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双腿软无力 山路难登多险道
只须一曲欢乐调 山麓高歌纵声啸
终会遇得闻乐者 激起雄心万丈高
——赞美诗 他真是个好哥哥。四年前进入东京帝国大学</a>英文系就读,但至今仍未毕业。虽然一度留级,但哥哥不以为意。我也认为他不是因为头脑不好才留级,所以这算不上什么耻辱。哥哥是因为有正义感才留级的。一定是这样。哥哥应该是觉得学校很无趣吧。他每晚都熬夜写小说。
昨晚哥哥念《马太福音》 你们禁食的时候,不可像那假冒伪善之人,脸上带着愁容。因为他们把脸弄得难看,故意教人看出他们在禁食。我老实告诉你们,他们已得到了赏赐。你禁食的时候,要梳头洗脸。别教人看出你在禁食,只在暗中教你父看见。你父在暗中察看,必然会报答你。
好奇妙的思想。相较之下,我的想法实在简单到不值一提。我是个行事鲁莽又爱多管闲事的家伙。真该深切反省。
“以微笑行使正义!”
我想到了一个好的座右铭,要把它写在纸上,贴在墙上吗?啊,不行。这样就成了把“故意教人看出”贴在墙上了。我也许是个极度伪善者,得格外小心才行。而且也有人说,人格是在十六岁到二十岁这段时间形成的。现在真的是很重要的时期。
所以就从今天开始写日记吧。一是为了帮助我将混乱的思想统一,二是为了充当我日常生活反省用的数据,三是为了留下怀念的青春记录,期待十年、二十年后,我一面捻着长长的胡须,一面偷偷翻阅,面露微笑的那幅画面。
不过,要是太过严肃,变得过于“稳重”,那也不好。
以微笑行使正义!很豪迈的一句话。
这就是我日记开头 好了,今天得提到木村的事了,不过我心里很排斥。简单来说,昨天我对木村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木村是学校里出了名的不良少年。他多次留级,今年应该都十九岁了。我之前从来没跟木村好好聊过,但昨天放学回家时,木村拉我跟他一起去红豆汤店,我们喝着红豆汤, “我要就此和你们道别了。时间真是短暂。其实老师与学生之间的关系,可真难定出个情分。老师只要一离职,便与学生成了陌路人。你们没错,错在老师。说实在的,老师们全是一些混蛋,一些分不出是男是女的家伙。对你们说这些话,我很抱歉,不过,我实在憋不住。教职员室里的气氛,整个就是不学无术!自私自利,一点都不爱学生。这两年来,我一直在教职员室奋斗,但还是行不通。在我被炒鱿鱼之前,我自己先辞职不干。今天这是我的最后一堂课。日后与各位或许已无缘相见,但今后让我们一起努力吧。学习是很美好的事。似乎有人认为学习代数或几何,等学校毕业后,便完全派不上用场,那可就错了。不论是植物学、动物学、物理学,还是化学,都该尽可能多花时间研读。唯有这些看似无法直接在日常生活中派上用场的学习,才会令你们的人格更加完备。没必要夸耀自己的知识。好好用功,就算日后忘了也无妨。记不记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培养。所谓的培养,不是背诵许多公式或单词,而是要拥有宽阔的心灵,也就是要懂得什么是爱。学生时代不用功的人,出社会后一定也是个冷酷的利己主义者。学问这种事,就算学会后马上忘记,那也无妨;就算全部忘个精光,在你用功训练的底端,仍会留下一把沙金。这才真正可贵。得好好用功才行。不能老急着要硬将自己的学问直接运用在生活中。要成为真正从容受过培育的人!我想说的话就这些。我已无法再和你们一起在这个教室里学习了。不过,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你们的名字,不会忘记。你们偶尔也要想起我。虽是很平凡无奇的道别,不过这是男人与男人的道别。就让我们各自潇洒地走吧。最后,祝各位身体健康。”老师脸色略显苍白,不带一丝笑意,向我们深深一鞠躬。
我很想扑向前抱住老师大哭一场。
“敬礼!”班长矢村略带哭腔地发号施令。班上六十人全都神情肃穆地起立,由衷地鞠躬敬礼。
“这次的考试大家不用担心。”老师如此说道,这才莞尔一笑。
“老师,再见!”留级生志田悄声说了这句话后,全部六十名学生这才齐声喊道:“老师,再见!”
我很想放声大哭。
黑田老师现在不知过得怎样,也许出征上前线去了,因为他现在应该才三十岁左右。
写着黑田老师的事,果真因此忘了时间,都快深夜十二点了。哥哥在隔壁房间偷偷写小说。似乎是一部长篇小说,听说已写了二百多张。哥哥他总是昼夜颠倒,每天下午四点左右起床,然后晚上必定熬夜。他这样对身体不好吧?像我早困得眼皮都快合上了。我打算接下来念一点德富芦花的《回忆录》后再睡。明天是星期天,可以睡个懒觉。这是在星期天唯一的乐趣。
四月十八日。星期天。
天气时晴时阴。今天我上午十一点起床。没什么特别的事。这也是理所当然。如果因为今天是星期天,就以为会有什么好事发生,那可就错了。人生向来平凡。明天又会是星期一。从明天起,又得到学校上一个礼拜的课。我这种个性似乎相当吃亏,无法只看眼前的星期天,纵情享受这样的假日。因为躲在星期天背后的星期一,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令我畏怯。星期一是黑色,星期二是血色,星期三是白色,星期四是茶色,星期五是亮光色,星期六是灰色,星期天则是危险的红色,理应令人感到落寞。
从今天中午开始,埋首苦读英语单词和代数。真是闷热的日子,我穿着一件毛巾材质的睡衣,不顾一切地用功学习。晩餐后喝的那杯茶,真是甘甜好喝,哥哥也说好喝。我想,酒会不会也是这个味道?
