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凯瑟琳沿着斯特兰德街一路往威廉家的方向狂奔,倒不完全是因为她跟威廉的约会要迟到了,毕竟打出租车去肯定来得及,但玛丽的一番话燃起了凯瑟琳心中的熊熊火焰。今晚的夜谈,玛丽展现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说出了心底埋藏已久的真相,比起这件事,其他任何事都不足挂齿。玛丽轻轻一瞥,于是朱唇轻启,道出了心中的爱意。
“她直直坐在那里看着我,然后开口说‘我坠入了爱河’。”凯瑟琳沉思着,试图想让这一幕在眼前活络起来。这一幕对玛丽而言一点也不遗憾,简直太神奇,好像黑夜里突然燃起的一团火焰。在这团火焰的映照下,凯瑟琳看得一清二楚,她自身的感受如此平淡无奇,甚至毫无实感,完全无法与玛丽的感情相比。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凯瑟琳立即决定行动起来,不禁想起了当时在石楠花丛时的情形,当时她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屈服的呀,如今已不得而知。在迷雾中曾摸索探秘,迷失方向之地,在光天化日下方可重游。
“一切都很简单”,凯瑟琳自言自语道。“容不得我半分犹豫。我只要说出事实,说出来就好了。”她边走边说,完全忘了玛丽。
威廉·罗德尼刚从办公室回到家,时间比自己预期的要早,正坐在钢琴旁挑选《魔笛》里的曲子。凯瑟琳迟到了,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毕竟她对音乐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倒是自己现在来了兴致,听听也许不错。凯瑟琳对音乐不感兴趣这点颇有些奇怪,威廉暗自思索,毕竟按常理说,他们家族世世代代都是音乐迷。比如说她表妹,卡桑德拉·奥特韦,对音乐有极高的鉴赏力。威廉还记得她在斯托格登大宅的会客厅里吹长笛的画面,让人感到轻松自在,真是美妙的回忆啊。他不禁愉快地回忆起当时卡桑德拉·奥特韦的鼻子(像所有奥特韦家族的长鼻子一样),伸到了长笛上,看起来像一只独特优雅的音乐鼹鼠。那画面,分明体现了她优雅迷人而又古灵精怪的性格。卡桑德拉是一位有教养的年轻女孩,她的热情洋溢吸引了他,他认为以自己对音乐的造诣和研究,肯定有各种方法来帮助她提高音乐品位。要知道,真正的天籁都是那些有着良好音乐细胞的音乐家演奏的,她应该好好欣赏一番。而且,在两人的聊天中,卡桑德拉时不时冒出来的几句话让威廉认为,也许她具备未经开化的文学热忱,而凯瑟琳承认自己并不具备如此热情。威廉还把自己写的剧本寄给了她。与此同时,凯瑟琳今晚定要迟到,如果不能同她一起二重唱,《魔笛》便没有了灵魂,于是威廉决定给卡桑德拉写信来打发时间,想建议她先读读蒲柏的诗,等到对诗歌的形式有了更好的领悟,然后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信时,威廉陷入一种轻松愉快的状态,然而当他听到凯瑟琳上楼的脚步声时,对写信的目的仍了然于心。过一会儿,他发现很明显自己弄错了,那不是凯瑟琳;但他没办法静下心来继续写信了。威廉发现,自己的心情从刚开始那种从容不迫的满足感——带着愉悦的心情一点点膨胀起来——变成了现在紧张又期待的心情。晚餐已经送到,必须燃火保温。根据两人约定时间,凯瑟琳已经晚了一刻钟。威廉突然想到一件事——让他今早沮丧不已。由于一位同事生病,他很可能在今年晚些时候才能休假,那就意味着自己和凯瑟琳的婚期要推迟了。但这终究没那么糟糕,有可能凯瑟琳已经忘记了两人订婚的事——这个概率每秒钟都在时刻提醒着自己。自从圣诞节后,这种事情已经很少发生,但如果又发生了怎么办?如果真像凯瑟琳说的那样,他们的婚姻会变成一场闹剧,那又该如何是好?他原谅她任何故意伤害他的举动,但她的个性使她自然而然、无法抑制地便去伤害别人。她冷血吗?她自私吗?他试着去想凯瑟琳到底是什么类型的人,但最终还是困惑不已。
