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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之盒_正义与微笑

作者:太宰治 字数:37909 更新:2025-01-10 14:55:06

作者的话

有一位二十岁年纪,在一处名为“健康道场”的疗养所与病魔对抗的男子,这部小说取材自他写给挚友的书信。这部采用书信体的小说,在过去的报纸连载小说中应该是少有前例的。所以读者们看前面的四五回会觉得有点怪异,或许会感到不知所措,不过书信体带有强烈的现实感,所以自古以来,不论是在国外还是在日本国内,都有许多作者做这样的尝试。

关于《潘多拉之盒》这个标题,明天应该会在这部小说的 “好了,别再说了。”越后狮子出面仲裁。越后狮子之前一直不发一语地躺在床上,这时他霍然起身,走下床,从活惚舞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以略带威严的口吻说了一句“好了,别再说了”。

活惚舞突然转身面向越后狮子,一把抱住他,接着把脸埋进越后狮子怀中,“哇——”地放声大哭起来。其他房间的学员们有五六个人,在走廊上不知如何是好,打量着我们的情况。

“不准看。”越后狮子向走廊的学员们咆哮。到这里还算气势十足,但接下来可就略嫌表现不佳了。“这不是吵架!单纯只是……嗯,单纯只是……嗯……”他沉吟了一会儿后,像是不知如何是好,朝我瞄了一眼。

“演戏。”我悄声说道。

“单纯只是……”越后恢复了精神,大声喊道,“一种戏剧效果。”

戏剧效果是什么含意,令人费解,不过,越后狮子可能是认为,我这种年轻小辈说的话,如果完全照用,有失体面,所以他马上想到“戏剧效果”这句罕见的话语,并大声说出。也许大人都像这样,总是很逞强地过日子。

活惚舞就像是被母狮子搂在怀中的幼狮般,不断摇头啜泣,以含糊不清的口吻,絮叨不休地诉着苦。

3

“打从我出娘胎起,从没这么丢脸过。我出身不差,连我老爸都没揍过我。但今天却被人当猪尾巴看待,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一直都想要通情达理地向人问候,说话也都净挑好话说。我始终都想选最好的话来说。真的,我自认说的净是好话。可他却躺在床上装不知道,那算什么态度嘛!看了让人既懊恼,又不甘心。什么态度嘛!人家都挑好话来说,但他却摆出那种态度!这世界太令人厌恶了。人家可是都专挑好话说呢……”

渐渐地,他不断重复同样的话语。

越后缓缓扶活惚舞躺在床上。活惚舞背对着压缩饼干躺下,双手掩面,过了一会儿,开始抽噎起来,没过多久,他似乎是睡着了,变得安静无声。到了八点的伸屈锻炼时间,仍是维持这个姿势,没有动静。

真是一场奇怪的争吵。不过,到了午餐时间,活惚舞先生已恢复平时的模样,压缩饼干将装薤白的空瓶洗干净,一本正经地递到他面前,对他说“请用”,当时活惚舞也利落地鞠躬行礼,回了一句“不好意思”,坦然地收下。待吃完午餐后,他喜滋滋地将梅子干逐一从小陶钵移往原本装薤白的瓶子里。要是世人都像活惚舞先生这样率真的话,活在这世上肯定会更为轻松自在。

关于吵架一事,就写到这儿吧,顺便简单地向你报告一件事。

今天下午的日课摩擦轮到小竹。我稍微向小竹谈到你的事。

“小竹,有人说他很喜欢你呢。”

小竹在进行摩擦时,几乎都不说话,总是沉默不语,面露爽朗的微笑。

“对方还说,比起小正,你比她好上十倍。”

“是谁说的?”这位沉默的小姐,终于忍不住悄声询问。比小正还好,她似乎很中意这样的夸赞。女人可真是肤浅。

“你高兴吗?”

“我不喜欢。”小竹就只回了这么一句,继续替我摩擦,动作显得有点粗鲁。她秀眉微蹙,面有愠色。

“你生气啦?对方人不错,真的。他是位诗人哦。”

“真讨厌。云雀,你最近这样不行哦。”她以左手手背擦拭额头的汗水,如此说道。

“是吗?那我不跟你说了。”

小竹沉默不言,继续替我摩擦。摩擦完毕,准备离去时,小竹撩起垂落的短发,莫名其妙地朝我笑着道:

“拜礼、索里。”

她应该是想跟我说对不起(very sorry)吧。小竹人也不坏嘛。如何?你改天有空到道场来一趟吧。我安排你和你最喜欢的小竹见个面吧。抱歉,开个玩笑。最近早晚转凉。这种时节要多注意卫生,小心火烛。请连同我的那份儿也一起好好用功。

九月二十二日

大波斯菊

1

谢谢你迅速回信,我看得很开心。进入高等学校就读后,想必课业忙碌,可你还能写出如此长篇的回信,想必很辛苦吧。今后你大可不必一一长篇回信。我担心这样会影响你的课业。

你在信中训斥,说我跟小竹说那些话实在胡来。你教训的是。不过你说“这样我就不好意思去探望你了”,这句话我无法苟同。你胆子也太小了。如果不能抛却拘泥,态度轻松地跟小竹问候的话,就称不上新好男人。要舍却你的色心。古话有云:诗三百,思无邪。不是吗?要保有天真烂漫的心。不久前,我对隔壁的越后狮子说:

“我有位朋友专门研究诗文。”

越后听了,马上很粗鲁地断言“诗人个个都装模作样”,我听后颇感不悦。

“可是,自古人们便说,诗人会为语言带来创新。”

越后狮子嘴角轻扬,随口应道:“是吗?那也得有现代的新发明才行。”不过话说回来,越后这番话,确实也不容忽视。我想,聪明的你也早已发现此事,今后除了诗文的学习外,不管任何事,也请展现你身为新好男人的真正本色。感觉我好像有点得意忘形了,还摆出前辈的口吻说话。不过我想说的是,你大可不必将小竹的事放在心上。尽管拿出勇气,到我们的道场来,见小竹一面吧。看过本人后,保准你的幻想马上灰飞烟灭。因为她真的是一位气势十足的女人,就像一尾大鲷鱼。不过,你对小竹却是情有独钟。尽管我一再强调小正的可爱,你却还是说“那位叫小正的女孩,就像一位三流的电影女明星”,始终不予认同,开口闭口都是小竹,实在拿你没辙。就暂且先不再跟你报告小竹的事吧。要是让你再继续狂热下去,就此一病不起,那可不好。

今天就来介绍活惚舞先生写的俳句吧。这个星期天的娱乐广播,举行学员们的文艺作品发表会,对和歌、俳句、诗文有自信的人,要在明天晩上前向事务所提交作品。活惚舞是我们“樱之间”的选手,他决定提交自己拿手的俳句。从两三天前,他便在耳朵上方夹着铅笔,跪坐在床上,偏着头,一脸认真地苦思文句。今天早上他终于写好了,在信纸上写了十句俳句,让同病房的我们欣赏。他先让压缩饼干过目,但压缩饼干却苦笑道“我不懂俳句”,马上把信纸退还给他。接着活惚舞拿给越后狮子,请求批评指教。越后狮子弓着背,盯着信纸仔细凝视后说道:

“不像话。”

如果是说“写得不好”,倒还有话说,但“不像话”这句批评,未免太不留情面。

2

活惚舞面如白蜡,开口问道:

“这样不行吗?”

“你去问那位老师。”越后如此说道,朝我努了努下巴。

活惚舞带着信纸朝我走来。我不会附庸风雅,所以完全不懂俳句的精妙。我原本也应该跟压缩饼干一样,马上把信纸退还,请求他原谅才对,但活惚舞的处境令人同情,我想安慰他,所以明明不懂,却还是看了他写的十句俳句。我觉得倒也没那么糟糕。虽然内容一般,文句平淡无奇,但如果是我自己创作,想必也得绞尽脑汁吧:

烂漫绽放的

一片野菊花

恰似少女之心啊

虽然有点古怪,但也没那么糟糕,不至于说它“不像话”。不过,看到最后一句,我为之一惊。这才明白越后狮子生气的原因:

露水的世

虽然是露水的世

虽然是如此[11]

这是某人的俳句。这无疑是犯了大忌,但我不想把话挑明,让活惚舞出乖露丑。

“每一句都写得不错,不过这最后一句要是再修改一下,应该会更好。这纯粹是门外汉的意见。”

“是吗,”活惚舞似乎不太服气,噘着嘴应道,“可是我认为最后一句写得最好呢。”

这是当然。因为这可是连我这位俳句的门外汉都知道的有名的俳句啊。

“你写得不错,这是可以肯定的,不过……”

我有点不知所措。

“你懂吗?”活惚舞益发得意忘形起来。“我对现今日本的这份真心,完全融入这俳句里了,你可能不会懂吧。”他以略微瞧不起我的口吻说道。

“怎样的真心?”我收起笑容,如此反问。

“你应该不会懂的。”活惚舞就像在说,你这人可真迟钝,皱起眉头说道,“你怎么看日本现在的命运?就像露水俗世对吧?明知俗世如露水,露水俗世又奈何,不过各位,我们还是一起前进,寻求光明吧。不可一味地悲观。这就是我俳句的含意。这也就是我对日本的一片真心。你应该不会懂的。”

然而,我听了之后完全惊呆了。这句俳句是一茶痛失爱女,虽然明白俗世如露水,但还是悲恸欲绝,无法看开,在这样的心境下写成的才对吧?活惚舞做这样的解释,未免也太乱来了。完全颠覆原本的含意。或许这就是越后所谓“现代的新发明”,真的是太胡来了。我赞成活惚舞的真心,但盗用古人的俳句,擅自加上自己的语意解读,玩弄文字,这是一种恶行。而且,要是活惚舞还直接以这句俳句当自己的作品,向事务所提交,这可关系着“樱之间”的名声,所以我鼓起勇气,想跟他说清楚。

3

“不过,类似的俳句,也出现在前人的作品中。你应该不是盗用,但要是遭人误会,那可不妙,所以我认为你还是换一句比较好。”

“有类似的俳句吗?”

活惚舞双目圆睁注视着我。那眼神漂亮又清澈,美得令人叹息。我改变想法,心想,盗用别人的作品却不自觉,这种奇妙的心理,或许有可能发生在对俳句深感自负的人身上。当真是天真无邪的罪人。堪称思无邪。

“这样可就没意思了。俳句时常会发生这种事,所以才让人伤脑筋。因为才短短十七个字,当然会出现类似的句子啊。”看来,活惚舞是个惯犯,“呃……那就删掉这句吧。”他拿起夹在耳朵上的铅笔,很干脆地朝“露水之世”这句画线删除,“如果换成这样如何?”他迅速在我枕边的小桌子写下俳句,请我过目:

美丽波斯菊

影舞干草席

“很好。”我松了口气,如此说道。不管写得好不好,现在只要不是盗用的俳句,就能让人心安了。“附带一提,如果改成‘美哉波斯菊’,你觉得如何?”由于一时心安,我不小心又多嘴了。

“‘美哉波斯菊,影舞干草席’吗?原来如此,感觉情景变得鲜明起来。厉害。”他如此说道,朝我背后一拍,“真是不可小看呢。”

我满面羞红。

“你少恭维我了。”我顿时局促不安起来,“也许原本的‘美丽波斯菊’比较好哦。我对俳句一窍不通。不过,我觉得‘美哉波斯菊’比较清楚易懂。”

其实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喊——这种事怎样都行啦。

不过活惚舞似乎很尊敬我。他一脸认真地向我请求道:“今后也请多多接受我的俳句咨询。”看来似乎不全然是恭维之辞,接着他意气风发地踮起脚尖,摆动臀部,往前走去,他踩着有节奏的小碎步,回到自己的床位。我目送他离去,有一种拿他没辙的感慨。当他的俳句咨询顾问,其实比他的入文句都都逸更让人头疼。我心头纷乱,感觉有些吃不消,不自主地向越后发起了牢骚:“这下子惹出大麻烦了。”就算是新好男人,面对活惚舞的俳句也一样无法招架。

