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特殊表情
——快乐、精神奋发、爱情、温情、崇拜
巴尔特莱特先生替我记述了两只黑猩猩在初次被携带到一处时候的举动;这两只黑猩猩的年纪要比那些通常被运到本国来的黑猩猩大些。当时它们就相对坐下,用它们的伸出得很厉害的双唇彼此接触;于是有一只黑猩猩就伸手搭放在另一只的肩头上。此后,它们就彼此用双臂怀抱起来。再后,它们站立起来,各用一只手臂钩搭在对方的肩头上,举起头部,张开嘴巴,并且欣喜得尖叫起来。
1837年达尔文日记中的一页。
笑是快乐的最初表情——可笑的观念——发笑时候的面部动作——发出的声音的性质——大笑时候的出泪——大笑到平和的微笑的阶段——精神奋发——爱情的表达——温情——崇拜
快乐在达到强烈程度的时候,就引起各种不同的无目的的动作来:舞蹈、拍掌、踏步等;同时也引起大笑来。大概笑只是快乐或者幸福的最初的表情。我们可以从一群在游戏的小孩方面清楚地看到这一点;这时候他们几乎连续不断地在发笑。至于那些已经过了童年时代的青年人,那么他们在精神奋发的时候,也时常会发出很多无意义的笑来。荷马(Homer)曾经描写天神们的笑:“在他们每天的宴会以后,他们的天国的快乐就溢流开来”。一个人在街道上遇到老朋友的时候,就好像他在感到任何微小的愉快(例如嗅闻到一种愉快的香气)时候一样,发生微笑;而微笑,正像我们后面可以知道的,就逐步进展到发声的笑。[1]拉乌拉·勃烈奇孟(Laura Bridgman),由于她是瞎子兼聋子,不能够用模仿的办法来获得任何的表情;可是,当有人用姿态语(gesturenguage)来把一个爱友的来信译解给她的时候,她就“发笑并且鼓掌,两颊泛红”。还有几次,有人看到她快乐得踏起脚步来。[2]
白痴和低能的人,也可以作为证据,来证明声笑或者微笑最初表现出单单幸福或者快乐来。克拉伊顿,勃郎博士在这里,也像在其他很多地方一样,由于把他的丰富的经验的成果供给我而使我非常感激;他告诉我说,在白痴方面,声笑是他们的一切表情当中的最普遍而且最经常出现的表情。很多白痴有恶劣脾气,容易发怒,躁急不安,处在苦痛的精神状态里,或者感觉完全迟钝;这些白痴就从来不发笑。还有一些白痴则经常作毫无意义的声笑。例如,有一个不会说话的白痴男孩,用做手势的方法向勃郎博士诉说道,精神病院里的另一个男孩打伤了他的一只眼睛;在诉说的时候,他同时发出“一阵阵笑声,而且他的脸上布满了微笑”。还有一群白痴,他们经常快乐和心情温和,并且总是发笑和微笑。[3]他们的面容时常显露出一种呆滞的微笑;每次在把食物放置到他们的面前的时候,或者在他们受到爱抚、看到鲜艳的颜色或者听到音乐的时候,他们的快乐程度就增加起来,同时他们作着露齿微笑,咯咯笑或者吃吃痴笑。在他们当中,有些白痴在散步时候,或者在尝试作任何肌肉的努力时候,就要比平时发出更多的笑来。据勃郎博士所说,大多数这些白痴,都不能够和任何明确的观念联合起来:他们单单感觉到愉快,并且就用声笑或者微笑来表达出它来。在智能比较高一些的低能的人方面,大概他们的最普通的声笑原因是个人的虚荣(自我满足),其次则是一种由于自己行为得到表扬而产生的愉快。
在成年人方面,他们的笑是被那些显著地和童年时代所能满足的原因不同的原因所激起的;可是,这个说法很难适用到微笑方面去。在这方面,声笑就和哭泣相似;成年人的哭泣差不多只是由于精神痛苦而发生,但儿童的哭泣则是由于身体上的疼痛或者任何的受苦,还有由于恐惧或者大怒,而被激发起来的。已经有人写了很多关于成年人的声笑的原因方面的很有趣的研讨著作。这个问题是极其复杂的。大概声笑最普通的原因,就是某种不合适的或者不可解释的事情,而这种事情会激发起那个应该具有幸福的心境的笑者感到惊奇和某种优越感来。[4]当时的周围情况应该不具有重大的作用:一个穷人在突然听到有人把一大笔财产遗赠给他的时候,就绝不会作声笑或者微笑。