“她不懂的事还有许多,”威廉想到,他瞟了一眼已经动笔的给卡桑德拉的信,然后搁置一旁。是什么让威廉无法继续那封他一开始饶有兴趣写的信呢?因为凯瑟琳随时可能走进来。这一想法,意味着威廉受到了凯瑟琳的束缚,这让他颇为恼怒。想到自己会把信摊开放在桌子上让凯瑟琳看到,还要告诉她自己已经把剧本寄给了卡桑德拉以批评指正。很有可能,但不百分百确定,这样会激怒凯瑟琳——正当威廉想着可能发生的事来慰藉自己时,传来一阵敲门声,凯瑟琳走了进来。他们面无表情地亲吻了对方,凯瑟琳也没有为自己的迟到而道歉。然而奇怪的是,凯瑟琳的到来让威廉有些感动;但他决定他不应放弃与她对抗,他必须要了解真实的凯瑟琳。他让凯瑟琳去把外套挂起来,自己忙着端盘子。
“凯瑟琳,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两人在桌边坐下后,威廉直言道,“我四月份可能没办法休假,婚礼大概要推迟了。”
威廉尽量语气轻快地讲出这些话。凯瑟琳有点被惊动的样子,好像这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那倒没什么影响,是吧?我是说契约还没有签,”她回答说。“但为什么要推迟呢?发生什么事了?”
威廉漫不经心地告诉她,自己有位同事生病,可能要离开数月,甚至可能六个月的时间都没办法回来工作,这样一来,公司的人不得不重新考虑职位分配的问题。威廉讲话的方式让凯瑟琳觉得他是在刻意表现出随意的样子。但也没有迹象表明威廉对自己很生气啊。凯瑟琳觉得自己还算衣着整洁吧?难道是因为自己迟到了?她不禁看了看钟表。
“真庆幸我们当时没买下那栋房子,”凯瑟琳若有所思道。
“我担心,这同时也意味着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我无法像之前那样自由了。”威廉继续说着。凯瑟琳有时间去思考自己从这一切里得到了些什么,但具体是什么现在还无法确定。从凯瑟琳进门的那一刻起,她的身上就燃烧着思绪的焰火,现在却突然被威廉讲话的语气笼罩而熄灭了。凯瑟琳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应对威廉对自己的反对,比起眼前的未知,那要容易多了。于是两个人安静地吃着饭,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凯瑟琳对音乐一无所知,但她喜欢听威廉讲音乐;一边听威廉讲话,凯瑟琳一边幻想着婚后的夜晚在这炉火旁度过;也许她会有时间看看书,抓紧一切机会,好好用脑子学点东西,弥补之前的遗憾。晚餐的气氛很是自由。突然威廉停了下来,凯瑟琳担心地抬起头,烦恼地把这些想法丢到一旁。
“我给卡桑德拉写了封信,地址应该写哪儿呢?”他问凯瑟琳。显然今晚威廉别有用意,要不就是有情绪。“我们已经成为朋友。”威廉继续说。
“我猜她应该在家。”凯瑟琳回答说。
“他们总是让卡桑德拉待在家里,”威廉说,“你可以问问她愿不愿意来跟你住啊,还能听听好的曲子?你若不介意,我得把这封信写完,因为我希望信明天就能送到。”
凯瑟琳在椅子上坐下来,罗德尼把信纸放在膝盖上,继续写道:“卡桑德拉,你应该明白,我们常常忽视了——”但是他更在意凯瑟琳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而不是写什么内容给卡桑德拉。威廉知道凯瑟琳在注视着自己,但不知那目光是冷漠还是恼怒。
实际上,凯瑟琳已经完全陷入了威廉的圈套,一种莫名的不适感和不安袭来,让她没办法按照自己的思路进行。威廉的态度即便称不上是敌意,也算得上是冷漠,使得两人的关系只能彻彻底底地不欢而散。凯瑟琳认为玛丽的情形比自己好得多,她只有一件简单的事要做,而且她已经做到了。事实上,凯瑟琳不禁想到,行为举止再彬彬有礼的人,内心也有一丝卑鄙,这一点微妙之处从她身份尊贵的家人和朋友中就能感觉出。比如说,虽然凯瑟琳很喜欢卡桑德拉,她精彩的生活却在凯瑟琳眼里倍显无趣;之前热衷于什么社会主义和桑蚕,现在又是音乐——凯瑟琳认为这才是威廉对她产生兴趣的原因所在。在凯瑟琳来之后,威廉从来没在她面前浪费过一分一秒写信。她一下子恍然大悟,之前不甚明了的情况一下子变得明白。是的,威廉待她的深情她一直不以为然,如今这深情也许,不,肯定已有所减退,甚至不复存在了。凯瑟琳仔细盯着威廉的脸,仿佛要在他脸上找到证据才罢休。看着威廉,凯瑟琳感觉自己从未尊重过他,突然被他的敏感和聪慧吸引了,但她注意到威廉的这些品质,又好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时产生的反应。威廉低下头看着信纸,像往常一样沉思着,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像远远把自己与世界隔开,就像对着镜子后的人讲话一样。