越后狮子不发一语,重重地点头。

不过这件事可还没完呢。更惊人的事出现了。

今天早上八点在日课摩擦时,由小正负责活惚舞,接着我听到活惚舞悄声对她说的话,大吃一惊:

“小正,你那句关于大波斯菊的俳句,写得不错,不过你要小心哦。写成‘美丽波斯菊’不太恰当,要改成‘美哉波斯菊’。”

我惊讶不已。原来那是小正想的俳句。

4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那句俳句似乎带有一点女人味。照这样看来,那“一片野菊花,恰似少女之心啊”的古怪俳句,也很可疑。那该不会也是小正或某位助手作的俳句吧?感觉那十句俳句全都变得很可疑。这人真胡来,当真令人为之瞠目。那句“露水之世”,以及这句“美哉波斯菊”,虽然还不至于夸张到说它关系着“樱之间”的名声,但是就活惚舞个人的人品来看,不知会引发何种事态,令人替他捏了把冷汗,但之后听到活惚舞与小正之间的交谈,我才松了口气,心情转为愉悦许多。

“关于‘大波斯菊’的俳句?什么内容啊?我早忘了。”小正显得一派轻松。

“是吗?这么说来,是我自己想的俳句喽?”活惚舞显得很洒脱。

“是霍乱想的俳句吧?你之前曾私下与霍乱交换俳句,还高兴得大呼小叫呢。”

“照这样看来,是霍乱的俳句喽?”活惚舞可真冷静。该说他云淡风轻,还是该说他轻松愉快好呢?我无法形容,为之词穷。“如果是霍乱想的俳句,写得也太好了。她应该是盗用别人的俳句吧。”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除了说他天真烂漫之外,再也想不出别的形容之词了,“这次我要提交那句俳句。”

“娱乐广播吗?我的俳句也一起提交嘛。喏,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一句俳句吗?就是‘烂漫绽放的,一片野菊花,恰似少女之心啊’那句呀。”

果然不出我所料。但活惚舞却仍旧神色自若。

“嗯,那句我已经加进去了。”

“这样啊,真有你的。”

我莞尔一笑。

对我来说,这才是不折不扣的“现代新发明”。这些人对于作者的名字根本不在乎,感觉他们是合力在创作。只要大家能一起享受一天的乐趣,这也就够了。艺术与民众之间的关系,原本不就是如此吗?当那些所谓的个中“行家”,口沫横飞地争论着“唯有贝多芬才是一流,李斯</a>特只算是二流”时,民众们根本不会理会这些争论,早就听起各自喜欢的音乐,并乐在其中了。对他们来说,完全不会对作者心存感激。这俳句无论是出自一茶之手,还是活惚舞的笔下,抑或是小正的构思,只要内容不出彩,就没人会理会。这不是为了社交礼仪,或是为了提升情趣,而勉强自己“研究”艺术。是靠自己的做法去牢记能触动自己内心的作品。如此而已。关于艺术与民众之间的关系,我觉得自己仿佛从中获得了新的体认。

今天这封信感觉满是长篇大论,不过我心想,借由活惚舞的这段小插曲,或许可以帮助你在诗文的学习上得到“新发明”,所以才没撕毁这封信,决定寄去给你。

我是流水。抚遍每一处河岸,渐流渐远。

我爱每个人。这样会感觉很做作吗?

九月二十六日

妹妹

1

我总是写这种拙劣又无趣的信给你,不时会为此感到尴尬,也曾再三下定决心,不再写这种愚蠢的书信,但今天我看了一封伟大的书信后,深深感叹天外有天,没想到世上竟然有人会写如此愚蠢的信,相较之下,我写给你的信顿时罪过减轻不少,就此略感宽心。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那个人竟然会写下如此可怕的书信,我甚至怀疑他是神明或恶魔的化身。总之,实在惨不忍睹。

那么,今天我就来谈谈那封伟大的书信吧。

今天早上,道场举行秋天大扫除。上午便已大致打扫过一遍,下午日课暂停,来了两名理发店的人,因为今天是学员的理发日。五点左右,我理完发,在盥洗室清洗自己的光头,这时有人倏然靠向我身旁。

“云雀,认不认真?”

是小正。

“认真、认真。”我拿肥皂朝头上涂抹,很敷衍地回应。最近对于这种程式化的问候应答感到既厌烦,又啰唆,很受不了。

“要加油哦。”

“喂,你那边有我的手巾吗?”我没回应她的问候,就这样闭着眼睛,朝小正伸出双手。

一张像信纸的东西,轻轻地落在我右手上。我眯起单眼一瞧,是一封信。

“这什么啊?”我皱起眉头问。

“云雀,你真坏。”小正面露微笑,瞪视着我,“为什么不回答‘没问题’。听人说‘要加油哦’,却不回答‘没问题’的人,病情会恶化哦。”

我感到不悦,更加板起脸孔。

“现在没空管那个。我不是正在洗头吗?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是笔头草寄来的。最后面不是还写了一首和歌吗?你帮我解释一下它的意思。”

我一面小心不让肥皂水流进眼中,一面勉为其难地睁开眼睛,试着念出信纸后头所写的和歌。

昔日一别 日久月深 别来无恙 悬心吾妹[12]

我心想,没想到笔头草也挺附庸风雅的。

“这种和歌看不懂,对吧。这肯定是取自《万叶集》[13]的和歌,不是笔头草自己写的和歌。”我没吃醋,不过,倒是有点吹毛求疵。

“这和歌什么意思?”她低声问道,紧紧挨向我身边。

“你很吵啊。我正在洗头,待会儿再告诉你,你先把信搁一边,帮我把毛巾拿过来好吗?我好像忘在房间里了。如果床上没有的话,就是摆在枕头边的抽屉里。”

“你好坏!”小正一把从我手中抢走信纸,快步跑向我的病房。

2

小竹的口头禅是“真讨厌”,小正则是“你好坏”。以前每次听她们这么说,就会心头一凉,但现在已习以为常,完全不当一回事。接下来,得趁小正不在的这段时间,先思考刚才那首和歌中的“如何に好去くや”该怎么解释才好。这部分有点困难,所以我才推托要拿毛巾,以避开当场回答。我苦思这句和歌该如何解释,同时冲去头上的肥皂沫,这时小正已拿着毛巾前来,这次她一本正经,什么也没说,将毛巾递给我之后便快步离去。

我为之一惊,立刻想到是我不好。我最近也不知道该说是失去原本的纯真,还是已变得麻木,我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道场的生活,初来此地时的紧张感已不复存在,小正等人和我搭话,我也感受不到以往的兴奋,感觉自己变得迟钝了,认为助手照顾学员是理所当然的事,至于谁对我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之类的,我已不在乎,所以才会不自觉地以冷漠的口吻叫小正帮我拿毛巾,小正就是因此而生气了吧。之前小竹也对我说过“云雀,你最近这样不行哦”,我最近在某些方面确实“不行”。早上大扫除时,所有的学员为了避开室内的灰尘,而前往新馆前庭,拜此所赐,我才得以踏上久违的黄土地。虽然我不时地会偷偷溜到后方的网球场去,但正大光明地得到外出许可,这还是 当夕月倾沉于波涛间、黑暗袭向四方时,空中有引导吾灵魂之星光,尽管物换星移,人世流转,为了正面迎向人生道路,我们仍要全力以赴!我是男子汉!男子汉!男子汉!勇敢向前吧。请容我在此称呼你吾妹。这是否该说是上天赐予我的天分呢?啊,我果然还是该称你为爱人,给你我热切的爱。

我完全看不懂在写些什么。而且从这里开始,文脉益发怪异,完全失控,宛如汹涌怒涛:

它非人亦非物,是学问,是工作的根源,理应日日夜夜热爱,它是科学,是自然之美。两者合为一体的你,由衷热爱我,我也热爱如此的你。啊,能得到吾妹,得到爱人,我是何等幸福啊!吾妹!为兄的这份心,这份心愿,想必你能由衷理解吧。这样才是我的好妹妹,今后我也会继续写信给你。你能明白吧,吾妹!

这封信写得如此呆板,请见谅。而且还称呼对我多加照顾的你为吾妹,实在抱歉,但想必你能谅解。在你这个年纪,男女都会多方联想,但你可能太过小心提防了,请不要想得太深入。我也会跳脱出这个俗世。今天是好天气,但风势强盛。伟大的自然!我流泪嬉戏!想必你能明白。今天这封信,请细细反复品味,反复熟读。谢谢你,小正。

加油,可爱的吾妹。

最后,为兄赠上一言:

昔日一别 日久月深 别来无恙 悬心吾妹

致正子

一夫兄留

信的内容大致如此。最后还写了“一夫兄留”,在自己的名字后头加上“兄”字,当真古怪,不过,除了最后这首《万叶集》的和歌外,其他一概不知所云。真是惨不忍睹啊。这种写法,就算模仿也模仿不来,简直可说是破天荒了。不过,西胁一夫这个人绝非狂人,他个性内向温柔。像他那样的好人,竟会写出如此荒腔走板的书信,这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也难怪小正会要我告诉她意思。这对收信的人来说是灾难,不为之苦恼才怪。不知该说这是名文,还是魔文,我抄写这封伟大的书信后,手腕莫名其妙地酸软无力,连字都写不好了。容我就此别过,日后再写信给你。

十月五日

考验

1

前天我受笔头草先生的名文震慑,握钢笔的手发颤,无法多写字,以至于写出了一封虎头蛇尾的信,对你很失礼。那天晚饭后,我看了那封信,正为之傻眼时,小正从走廊窗户探头,不发一语地朝我投以询问的眼神,意思是“你看过信了吗”,于是我朝她点了点头。小正见了,也一脸正经地点了点头。她似乎很在意那封信的内容。我当时莫名地感到义愤填膺,觉得西胁先生真是罪过,并对小正无比怜惜。坦白说,从那之后,我又重新感受到小正身上另一番新奇的魅力。不知不觉间,我已不再是个感觉迟钝的男人。一切都是秋天的错。秋天确实令人伤感。你可别笑我哦,我是认真的。

就全部跟你说了吧。大扫除的次日,小正在早上八点日课摩擦的时刻,抱着铝盆,突然出现在我的病房门口,一副强忍笑意的表情,笔直地朝我走来。我没料到这么快就又轮到小正替我摩擦,所以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悄声说了一句“太好了”。我心中无比欢喜。

“耍贫嘴。”小正故作嫌弃状地说道,接着马上着手替我摩擦,以极为平淡的口吻说,“今天早上原本应该是轮到小竹,但小竹另外有事,所以由我代班。不喜欢吗?”她这样说,我有点不满,所以没回答,保持沉默。小正也沉默不语,渐感气氛沉重,很不自在。当初刚来道场时,每次轮到小正替我摩擦,也都会莫名紧张,觉得很尴尬,现在那种紧张感又回来了,我不知如何自处。转眼间摩擦已经结束了。

“谢谢。”我以憨傻的声音说。

“信还我!”小正说。声音虽小,却很尖锐。

“放在枕边的抽屉里。”我仰躺在床上,皱着眉头说道,明显流露不悦之色。

“算了,等吃完午餐后,你可以到盥洗室来一趟吗?到时候再还我。”

她留下这句话,也不等我回答,便迅速地离去了。

她态度出奇冷淡。只要我稍微对她和善一点,她就冷漠以对。好吧,既然这样,我自有对策。那我就狠狠地给她一点颜色瞧瞧。我做好心理准备,静候午休时间的到来。

午餐是小竹送来的。餐盘角落摆了一个竹子做成的工艺品,是个小人偶。我抬起头,以眼神向小竹询问这是什么,小竹皱起眉头猛摇头,做出要我别跟任何人说的动作。我一脸纳闷地点点头。当真是一头雾水。

2

“今天早上,因为道场临时有急事,所以我去了市里一趟。”小竹以平时的声调说道。

“是伴手礼吗?”不知为何,我感到失望,有气无力地反问道。

“很可爱吧?这是‘藤女[16]’。你要收好哦。”她以大姐姐般的成熟口吻说道,就此离去。

我愣在原地,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前一天我才刚改变想法,认为自己应该坦然感受别人的好意,振奋精神,但不知为何,我对小竹的这番好意却没有心存感激。我从当初来到这座道场,便一直抱持这样的情感,从来没改变过,现在已很难加以改变。小竹身为助手的组长,深受道场里众人的信赖,是位不简单的女人,所以她行事得更端正可靠才行。她与小正不可等同而论。而现在她却买来这种无聊的人偶,还说什么“很可爱吧?这是‘藤女’。”这实在太不像话了。