今晚写什么好呢?因为没什么好写的,就来写写家人吧。我的家目前一共有七个人,分别是母亲、姐姐、哥哥和我,还有寄食书生木岛、女仆梅弥,以及上个月来到家中的护士杉野小姐,一共七人。父亲在我八岁那年去世。他生前似乎小有名气,毕业于美国某大学,是位基督教徒,似乎是当时的新式知识分子。与其说他是位政治人物,不如说他是实业家更加合适。他晩年投身政界,为政友会效力,但也仅为期四五年而已,之前他一直是身处市井的实业家。但听说投入政界后,才短短五六年,便耗费了大部分财产。我谈到财产的事,实在很可笑,不过母亲当时似乎吃了不少苦头。而我们住的房子,也在父亲死后不久,从位于牛込区的大宅院迁往现在这处位于麹町的屋子。母亲就这样生病了,现在仍卧病在床。不过,我一点都不怨恨父亲。父亲管我叫“小子”。我关于父亲的记忆不多,就只清楚记得他每天早上都用牛奶洗脸,似乎颇懂附庸风雅。从装饰在客厅的照片也看得出来,他长得五官端正,气韵不凡。大家都说姐姐长得最像父亲。我姐姐的遭遇令人同情。她今年二十六岁,将在本月二十八日出嫁。长期以来,她都忙于照顾卧病的母亲,以及看顾我们这几个弟弟,以致耽误了婚事。自从父亲死后,母亲便长卧病榻。她罹患结核性脊髓炎,已卧病将近十年之久。母亲明明是个病人,但一张嘴却是能言善道,而且又任性,尽管雇用了护士,但她很快就把对方赶跑了。只有姐姐才有办法照</a>料她。但今年过年时,哥哥很不客气地说了母亲一顿,这才让母亲同意姐姐嫁人。哥哥生气的时候着实可怕。由于姐姐的婚期已近,上个月护士杉野小姐来到家中,开始在姐姐的教导下照顾起母亲的起居。母亲虽然嘴里叨念,但似乎也已看开,改为接受杉野小姐的照顾。好像连母亲也拗不过哥哥。母亲!就算姐姐出嫁了,你也不要气馁,请为哥哥和我打起精神来。姐姐也已经二十六岁,实在很可怜。啊,糟糕。我竟然讲出这么老成的话。不过,结婚是人生大事,尤其是对妇女来说,结婚或许可说是唯一的大事。那就别害羞,试着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吧。
姐姐是值得尊敬的牺牲者。她的青春因为家事和照顾母亲而被葬送,这么说一点也不为过。但是,对姐姐来说,长时间的刻苦耐劳,绝非毫无意义。姐姐肯定很懂事理,远非我们所能比。刻苦耐劳会磨炼一个人的理性。最近姐姐的双眸特别清澄漂亮。尽管婚期已近,但她并不会矫揉造作地欢欣雀跃,或是得意忘形,真的很了不起。她将抱持平静的心情走入婚姻生活。
她的对象铃冈先生,是一位年近四十的董事,听说还是柔道四段。他的缺点就是鼻子又圆又红,但似乎是个亲切的好人。我对他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反正他是外人。不过哥哥说过,有这么一位姐夫在,感觉踏实不少。或许真是如此。但我并不想受姐夫关照,我只祈求姐姐能过得幸福。姐姐离开后,家中不知道会变得多么冷清。也许就像火熄了一样。但我们会忍耐,只要姐姐能过得幸福就好。姐姐应该会是个贤内助。身为她的至亲,这点我可以很清楚地拍胸脯保证。说到谁会是最好的新娘,我大力推荐她。我们确实给姐姐添了太多麻烦,这些年要是没有姐姐在,不知道我们现在会是怎样,也许我现在成了不良少年。姐姐看出弟弟们的个性,以温情照料我们。姐姐、哥哥,还有我,我们三人之间存有高度的精神情谊。三人是神圣的同盟。而姐姐在理性方面比我们杰出,所以她总是很自然地引领着我们。我深信姐姐在婚姻生活上,一定能孕育出一种平静的幸福。即使遭遇黑暗的灾难袭击,姐姐也拥有宝贵的力量,绝不会让夫妇间的幸福受到任何损伤。姐姐!恭喜你。你今后会幸福的。我这么说,或许有干涉过多之嫌,不过姐姐,你应该还不懂夫妻之间的情爱吧。(话虽如此,我自己也完全不懂,甚至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或许这事出奇地无趣也说不定。)不过,如果这世上真有夫妻的情爱,那么,姐姐应该会以最好的方式加以实现吧。姐姐!请不要毁了我这美好的“幻想”。
再见了,加油!要一切平平安安!如果这是永别,那你一定要永远平安地过日子。
以上的内容,是抱持着跟姐姐说悄悄话的心情而写下的,不过姐姐或许永远都不会发现我暗中向她道别的这番话。因为这是我个人的私密日记。不过,姐姐要是看了,应该会笑我吧。
我没勇气当着姐姐的面这样开口道别,说来还真是窝囊、可悲。
明天是星期一。黑色的日子。我要睡了。神啊,请不要遗忘我。
四月十九日。星期一。
晴,有时多云。今天真是个不开心的日子。我想退出足球社团。就算不退社,我也已经对运动很反感了。以后和他们往来,随便敷衍一下就行了。因为他们实在都太过随便,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今天我揍了队长梶一拳。梶是个卑劣的家伙。
今天放学后,社员全都在球场上集合,开始这学年的 入夜后,风势略为平息,但还是频频撼动防雨门。外头明明是明月高悬的平静夜晚。风啊,你要怎么狂乱地吹都行,但请不要把明月和星辰吹走。哥哥晚上仍执笔不辍。我也在床上继续看了一会儿《黎明前》。
明天就是R大学发榜的日子了。木岛应该会打电报告诉我结果。我有点在意。
四月六日。星期四。