威廉继续写着信,连眼皮子都没有抬。凯瑟琳本来想聊聊,却没有勇气要求他展露爱意,毕竟自己没有权利这样做。感觉到威廉对自己来说如此陌生,凯瑟琳沮丧不已,同时这也说明了人类无尽的孤独。她以前从未强烈地感受到过这一点。凯瑟琳的视线落在炉火上,在她看来,就算按照身体距离来算,他们俩也几乎不在交谈范围内;精神层面来讲,她未曾有过可称之为朋友的人;也未曾有过让她满意的梦想,因为她早已习惯学会满足;凯瑟琳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事情,除了那些抽象的观念——数字、法律、星星和事实,她因为缺乏知识和耻辱感而很难坚持去相信。
罗德尼承认自己一直沉默不语是多么愚蠢的举动,当着凯瑟琳的面写信又是多么低劣的行为,于是他抬起头,想找个理由大笑几声缓解尴尬,不然趁合适的时机向凯瑟琳坦白,却被眼前的一幕困扰。凯瑟琳似乎对威廉的好和坏都视而不见,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凯瑟琳的注意力好像已经脱离了周围的事物。如此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威廉觉得她颇有男子气概,少了些女人味儿。他内心想要打破尴尬场面的冲动已经渐渐冷却,而之前让人恼怒的无力感又一次出现。威廉忍不住拿凯瑟琳与印象中迷人又古灵精怪的卡桑德拉相比;凯瑟琳为人含蓄、轻率而文静,却常常引人注意,所以威廉需要凯瑟琳的好建议为他指点一二。
片刻之后,凯瑟琳转过身,仿佛她思考完了,才注意到威廉的存在。
“你的信写完了吗?”凯瑟琳询问。威廉想着自己从她的语气里听到了微微的开心,而没有一丝嫉妒。
“还没,今晚先写到这儿吧,”他说着,“现在没什么心情写了,想说的话都表达不出来。”
“写的好坏与否,卡桑德拉看不出来的。”凯瑟琳接茬。
“不一定。我想她的文学素养应该也不错。”
“也许吧,”凯瑟琳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过你最近总忽视对我的教育,你给我念念书吧。来吧,我给你选本书。”于是,她走到威廉的书架旁,漫无目的地开始找书。她心里默默想着,任何事都比起争吵和眼前这奇怪的沉默要好。当她放回一本书又抽出另一本时,凯瑟琳觉得讽刺的是,自己刚刚下定的决心,一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想到自己只顾着打发时间,却不知她与威廉此刻关系如何,感受如何,威廉是否仍爱慕着她。凯瑟琳愈发觉得玛丽真实的内心于她而言是多么美妙而令人羡慕啊——如果真像自己想的那样——如果真的对女人来说都这样简单。
“啊,斯威夫特。”凯瑟琳最终说道,至少先随便拿出一卷书应付眼前的情况吧。
罗德尼接过书,放在面前随意翻开一页,一言不发。他一脸谨慎的奇怪神情,好像在权衡些什么,一副做了决定才会开口讲话的样子。
凯瑟琳把椅子挪到威廉身边坐下,注意到了他的沉默,突然满脸忧虑地看着他。凯瑟琳断不会说出自己希望或害怕发生的事;她内心有一股渴望——渴望知道威廉是否依然爱慕自己,虽然以自己的立场来说,这种要求很无理,大概却是她最渴望知道的。之前习惯了威廉脾气暴躁、爱抱怨、讲话一副严肃的样子,现在他这副安静沉稳的模样——似乎是内心深处的权力意识觉醒了——让凯瑟琳疑惑不已。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终于,威廉开口了。
“这事有点奇怪,你说呢?”威廉用冷静客观的语气分析说,“你看,如果婚期推迟半年或者更久,这事大部分人都会感到非常沮丧。但是你我都没有,你说该做何解释?”