如果有人受到愉快感觉的强烈兴奋,还有如果有任何微小的偶然事件或者偶发的思想出现,那么正像赫伯特·斯宾塞先生所说,[5]“大量没有被容许把自身耗用到产生一种等量的新生的思想和情绪方面去的神经力量,就突然停止了流动。”……“这份过剩的神经力量必须使自己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排除出去,所以结果就发生了一种从运动神经而达到各类肌肉的急流,使肌肉发生半痉挛的动作,就是我们所称做的声笑”。[69]有一个通信者,在最近巴黎被包围的时候作了一次关于这方面的观察,就是:在德国兵由于经历极度危险而受到强烈兴奋以后,他们就特别容易由于极小的开玩笑而爆发出大笑来。还有,在幼小的儿童正将开始哭叫的时候,如果出现一件意外的事件,那么有时也就会突然把他们的哭叫转变成为发笑;显然这种笑也同哭叫一样,可以用来把他们的过多的神经力量消耗去。[6]
有时据说,可笑的思想会搔动想象力;这种所谓精神上的发痒,和身体上的发痒有着奇妙的相似。大家都知道,在儿童被搔痒的时候,他们就发出多么难以节制的笑声来,他们整个身体发生多么大的震动。我们已经知道,类人猿在被搔痒的时候,特别是在它们的腋窝处被搔痒的时候,也发出一种反复的声音来,这种声音就相当于我们的声笑。我曾经用一张纸片去触动我的一个初生只有7天的婴孩的脚踵,他的脚就突然缩开,而脚趾也因此拳曲起来,正像年纪较大的儿童在遇到这种情形时候所发生的动作。这些动作,也和被搔痒而发笑的情形相同,显然都是反射动作;这也是被细小的平滑肌肉纤维所表现出来的;这些肌肉纤维是用来竖起身体上的各根分离的毛发的,当时就在被搔痒的表面附近发生收缩。[7]可是,由于可笑的观念而发生的声笑,虽然是不随意的,但是也不能被称做是一种严格的反射动作。在这种情形里,还有在被搔痒而引起的声笑的情形里,笑者的精神应当是处在愉快的状态里;一个幼年的儿童如果被陌生人搔痒,那么反而会由于恐惧而尖叫起来。搔触应当轻微,而那种使人可笑的观念或者事件则应当是并不严重的;这样才可以使人发笑。身体上最容易被搔痒的部分,就是那些通常不大接触到的部位,例如腋窝处或者脚趾之间;或者是那些通常要以广大表面来作接触的部分,例如脚底;可是,我们坐下用的表面(臀部)却是这个规则的一个显著的例外情形。根据格拉希奥莱的意见,[8]有些神经对于搔痒的感应方面,要比其他的神经更加敏感得多。儿童很难搔痒自己,或者是使自己发痒的程度要比别人搔痒他的程度低得多;大概搔触的精确部位不应该使被搔者事先知道,才能达到效果;精神上的搔痒情形也是这样,某种意外发生的事情,一种新奇的或者不合适的观念,而能够把通常的思想线索打断的,显然就会成为可笑感觉当中的一个重要成分。[9]
笑声是由于一种深吸气而发生的;在进行这种深吸气的时候,紧接着发生胸部和特别是横膈膜的短促而断续的痉挛收缩。[10]因此,我们就听到“双手捧腹的大笑”。由于身体震动,笑者就点起头来。下颚时常上下颤动,正像几种狒狒在非常愉快时候所发生的情形一样。
在发笑的时候,嘴多少被宽阔地张开;嘴角向后牵伸得很厉害,同时也略微向上牵伸;上唇也略向上升。在适度的声笑时候,特别是在满脸的微笑的时候,可以最清楚地看到嘴角向后牵伸的情形来;后面这个形容微笑的词[满脸的,broad]表明出嘴怎样被宽张开来。在照相图版Ⅲ的图1—3里,摄制了不同程度的适度的声笑和微笑的照片。那个戴草帽的小女孩的照片,是由华里奇(Wallich)博士所拍摄的,她的表情是真实的;其余两张照片则是由烈治朗德尔(Render)先生所摄的。杜庆博士多次坚持说,[11]在发生快乐情绪的时候,只有大颧肌(great zygomatic muscles)专门对嘴起着作用;这种肌肉用来牵动嘴角向后和向上;可是,如果根据上颚牙齿时常在声笑和满脸微笑时候显露出来的情形,还有根据我自己的感觉,来作判断的话,那么我就毫不怀疑地认为,有些与上唇相连的肌肉也同时在起有适度的作用。同时,上下眼轮匝肌也多少在作着收缩动作;正像前面关于哭泣的一章(mris,H)和上唇相连,它几乎构成了下眼睑匝肌的主要部分。