时晴时云。早上略微有雨。海边的雨景宛如默片,尽管飘雨,却宁静无声,声音全被吸进了沙子之中。风已完全止歇。我起床后,朝下雨的庭院凝望了半晌,接着自言自语道:“好了,睡吧!”又钻进被窝。哥哥一脸宛如普希金[25]般的神情,睡得正香甜。哥哥不时会自嘲脸黑,但我喜欢像哥哥这样皮肤微黑、会呈现阴影的脸庞。我的脸则是又平又白,而且两颊红润,没半点阴郁的气息。听说只要用水蛭贴住脸颊吸血,就能去除脸颊的红润,但这很恶心,我提不起勇气这么做。就连鼻子也是,哥哥的鼻子感觉棱角分明,鼻梁有明显的高低落差,颇具独特性,但我的鼻子就只是又圆又大。我曾经得意忘形地聊到朋友的容貌,哥哥突然在一旁说道“你可是个美男子呢”,顿时令人感到扫兴,当时我很不高兴。我并不认为世上只有我是美男子,其他人都是丑男。绝无此事。倘若我真是绝世美男,反而应该会对别人的容貌漠不关心才对。对于别人丑陋的容貌,应该会抱持宽容的态度才对。然而,像我这样对自己的长相很不满意的人,连对别人的容貌也会在意,甚至觉得“他想必内心很郁闷吧”,而心里产生共鸣。根本无法漠不关心。我的长相和哥哥相比,根本连他百分之一的俊美都不到。我的长相不带半点精神层面的特质,就像西红柿一样。哥哥向来都以自己肤色黑自嘲,但要是他日后靠文笔打响名号,博得小说界 “你真的这么想?”姐姐露出开心的神情。
“没错。你大可不必担心。最近每天晩上都陪哥哥喝酒的人,你知道是谁吗?是铃冈先生啊。他们似乎很有共鸣。铃冈先生常打电话来。”
“真的?”姐姐双目圆睁,紧盯着我。眼中闪耀着欢喜的光辉。
“这还用说吗?”我得意地说道。“听说铃冈先生每天早上都把衣服下摆塞进腰带内,自己打扫房间,而俊雄则是绑着红色的束衣袖带,准备三餐。我从哥哥那里听闻这件事后,现在对下谷姐姐家完全改变了看法,不过唯独对‘小子’这个称呼。请不要再这样叫了。”
“我会改的。”姐姐喜上眉梢,“因为铃冈都这样叫,所以连我也跟着叫成了习惯。”这听在我耳里,就像在晒恩爱。不过,这时候如果出言调侃,可就太差劲了。
“我也不好,哥哥他也有疏忽之处。姑姑,对不起。刚才我说了那么多没礼貌的话。”我一并讨姑姑的欢心。
“我也是想,如果这件事能圆满落幕,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姑姑也很懂得看准时机,态度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不过话说回来,小进也变聪明了,令人惊讶呢。不过,取什么‘一小口’之类的绰号,以此来嘲笑老人家,唯独这点很不可取。”
“我会改的。”
我心情愉快。在姑姑家吃完晚餐后,就此打道回府。
那天晚上,我一直期盼哥哥回家。妈妈听说我到姑姑家吃晚餐,便急着想知道姐姐的近况,一直问个不停,我不想现在就告诉她,因此东拉西扯,跟她打马虎眼,说道:“你待会儿再问我哥吧,我也不清楚。”就此逃离了妈妈的房间。
等到十一点,哥哥这才醉醺醺地归来。我跟着他走进房间。
“哥,要我帮你端水来吗?”
“不用。”
“哥,我帮你解开领带吧。”
“不用。”
“哥,我帮你把长裤折好,放在棉被底下压平吧。”“你很啰唆耶。快去睡觉。你感冒好了吗?”
“感冒的事我早忘了。我今天去了目黑一趟呢。”
“你翘课了,对吧。”
“是放学后顺便去了一趟。姐姐托我向你问候一声。”
“你跟她说,我不想听。进,我劝你也早点对她死心吧。她现在是外人了。”
“姐姐可是一直都很挂念着我们,还流泪了呢。”
“胡说些什么啊。快去睡。如果你老是关心这些没意义的事,肯定当不了日本 “这样行吗?”我渐感不安,仿佛前途顿时一片黑暗。
“没问题的。”哥哥自己似乎也没多大把握,“不过,这里写着‘吾友芹川进’,这句‘吾友’或许能打动对方。”他净是说些敷衍的话安慰我。
“吃饭吧。”我备感沮丧。
“好。”哥哥也露出扫兴的神情。
接下来,我们的对话显得很沉闷。
离开那家店时,已是日暮时分。哥哥提议到附近的铃冈家坐坐,但我打算明天就去拜访斋藤先生,为了避免斋藤向我发问时,我会一时不知所措,我今天想早点回家,先阅读几本与戏剧相关的书籍,所以最后哥哥独自前往铃冈家,我和他在广小路分道而行,就此返回麹町的家中。
现在已是晚上十点,哥哥还没回来。或许是在下谷和铃冈共饮吧。哥哥最近完全变成了一名酒鬼,很少动笔写小说。不过我还是相信哥哥。他日后一定会写出出色的作品。总之,他绝非泛泛之辈。
从刚才起,我便将斋藤先生的自传作品《戏剧之路五十年》摊在桌上,但连一页都读不进去。各种想象在我脑海中交错,我心中雀跃不已。有一种令人感到不舒服的紧张感。今后我即将与现实生活展开搏斗。一名男子汉勇猛奋斗的英姿,早已占满了我脑海。明天的会面,不知道会不会顺利。这次我要独自前往,没任何人从旁协助。带着那么简陋的介绍信,无法期待它能发挥多大的效果。到头来,我得独自一人展示我的诚意,说出我心中的希望。唉,真担心。上帝啊,请您守护我,别让我吃闭门羹。斋藤先生会是怎样的一位老先生呢?搞不好是位慈祥的老爷爷,笑眯眯地对我说“欢迎你来啊”,不不不,不可能有这种事。不能想得这么天真,他好歹也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剧作家。他一定是双目炯炯生辉,想必有过人的臂力。不过,总不会对我动粗吧。如果真的要动手打我,我当然不会同意。我会猛烈展开反击。到时候他会说一句“小鬼,好样的,好气魄”,就此同意收我为徒。我看过这样的电影。是宫本武藏那部电影吗?唉,满脑子胡思乱想,没完没了了。总之,看明天那场会面的表现,或许我终身的恩师就这么定了。当真是个重要的日子。我今晚该怎么做才好?虽然想看书,却连一页,甚至是一行都记不进脑中。还是上床睡觉吧,这似乎是最好的做法。要是一脸睡眼惺忪地前去,搞坏他对我的 怎么能为了这种事折腾成这样呢?明天……不,现在已经过十二点,所以算是今天,今天下午一点有一场考试。即使我想做点什么来弥补,也已经无能为力,就先将钢笔装满墨水,然后上床睡觉吧。仔细想想,明天的考试要是没考上,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我的双手瑟瑟发抖。