我边吃饭,边朝那摆在餐盘角落,高约两寸,人称“藤女”的竹制工艺人偶端详,越看越觉得这人偶难看,没半点品位可言。这肯定是摆在车站小卖部里积灰尘,始终卖不掉的滞销货。好脾气的人肯定不会购物,而小竹似乎也不例外。看来,带点不良少女味道的小正,在购物方面还比较机灵。我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竹制工艺品,甚至还想过要归还给小竹,但前几天我才刚下定决心,要好好重视女人那宛如紫花地丁般可怜的尊严,并加以体恤,所以我怀着沮丧的心情,决定暂时将这伴手礼收进床边的抽屉里。不过,要是写太多关于小竹的事,又要让你狂热起来了,那可不行,所以我先就此打住。

话说,吃完午餐后,我按照小正的指示,前往盥洗室。小正背倚着盥洗室最里头的墙壁,笑盈盈地面向我站着。我稍感不悦。

“你常做这种事,对吧?”我说出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话语。

“咦?为什么这样说?”她带着笑意,圆睁着一双杏眼,抬头望着我。我感觉她无比耀眼。

“你不时会将学员……”我本来想说“勾引来这里”这句话,但觉得太低俗了,因而一时变得结巴。

“是吗?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吧。”她如此说道,像是鞠躬般上身微微往前弯,就此迈步前行。

“我带你的信来了。”我递出那封信。

“谢啦,”她不带半点笑意地接过,“云雀,你果然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变得被动了。

“你把我当成那种女人了,对吧?”她脸色苍白,直视着我,“不觉得羞愧吗?”

“的确羞愧,”我坦然认输,“因为我嫉妒。”

小正露齿而笑,金牙闪亮。

3

“我看过那封信了。”原本想好好斥责她一顿,但因为收到小竹那个“藤女”的无聊礼物,感到自己的锐气受挫,甚至对小正心怀愧疚,因而展现不出干劲,以近乎忧郁的心情来到盥洗室,在此又见到小正那艳丽绝伦的模样,就此激起我身为男人最该感到羞耻的嫉妒心,一时脱口说出不该说的话,结果立刻遭小正的纠正,此刻的我当真糟糕透顶。

“我全读完了,内容很有趣。笔头草是个好人。连我都喜欢他了呢。”我尽说些违心之言,一再肤浅地出言恭维。

“不过,会收到这封信,我也很意外呢。”小正煞有介事地侧着头,打开信纸细看。

“嗯,我也觉得意外。”以我的情况来说,是这封信写得太糟了,令我意外。

“真的太意外了。”对小正来说,这似乎是件大事。

“你之前应该写过信给他吧。”我又多嘴说了没必要说的话,骤然打了个寒噤。

“我是写了。”她显得若无其事。

我顿感无趣。

“那么,这算是你诱惑他。你就像是个不良少女。像你这种人就叫作糊涂蛋。也可说是没品位的女人,小太妹,或是让人退避三舍的女人。你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我狠狠地骂了她一顿,但小正非但没生气,反而还咯咯地娇笑。

“你认真听我说。特别是笔头草,人家可是有妇之夫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所以我是写感谢信给他太太啊。笔头草离开道场时,我送他到市街的车站,当时收到他太太送我的两双白布袜,所以我才写了封感谢信给他太太。”

“就这样?”

“就这样。”

“什么嘛。”我转怒为喜,“原来只是这样啊。”

“嗯,没错。但他却写了这样一封信给我,我百般不愿,这令我觉得很痛苦呢。”

“有什么好痛苦的,这样又有什么关系。你其实喜欢笔头草,对吧。”

“我是喜欢他。”

“什么嘛。”我又觉得没意思了,“竟然耍我,真无聊。你喜欢有妇之夫也没用吧。我看他们夫妻感情好像挺和睦的。”

“那么,我喜欢你,也一样没用吗?”

“胡说什么呢。这是两码子事。”我益发感到不悦,“你太不正经。我也没想要你喜欢我。”

“傻瓜、傻瓜。云雀你什么都不懂。明明什么都不懂,却又……”她话说到一半,猛然转身背对着我,放声哭了起来。然后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强悍地说道,“你到一边去!”

4

我进退维谷,噘着嘴在盥洗室里来回踱步时,不禁悲从中来,想跟着她一起哭泣。

“小正,”我朝她叫唤,声音在颤抖,“你真那么喜欢笔头草吗?我也喜欢笔头草。因为他是一位性格温柔的好人。也难怪你会喜欢他。哭吧,哭吧,你就尽情地哭吧。我也跟你一起哭。”

为什么我会说出如此虚伪造作的话来呢。现在回想,感觉犹如是一场梦。当时我很想哭,但就只有眼眶为之一热,一滴泪都没流下来。我瞪大眼睛,默默地从盥洗室的窗户望向网球场边开始泛黄的银杏。

“快点。”不知何时,小正悄悄站在我身旁,以平静得有点可怕的口吻说道,“快回房去。要是被人撞见可就不好了。”

“就算被撞见也没关系。又不是在做坏事。”我如此应道,但心跳却跳得很快。

“云雀,你可真是迟钝啊。”她和我并肩从盥洗室的窗户望向网球场,如此自言自语道,“自从你来了之后,道场完全变了。你都不知道对吧?场长曾经说过,你父亲是一位大人物,是一位世界闻名的学者。”

“因为他贫穷得堪称是世界级的。”我渐感落寞。我已有两个月没见过父亲了。他擤鼻涕时,还是一样会发出连拉门都为之震动的声响吗?

“你有优秀的血统。自从你来了之后,道场气氛突然变得开朗起来。大家的心情也都有了改变。连小竹也说,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孩子。小竹很少会谈别人的事,但唯独对你情有独钟呢。不光小竹,还有金鱼、洋葱,大家也都是如此。不过,要是在学员间传出不好的传闻,造成你的困扰,那可不好,所以大家都很谨慎小心,尽量不靠近你。”

我面露苦笑。心想,多么微不足道的爱情啊。

“这叫作敬而远之,才不是喜欢呢。”

“哎呀,竟然说这种话。”小正朝我背后轻轻一拍,手就此轻放在我背后,“像我就不一样。我一点都不喜欢你。所以就算像这样两人私下谈话,我也不在乎。你可别误会哦。我啊……”

我悄悄地离开小正身旁。

“你就尽管和笔头草通信吧。我坦白跟你说吧,笔头草那封信写得糟透了,让人看傻了眼。”

“我知道。就是因为写得差,我才让你看啊。如果写得文情并茂,谁要给你看啊。其实笔头草的事,我根本一点都不在乎。你可别把人瞧扁了。”她的用语和态度宛如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很粗俗,一点都不含蓄,“我已经不行了。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因为你又憨又傻,所以才没察觉。大家都已经在谣传,说我和你感情好。怎么办?让他们这样说没关系吗?”

她低着头,顶出右肩,一面笑一面以右肩抵向我。

5

“别这样,别这样。”这种时候我只想到回这句话。我心想,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

“伤脑筋吗?怎么办?我说你啊,要继续让我丢脸吗?昨晚明月皎洁,我无法入眠,所以到庭园散步,刚好看到你枕边的窗帘微开,所以我走过去偷瞄你一眼,你知道吗?云雀,你沐浴在月光下,笑着入眠呢。那张睡脸真是好看。云雀,你打算怎么办?”

我终于被推到了墙边。感觉我整个人都变傻了。

“不行啦。真的不行。我才二十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喂,快来人哪。”我听到某个穿着拖鞋快步朝盥洗室走来的脚步声。

“真没用。我不是那个意思。”小正离开我身边,昂首扬起她的秀发,哈哈大笑。就像刚泡完澡似的,满脸通红。

“演讲时间到了。我先走一步了。迟到是一种松散的行为,我讨厌这样。”

我奔出盥洗室。

“你不能和小竹好哦。”小正马上轻声说道。这声音深深渗入我心中。

一切都是秋天的错。

回到病房,演讲还没开始,活惚舞躺在床上,唱着他的都都逸。这首曲子的含意是,路上的草纵使遭人践踏,仍会因朝露而重生,这首都都逸之前已听过数回,但唯独这时候我没感到厌烦,我很坦然地竖耳凝听,说来还真是奇妙。也许是我变懦弱了。

不久开始演讲,主题是日中文明的交流,一位姓冈木的年轻老师,主要针对医学上的交流,举了过去的各种例证,浅显易懂地展开具体的说明。日本与中国这两个国家长期以来总是教学相长,我这才有所了解,在很多方面深感认同和反省,不过我也很在意今天这个秘密,我想早点忘掉小正的事,像以前一样,当一个天真无邪的模范学员。

说起来,都是小正不好。本以为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但没想到她这般愚蠢。尽管刚才她多方表现出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但我知道,那根本是无谓之举。我可不会蠢到因此而自恋。小正总是只想着自己的事。不论是笔头草还是我,对她来说都不构成问题。她就只想陶醉于自己的美丽和哀愁。虽然她假装天真无邪,但因为她虚荣心强,所以不愿认输,再加上她贪婪无比,别人的东西什么都想要,所以小正心里的算盘,连我都能看穿。

6

小正让我看笔头草写的信,我看也是想向我炫耀吧。不过她很敏感地察觉出我瞧不起那封信,所以马上改变态度,一会儿哭泣,一会儿推人,最后脱口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来,肯定就是这样。别说像紫花地丁般微不足道的尊严了,她高傲的自尊心简直犹至女王的等级,远非我所能体恤。虽然她说大家都在谣传我和她感情好,但这实在愚不可及。过去从来没人以小正的事来调侃过我。是小正自己在大惊小怪。小正行事不知分寸,在本质性的教养上有其低俗的一面。也许真如越后所言,是她母亲不好。随着心情逐渐平静,我益发感到怒火中烧。我认为小正再没资格当道场的助手。道场是一处神圣之地,是众人团结一心,期许能打败结核病,日夜全心投入锻炼的地方。我已下定决心,要是小正再一次向我展现那么露骨的言行,我将断然向组长小竹告状,请他们将小正逐出道场。

自从下定这样的决心后,我这才觉得自己不再满脑子想着刚才在盥洗室里的那场噩梦。

那是一场噩梦。噩梦与人生不会有任何关联。就算在梦里我揍了你一顿,隔天我也不会向你道歉。我可没有那些善感的宗教家或是诗人的心灵。新好男人最讨厌这些复杂的麻烦事。

虽然我不打算拘泥于那场梦,但盥洗室噩梦的隔日,也就是今天早上破晓时,我又做了一个梦。那是一场美梦。美梦我是不想忘却的。我想让它和我的人生有所关联。我很想和你分享这个梦。是关于小竹的梦。小竹真是个好人。今天早上我深有所感,像她这样的人实属难得,也难为你会为小竹如此狂热。正因为你是诗人,才有这等敏锐的直觉。果然好眼光,了不起。之前担心你要是对小竹太过狂热,就此一病不起,那可就伤脑筋了,所以之后我都尽量不向你报告小竹的事,不过今天早上我才明白,我根本就是多虑了。

不管对方怎么喜欢小竹,小竹也不会让人一病不起,或是持续堕落。请你多加关爱小竹吧。我也不打算输给你,要对小竹多一份信赖。说到这个,小正真是个傻女人,与小竹完全相反。果真如你所说,她就像是个三流的电影女明星。昨天经过那件事之后,小正在晚上八点日课摩擦时,明明没轮到她,却自己跑来“樱之间”,就像完全忘了中午的事一样,跟压缩饼干以及活惚舞高声谈笑,当时替我摩擦的人是小竹,小竹一如往常,不发一语,以利落的动作进行摩擦,听小正他们讲无聊的玩笑话,不时会莞尔一笑,这时小正大摇大摆地来到我们身旁。

“小竹,我来帮你吧。”她以开玩笑般的粗鲁口吻说道。

“谢谢,”小竹朝她微微点头,神色自若地应道,“我就快做完了。”

7

我喜欢小竹在这种情况下,冷静而又端庄的态度。之前小竹笨拙地向我示好时,实在不忍卒睹。小正往后转身,再度朝压缩饼干走去时,我悄声对小竹说:

“小正这个人实在很做作。”

“她其实心地不错。”小竹以怜惜的口吻说道。

当时我心里暗忖,小竹在人品上,可能比小正高出一个等级吧。小竹迅速完成摩擦的工作,抱着铝盆,前往隔壁的“天鹅之间”去帮忙摩擦的工作,之后小正再度嬉皮笑脸地来到我床边,小小声地说:

“你跟小竹说了什么?我确定你说了什么。我看得出来。”

“我说你很做作。”

“你好坏!反正我就是做作。”没想到她竟然没生气。“喂,那个你带着吗?”她以手指比了个方形。

“烟盒吗?”

