成了大多数。到处是各种各样的宠物狗。空中全是狗吠和突如其来的尖叫。成群结队的保姆们推着婴儿车沿小径走着。婴儿们躺在车上熟睡着,如同粉色的蜡像一般;他们细滑的眼皮遮盖着眼睛,就像把眼睛完完全全地密封了一样。他低头看着,他喜欢小孩子。他 太快,太快了!吉蒂心想。但她喜欢疾风吹到脸上的感觉。这时他们到了宅邸的大门口,普雷迪太太正扶着打开的大门,怀里抱着一个浅色头发的小孩子。他们冲过了园子,鹿群抬头看看,然后轻盈地跳着穿过蕨草丛跑走了。
“差两分到一刻,夫人。”科尔说。他们画了一个圈,在门口停下了。吉蒂站了一会儿,看着汽车。她伸手放在无檐帽上,天很热。她轻轻拍了拍帽子。“干得漂亮,科尔。”她说,“我会告诉爵爷的。”科尔笑了,他很高兴。
她进了屋,里面没人,他们比预计的早到了。她穿过铺石板的大厅,里面陈设着盔甲和半身像,她进到了用早餐的晨厅。
她一进屋就感到绿光耀眼,就好像站到了一颗绿宝石的空心里。周围一切都是绿色的。几个灰色法国女人雕像立在阳台上,手里拿着篮子,可篮子里是空的。到了夏天,就会有鲜花在里面熊熊燃烧。宽阔的绿草皮从被剪短的紫杉树间向下伸展,伸入河流,接着又爬上树木葱茏的山坡。此时树林里正萦绕着一圈薄雾——清晨的薄雾。她正凝望着,一只蜜蜂的嗡嗡声传进她耳中。她觉得自己听到了河流冲过石头时的低语,听到了鸽子在树顶上咕咕。这是清晨的声音,夏季的声音,门开了,早餐端了上来。
吃了早餐后,她背靠着椅子坐着,感到暖和、充实、舒服。她无事可做——什么都没有。这一整天的时间都是她的。天气也很好。照进屋里的阳光突然加快了速度,在地板上投下一条宽宽的光影。外面的阳光照耀着花丛。一只龟背色的蝴蝶在窗口翻飞,她看到它停在一片叶子上,停在那儿张开翅膀又合上,张开又合上,就像是在享用着阳光。她看着它,它的翅膀底下是浅锈红色。它又扑闪着翅膀飞了起来。接着,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召唤一般,松狮狗走了进来,直接走到她面前,嗅了嗅她的裙摆,然后在一片明亮的光斑里悠然躺下了。
无情的畜生!她想,可它那股漠然反倒让她感到高兴。它对她也没有任何要求。她伸手想拿一支香烟。她拿起从绿色变成了蓝色的珐琅盒子打开,心想,马丁会怎么说呢?丑恶?粗俗?也许——可人们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们的批评就像这清晨的青烟一样轻若无物。既然这一整天都属于她自己,既然她独自一人,那么他说什么,他们说什么,任何人说什么,还有什么关系?她站在窗口,看着灰绿色的草地,想着,舞会过后、聚会过后,他们还在自己的家里睡着呢这念头让她高兴。她扔掉烟头,上楼换衣服。
等她下来的时候阳光更强了。花园已经失去了纯净的样子,树林中的薄雾也消失了。她走出窗外,能听到割草机的吱吱声。钉了橡胶蹄铁的小马正在草地上来回漫步,在身后的草上留下一条灰色的痕迹。鸟儿四散着唱着歌。欧椋鸟穿着明亮的铠甲,在草地上吃食。草叶颤抖的叶尖上红色、紫色、金色的露珠在闪耀。这是个完美的五月清晨。
她沿着阳台闲庭信步。路过书房时,她朝落地窗里面瞟了一眼。一切都关闭着,遮覆着。这狭长的房间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庄严,更加和谐得体;长长的书架上整齐的褐皮书似乎默默地为了自己而独自存在着,带着尊严。她离开了阳台,走上了长长的草间小径。花园里仍是空的,只有一个穿衬衣的男人在修整一棵树,不过她不需要和谁说话。松狮狗跟着她,抬头阔步地走着,也是无声无息的。她经过了花床,来到了河边。她总会在桥上停下,桥栏杆上每隔一定距离装饰着炮弹般的圆球。河水总是令她着迷。北方的河水从荒野湍流而下,从不会像南部的河流那么轻缓温和,那么深邃碧绿。河水奔流、冲刺,在河床里的鹅卵石上铺展开来,红色、黄色,还有清亮的褐色。她将胳膊肘搁在栏杆上,看着河水在桥墩处打着转。她看着河水在石头上划出钻石形和锋利的箭头形的激流。她倾听着。她熟悉它在夏季和冬季发出的不同声音,此时它在奔流,在冲刺。
松狮狗觉得无聊,往前继续走了。她跟在后面,她走上了通向山脊上面海豚形象纪念碑的绿色马道。穿过森林的每一条小径都有自己的名字。那里是看护者小径、恋人步道、淑女长道,这里是伯爵马道。在她进入树林之前,她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房子。有多少次她在此停下,城堡看起来灰白宏伟,窗帘还拉着,旗杆上也没有旗子,在这清晨城堡还沉睡着。它看起来高贵、古老、恒久不衰。她走进了树林。
她在树下漫步,似乎起风了。风在树顶歌唱,在树下却是寂静。枯叶在脚下碎裂,从枯叶中冒出来浅色的春花,是一年中最可爱的时候——蓝色、白色的花儿,在厚厚的青苔上发颤。春天总是令人忧郁,她想,春天带来回忆。她沿着树木间的小径向上爬去,心想,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改变。这一切都不属于她,她儿子会继承这里,而在她之后他的太太会到这里散步。她折下一段树枝,她摘下一朵野花,放在唇间。她正当盛年,她精力充沛。她大步走着。地面突然升高,她的厚底鞋踩在地面上,令她感到肌肉强健灵活。她扔掉了野花。她走得越来越高,树木变得越来越细。突然她看到两根有斑纹的树干之间的天空,那么蓝。她已经到了山顶。风停了,辽阔的乡村围绕着她舒展开来,一览无余。她的身体似乎在收缩,眼睛在变大。她坐到了地上,遥望着翻涌起伏的土地,向远处伸展,直到在遥远的远方和海洋相连。从这个高度看去,这土地未经开垦、无人居住,上面没有城镇、没有房屋,它为自己而生,为自己而存在。坡形的暗影和明亮的光带,并排在那里。她看着光线移动,暗影移动,光和影一起翻过高山,越过峡谷。深沉的低语在她耳中吟唱,是这土地——它就是一支合唱队——在自吟自唱。她躺在那儿倾听着。她感到全身心的欢愉。时间已经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