杜庆博士曾经提供出一个正处在平静状态下的老年人的大照片(本书的照相图版Ⅲ,图4,是缩小复制的);还有一张照片,表明出这个老年人正在作自然的微笑(图5)。每个看到这 还有,当珀涅罗珀(Penelope)最后辨认出自己的丈夫来的时候:
于是,从她的眼睑上流下了滚滚的泪珠,
她站起身来扑向自己的丈夫,把双臂
抱住了他的脖子,而且在他额上
作了温柔的接吻,同时就开言道……
《奥德赛》,华斯莱(Worsley)的英译本, 当我们鲜明地回忆到自己的以前的家乡,或者逝去已经很久的幸福的日子时候,眼泪就会很容易涌现在自己的眼眶里;可是在这里,又再会自然地出现那种过去的日子一去不返的想法。在这些情况下,可以说,我们在把自己的过去状况取来作对比,而对现在状况里的自己发生同情。对别人的悲痛经历发生同情,甚至对爱情小说里的一位本来没有和我们有恋情关系的女主角的假想的悲痛发生同情,也很容易激发出眼泪来。还有在对别人的幸福发生同情的时候,例如在阅读到精彩的故事里的一个经过千辛万苦才最后达到成功的爱人的幸福时候,也会使人流出眼泪来。
大概同情会构成一种独立的或者与众不同的情绪;它特别能够去刺激泪腺。不论我们发生同情或者接受同情,都同样良好地适合于这种见解。每个人一定都注意到,在我们对那些受到某种小伤的儿童发生怜悯的时候,他们就很容易发出一阵哭喊来。克拉伊顿·勃郎博士告诉我说,对于忧郁的精神病患者,即使讲一句亲切的话,也会时常使他们陷于难以抑制的哭泣。每次当我们为了一个朋友的悲哀而表示自己的怜悯时候,眼泪就会时常涌现在自己的眼眶里。通常用一种假定来说明同情的感情,就是:当我们看到或者听到别人的受苦时候,受苦的观念就在自己的心头被非常鲜明地呼唤出来,因此好像自己在亲身受苦一般。可是,很难认为这种说明是充分的,因为它并没有考虑到同情和恋情之间的密切关系。显然无疑,我们对于自己心爱的人的同情,要比对于一个没有关系的人的同情更加深切得多;而且前一种同情也要比后一种同情使我们得到更多的安慰。可是,的确我们也能够对于那些我们没有恋情的人发生同情。
前面一章里已经讨论到,为什么我们亲身所经历到的苦痛会激发起哭泣来。至于说到快乐方面,那么它的自然而且普遍的表情就是声笑;在一切人种当中,大笑都会比任何其他原因(除了悲痛以外)使人更加自由地分泌出眼泪来。在大快乐的时候,显然无疑地发生双眼满含泪水的情形,不过没有声笑;我以为,大概也可以根据悲哀时候分泌眼泪的同样原理以习惯和联合来说明这种情形,不过在这时候没有尖叫声发出。可是,有一种很可以使人注意的情形,就是:对于别人的悲痛的同情,要比自己亲身受到的痛苦,更加容易激发出眼泪来;实际情形的确是这样的。很多人对于自己的苦恼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自己的眼睛来,可是对于心爱的朋友的苦恼却大流起眼泪来。还有更加值得使人注意的情形:就是:我们对于自己所钟爱的人们的幸福和好运的同情,也应当引起同样的结果来;可是,我们亲身所遇到的同样的幸福,却反而使自己的眼睛干燥无泪。可是,我们应当记住,那种对身体疼痛能够用很大力量去阻止自由流泪的长期不断的抑制习惯,却不能够在阻止同情别人的受苦或者幸福时候适度出泪方面发生作用。
我曾经在其他地方作过尝试,[30]要去证明音乐具有一种惊人的能力,会以模糊不定的方式去唤起那些被远古时代的人类所感受到的强烈情绪;在这些远古时代里,很可能我们很早的祖先们就靠了口声的帮助来彼此求爱。因为有几种被我们感受到的情绪——悲哀、大快乐、爱情和同情——引起眼泪自由分泌,所以也用不到惊奇,当然音乐会引起我们的眼睛里充满起泪水来;尤其是在任何一种温情已经软化了我们的心时候,更加会发生这种情形。音乐时常会产生出另一种特殊的效果来。我们知道,每种强烈的感情、情绪或者兴奋——极度苦痛、大怒、恐怖或者热烈的爱情——所有这一切,都具有一种引起肌肉颤动的特定倾向;在很多人受到音乐的强烈感染时候,他们所发生的从背脊和四肢上部向下的颤动或者轻微发抖情形,大概对于上面所说的身体颤抖的关系,也像是音乐力量所引起的轻微出泪对于任何强烈的真正情绪所引起的哭泣的关系一样。[74]