五月九日。星期二。
晴。今天同样向学校请了假。因为是重要的日子,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昨晚我老是做梦。梦见自己在衣服外面穿着一件贴身衬衣。颠三倒四,光怪陆离,很不吉利的梦。感觉是一种不祥之兆。
不过今天出现了最近难得一见的好天气。九点起床,好好洗了个澡,十一点半出发。今天哥哥没到门口送我,他似乎认定我绝对没问题。先前去斋藤先生家拜访时,哥哥明明比我还紧张,心里满是牵挂,但今天倒是显得一派悠然。难道他认为,比起考试,斋藤先生反而才是重要的关卡?像学校的入学考之类的考试,哥哥都不当一回事,感觉他有这样的倾向。也许是因为他没尝过入学考落榜的苦头。不过,如果哥哥认为我没问题,乐观看待我的事情,我要是低分落榜,反而会更加痛苦、尴尬。他大可多为我担心一点,因为我有可能再度落榜。
出发的时间有点早。很快就看到新富町的研究所。它位于一栋公寓的三楼。我刚过正午便抵达了此处。我想探查一下情况,试着敲了敲门,但没人应声,屋内似乎空无一人。我打消这一念头,来到外面。
一个暖阳高照的春日。我前额微微出汗,很想喝点冰凉的饮品,于是我走进昭和大道的一家小餐馆,喝了一杯苏打水,顺便吃了一盘咖喱饭。我也称不上饿,就只是感到不安,不吃点东西实在难受。填饱肚子后,脑袋逐渐变得昏沉,焦躁的心情也略微平复。我走出店外,信步来到歌舞伎座[39]前,欣赏剧场的海报,然后再次折返回新富町的研究所。
这次刚好一点整。我走上公寓的阶梯。有人来了,约二十个人。不过,怎么个个都是脸上毫无生气的家伙呢。有五名学生,三个女人。女人长得真丑,看来永远都只能当贝姨[40]这种角色,其他人则都是身穿西装,三十岁左右,因忙于生活而一脸疲态。还有一个表情看起来跟艺术完全沾不上边,活像是商店老板的四十多岁男子。感觉真不可思议。大家都很安分地垂眼望着地面,倚在走廊的墙上,或站或蹲,不时低声交谈。感觉气氛阴沉无比。一时间让人怀疑这里是残兵败将的集散地。连我也跟着感到悲戚起来。想到这些人就是我今天的竞争对手,便感到失望透顶。感觉自己还没上场开打,就已经斗志全无。倘若我是考官,看到这种阵仗,马上便会宣布全员落选。想到之前的兴奋和紧张,一股无名之火不禁燃起,只觉得自己被耍了。
接着,从事务所内走出一名中年妇人,开口道:“接下来会发号码牌。”
我记得这个声音,它来自一个礼拜前我打电话来询问时,口齿清晰地对我说“下午一点整”的那名女性。她的声音真的很美,我一时还以为是女演员,不过,女人并不是光凭声音能判断的。她穿着一件宽松的褐色夹克,别说像女演员了,根本就……算了,不提也罢。她并未觉得自己是美女而以此自满,如果我要是再对她的容貌说三道四,那可就是罪过了。总之,她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
“接下来我会点名,麻烦各位回答。”
我是三号。没来的人也不少。点了约莫四十个人的名字,只有半数的人出席。
“那么,一号请进。”
终于要开始了。一号是个女子。在中年妇人的带领下,无精打采地走进门内。没半点朝气可言。研究所内似乎分成两个房间。一间是事务所,更里面一间似乎被充当练习场。考试就在练习场举行。
听到了。是朗读剧本。太好了!念的是《樱桃园》。未免也太走运了吧。我从以前就擅长朗读《樱桃园》,而且昨晚才练习过。这下没问题了。尽管放马过来吧!我顿时勇气百倍,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女子的朗读也太差劲了吧。从头到尾一个音调,而且只会照本宣科。她多处停顿,还不时重念。这样铁定会落选。因为实在很滑稽,我心中窃笑,但其他人却不显半点笑意,神情木然,就像睡着了一般。
“二号请进。”
一号似乎已经考完。真快。难道没笔试?下一个就是我了。我不禁双脚发抖,感觉就像待在医院里,接下来准备接受大手术,正等候护士前来叫唤。我突然很想上厕所。我急忙跑了一趟厕所,刚一回来,正好点到我。
“三号请进。”
“是。”我不自主地高举右手。
事务所内既狭窄又单调,我看了之后感慨良多,鸥座宏伟的计划就是从这种地方孕育出来的吗?
一号与二号几乎都在同一时间考完。我来到那个中年妇人的桌前,接受几个简单的问话。她拘谨地坐在椅子上,朝桌上的照片以及我的脸来回打量。
“你今年几岁?”她问。感觉她对我有点轻侮,于是我反问道:“履历表上没写吗?”她听了顿显慌张。
“是有,不过……”她往前弯腰,靠向我那份摊开在桌上的履历表细看。看来她有近视。
“我十七岁。”我如此说道,接着她像松了口气似的,抬起脸来。
“已征得家长同意了吧?”