“嗯。你收在哪儿?”

“那边的抽屉里。要我还你也行。”

“哎呀,你可真讨厌。你要一辈子带在身上。虽然它或许有点碍事。”她静静地说道,接着突然大声说,“果然从云雀这里看月亮最清楚。活惚舞先生,你来一下!我们一起在这里膜拜月亮吧。吟一首和明月有关的俳句,如何?”

真喧闹。

那天晚上因为经历了这件事,我虽然和平时一样上床就寝,但接近破晓时分,我突然醒来。因走廊上还留有灯光,微光透进病房里。我望向枕边的时钟,即将五点。外头仍一片漆黑。有人在窗外往屋内瞧。是小正!我脑中闪过这个想法。一张白皙的脸。她面露微笑,旋即消失。我起身拨开窗帘细瞧,但空无一人。好奇怪的感觉。是我睡昏头了吗?纵使小正这女人再胡来,也不会选这种时候吧?没想到我也是个这么浪漫的人。我暗自苦笑,重回被窝,但对此事依旧担心。过了一会儿,远处的盥洗室微微传来像是清洗衣服的哗啦水声。

我心想,这就是了!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刚才面露微笑,就此消失无踪的人,就在那里。她此刻就在那儿。一想到这点,我再也无法按捺住自己,我悄悄起身,蹑着脚来到走廊。

盥洗室里点着一颗蓝色灯泡。我往内窥望,发现小竹穿着一件碎白点的和服,外头系着白色围裙,正蹲着身子擦拭盥洗室的地板。她以毛巾包头,看起来像极了伊豆大岛的姑娘。她转头看到我,但还是不发一语地擦着地板。她的脸看起来很清瘦。道场里的人们全都静静地在沉睡。小竹总是这么早起打扫吗?我不知该怎么开口,就只是怀着雀跃的心,望着小竹擦拭打扫。坦白说,当时是我有生以来, 诚心祝您身体健康。写下这等空洞而又粗鄙的文章,请莫见怪。

3

与笔头草那封古怪难懂的书信相比,这封信堪称是条理分明。但我在读信的同时,心里只觉得好笑。即使透过英文,还是感觉得出压缩饼干有多么害怕被推出来当翻译,以及他那份虚荣心,万一真被人推出来当翻译,为了不让自己丢脸,不辜负助手们对他的期望,他会何等费尽心思,想尽各种办法。

“这就像是一个重大的外交文件,写得中规中矩呢。”我强忍着笑意说道。

“你就别笑话我了。”压缩饼干面露苦笑,从我手中一把拿走信纸,“哪里有错误吗?”

“不,写得很浅显易懂,这就是所谓的‘名文’吧?”

“你是指莫‘名’其妙的文章吧?”他回了一句无聊的玩笑话,不过受到我的夸奖,他似乎心情不错,就此摆出略显得意、煞有介事的表情来。“要是口译,可就责任重大了,所以我要拒绝这项要求,改为当笔译。我过于显摆自己的英语知识,所以或许会被推派出来当翻译。事到如今,也没办法逃避了,平白惹来一个烫手山芋。”他以深有所感的口吻说道,很做作地叹了口气。

这令我深切体认到,百种人有百种不同的担忧。

不知是因为暴风雨,还是因为那微弱的烛火,那天晚上我们同病房的四人围着越后狮子的烛火,敞开心扉,展开了久违的畅谈。

“自由主义者到底是怎样的啊?”活惚舞突然无来由地压低声音问道。

“在法国啊……”本以为压缩饼干在英语方面学到了教训,没想到接下来又开始显露他法国方面的知识了,“有一群被叫作‘放荡主义者’的人,他们歌颂自由思想,四处冲击体制。那是十七世纪的事了,所以距今已有三百多年。”他眉毛往上挑,显得架势十足:“他们好像主要是高喊宗教自由,四处闹事。”

“什么嘛,原来是一群滋事分子啊。”活惚舞露出意外的表情,如此说道。

“嗯,可以这么说。他们大多过着无赖般的生活。戏剧里有位知名人物,正是那位大鼻子西哈诺[18],他可说是当时的一个放荡主义者。反抗当时的权力阶层,扶助弱者。当时的法国诗人也大多如此,与日本江户时代的侠客很相似。”

“什么跟什么啊。”活惚舞扑哧一笑,“这么说来,幡随院长兵卫[19]不也算是自由主义者吗。”

4

然而,压缩饼干却不露半点笑容地回应道:

“你要这么说也没关系。不过,现在的自由主义者似乎是不一样的类型,法国十七世纪时的放荡主义者大多是这种类型的人。花川户助六[20]和鼠小僧次郎吉[21],或许都算是这类的人。”

“咦,是这样吗?”活惚舞听得眉飞色舞。

越后狮子也一面缝补拖鞋的破损处,一面挂着笑意。

“这种自由思想,”压缩饼干益发显得正经起来,“原本就是一种反抗精神,或许也可称之为破坏思想。不是在解除压制或束缚时才萌芽的思想,而是作为压制或束缚的反动,与它们同时发生,带有斗争性质的一种思想。人们经常会举以下的例子来说明。某一天鸽子向上帝请求‘我在飞翔时,总有空气在碍事,害我无法迅速往前飞。请将空气移除’。上帝接纳了它的请求。但后来鸽子不管怎么奋力振翅,都无法飞上天。也就是说,鸽子是自由思想。正因为有空气的阻力,鸽子才得以飞上天。没有斗争对象的自由思想,就像在真空</a>管内振翅的鸽子,无法飞翔。”

“不是有个男人的名字和鸽子很相近吗?[22]”越后狮子停下缝补拖鞋的动作,如此说道。

“啊!”压缩饼干搔抓着后脑,“我说这话,没那个意思。这是康德举的例子。我对现代日本的政界一无所知啊。”

“不过,多少还是得懂一些才行呢。因为听说今后会赋予年轻人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越后宛如同席中的长老,以沉稳的态度说道,“自由思想的内容,可以说每个时期都截然不同。追求真理、努力奋斗的天才们,皆可称作是自由思想家。我甚至认为,自由思想的始祖,就是耶稣。别担忧,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库里,多出色的自由思想啊。我认为西方思想全是以耶稣的精神为基底,或加以散播,或使其转为浅显,或加以怀疑,众说纷纭,但最终都与《圣经》息息相关。就连科学也与它有关。不论是在物理界,还是在化学界,构成科学基础的全都是假设,由肉眼看不到结果的假设发展而来。因为信仰这个假设,一切科学才得以发生。日本人在研究西方的哲学、科学之前,应该先对《圣经》展开研究才行。我并不是基督徒,但我认为日本未对《圣经》展开研究,只知一味地钻研西方文明的表面,这才是日本落败的真正原因。不论是自由思想还是什么,如果不先了解基督的精神,连要了解其一半的真髓都不可得。”

5

众人沉默了半晌。就连活惚舞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不发一语地摇了摇头。

“此外,自由思想的内容时时刻刻都在改变,有这么个例子。”这天晚上的越后狮子变得口若悬河,宛如一位崇高的隐士般,别有一番气韵。或许他真的是位非比寻常的人物。要是他身体健康的话,现在可能是担任国家要职的人物。我如此暗忖:“以前中国有位自由思想家,他反对当时的政权,愤而归隐山林。这就是所谓的时不我予。而他并未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落败。他有一把宝刀。他满怀自信地隐居山中,心想——等时机到来,我便以这把宝刀刺杀政敌。十年过去,世局改变。他心想,时机已经到来,就此下山,向人们阐述他的自由思想,但那不过是过时的机会主义思想罢了。最后,他拔出宝刀,想向民众展现他的气概。但说来可悲,那把刀早已布满铁锈。这个故事的意思是,十年如一日,没半点改变的政治思想,不过是一场迷梦。日本自明治以来的自由思想也一样,起初是反抗幕府,接着是推翻藩阀,然后是抨击官僚。孔子</a>曰‘君子豹变’[23],我认为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在中国,所谓的君子,不像日本指的是烟酒一概不碰、一板一眼的人,君子指的似乎是精通六艺的天才,也可说是天才型的能人。君子同样也会‘豹变’,展现其美丽的变化。这不同于丑陋的背叛。耶稣也说,绝不可立誓,还说不要为明天忧虑。这简直就是自由思想家的老前辈。‘狐狸有洞,天空的飞鸟有窝,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24],这同样可说是自由思想家的感叹吧。连一天的安居也不允许,其主张必须日新,日日新。在日本,现在仍会抨击昔日的军阀官僚,这已不是自由思想,是机会主义思想。如果是真正的自由思想家,此时此刻就有一件事非得大声高喊不可。”

“是、是什么事?要大声高喊什么?”活惚舞神情慌张地问道。

“这还用说吗,”越后狮子如此说道,端正坐好,“就是高喊天皇陛下万岁!这在过去是老套的思想,但在今天,却是最新的自由思想。十年前的自由,与今天的自由,其内容截然不同,指的就是这个。这已不是神秘主义,是我们人天生的爱。现今真正的自由思想家,就该命丧于这种呐喊</a>下。我听说美国是个自由的国家。他们肯定会认同日本这个自由的呐喊。我要不是现在有病在身,此刻我就想站在二重桥[25]前,高喊天皇陛下万岁!”[26]

压缩饼干摘下眼镜,哭泣落泪。在这暴风雨之夜,我开始欣赏起压缩饼干。身为男人真好。不管是小正还是小竹,这些事都不值一提。以上就是以暴风雨的灯火作为主题的一封道场书信。下次见。

十月十四日

口红

1

谢谢你的回信。前几天那封信我提到“暴风雨之夜”的会谈,你似乎很喜欢,我很高兴。依你的看法,越后狮子可能是当代罕见的大政治家,或是了不起的知名老师,但我并不这么认为。现在反而是一些市井民众能讲出合乎情理的正确言论的时代,指导者们就只会目瞪口呆,慌乱无措。长此以往,若一直是这种状况,显而易见,必定会遭到民众的唾弃。明明即将举行大选,却还只是一味发表奇怪的演说,这只会导致民众更加鄙视议员。

说到选举,昨天在道场里发生了一件罕见的怪事。昨天下午,隔壁的“天鹅之间”出了一份传阅板,上头写道:“赐予妇女参政权,值得庆贺。近来本道场的助手们浓妆艳抹,令人不忍卒睹,如此将令妇女参政蒙羞。听闻美国驻军也将涂抹鲜艳口红的妇女误当成娼妓。此事不无可能,这不只会损及本道场的名声,更是全日本妇女之耻。”接下来甚至将化妆过于浓艳的助手们的绰号,毫无遗漏地逐一列出,最后还补上:“上述六人当中,以孔雀的装扮最为丑陋怪异,犹如吃马肉的猴子。尽管我等频频给予忠告,却毫无半点反省之色。应当立即逐出本道场。”

隔壁的“天鹅之间”,以前便聚集了一群硬汉,而颇受助手们欢迎的压缩饼干,就是在“天鹅之间”待不下去,才逃到我们的“樱之间”来。“樱之间”可能是多亏有越后狮子的人望,病房里姑且算是一团和气。这次的传阅板,活惚舞说这种做法太卑劣,无法认同。压缩饼干也嘴角轻扬,赞同活惚舞的看法。

