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九点半,雅各砰地关门离开了,屋子里其他房门也相继关上。他买了份报纸,便登上公共汽车,或在天气晴好时,像别人一样走路上班。一路上他都低垂着头,视线掠过一张书桌、一部电话、一些绿封皮的书、一盏电灯……“要加煤吗,先生?”……“您的茶,先生。”……到了办公室,先谈论一番足球:热刺队、丑角队,再由勤杂工送来六点半印出的星报;格雷律师学院的白嘴鸦从头顶掠过;树枝在雾中显得单薄而脆弱;车流的轰鸣中不断有一个声音高喊:“判了——判了——赢了——赢了”,而信件在篓子里堆积成山,雅各将之一一签署。每当华灯初上,他脱下外套时,总感觉脑子里有一根筋重新舒展开来。
随后,雅各有时会下棋,或去邦德大街看场电影,或在漫漫回家路上挽着博纳米散步,前行时,任思绪在脑海中翩飞;仰起头,看大千世界的壮丽非常。引人赞叹的明月于教堂塔尖上初升,海鸥冲破云霄,纳尔逊在他的纪念柱上远眺天际,而世界就是我们的船。
与此同时,可怜的贝蒂 ·佛兰德斯的信赶上了当天的 在我们前行的旅途中,这些命运的岔口就和霍尔本的街角一样常见。但我们仍然一往无前。
几天前在达兰特太太家的晚会上,罗丝 ·肖跟鲍利先生相当动情地说,人生太可恶了,因为一个叫吉米的男人拒绝娶一个叫海伦·爱特肯(假如没记错的话)的女人为妻。
一双人郎才女貌。两个人都没精打采。那张椭圆形茶桌一如既往地隔开了他们,那盘饼干就是他给过她的所有东西。他鞠了个躬,她微微颔首。他们跳起了舞。他的舞姿美得宛如天仙下凡。他们坐在凉亭里,不发一言。她的泪水浸湿了枕头。善良的鲍利先生和亲切的罗丝 ·肖又惊奇又悲哀。鲍利在奥尔巴尼有寓所。罗丝在每晚钟敲了八下的时候,就会变得焕然一新。四个人都是文明社会培育出的优秀成果,如果你坚持认为会说英语是我们的天赋之一,那么只能说美几乎从不发言。郎才女貌的组合使人望而生畏。我常常看见他们——海伦和吉米,并把他们比作随波逐流的两艘轮船,而为我自己的小舟担忧。又或者,你有没有目睹过蹲伏在二十码开外的可爱的柯利牧羊犬?她把茶杯递给他时,她的两肋直打颤。鲍利清楚眼下的情况——便叫吉米去吃早餐。海伦肯定是跟罗丝吐露衷肠了。于我而言,要理解没有词的音乐太过艰难。现在吉米在佛兰德斯家喂乌鸦,海伦去看医生了。噢,这可憎的人生,这可恶的生活,正如罗丝·肖所言。
伦敦的灯光挑起了浓稠的夜色,犹如挑在灼烧的刺刀尖上。黄色的华盖渐沉,涌动着覆在那张庞大的四柱卧床上。旅客乘坐邮车驶进 18世纪的伦敦,他们透过光秃秃的枝杈,看见这座城市在其下闪耀。在黄色的、粉色的窗帘后面,在楣窗之上,以及地下室的窗户内,灯火通明。索霍区的街市光彩夺目。生肉、瓷杯、丝袜在其中熠熠生光。粗粝的声响裹在耀眼的燃气喷管周围。他们双手叉腰,站在人行道上吆喝——凯特尔先生和威尔金森先生;他们的妻子坐在店里,脖子上围着皮草,两臂交叉抱胸,眼神中透露着轻蔑。这就是人们看到的面孔。那个摆弄着肉的矮个子准在数不清的公寓的炉火前偷偷睡过觉,想必听闻了人生百态,已是见多识广,所以他的经历似乎正从他漆黑的眼瞳、松弛的口唇中源源不断地流露出来,在他沉默地拨弄着肉的时候,他的表情悲伤得使他像一个诗人,而歌声从未响起。裹着披肩的妇女抱着眼皮发紫的婴儿;男孩们站在街道拐角处;女孩们向马路对面张望——这些都是书里一幅幅草拟的插图和绘画,而我们就像终会找到我们所寻求的事物一般,将这本书翻阅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张脸、每一家店、卧室的窗、酒馆和黑暗的广场都是我们匆忙翻过的一张图片——所寻为何?书都大同小异。我们翻遍千千万万张书页是为了什么?现在仍然满怀期待地翻着书页——噢,这就是雅各的房间了。
他坐在桌前读《环球报》。浅粉色的报纸平摊在他面前。他一手撑着脸,使得脸颊上的皮肤被挤出了深深的皱褶。他看起来极其严肃、强硬、目空一切。(在半小时内人们能经历多少!但没有什么可以挽救他。这种事就是我们这里景物的特点。来到伦敦的外国人几乎没有不去参观圣保罗大教堂的。)他评判着生活。这些粉色、绿色的报纸是每晚被压紧在苍生的脑中与心上的胶质薄膜。它们将整个世界拓印下来。雅各瞥了一眼。罢工、谋杀、球赛、尸体认领;英国各地的声音一同响起。不幸的是《环球报》无法给雅各·佛兰德斯提供更好的消息。当一个孩童朗诵历史时,听他用稚嫩的嗓音拼读出那些古旧的词语,人们不免赞叹,却是夹杂着愁绪。
首相的演讲用了超过五篇专栏的篇幅报道。雅各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支烟斗装满。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过去了。雅各把报纸拿来,扔到火里。首相提出一项让爱尔兰自治的措施。雅各磕净了烟斗。他无疑是在考虑爱尔兰自治的事——一个烫手山芋。今夜寒冷彻骨。
雪下一整晚,下午三点时,漫山遍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簇簇枯草在山头格外显眼;金雀花丛茂密非常,寒风卷起阵阵冰粒,紧随其后的一种阴郁的战栗时不时掠过雪地。听起来像是扫帚在唰唰地扫地,唰—唰—。
溪流沿着隐匿的道路徐行。枝杈和落叶缠在冻住的草丛里。天空是阴沉的灰色,树木则是铁一般的漆黑。在乡下,条件的艰苦是一成不变的。四点钟,雪又下了起来。白昼消逝了。
只有一扇染成黄色、约两尺宽的窗户还在顽抗着白色的原野和黑色的树林……六点钟,一个提着一盏灯的男人的身影穿过田野由细枝编成的筏子倚靠在石头旁,忽然间脱开了身,随后向涵洞漂去……一堆雪从冷杉枝上滑落下来之后传来一阵凄惨的哭声……一辆汽车沿路驶来,将前方的黑暗推开……黑暗在其后方重新聚拢……
全然静止的空间将这些动作一一隔开。大地似乎已死……之后,老牧羊人身形僵硬地穿过田野回来了。冰封的土地被人踩在脚下,又像踏车一样往下释放压力。时钟用疲惫的声音整晚不断地报时。
雅各也听到了钟声,于是耙灭炉火。他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上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