这个问题听着真令人不舒服。
“那当然。”我面有愠色地应道。你又不是考官,为什么老问一些没必要的事。想必是逮着个机会,想偷偷摆出考官的架子,好好耀武扬威一番。
“那么,请进。”
她带我进入隔壁的房间。里头原本一阵哄闹,但我一走进后,立刻鸦雀无声,五个男子不约而同地抬头望着我。
他们一字排开,面朝我并排而坐。共有三张桌子。个个都是我在照片上似曾看过的面孔。坐正中央的那个肥胖男子,肯定是最近当红的剧作家兼导演——横泽太郎,其他四人好像是演员。我在入口处显得忸怩,横泽以粗俗的语气大声唤道:
“到这边来。接下来这位稍微优秀点了吧?”
其他考官们皆嘴角轻扬。整个屋里的气氛,感觉低俗又下流。
“你念哪所学校?”他也大可不必这么趾高气扬地说话吧?
“R大。”
“今年几岁?”问得我都烦了。
“十七岁。”
“已征得令尊的同意了吗?”他就像在对待罪犯一样,我突然火冒三丈。
“我没父亲。”
“是去世了吗?”有名考官看起来像是演员上杉新介,像在一旁打圆场,语气温柔地询问。
“同意书上应该都有注明。”我板起脸应道。这就是考试?简直令人咋舌。
“一身傲骨呢。”横泽嬉皮笑脸地说道,“大有可为,对吧?”
“你要报考演艺部还是文艺部?”上杉以铅笔轻敲自己下巴,如此问道。
“什么意思?”我听得一头雾水。
“要当演员?”横泽又以他的大嗓门说道,“还是要当编剧?你选哪一个?”
“当演员。”我不假思索地应道。
“那么,我问你。”看不出他是认真还是开玩笑。横泽的人品怎么会这么糟糕呢?不仅面相欠佳,就连服装也一样,穿着日式便服,一副邋遢样。日本数一数二的文化剧团“鸥座”,竟是由这样的货色当指导者,一想到这里我就沮丧万分。他肯定都只顾着喝酒,一点都不会自我精进吧。他噘出下唇,沉思片刻后,不慌不忙地发问。
“演员的使命为何?”好一个愚蠢的问题。我为之一惊,差点笑出声来。根本就是随便想出的问题。完全暴露出提问者是个无能之人。我根本无从回答这种问题。
“这个问题就像在问‘人类是抱持何种使命降生在这个世上的’,如果是那种讲得煞有介事、昧着良心的回答,说得再多都不成问题,但我想坦白地说一句,我目前还不清楚这样的使命为何。”
“你这回答可真怪。”横泽是个很迟钝的人。他以轻松的口吻如此说道,从烟盒里取出一根香烟,叼进口中,向一旁的上杉问道“有火柴吗”,点燃烟,接着说:“演员的使命,对外是教化民众,对内则是担当团体生活的模范。不是吗?”
我为之傻眼,甚至觉得,落选反而还比较光荣。
“这话不仅限于演员,只要是教化团体内的成员,每个人都必须留心此事,所以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如此煞有介事的抽象话语,说得再多都不成问题。而这全是违心之言。”
“是吗。”横泽完全不以为意,看到他如此迟钝的一面,我甚至开始对他有点好感,“这样的想法倒也挺有意思的。”根本就是鬼扯一通。
“那就请你朗读吧。”上杉刻意摆出高尚的姿态说道。他的态度就像猫一样,带有一股阴柔的敌意。我觉得他比横泽更难对付。
“让他朗读什么好呢?”上杉以毕恭毕敬的口吻向横泽询问。“听说他的程度颇高,所以……”竟然用这种惹人厌的说话口吻!真卑劣!他是这世上最罪大恶极的那种人。难道这就是饰演那位“万尼亚舅舅[41]”,号称日本 向上望去!——山岳的峥嵘峰顶,
已在宣告壮丽无比的时刻来临;
山峰先浴着永恒的光明,
然后阳光向下普照我们众生。
这时阿尔卑斯山坳的绿色牧场,
承受着新的丽天辉光,
而且分层逐段地下降——
红日升空了!——可惜耀目难当,
双眼刺痛,我只好转向另外一方。
这好比朝夕祈祷的希望,
一旦达到最高的理想,
实现之门已洞然开敞;
可是从那永恒光源发出过量光芒,
却使我们瞠目结舌,无比惊惶:
我们诚然要把生命的火炬点燃,
而包围我们的却是茫茫火海无边!
是爱?是恨?环绕在我们身畔,
亦苦,亦乐,交替着不可言传,
于是我们又只好回顾尘寰,
隐身在这蒙蒙晨雾中间。
让太阳在我背后停顿!
我转向崖隙迸出的瀑布奔腾,
凝眸处顿使我的意趣横生。
但见迂回曲折汹涌前趋,
化成数千条水流奔注不止,
泡沫喷空,洒无数珠玑,
风涛激荡,有彩虹拱起,
缤纷变幻不停,多么壮丽,
时而清晰如画,时而向空中消失,
向四周扩散清香的凉意。
这反映出人世的努力经营。
你仔细玩味,就体会更深:
人生就在于体现出虹彩缤纷。
“漂亮!”横泽率直无邪地夸赞我,“满分。两三天内会通知你结果。”
“没有笔试吗?”我大感意外,如此询问。
“你少在这里口出狂言!”坐在末座的一个小个子演员,似乎是伊势良一,他朝我吼道:“你是来这里鄙视我们的吗?”
“不。”我大受惊吓,“因为笔试也……”我连话都说不好了。
“你说的笔试,”上杉脸色略微发白,如此回答道,“因为时间的关系,暂不举行。光凭朗读就能大致了解考生的程度。我可先跟你说一声,你以后要是这样对台词挑三拣四,包准你前途黯淡。当一名演员,最重要的资格不是才能,而是人品。虽然横泽先生给你满分,但我给你零分。”
“这样的话……”横泽似乎完全不以为意,嬉皮笑脸地说道,“平均是五十分。好了,你今天就到这儿吧。喂,下一位,四号!”