“这样太过分了,”活惚舞征求越后狮子的意见,“因为所有的人都该一视同仁,用不着逐出道场吧。人们天生的爱,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会忘却。”

越后狮子不发一语,微微点头。

活惚舞就此益发带劲。

“我说的没错吧?自由思想不该是这么狭隘。那位年轻老师,你怎么看?我认为我的见解没错。”他也催促我表示认同。

“不过,隔壁病房的人应该也不是真的想赶人走吧?他们或许只是想向众人展现他们的气概。”我笑着说道。

“不,没那么简单。”活惚舞马上否定我的说法。“话说回来,我认为妇女参政与口红之间,不该有什么致命的矛盾。因为他们平时不受女人欢迎,所以才会在这种时候打算还以颜色,一定是这样,没错。”他很笃定地说道。

2

接着他说出了那件最关键的事。

“世上有大勇小勇之分,所以他们只能称作是小勇。他们都说我是‘无阴mao’。我早就对这件事很不满了。就连活惚舞这个绰号,我也不太喜欢,但被人说是‘无阴mao’,实在无法闷不吭声。”他为此意外之事而情绪激动,走下床,重新绑好腰带,沉着脸说道,“我要将这个传阅板丢回去给他们。自由思想从江户时代就有了。人不能忘了智仁勇这三种品德,此刻正是时候。各位,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去丢还给他们。”

“留步,”越后狮子以毛巾擦拭着鼻头说道,“你不能去。这件事就交给这位年轻老师去办。”

“云雀吗?”活惚舞似乎很不服气,“恕我直言,这担子对云雀来说太沉重了。我和隔壁那些家伙素有瓜葛。这已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们叫我‘无阴mao’,我岂能摸摸鼻子,默不作声?所谓的自由与束缚,指的就是这个。自由与束缚,也会造成‘君子豹变’。那班人完全不懂耶稣的精神。我得视情况而定,让他们见识一下我的本领才行。云雀办不到的啦。”

“我去去就来。”我走下床,迅速从活惚舞面前通过,同时一把抢走活惚舞手中的传阅板,步出房外。

“天鹅之间”里的人似乎一直在等候“樱之间”的回复。我一走进,那八名学员全都一拥而上。

“如何,这提案教人觉得很痛快吧?”

“‘樱之间’的小白脸们,想必很伤脑筋,对吧?”

“你们该不会要背叛我们吧。”

“学员们要团结一心,要求场长将孔雀逐出道场。给那种猴子选举权,太浪费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喧闹不休。个个看起来都像是天真无邪的淘气鬼。

“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好吗?”我扯开嗓门,比任何人都要大声地说道。

一时间鸦默雀静,但接着又是一阵哄闹。

“你少多管闲事,你少多管闲事。”

“云雀,你是他们派来调解的吗?”

“‘樱之间’太欠缺紧迫感了。现在可是关系日本存亡的重要时刻啊。”

“我们都已沦为三流国家了,你却浑然未觉,还整天看着美女垂涎三尺吗?”

“搞什么啊,一来这里就要我们交给你去办。”

“在今晩就寝前……”我挺直腰杆喊道,“我会再来通知你们,要是到时候我的处置不合各位之意,就照你们的提议去做。”

现场又安静了下来。

3

“你反对我们的提案吗?”隔了一会儿,一个三十多岁,绰号“日本锦蛇”,眼神无比犀利的男子向我问道。

“我很赞成。关于这点,我有个很有趣的计划。请交给我来办。拜托了。”

他们似乎有点泄气。

“那你们是同意了,对吧?谢谢。这个传阅板借我一用,晚上就归还。”我迅速走出房外。这样就行了。这其实不是什么难事。再来只要请小竹帮忙就行了。

我返回病房后,活惚舞频频以感到遗憾的口吻说:

“云雀,你这样行不通了。我刚才到走廊上去,都听到了。你那样做根本无济于事。只要把基督精神与‘君子豹变’的道理跟他们说清楚,不就行了吗。或是告诉他们何谓自由与束缚也行。他们就是不懂道理,所以条理分明地讲道理给他们听,才是最好的办法。为什么不告诉他们,自由思想就是空气与鸽子呢?”

“在晚上之前,请交给我来处理。”我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躺回自己床上。

我确实也累了。

“就交给他去办。”越后躺在床上,以威严十足的声音说道,所以活惚舞也就没再多说,心不甘情不愿地躺下了。

其实我也没什么特别的计划。我觉得只要拿这份传阅板给小竹看,小竹应该就会处理妥当。对此,我乐观看待。两点钟日课伸屈锻炼时,小竹从病房前的走廊上路过,朝我瞄了一眼,所以我马上挥手要她过来。小竹微微点头,便立刻走进病房。

“什么事?”她一脸认真地问。

我一面做双腿运动,一面悄声道:“枕边、枕边。”

小竹看见枕边的传阅板,将它拿起,默默地看过一遍后,以冷静的口吻说了一句“这个借我一下”,便将传阅板夹在腋下。

“过则勿惮改。越快处理越好。”

小竹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微微点头,接着走向枕边的窗户旁,望着窗外的景致,一语不发。

半晌过后,她以毫不造作的自然口吻朝窗外唤道:

“源先生,辛苦您了。”

窗下是一位人称源先生的老人,担任道场内的工友,从两三天前就开始忙着拔草。

“盂兰盆节刚过时,”源先生在窗下应道,“我才拔过一次,但现在又长这么长了。”

小竹的这声“辛苦您了”,听得我由衷佩服。传阅板的事,她似乎毫不在意,那沉稳爽朗的态度,令人折服。更重要的是,她那关怀的叫唤声,气度令人动容,就像某大户人家的夫人,站在外廊上朝担任园丁的老爷爷问候一般,感觉无比悠闲、从容。感受得出她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越后也曾经说过,小竹的母亲肯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只要交给小竹处理,一定能轻松解决助手们浓妆艳抹的问题,我就此安心了不少。

4

接着,我的信赖得到了回报,而且超乎预期。在四点钟的日课自然时间,突然从走廊上的扩音器传来办事员的声音:

“各位请在原地轻松地听我说。关于助手化妆一事,是过去便存在的问题,刚才助手们主动提出保证,会从今天开始改进。”

隔壁的“天鹅之间”传来“哗”的一声欢呼。临时广播仍旧持续:

“听说今天晚餐后,助手们便会各自卸妆,最晚在七点半的日课摩擦时间,会以不让美国人误会的朴素装扮出现在诸位学员面前。接下来,助手牧田小姐想跟诸位学员说声抱歉,请体恤牧田小姐的这份纯真。”

牧田小姐就是那位孔雀。孔雀先轻咳几声后说道:“我这次……”

隔壁病房哄堂大笑。我们病房里的众人也都嘴角轻扬。

“我这次……”那是宛如蟋蟀叫声般轻细的柔弱声音,“不懂得看时节和场所,明明年纪最长,行事却不检点,犯下令人遗憾的错事,在此深深致歉。今后还望多多指教。”

“很好,很好。”隔壁传来这声叫喊。

“真可怜。”活惚舞深有所感地说道,斜眼瞄我。我心中略感难过。

“最后……”改由办事员接话,“这是助手们共同提出的愿望,希望能立即更改牧田小姐之前的绰号。今天的临时广播结束。”

“天鹅之间”马上便送来了传阅板。

“我等深感满意。云雀劳苦功高。孔雀应改名为‘我这次’。”

活惚舞马上表明反对这项提议。取“我这次”的绰号,太过残酷。

“这太残忍了吧。她也是好不容易才说出那番话来。广播不是也说了吗,要大家体恤她这份纯真。《圣经》里的那句‘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指的就是这种情形。不是要一视同仁吗?这就是所谓的害人害己。我强烈反对。孔雀如果洗去脸上的脂粉,就会露出原本黝黑的肌肤,所以只要改叫她‘乌鸦’就行了。”

这样反而更加辛辣残酷。没半点助益。

“因为孔雀从此变朴素了,所以干脆把‘孔’字省略,单叫一个‘雀’字。”越后如此说道,呵呵轻笑。

“雀”这个绰号有点道理,虽然没什么趣味,不过毕竟是长老的意见,所以我在传阅板上写道,取名“我这次”太不厚道,改叫“雀”会比较妥当,派活惚舞送去。听说各个病房的提议全涌进“天鹅之间”里,或许最后还是会决定用“我这次”这个绰号。看来,当时孔雀轻咳一声,讲出“我这次”这句话,令人印象深刻。“我这次”以外的绰号,相形之下减色不少。

5

七点半日课摩擦时,金鱼、小正、霍乱、小竹,各自捧着铝盆来到“樱之间”。小竹神色自若地笔直朝我走来。金鱼和小正就是这次被点名要留意脸上浓妆的人物,但是看她们今天晚上前来时的模样,虽然发型略显不同,但似乎脸上还是施了脂粉。

“小正还是一样涂了口红呢。”我悄声对小竹说,小竹开始动手替我摩擦。

“别看她那样,她也是又擦又洗的,还大闹了一场呢。一次就要她改善到位,太强人所难了。毕竟她还年轻。”

“小竹,你功劳不小啊。”

“之前场长也多次警告过她们。今天事务所的广播,场长也听到了,相当开心。他还问,今天的广播是谁的主意。我告诉他,是云雀想的点子。结果平时不太笑的场长,还笑嘻嘻地说,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小竹可能是因为今天的口红事件而有点兴奋,难得变得话多了起来。

“这不是我出的点子。”功劳归属得先分个清楚才行。

“还不是一样。如果不是云雀你开口,我也不会展开行动。没人想扮这种招人怨恨的角色。”

“你招人怨恨了吧?”

“不,”她露出招牌的平淡笑脸,摇了摇头,“虽然我没招人怨恨,但我很难过。”

“孔雀对大家说的那番话,我听了也有点难过。”

“嗯。牧田小姐是自己主动要求致歉的。她没半点恶意,是个好人。她似乎不善化妆。其实我也涂了点口红,不过你们看不出来,对吧?”

“什么嘛,原来你也是同罪啊。”

“既然看不出来,那就没关系。”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帮我摩擦。

我心想,她毕竟是女人。自从我来到道场后,第一次觉得小竹可爱。就算是一尾大鲷鱼,也丝毫不能小看啊。

如何?我再次建议你来拜访我们道场。这里有位值得尊敬的女性。她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是日本现在唯一值得向全世界夸耀的至宝。我这样夸她,感觉略嫌夸大了点,连我自己都有点招架不住了。不过,像她这样不带半点娇媚,而又能让人感受其关爱之情的年轻女子,实属罕见。而你对她应该也不再抱持半点情欲才对。想必只有关爱之情。这就是我们新好男人的胜利。男女之间,只有信赖与关爱的交友,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才会明白这点。唯有新好男人才得以品尝上天赐予的此等美味果实。年轻的诗人啊,如果你想得到这份纯洁的美妙,就应该造访本道场。

不过话说回来,也许你已经在你周遭品尝到更纯洁的美味果实了吧。

十月二十日

花宵老师

1

你昨天的来访,我不胜欣喜。当时你还送了我一束花,并送小竹和小正各一本红色封面的英语小词典当伴手礼。你这样的设想着实贴心,而且颇具诗人之风,尤其你还送礼给小竹和小正,真的感激不尽。

她们曾经送我烟盒和竹子编成的“藤女”当礼物,虽然我有点不知如何办才好,但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此事,心想改天一定要回礼才行。就在这时,你很用心地带来伴手礼,令我松了口气。与我相比,你似乎有崭新的另一面。我对于收女人送的礼物,或是送礼给女人,感到有些拘泥,甚至觉得排斥。这或许就是我老旧的一面。我要好好加油,日后能像你一样完全不会害羞,潇洒地与人互赠礼物。感觉又从你身上学到了一个优点,从中见识了你身上爽直的美德。

当小正跟我说“你有访客哦”,带你走进病房时,我的心扑通一跳,几乎都快震得我内出血了。你可以体会吧?和你已许久未见,这份喜悦自然十分巨大。不过话说回来,看你和小正就像旧识般,并肩而行,有说有笑,令我大为惊讶,感觉就像童话般。这种类似的心情,我去年春天也曾感受过。

去年春天我中学一毕业,便染上肺炎,当时我因高烧而昏昏沉沉,不经意地望向病床枕边,发现中学主任木村老师正与我母亲有说有笑。那时候我大为吃惊。分住学校与家庭这两个截然不同世界的人,竟然像故人般相谈甚欢,实在很不可思议,我就像在十和田湖[27]望见了富士山般,一种像童话般极度混乱的幸福感,令我雀跃欢腾。

“你看起来气色好极了。”你如此说道,递给我一束花,正当我不知所措时,你以很自然的态度对小正拜托道:

“就算是简陋的花瓶也没关系,请借云雀一用吧。”

小正点点头,前去拿花瓶,当时我真的宛如置身梦中,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甚至还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你之前就认识小正吗?”