崇拜——因为崇拜虽然主要由尊敬所构成,而且时常和恐怖结合起来,但是也和恋情有几分关系,所以我们也可以在这里把这种精神状态的表情提出来,简单地谈谈。在过去和现在的几种教派里,把宗教和爱情奇怪地结合在一起;无论这个事实有多么的可悲,但是它甚至已经被大家所肯定,就是:神圣的爱情的接吻,却也和男人给予妇女吻或者妇女给予男人吻没有多大分别。[31]崇拜主要是用面部朝天仰起和眼球向上转动的状态来表明。贝尔爵士指出说,在将近睡眠、昏厥或者死去以前,瞳孔被牵动到上面和内侧去;他还认为,“当我们整个被崇拜的感情所笼罩着并且不再顾及到外部印象的时候,就有一种既不是学习到的也不是获得的动作来把双眼向上举起”;并且以为,这是根据那个和上面所说的情形里的同样原因而发生的。[32]我曾经听到唐得尔斯教授所说,在睡眠时候,眼球的确是向上翻转的。婴孩在吮吸母亲的乳房时候,就发生眼球向上翻转的动作,这时常使他们显出一种失神欣喜的蠢相来;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出,婴孩正为了要反对睡眠时候所自然地采取的眼球位置而作一番挣扎。可是,根据我从唐得尔斯教授那里听到的情形看来,贝尔爵士对这种事实所作的说明是不正确的;他把这种事实奠定在一个以为某些肌肉比其他肌肉更加能够受到意志的支配的假定上面。因为祈祷的时候,虽然眼球也时常向上翻转,但是精神还没有像接近于睡眠的无意识程度那样被很多地吸收到沉思里去,所以这种动作大概是沿传的动作,是一种普通信仰的结果;这种信仰就是:我们所祷告的神力的泉源——苍天——正高临在我们的头顶上。
我们可以认为,一种双手上举合掌的卑贱的跪拜姿态,是由于长期的习惯而造成的一种很适合于崇拜方面的姿态,因此好像也可以认为它是天生的;可是,在欧洲人以外的各种人种方面,我还没有获得关于这种说法正确的证明。我从一个精通古典的专家那里听到,在罗马史的古典时期里,双手在祈祷时候这样相合一起的情形大概还没有出现。亨士莱·魏之武先生显然提出了一个正确的说明,[33]不过这种说明暗示出这种姿态是奴隶服从的姿态。他写道:“在祈祷者跪下,把双手举起和合掌的时候,他就表明出自己是一个俘虏,在用伸出双手请胜利者捆缚的姿态来表示自己完全服从。这就是拉丁文daremanus(给予双手)的形象表示,意义就是服从”。因此,在崇拜感情的影响下,眼球上转和双手合掌的动作都不可能是天生的,或者是真正表情动作;而且也未必可以预料到这种动作一定出现,因为这些要被我们现在归进到崇拜方面去的感情,究竟在过去时代的人类还处在未开化状态里的时候,有没有对他们的心情发生影响,一这还是一个很使人怀疑的问题。[75]
[1] 赫伯特·斯宾塞:《科学论著集》(Essays Scientific)等,1858年,Contributions),1851年, [4]培恩先生(《情绪和意志》,The Emotion andthe Will,1865年, [8] 格拉希奥莱:《人相学》, [25]培恩先生指出说(《精神和道德的科学》,Mental and Moral Science,1868年, [31]毛兹莱博士在他所著的《肉体和精神》(Body and Mind,1870年,第85页)里讨论到这种情形。
[32]贝尔:《表情的解剖学》,第103页;还可以参看哲学学报(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1823年,第182页。
[33]魏之武:《语言的起源》(The Origin ofLanguage),1866年,第146页。泰洛尔先生(《早期人类史》,第二版,1870年,第48页)提出了双手在祈祷时候的位置方面的更加复杂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