我微微行了礼,就此退下,不过我心里大为得意。因为上杉虽然自认是在责备我,但这样反而是一种宣告,表示他认同我的才能。“最重要的资格不是才能,而是人品。”他这番话的意思是说我现在欠缺的是人品,至于才能倒是相当完备,不是吗?我自认对自己的人品一直在努力提升要求,也常自我反省,所以要是别人夸我人品好,我反而会觉得不自在,而不会特别开心,就算遭人误会,说我坏话,我也会心想“等着瞧吧,以后你就会明白”,显得无比从容。不过我觉得才能完全是上天所赐,有其可怕的一面,不管再怎么努力也望尘莫及。而这位日本首屈一指的新剧演员无意中给了我一个担保,说我有才能。啊,这让人想要不开心都难。真是太好了。我确实有才能。虽然没有人品,但有才能。上杉无从判定我的人品,这是不值得采信的判定,他没有判定的资格。不过对于才能的判定,他的准确度比横泽还要高上几个档次呢。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演员的才能,就只有演员才知道。真高兴。他说我有当演员的才能,我实在忍不住嘴角上扬啊。现在就算我落选也无所谓了。感觉就像斩下妖怪的首级立了大功似的,我意气风发地回了家。
“不行,没希望了。”我向哥哥报告此事,“铁定落选。”
“搞什么,看你挺高兴的啊,应该不至于落选吧。”
“不,没希望。剧本朗读我得了零分。”
“零分?”哥哥转为正色说,“真的假的?”
“他们说我人品不行。不过才能方面……”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哥哥略显不悦,“得了零分,没什么好高兴的吧。”
“不过,还是有值得高兴的地方。”我将今天考试的情形详细告诉了哥哥。
“那你合格了。”哥哥听完我说的话之后,这才平静下来,并如此断言,“你肯定不会落选。这两三天内就会寄来合格通知书。不过,这剧团还真教人觉得不舒服呢。”
“是不怎么样。落选反而还比较光荣呢。就算我合格,我也不想进那个剧团。我可不要和上杉一起学习。”
“说的也是。实在令人有点幻灭。”哥哥落寞地莞尔一笑,“如何,要不要再去斋藤先生那里和他谈谈?就坦白地说你不喜欢那种剧团,坦率地说出你的感觉。要是老师说,每个剧团都是那样,你忍着点,那就算了,还是加入剧团。不过他也许会介绍你其他好的剧团。总之,你去应考的事,还是先向他报告一声比较好。你觉得怎样?”
“嗯。”我心情沉重。斋藤先生很可怕。我总觉得这次会被他臭骂一顿。不过还是非去不可。除了前去接受他的下一步指示外,别无他法。还是拿出勇气吧。我不是拥有当演员的过人才能吗?我现在已经和以前的我不一样了。拿出自信,向前迈进吧。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44]我今天有这样的感觉。
吃完晩餐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下今天一整天的长篇日记。今天我明显长大成人了。“发展”一词朝我胸中直逼而来,同时我深切地感受到,身为一个人是无比尊贵的事。
五月十日。星期三。
晴。今天早上醒来后,发现一切全都变得不一样了。之前的兴奋已完全退去。今天早上就只有严</a>肃的心情,不,或许是一种近乎焦躁的心情。之前的我肯定是疯了,冲昏了头。真搞不懂我为什么会满心雀跃,得意忘形,老做一些像是在冒险的怪事。不过,说来也真不可思议。今天早上,我从那漫长而又可悲的梦中醒来后,就只是眨着眼睛,侧着头感到纳闷。从今天早上起,我成了一个普通人。不管再怎么巧妙地加减乘除,对于我这个1.0的存在而言,仍旧像立于河中的木桩般难以撼动。真是扫兴。今天早上的我,就像静静伫立的木桩般严肃,心中没半点光彩。这是怎么回事?我到学校去,每个学生看起来都像十多岁的小孩。而我常会想到这些学生的父母。我不再像平常那样以一种鄙夷之心对待他们,也没半点憎恨之情,就只是微微产生了一丝怜悯,比对一群麻雀的怜悯还要微弱,而这绝非是一种足以撼动我内心的强烈情感。我极度地扫兴,陷入绝对的孤独。过去所尝过的孤独,算是所谓的相对孤独,太过在意对手的一切,是因反作用而不得不摆出这种姿态的孤独,但我今天的感觉不同以往。我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对一切都感到厌烦。这种心情,简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人出家遁世。人生中竟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早晨。
这就是所谓的幻灭。我很不想用这个词,但似乎也找不到其他适合的词了。幻灭,而且是如假包换的幻灭。我对大学感到幻灭——以前我似乎曾情绪激昂地写过这样的话,但现在仔细想想,那不是幻灭,是憎恨、敌意、野心所燃起的热情。真正的幻灭,其实没那么积极,就只有茫然,以及茫然的严肃。我对戏剧感到幻灭。唉,我实在不想这么说!但我觉得这似乎就是事实。
自杀。今天早上我冷静下来,思索着自杀。真正的幻灭,是会让人为之痴傻或是自杀的一种可怕的妖魔。
我的确感到幻灭,不容否认。不过,对生存的最后一条生路感到幻灭的男人,到底该如何是好?对我来说,戏剧原本是我唯一的生存意义。
别想蒙混,好好深入思考吧。我并不认为戏剧是无意义的事。我怎么可能会觉得它无意义呢。要是我觉得它没有意义,应该会感到愤怒,且很不屑地与其决裂,帅气地改走别的路,但我今天早上的心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是空虚,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戏剧,想必是很了不起的东西吧。演员,啊,想必也很棒吧。但我不为所动,我的内心明显出现了裂缝,从中吹来冷风。 水中可吃的乃是这些:凡有翅有鳞的都可以吃;凡无翅无鳞的都不可吃,是给你们不洁净。
凡洁净的鸟,你们都可以吃。不可吃的乃是雕、狗头雕、红头雕、鹯、小鹰、鹞鹰与其类,乌鸦与其类,鸵鸟、夜鹰、鱼鹰、鹰与其类,鸮鸟、猫头鹰、角鸱、鹈鹕、秃雕、鸬鹚、鹳、鹭鸶与其类,戴鵀与蝙蝠。凡有翅膀爬行的物是给你们不洁净,都不可吃。凡洁净的鸟,你们都可以吃。凡自死的,你们都不可吃。[46]