“不就是从你信中知道的吗?”

“是吗?”

我们两人朗声大笑。

“你一看就知道她是小正?”

“看一眼就知道了。本人比我想象的还来得好。”

“例如哪方面?”

“你可真缠人。你还是对她有意思吧。她没有我想象的那般低俗。根本就还只是个孩子嘛。”

“是这样吗?”

“不过,我觉得她不错。给人一种纤细感。”

“是吗?”

当时我愉快极了。

2

小正带来一只细长的白色花瓶。

“谢谢。”你收下花瓶,随手把花插进瓶中,“待会儿再请小竹重插吧。”

你当时这样说道,可就有点失言了。你马上从口袋里取出那本小词典送给小正,但小正并未露出欣喜的表情,只是礼貌周到地行了礼,不发一语,快步离开病房,那就是小正不太高兴的证明。小正这个人不会那样冷淡且恭敬地向人行礼。不过对你来说,除了小竹之外,别人一概都不要紧,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到二楼阳台聊天吧。现在是午休时间,没有关系。”

“因为看过你的信,所以我全都知道。我就是看准午休时间来的。而且今天是星期天,还有娱乐广播。”

我们笑着步出病房,走上楼梯,那时候我们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一味地谈论国家大事,那是为什么呢?我们的性命,明明已献给那位尊贵的伟大人物,而且明明已觉悟,要顺从其吩咐,轻盈地飞往任何地方,理应没什么好讨论的,但我们却兴奋地互相吐露重建新日本的衷情。也许男人之间,不管彼此多么熟识,每当久别重逢时,仍会像这样互道高远的志向,急着想让对方认同自己的进步。来到阳台后,你生气地说,从日本的初级教育来看,真的是一团糟。

“因为小时候受过怎样的教育,将会决定一个人的一生。我认为应该安排更伟大的人物来主政。”

“没错。只会考虑报酬的人是不行的。”

“这是当然。用功利来敷衍,不可能行得通。大人们的谈判交涉,我已经看得太多了。”

“一点都没错。表面的虚张声势已经很老套了。明眼人看得一清二楚。”

你似乎也和我一样不擅长议论,感觉我们一直在同样的事情上打转。

不久,我们那不甚精彩的议论逐渐变得断断续续,不断冒出“单纯只是”“总的来说”“总之”“到头来”这类的词语,显得很松散。这时,小竹出现在楼下玄关前的草地上,我忍不住唤道:“小竹!”

你同时也把长裤的皮带系紧了。那是什么含意呢?小竹右手抵向额头,抬头望向阳台。

“什么事?”她笑着说道,小竹当时的姿态挺不错的。

“我说的那个很欣赏你的人,现在就在这里。”

“别这样、别这样。”你当时这样说道。事实上,这种时候只能说出“别这样、别这样”的憨傻字眼。这我也是有经验的。

3

“真讨厌!”小竹如此说道。接着她头往旁边一侧,足足超过了四十五度,笑着朝你说了声“欢迎光临”后,你羞红了脸,迅速地朝她回了礼,然后很不满地咕哝道:

“什么嘛,明明就是个大美人,竟然耍我。因为你在信中老是说她就只是一个体形高大、威仪十足的女生,所以我才很放心地夸赞她,结果明明就长得很标致。”

“与你的想象不一样吧。”

“不一样、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因为你说她威仪十足,所以我当她是个像马一样高大的女人,结果什么嘛,她这样的身形得用修长苗条来形容才对。就连她的肤色,也没那么黝黑嘛。这样的美人,我没办法接受。太危险了。”你像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这时小竹微微一鞠躬,似乎准备走向旧馆,于是你慌了起来。

“等等,你帮我叫住小竹。我这里有礼物要送她。”你在口袋里掏来掏去,取出那本小词典。

“小竹!”我大声叫住她。

“不好意思,我要丢过去喽。这是云雀托我带来的。不是我要送的哦。”你迅速抛出那本红色封面的可爱词典时的动作,果然很利落。我暗自佩服。小竹巧妙地将你那纯洁的赠礼接在怀中。

“谢啦。”她朝你道谢。不管你怎么说,小竹也知道是你送的礼。你望着小竹走向旧馆的背影,叹了口气。

“危险啊,这太危险了。”你一本正经地如此低语,模样实在滑稽。

“哪会危险啊。就算和她孤男寡女待在暗室里,也不会有事的。这我可是实验过的。”

“因为你是木头啊,”你以怜悯我的口吻说道,“我看你根本不懂得分辨美丑吧?”

我为之生气。你自己才什么都不懂呢。如果小竹在你眼中是大美人,那也是因为小竹内心的美反映在你率真的心灵上。如果冷静观察就会发现,小竹根本算不上美女。小正比她漂亮多了。是小竹的品性散发的光辉,让她显得美,仅仅如此而已。对于女人的容貌,我自认审美的眼光比你还要挑剔得多。不过,当时要是跟你争论起女人的容貌,感觉相当低俗,所以我也就没再多说。似乎一提到小竹的事,我们就会认真起来,气氛变得有点尴尬。这样不好。真的,你要相信我才对。小竹算不上美女。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你说她危险,这实在很可笑。小竹和你一样,只是个一板一眼的人。

我们默默地在阳台站了半晌,但你突然提到我隔壁床的越后狮子是位名叫“大月花宵”的知名诗人,所以小竹的事就此被抛到了后头。

4

“怎么可能?”我感觉像在做梦。

“好像真是这样。刚才我瞄了他一眼,大吃一惊。我哥哥他们都是大月花宵的崇拜者,我小时候也从照片中看过这个人,很清楚他的事。我也很喜欢他写的诗。你好歹也知道这个名字吧。”

“当然知道。”

我对诗并不拿手,但大月花宵的《姬百合》和《海鸥》这两首诗,我也很熟,至今仍会背诵。这两首诗的作者,这几个月来都睡在我隔壁床,令人一时间无法相信。

我对诗一窍不通,但你也知道的,在尊敬天才诗人这方面,我自认不落人后。

“原来他是……”我感慨良深,持续了半晌之久。

“不,详情我也不清楚。”你略显慌张,“毕竟我也只是刚才瞄了一眼而已。”

总之,这么一来,我打算更仔细地观察,而且星期天的娱乐广播时间也即将到来,所以我们就此回到楼下的“樱之间”。越后已入睡。在我来看,这时候的越后显得格外了不起,当真如同一头睡狮。我们互望了一眼,点了点头,两人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因为太过紧张,我们连话都没办法说,就这样背对窗户而立,默默地聆听唱片广播。随着节目的进行,这天最精彩的助手们二部合唱《奥尔良少女》开始时,你用右肘用力顶了我侧腹一下。

“这首歌的歌词是花宵老师写的。”你以兴奋的模样低语,但经你这么一提,我也猛然想起。小时候,《少年杂志》上曾附插画介绍过这首歌,是当时的流行曲。我们偷偷注视越后的表情。越后之前都仰躺在床上,微微合眼,但《奥尔良少女》的合唱开始后,他便睁开眼睛,微微从枕头上抬起头来,竖耳细听,接着又瘫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啊,他闭着眼睛,神情悲戚地微微一笑。你右手握拳,做出打向空中的奇怪动作,接着和我握手。我们脸上不露笑意,用力握手。现在回想,当时到底是为了什么握手,真是莫名其妙,不过那时候实在无法什么也不做,如果不是和你握手的话,我激动的情绪将无法平息。你和我一样都很兴奋。《奥尔良少女》的歌声结束时,你以莫名沙哑的声音说“那么,我告辞了”,我点了点头,来到走廊送你离去,两人不约而同地喊道:

“确实是他,没错!”

5

在此之前的事,你应该也都知道才对。不过,当与你道别,我独自返回房内时,我的心情远远超出兴奋的程度,处于一种令我脸色发白的恐惧状态。我刻意不看越后,仰身躺下,但不安、恐惧、焦躁奇妙地交织在一起,令我静不下心来,最后我实在按捺不住,悄声唤道:“花宵老师!”

他没回答。我索性转头面向花宵老师。越后默默地做着伸屈锻炼,我也急忙展开运动。我劈开双腿,双手十指从小指依次往内弯曲,并特地以平静的口吻询问:

“她们唱着那首歌,却都不知道那首歌的作者是谁呢。”

“作者根本不重要,忘了也无所谓。”他泰然自若地应道。我益发觉得,他肯定就是花宵老师,不会有错。

“之前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刚才朋友告诉我,我这才知道。我和那位友人打小就很喜欢您的诗。”

“谢谢。”他一脸认真地说道,“不过,现在我当越后比较轻松自在。”

“为什么,您最近不写诗了吗?”

“时代变了。”他如此应道,冷笑几声。

心口发闷,无法随口敷衍。我们两人仍继续运动,没有交谈。这时越后突然发怒道:“别插手管别人的事!你最近很狂妄哦!”

我大吃一惊。越后过去从未以如此粗鲁的口吻对我说话。总之,我得赶快向他道歉才行。

“对不起。我不会再多说了。”

“这就对了。什么也别说。你们不会懂的。什么都不懂。”

当真是尴尬极了。诗人真可怕。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得罪他了。那一整天,我们之间没半句交谈。助手们前来摩擦,多方与我搭话,但我始终板着一张脸,没好好答话。我心里很想告诉小正她们,我隔壁床的越后正是《奥尔良少女》的作词者,让她们大吃一惊,为此感到心痒难耐,但越后吩咐我“什么也别说”,下了封口令,不得已,我昨晚只能强忍了下来。

不过今天早上,倒是意外和这位被自己激怒的花宵老师和解,就此松了口气。今天早上,越后许久不见的女儿特地前来探望。她叫清子,与小正年纪相仿,身材清瘦,气色不佳,长着一对凤眼,个性温顺。当时我们正在吃早餐。她带来一个大包袱,边解开包巾边说道:

“我做了一些佃煮[28]。”

“这样啊。那我就来一点。快端出来吧,也分一半给我隔壁的云雀。”

咦?我感到纳闷。越后之前称呼我,都是叫“这位老师”“书生”“小柴君”,从没采用“云雀”这样的亲昵称呼。

6

他女儿端着佃煮送到我面前。

“您有容器装吗?”

“有。”我顿时慌张起来,一面回答她“就放在层架上”,一面走下床。

“是这个吗?”他女儿蹲下身,从我床下的层架里取出一个铝合金便当盒。我说:“对,就是那个。不好意思啊。”

她蹲在床下,将佃煮装进便当盒内,并问我:

“您要不要现在就吃点?”