凯瑟琳看着威廉,他一脸法官审讯的态度,面无表情。
“我觉得,”还未等凯瑟琳回话,他继续道,“是因为我们俩对彼此都不曾有过浪漫的爱意。当然了,这可能是部分原因,毕竟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但我认为肯定还有其他的原因,跟性格有关。你一向冷漠,我偏偏颇有些固执自私,如果真是这样,倒也能解释我们因何不对对方抱有幻想。我是说,一段理想的婚姻当然要建立在两个人彼此爱慕的基础上。所以今早当威尔逊告诉我同事生病的消息,我居然不怎么沮丧,这种反应很奇怪。对了,你确定我们没有把钱都投到那栋房子里吧?”
“信都留着呢,明天我再仔细检查一遍,不过我们应该是安全的。”
“谢谢。至于刚才提到的心理问题,”威廉好像事不关己似的接着问道,“毫无疑问,我俩都有能力对另一个人抱有——为了简单起见,姑且称之为爱意的感情。至少我自己是这样。”
以凯瑟琳对他的了解,这也许是威廉 “我们聊的都是彼此感兴趣的东西,”凯瑟琳说道。“那我们要不要继续聊聊,先不读斯威夫特了呢?现在我没什么心情,这样的状态再去读书的话效果甚是不佳——尤其是读斯威夫特的书。”
正如凯瑟琳预料,她机智地与威廉聊起文学,让他重建信心。于是他把书重新放回书架,像之前那样背对着凯瑟琳,趁机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但是刚刚自省了一秒,当他再次审视自己的内心时,威廉惊觉自己的内心世界突然变得好陌生。也就是说,他产生了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看到了一个不同于平常的自己——看到自己漂浮在一个充满未知和动荡的海面上。威廉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在凯瑟琳身边坐下。他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将自己全然交付予凯瑟琳,卸下了所有责任。几乎要大声喊出来:
“是你,激起了所有这些讨厌的强烈情感,你必须尽全力想办法解决。”
然而,随着凯瑟琳的靠近,他激动的情绪反而慢慢镇定下来,感到了安心;他内心隐隐感到自己对凯瑟琳有种信任,知道自己跟她在一起是安全的,凯瑟琳懂他,知道他想要什么,还帮他完成心愿。
“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去做,只要是你的吩咐,”威廉说,
“我都听你的,凯瑟琳。”“你必须告诉我你的感受。”凯瑟琳询问。
“亲爱的,我感觉每秒钟都有千万件事从我脑海里闪过。我不知道,但这就是我的感觉。在那天下午在石楠花丛里——那是——是”他停下来,没告诉凯瑟琳后来发生的事,“你的判断力还真可怕,又一次说服了我——暂时的——但事实到底是什么,只有上帝知道!”威廉大喊大叫。
“难道事实不是你已经,或你可能,爱上了卡桑德拉吗?”凯瑟琳轻声问道。
威廉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后,他低声说:
“凯瑟琳,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吧。”
凯瑟琳不自觉地长叹一口气。从进来威廉家门的那一刻起到现在,凯瑟琳就暗暗期盼,而这种期盼随着两人的交谈一点一点越来越强烈,那就是她不希望事情最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凯瑟琳有些惊讶,又生出怒气,过了一会儿,她鼓起勇气想告诉威廉,自己很希望能帮到他,但刚说了个开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两人都处在过度紧张的状态,
突然听到敲门声,吓了一跳。“凯瑟琳,我是尊敬你的。”威廉拉低声音说道。“我知道,”她回答,身体微微往后挪了挪,有些颤抖,“但你得先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