当真交代得巨细无遗,想必很费神吧。摩西或许对这些鸟兽、骆驼、鸵鸟之类,全都自己一一试吃过。骆驼肉想必一定很难吃,摩西肯定也同样皱着眉头说“这真不是人吃的东西”。所谓的先知,可不是仅会说些冠冕堂皇的教义,而是直接协助民众的生活。不,几乎可说是民众生活里的实际助手。而在加以协助的间歇,同时向众人传教。如果从头到尾都在传教,则不管说得多好,也不会有民众跟随。阅读《新约》也会发现,基督时而治疗病人,时而让死者复活,将大量的鱼、面包分发给民众,整天几乎都为这些事疲于奔命,忙得筋疲力尽。就连他的十二名弟子,一旦没有食物可吃,就马上感到不安,而暗中议论纷纷起来。最后连善良的基督也忍不住向弟子们训斥道:“小信的人,为什么议论没有饼这件事呢?你们还不明白吗?你们是不是忘记了那五个饼分给五千人,又装满了多少个篮子呢?还是忘记了那七个饼分给四千人,又装满了多少个大篮子呢?我对你们讲的不是饼的事,你们为什么不明白?”[47]接着深切叹息。基督是多么落寞啊!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民众有时就是这么狭隘,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明天的生活。
我听寺内神父的讲课,脑中思绪联翩。突然间,就像电光闪过一般,我感到脑中灵光乍现。对啊,人类从一开始就没有理想。就算有,那也是符合日常生活的理想。脱离生活的理想——没错,那就是通往十字架的道路,而那也是上帝之子走的道路。我不过是区区一名凡夫俗子,只在意吃的事。我最近逐渐成为一名踏实过生活的人。成了在地上匍匐而行的鸟,天使的翅膀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就算再怎么焦急慌乱也没用。这就是现实,无法掩饰。“不懂凡人的悲惨,只知道上帝,这会导致傲慢。”记得这是帕斯卡尔说过的话,而过去我都不懂自我个体的悲惨,只知道神所在的天星。老想着要得到那颗星,这样总有一天会尝到幻灭的痛苦。这是人类的悲哀,只考虑生计。哥哥也曾说,卖不了钱的小说根本就没意义,但这是人类率直无伪的话语,我却将它看作是哥哥的堕落,想以此加以批评,或许是我错了。
我们人不管说得再好听,也一样无济于事。生活的尾巴就垂挂在我们的身后。“要甘于承受物质的锁链与束缚。我这就让你们从精神的束缚中解放。”[48]就是这个。尽管身后拖着悲惨生活的长尾巴,但应该还是能得到救赎,应该能朝理想迈进。即使那些跟在基督身后,却还老是担心明天的面包在哪里的弟子们,最后也都成了圣者。我的努力,今后也将从头开始。
我甚至想否定平常人的生活。前天我通过鸥座的考试,那些艺术家坐在那儿,小心翼翼地极力想维持住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地位,看到那一幕,我极度反感。尤其是上杉,号称是日本 “人生就在于体现出虹彩缤纷!”朗读完毕,我不禁莞尔一笑。内心浮现一阵欣喜。我觉得考试结果已经无所谓了。
“辛苦您了。”国十郎朝我点了个头,说道,“我想再提出一个请求。”
“好。”
“刚才您在那边所写的笔试答案,请在这里朗读。”
“笔试答案?这个吗?”我略感慌乱。
“是的。”他面露微笑。
这令我有点不知所措。不过,春秋座这班人头脑可真好。这么做的话,就可省去事后一一审阅笔试回答的工夫,节省不少时间,而如果考生写的尽是无关紧要的内容,朗读起来也会显得杂乱无章,文章的缺点更会清楚地显现,可以说我是被他们摆了一道。我重新调整心情,毫不羞怯地缓缓念出自己的文章。声音不带半点音调起伏,以自然的语调朗读。
“好了。请放下您的笔试答卷,在休息室等候吧。”
我利落地行了礼,来到走廊。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背后满是湿汗。回到休息室后,我背靠着墙壁,盘腿而坐,等了约三十分钟左右,与我同组的四名考生也依序返回。当我们五人都到齐时,领班再度前来迎接我们,接下来是体操。他带我们来到一处像澡堂更衣室般空荡宽敞的木板地房间。两名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演员,似乎是地位颇高的干部,年约四十,腰间系着男性腰带,坐在房间角落的藤椅上。一名像办事员的年轻人,穿着白裤子、白衬衫,向我们发号施令。穿和服的人势必得脱下身上的衣服,而穿西式服装的人,则只要脱去外衣即可,我们这组人全都穿西式服装,所以不需花时间换装,马上就做起了体操。五个人一起向右转、向左转、向后转、向前走、跑步、立定,接着做起了广播体操,最后依序大声报上自己的姓名,结束。通知信中说</a>是简单的体操,但根本没那么简单。我觉得有点累。回到休息室一看,里头的餐桌排成一列,考生们已陆续开始用餐了。吃的是炸虾盖饭。有两个人像是荞麦面店的服务生,在那名领班的指挥下,一会儿泡茶,一会儿端饭,四处奔忙。里头很闷热,我吃着手中的炸虾盖饭,挥汗如雨,实在吃不完。
最后是口试。领班一个一个点名后将人带进考场。口试的场所就是刚才朗读的房间。不过屋内的气氛与先前截然不同,里头乱成一团,东西散乱。两张大餐桌靠在一起,三名留着长发、气色不佳的人在屋内,大概是文艺部或企划部的人,他们脱去外衣,以放松的姿态,手肘撑在餐桌上,桌面上凌乱地摆满了文件,甚至还有喝了一半的冰咖啡的杯子。
“请坐。盘腿坐就行了。”当中看起来最年长的人请我坐向坐垫。
“您是芹川先生,对吧。”他如此说道,从桌上的文件中挑出我的履历表和照片。
“您打算继续念大学吗?”当真是一针见血的提问,而这也正是我的苦恼之处。这问题可真是毫不留情啊。
“我还在思考。”我如实回答。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哦。”他穷追猛打。
“这个嘛……”我微微叹了口气,“等我录取后……”说到一半,我没再言语。
“说的也是。”对方敏感地察觉我的心思,笑了出来,“毕竟还没确定录取。这问题很蠢吧?真是抱歉。你哥哥好像还很年轻呢。”又问到痛处了。看准我的弱点出招,实在难以招架。
“是的,他今年二十六岁。”
“就只征得兄长一人的同意,真的没问题吗?”听他的口吻,似乎真的很担心这点。这个像是这场口试主考官的人,肯定经历过不少人世的艰难。
“这点没问题。我哥非常认真努力。”
“很认真努力,是吧。”他露出爽朗的笑容,其他两人也互望一眼,面露微笑。
“您朗读的是《浮士德》,对吧?是您自己挑选的吗?”