“不了,我刚吃饱。”

她将便当盒放回层架原本的位置,站起身。

“哎呀,好美啊。”

她夸赞起你随意插在瓶子里的菊花。你当时说要请小竹重新插过,讲了这句不该说的话,所以我一时间不好意思向小竹开口拜托,若是改请小正帮忙,又显得过于刻意,所以那束花就那样维持着原状。

“是昨天我朋友随手插的。刚好也没人可以帮忙重新插好。”

她打量了一下越后的神情。

“你帮忙重插吧。”越后似乎也吃完饭了,用牙签剔着牙,笑眯眯地说道。他今天早上心情特别好,看起来反而有点可怕。

他女儿红着脸,略显踌躇地靠向我枕边,将菊花全部从花瓶中拔出,重新插好。能由这样的好心人帮忙重新插花,我也很高兴。

越后在床上盘腿而坐,一脸开心地欣赏女儿插花的手艺,同时低语道:

“我也来重新写诗好了。”

这时我要是回答不当,又将惹来他的咆哮,那可不妙,于是我沉默不语。

“云雀,昨天对你失礼了。”他一脸狡诈地缩着脖子。

“不,是我不对,说出那么狂妄的话来。”

结果我们就此重归于好,当真意外。

“我也来重新写诗好了。”同样的话,他又说了一次。

“请您务必要这么做。请为我们而写。老师您写的诗轻柔圣洁,是我们现在最想读的诗。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就像莫扎特的音乐那样,轻快而且气韵高尚纯净的艺术,正是我们现在所追求的。那些夸张的装模作样、故作凝重的诗,已经太老套,这点大家都再清楚不过了。断垣残壁角落的一小片青草,难道就没有诗人肯加以歌颂吗?不是想逃避现实,而是彻底明白当中的痛苦。不管什么事,我们都打算泰然处之,不会逃避,愿意献上我们的生命。我们轻盈,没有负担。能符合我们这种心情,风格宛如清流流动般轻快的艺术,才是货真价实的艺术。我们这群人不需要性命,也不需要名气。若非如此,绝对无法突破眼前的困局。要抬头看空中的飞鸟。主义什么的,根本不是问题。就算想用这种事来蒙混,一样行不通。光凭风格就能明白一个人的纯粹度。问题在于风格,在于音律。如果不是气韵高尚纯净,便全都是假货。”

我试着努力说出自己很不拿手的道理来,说完后顿感难为情。要是没说这番话就好了。

7

“现在已经是这种时代了啊,”花宵老师以毛巾擦拭鼻头,仰身躺下,“总之,得快点离开这里才行。”

“没错,没错。”

我来到道场后,第一次为了想早点恢复健康而暗自焦虑。这样说或许有点人在福中不知福的感觉,但我觉得上天安排的这条路,缓慢得犹如牛步。

“你们不一样,”老师似乎已敏锐地察觉出我的心思,“不必心急。只要平心静气地在这里生活,一定能痊愈,然后对日本的重建尽一份力。不过,我已经上了年纪。”他话说到一半,女儿似乎已完成插花。

“好像变得比之前还难看呢。”她以开朗的语调如此说道,挨向父亲床边,改以极轻细的声音向父亲娇嗔道,“爸!你又在发牢骚了。现在已经不流行这套了。”

“我的感想抒发又不为世俗所接纳了吗?”越后如此应道,但他似乎颇为开心,呵呵轻笑。

我也完全忘却刚才不自觉的焦躁,备感幸福地莞尔一笑。

全新的时代确实已经来临。它像仙女的羽衣一样轻,而且像浅浅流过白沙上的小河般清澈凛冽。中学时代的福田和尚老师曾说,芭蕉晩年推崇“轻”,并将它摆在比“闲”“寂”“枯”更高的层次之上。不过,像芭蕉这样的名人,也都是到了晩年才有此感受,憧憬此等最高层次的心境,而我们却在不知不觉间,很自然地达到此境界,忍不住引以为傲。所谓的“轻”,绝非指轻薄。若不舍弃欲望与性命,便无法体会此等心境。它是辛苦努力、汗水淋漓后吹来的一阵风;是世界经过一场大混乱后,从紧迫的空气中诞生,轻盈得几乎连羽翼也晶亮透明的飞鸟。无法明白这点的人,将永远被摒除在历史的洪流之外,被远远抛在后头。啊,就连这点也会逐渐变得老旧。这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失去一切、舍弃一切的人,其平安正是“轻”。

今天早上,我对越后说出那番极为拙劣的艺术论式的观点后,觉得很难为情,不过,我发现越后的女儿似乎也暗中支持着我,我就此自信大增,展现出更强烈的新好男人气势,试着对我先前的说法做补充。

附带一提,道场里的人们对你的评价颇高。希望你会开心。你不过只是造访我们这个道场,这里的气氛便突然变得开朗了许多,我说得可一点都不夸张。首先是花宵老师看起来年轻了十岁。小竹和小正也都要我向你问好。小正说:

“他有一对漂亮的眼睛。看起来像天才。睫毛很长,每次眨眼,都会听到啪嚓啪嚓的眨眼声。”小正的说法是夸张了点,你不用相信。接下来谈谈小竹对你的评价吧。你用不着太紧绷,就保持平静的心态,听过就算了吧。小竹她说:

“他和云雀旗鼓相当。”

她就只说了这句话。不过说话时脸都红了。我的报告到此为止。

十月二十九日

小竹

1

见信如晤。今天要告诉你一个悲伤的消息。不过话说回来,虽说是悲伤,却感觉像是在“爱慕”旁边标上“悲伤”的批注,给人一种莫名的悲伤感。小竹要嫁人了。嫁给谁呢?答案是场长。她将与这座健康道场的场长——田岛医学博士,共结连理。我今天才从小正那里听闻此事。

就让我从头讲起吧。

今天早上,母亲带着许多我的换洗衣物和其他用品到道场来。她平均一个月两次前来整理我的生活</a>用品。她看着我,对我调侃道:

“差不多开始想家了吧?”

她每次都这么说。

“或许吧。”我也刻意说假话,同样也是每次必说。“听说今天可以一路送我走到小梅桥呢。”

“谁啊?”

“你说会是谁呢?”

“我吗?我可以外出?上头许可了?”

母亲点头。

“不过,你要是不想去的话,那就算了。”

“哪会不想啊。就算一天走上四十公里,我也走得到。”

“或许吧。”家母刻意学我的口吻说话。

四个月来我第一次脱下睡衣,穿上碎白花的和服,和家母一起来到玄关,场长双手放在身后,默默地站在那里。

“可以走吗?没问题吗?”母亲像是在自言自语,笑着说道。

“男孩子满一岁就会走了。”场长脸上不露半点笑意,讲出这句很不入流的笑话,“我会派一名助手与他同行。”

小正快步从事务所里跑来,身穿护士白袍,外头披一件山茶花图案的红色外罩衫,神色慌乱地朝家母随意行了礼。与我同行的人是小正。

我穿上一双全新的低齿木屐,率先来到户外。低齿木屐重得出奇,害我一阵踉跄。

“哎呀,走得好棒呢。”场长在后头起哄。从他的口吻中感觉到的不是关爱,而是冰冷的坚定意志。感觉就像挨他骂了一句“太不中用了”,我备感沮丧。我头也没回地快步走了五六步后,场长再次从身后唤道:“一开始要走慢点。慢一点。”这次明显是训斥的严厉口吻,但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喜悦的关爱。

我改为缓步而行。母亲和小正在背后窃窃私语,随后跟上。待穿过松林,来到铺柏油的县道后,我微感晕眩,就此停步。

“这条路好宽阔啊。”柏油路在柔和的秋日照耀下,透着微光,但一时间,在我眼中却宛如一条混沌的茫茫大河。

“吃不消了吗?”母亲笑着道,“那就下次再送我吧,如何?”

2

“我没问题。”我继续将低齿木屐踩得发出咔嗒咔嗒的清响声,迈步前行。“我已经习惯了”,这句话我才刚说完,便有一辆卡车以飞快的速度从我身旁超越,我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这辆卡车好大啊。”母亲立刻模仿我的说话口吻来调侃我。

“虽然不算大,但很有力。马力相当惊人,肯定有十万马力。”

“刚才那是核动力卡车吗?”家母今天早上也特别爱嬉闹。

我缓步而行,来到小梅桥的巴士站牌附近时,我听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母亲与小正边走边闲聊,最后谈道:

“听说场长最近要结婚,是吧?”

“是的,就快了。与竹中小姐。”

“竹中小姐?是那位助手吗?”母亲似乎也相当惊讶,但我的惊讶胜过她百倍。此刻我所受的冲击,犹如被十万马力的核动力卡车撞到一般。

母亲立刻平静下来。

“竹中小姐是位好对象。场长果然好眼光。”她如此说道,露出开朗的笑容,之后就没再继续追问此事,神情平静地转移到其他话题上。

当时在巴士站牌处,我是如何与母亲道别的,我现在已想不起来了。只觉得我眼前一片模糊,心脏跳得又急又响,身体完全无法承受。

我就坦白向你招认吧。我其实很喜欢小竹。打从一开始就喜欢。小正根本就不构成任何问题。我是努力想忘了小竹,这才特别接近小正,努力想喜欢上小正,但终究还是办不到。在写给你的信中,我一一列举小正的优点,不断说小竹坏话,但那绝不是有意欺瞒你,而是想借由那样写,来消除我心中对她的爱。就算是新好男人,一想到小竹,还是会感到全身沉重,羽翼萎缩,仿佛会变成一个像猪尾巴一样不中用的男人,所以我赌上新好男人的面子,努力想调整自己的心情,对小竹表现得漠不关心,好激励自己的内心。之前我一直说小竹坏话,说她就只是心地善良罢了,是一尾大鲷鱼,不善购物等。请你稍微体谅一下我这份苦衷。要是你也赞同我的说法,和我一起说小竹的坏话,或许我真的会因此讨厌小竹,变得轻松自在,我原本暗自期待是这样的结果,但后来期望落空,你反而喜欢上了小竹,这益发令我不知所措。于是接下来我改变战法,特地夸赞小竹,说她那是不带半点娇媚的关爱之情,是新形态的男女交友方式,企图以此牵制你,这就是我先前可悲的真实样貌。小竹哪里是不带半点娇媚,根本就是千娇百媚。我实在是心猿意马,肤浅之至。

3

你说小竹是个大美人,我极力否认,但我其实自己也认为小竹确实美艳得不可方物。从来到这个道场的那一天,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便这么认为了。

小竹是如假包换的美女。那天在盥洗室的蓝色灯泡朦胧照耀下,她蹲在拂晓前弥漫着诡异气氛的黑暗中擦拭地板,那时候的小竹美得惊人。不是我说大话,幸亏是我,才有办法忍住冲动。若换作是别人,在那种情况下,肯定早已侵犯她了。活惚舞常说,女人是妖。不过,或许女人有时会无意识地失去人性,化成妖精。

现在我在此向你坦白。我爱小竹。无关乎老套与否。

与母亲道别后,我双膝发颤地行走着,急着想喝水。

“我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如此说道,但发出的声音无比沙哑,连我自己听了都难以置信,感觉如同是别人在远处低语。

“你应该是累了吧。再走一小段路,有一户人家,我们这些助手常会去那里休息。”

小正带我来到那栋屋子前,外形就像大战前红极一时的三好野食堂。昏暗宽广的泥地房间里,摆着破旧的自行车,装炭用的袋子散落一地,角落里摆着一张简陋的桌子,以及两三把椅子。桌子旁的墙壁挂着一面大镜子,它发出诡异的白光,令人印象深刻。这户人家虽然已不做生意,但似乎还是会端茶招待熟识之人,道场的助手们外出时,这里自然就成了她们闲聊偷懒的场所。小正态度从容地走进屋内,端来了装有粗茶的茶壶和茶碗。我们在镜子下围着桌子相对而坐,两人啜饮微温的粗茶。我长长叹了口气,心情轻松些许。

“听说小竹要结婚了?”此时我已能用轻松的口吻说话了。

“是啊。”不知为何,小正最近显得有点落寞,她缩着肩,就像觉得冷似的,笔直地望着我说道,“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突然眼眶一热,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低下头。

“我明白。小竹也哭了呢。”

“胡说什么呀。”小正那平静的口吻,听了实在很不舒服,我渐感怒火中烧,“你可不能这样瞎说啊。”

“我没瞎说。”小正眼中也噙着泪水,“所以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你不能和小竹好。”

“我才没跟小竹好呢。别说得好像你什么都懂似的。这样很惹人厌。小竹结婚是好事,值得庆贺啊。”

“少来这套。我都知道。别以为你蒙混得了我。”泪水从她那双大眼中涌出,积蓄在睫毛上,接着豆大的泪珠开始顺着脸颊滑落,“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4

“别这样。你这样哭没意义吧?”我想这一幕要是让人瞧见,那可就麻烦了。“你这样哭没意义吧?”我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感觉也一样没什么意义。

“云雀,你这个人可真优哉啊。”小正伸指拭泪,莞尔一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场长和小竹之间的事。”

“这种低俗的事,我一概不知。”我突然感到不悦,很想把全部人都痛殴一顿。

“哪里低俗啦?结婚很低俗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变得结结巴巴,“他们应该是从很久以前就……”

“哎呀,讨厌,才没那回事呢。场长是位正人君子。他什么都没跟小竹说,而是直接向小竹的父亲提亲。听说小竹的父亲现在正好因为避难来到这里。前一阵子小竹的父亲跟她说了这件事,小竹连哭了两三晚,还说她不嫁呢。”

“那就好。”我感到畅快多了。

“为什么好?因为她哭了,所以好,是吗?云雀,你好讨厌啊。”她笑着说道,头侧向一旁,双眼莫名地发出炯炯的亮光,接着右手倏然探出,紧紧握住我摆在桌上的手。“小竹她是因为喜欢你才哭啊,这是真的。”说完后,她握得更紧了。我也莫名其妙地反握她的手,毫无意义的握手。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蠢,急忙缩手。

“我帮你倒杯茶吧。”我如此说道,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不用。”小正低头垂眼,以怯懦却又坚定的奇特口吻拒绝。

“那我们走吧。”

“好。”

她微微点头,抬起脸来,很美的一张脸,美得令人无话。因为面无表情,鼻子两侧浮现看起来有点疲惫的细纹,下巴微微突出的嘴巴微张,一双清澈的大眼冰冷而又深邃,略显苍白的脸气韵十足。这是完全舍弃一切的人特有的气韵。小正也挣脱了痛苦,成了一名像完全透明般清心无欲的、呈现出全新之美的女人。她也是我们的同伴。委身于全新的大船,天真无邪,照着上天的安排,轻盈地前进。轻柔的“希望”之风轻抚脸颊。我当时对小正的美感到惊奇,想到了“永远的处女”一词。平时觉得很做作的这句话,此刻一点都不显得矫揉,成了很新鲜的一句话。

不懂情趣的我使用“永远的处女”这个新潮的字眼,或许会惹来你的讪笑,但我当时的确是被小正那高雅的容貌所拯救。

小竹结婚的事,仿佛成为遥远的往事,我整个人变得轻盈许多。这并非死心断念,不是那种出于个人意志的改变,而是眼前的风景逐渐远去,就像反过来看望远镜一样,景物就此变小。心中的拘泥也随之消失,只留下一股爽快的满足感,感觉我就此变得完美。

5

美军的飞机在晩秋清澈的蓝天上盘旋。我们站在宛如三好野食堂的屋子前,仰望这一幕。

“它飞的样子很无趣啊。”

“是啊。”小正微微一笑。

“不过,飞机这种东西的形状有一种崭新的美。或许是因为它完全没有多余的装饰吧。”

“是啊。”小正悄声说道,像孩子般天真地目送飞机离去。

“没有多余的装饰,这样的姿态真好。”

这不光是指飞机,同时也是我对小正那宛如处在恍惚状态下的率真姿态,所暗自抒发的感想。

我们两人默默地走着,我特别留意路上看到的每一个女人的容貌,虽有程度上的差异,但感觉现在的女人全都跟小正一样,呈现一种无欲的透明之美。女人变得有女人味了。然而,这并非变得和大战前的女人一样,而是经历过战争苦恼后的一种全新的“女人味”。该怎么形容好呢,如果说这样的美就像黄莺的鸣啭啼唱,你应该能意会吧?换句话说,这就是“轻”。

中午时我们回到了道场,但往返走了两公里以上的路途,终究还是会感到疲累,我连换上睡衣都嫌麻烦,连身上的外罩衫也没脱,便直接躺在床上,就此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云雀,吃饭喽。”

我微微睁眼一瞧,小竹端着餐盘,笑盈盈地站在一旁。

啊,场长夫人!

我一跃而起。

“啊,抱歉。”我如此说道,不由自主地低头行了礼。

“你睡昏头了,贪睡先生。”她像在自言自语般,把餐盘摆在我枕边,“有人会穿着和服就这样睡着吗?要是感冒可就麻烦了。快点换上睡衣吧。”她秀眉微蹙,语带不悦地说道,并从我床边的抽屉里取出睡衣:“真是位需要人照顾的大少爷。来,我帮你换衣服。”

我下了床,松开腰带。小竹还是和平常一样。感觉她要和场长结婚的事,就像一个谎言。什么嘛,原来我正迷迷糊糊地置身梦中。母亲来看我是梦,小正在那栋像三好野食堂的屋子里哭泣,也是梦。一时间我有了这种感觉,心中大喜,但事实自然并非如此。

“这久留米碎白花布料真不错。”小竹脱下我的和服后说道,“你穿起来很好看。小正真是好福气。回来时,还和你一起在大婶家喝茶呢。”

果然不是梦。

“小竹,恭喜你。”我说。

小竹没回答。她默默地从身后帮我穿上睡衣,接着手伸进睡衣袖口,朝我腋窝处用力捏了一把。我紧紧咬牙,忍下了这份痛楚。

6

我若无其事地换好睡衣,开始用餐,小竹在一旁替我将碎白花和服叠好。我们相对无语。半晌过后,小竹声若蚊蚋般地低语道:

“原谅我。”

感觉这句话中蕴含了小竹所有的情愫。

“你好坏啊。”我边吃饭,边模仿小竹的腔调,如此低语。

感觉这句话中,也暗藏了我所有的情愫。

小竹扑哧一笑。

“谢啦。”

这样就算和解了。我由衷祈求小竹能得到幸福。“小竹,你会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这个月底。”

“替你办一场欢送会吧。”

“啊,真讨厌!”

小竹夸张地颤动着身子,迅速将叠好的和服收进抽屉里,若无其事地走到屋外。为何我身边的人,全都是如此洒脱的好人呢?此刻我一边听下午一点的演讲,一边写这封信。不过,你知道今天是谁在演讲吗?说来让你高兴一下吧。是大月花宵老师。大月老师最近在我们道场里,可说是人气很旺,已经不能再用越后狮子这么没礼貌的绰号称呼他了。自从你发现这个秘密后,我也忍了两三天没跟任何人提,但最后还是偷偷告诉了小正,结果此事立刻传开,因为老师是《奥尔良少女》的作词者,所以无条件地备受尊崇,连场长在巡视时,也对花宵老师说“过去不知道是您,失礼了”,以此向他致歉。

新馆就不用说了,就连旧馆的学员们,也都蜂拥而至,请老师帮忙修改他们的诗文、和歌、俳句。不过,花宵老师并未突然摆起架子,展现出肤浅的举止。他仍是那个少言寡语的越后狮子。至于替学员们修改诗歌的工作,他大多是交由活惚舞来处理。活惚舞最近可得意了。他当自己是花宵老师的大弟子,煞有介事地擅自修改别人呕心沥血的作品。今天是在事务所的委托下,花宵老师第一次公开演讲,主题是“献身”。像这样听扩音器播放出的声音,我感觉就像是在聆听某位大人物训示般,心情也变得严肃起来。那是无比沉稳、威仪十足的声音。花宵老师也许比我想象的还要伟大。他的演讲内容无比精彩,完全不落俗套。

所谓献身,绝不是一味地因绝望的感伤而牺牲生命。这是严重的错误。献身是对自身做的最极致的运用,让它永远灿烂。我们人因这样纯粹的献身而得以永恒不灭。不过,献身不需要任何装扮,应该以此时此刻的原本样貌,献上自己的一切。握锄头的人,就该保持手握锄头在田间工作的样貌,以此献身。不能伪装自身真正的样貌。献身不许有所犹豫。分分秒秒都必须献身。处心积虑地想着该如何华丽地献身,这是最没意义的事——花宵以坚定的口吻,对我们谆谆教诲。在聆听时,我多次面红耳赤。过去我一直都自称是新好男人,看来我太吹捧自己了,太执着于献身的外在样貌了,感觉太拘泥于擦脂抹粉。我索性干脆一点,把新好男人的招牌撤下吧。我周遭的人们已变得和我一样开朗。以往我们所到之处,不是都会很自然地变得光明灿烂吗?从今以后我将一言不发、不疾不徐地,以理所当然的步调笔直向前迈进。这条路会通往何处呢?关于这点,你可以向不断生长的藤蔓去询问。藤蔓应该会回答道:

“我一无所知。不过,我生长的方向,洒满阳光。”

再见。

十二月九日

* * *

[1]昭和二十年,即1945年。

[2]玉音,指1945年8月15日中午,日本裕仁天皇对日本全民发布《终战诏书》时的无线电广播讲话。

[3]非国民,二战时日本国内用于指责所谓不配合国家方针、不尽国民义务的国民。

[4]都都逸,日本的一种俗曲。以三味线伴唱,多为情歌。日本历史上第一代都都逸的集大成者是江户晚期的都都逸坊翩歌(1804—1852)。

[5]一日元等于一百钱。

[6]入文句,都都逸的一种体裁,在一般的都都逸中插入其他的小曲或旁白。

[7]活惚舞,读音为Kappore。一种配合俗谣、俗曲的滑稽舞。幕府末期的街头曲艺,明治时代开始在剧场表演。

[8]平清盛(1118—1181),日本平安时代后期的武将。1167年任太政大臣,掌握朝廷大权。1180年,以天皇外祖身份控制天皇与朝政。1181年,在与源氏一族的斗争中病逝。

[9]杉田玄白(1733—1817),日本江户中期学习荷兰医学的医生,著有《兰学事始》一书。兰学是日本江户时代经荷兰人传入日本的学术、文化、技术的总称。

[10]久留米,日本九州北部、福冈县西南部城市。轻工业较为发达。

[11]此俳句由日本俳句诗人小林一茶所作,此处采用周作人</a>译文。

[12]此和歌为《万叶集》第四卷第六百四十八首。

[13]《万叶集》,日本现存最早的和歌集,共二十卷。作品创作于4世纪至8世纪中叶,编选者不详。

[14]出自《论语</a>·学而》。

[15]《江户日本桥》是以日本江户到京都的东海道五十三个驿站为内容的一首日本民谣,共十八节。

[16]藤女,又名藤娘或扛藤姑娘,是日本大津绘画中的主题。其形象为一名少女戴着黑色斗笠,身穿紫藤图案服装,肩上挑着紫藤枝。后人多以此形象制作人偶。

[17]野分,日本古代对台风的称呼,指会将野草吹分开的暴风。

[18]西哈诺,全名为西哈诺·德·贝热拉克,是法国浪漫主义剧作家、诗人爱德蒙·罗斯丹(1868—1918)的喜剧《西哈诺·德·贝热拉克》中的主人公。该剧讲述了大鼻子剑客西哈诺行侠仗义的故事。

[19]幡随院长兵卫,生卒年不详,日本江户初期的侠客,号称日本侠客之祖。

[20]花川户助六,生卒年不详,日本江户中期京都的侠客。后成为歌舞伎中的经典形象之一。

[21]鼠小僧次郎吉(?—1832),日本江户后期的侠盗。后成为歌舞伎中的形象之一。

[22]暗指当时在日本成立自由党的鸠山一郎。“鸠”在日语中有“鸽子”之意。

[23]出自《周易</a>·革卦》,而非孔子之言,疑作者讹误。

[24]出自《圣经·马太福音》。

[25]二重桥,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皇居正门前,因护城河水深,旧桥较低,后在桥上再建了一座桥,称为二重桥。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在此向日本国民广播《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

[26]因日本天皇裕仁广播《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结束战争,且在二战结束后,接受驻日美军对日本天皇制的改造,日本天皇不再是“人格神”,而被视为人,故重新受到国民的尊敬与爱戴。但由于驻日美军为维持日本君主立宪制政体,未让当时的裕仁天皇接受战争审判,逃避了其应负的战争责任。此处行文反映出当时普通日本国民对这一问题认识的历史局限性。

[27]十和田湖,位于日本东北地区的青森、秋田县交界处。

[28]佃煮,以酱油、糖和料酒等烹煮鱼、贝、蔬菜、海藻等而成的一种日本食品。因烹制工艺形成于江户时代的佃岛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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