“不,我和我哥讨论过。”
“那么,是你哥哥挑选的吗?”
“不,虽然和我哥讨论,但迟迟决定不了,所以最后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懂《浮士德》的内容吗?”
“完全不懂。不过,我对它有一份珍贵的回忆。”
“是吗?”他又是一笑,“有一份回忆啊。”他以柔和的眼神注视着我。
“您从事何种运动?”
“中学时代,我踢过一阵子足球。不过现在不踢了。”
“曾担任过选手吗?”
之后他又问了许多细节的问题。当我提到母亲生病的事时,他甚至很关心地询问病情。其中针对家庭状况所做的提问居多,例如近亲有哪些人,哥哥有没有监护人,诸如此类。不过,他都以自然的态度询问,所以我也能轻松地回答,不会感到不愉快。最后他问道:
“您喜欢春秋座的哪一点?”
“还好。”
“咦?”考官们似乎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主考官的眉宇间也明显流露出不悦之色,“那么,您为何想加入春秋座呢?”
“我其实对春秋座一无所知。就只是隐隐觉得,这是个很出色的剧团。”
“就只是一时兴起吗?”
“不,我如果不当演员的话,也没别的路可走。我对此深感苦恼,找某人商量后,对方就在纸上写下请求‘春秋座’三个字。”
“写在纸上吗?”
“那个人有点古怪。我去找他商量时,他说自己有点感冒,避不见面。所以我站在门口在信纸上写下请求,请他告诉我一个好的剧团,将它递给宅内一名不知是女佣还是秘书,总之就是很爱笑的女子,请她代为转交。结果那名女子从屋内带来一张回复的字条,不过上头只写了‘春秋座’三个字。”
“那位是何方神圣呢?”主任双目圆睁地问道。
“是我的老师。不过,就只有我自己这么认为,他或许完全没把我当一回事。不过,我已决定要终身奉他为师。我和老师仅有一次交谈。当时我追上他,老师让我和他一起乘车。”
“到底是哪位人物呢?听您这么说,似乎是剧坛的人物吧?”
“这我不想说。我就只有一次和老师一同坐车谈话的经历,之后就没了,要是这样还利用他的名字,感觉有点卑鄙,所以我不想这么做。”
“我明白了。”主任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然后呢?因为对方写下‘春秋座’这三个字,所以你就直接跑来报名,是吗?”
“是的。当时我还跟那名女佣发牢骚说,就算老师要我加入春秋座,我也办不到啊。这时,从拉门后面传来一声‘自己处理’的喝斥声。原来老师站在拉门后面听我与女佣的交谈。所以我那时候吓坏了。”
两名年轻的考官放声大笑,不过主考官倒是没怎么笑。
“好个爽快的老师啊。是斋藤老师,对吧?”他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我不能说。”我也回以一笑,“等我以后闯出个名堂后,再跟您说。”
“是吗。那么,这样就可以了。今天辛苦您了。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那么,这两三天之内,或许就会寄发通知。如果这两三天内没收到任何通知,您会再去找那位老师商量,对吧。”
“是有这个打算。”
今天的考试就此结束。我以既满足、又平静的心情回了家。晩上,哥哥和我煎了一份芹川式牛排来吃,也替阿洵婆婆准备了一份。我是真的处之泰然,但哥哥似乎暗自担忧。他很想问我考试的情形,但这次我反过来问他“天国像什么”,对于已经考过的考试,一点都不想提。
晚上写日记。这或许是我最后的一篇日记。我就是有这种感觉。睡觉吧。
七月六日。星期四。
阴。今天早上很想睡,怎么也起不来,索性不去上学了。
下午两点,春秋座寄来快递。“我们将进行健康检查,请于八日中午,持本通知函至下述医院报到。”上头如此写道,并提及位于虎之门的某医院名。
这即是所谓的 今晚我洗好澡,照向镜子,发觉自己憔悴了不少,大为吃惊。才短短两三天的时间,容貌竟能变化如此?看来,这两三天我太过疲劳了。颧骨外露,已完全是大人样,当真丑陋。得想想办法才行。我已经是演员,演员就得保护脸蛋。我真不喜欢现在的脸,活像是干瘪的猴子。从今天起,我每天早上都得用乳霜或丝瓜化妆水来保</a>养脸蛋才行。虽说当上了演员,但也没必要突然变得很爱打扮,不过这张了无生气的脸,实在令我困扰。
晚上我在蚊帐里读书。读的是《约翰·克利斯朵夫》 [11]神田,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因有多所大学和书店的“学生街”而闻名。
[12]出自《圣经·诗篇》。
[13]R大学,指私立的立教大学,是一所教会大学,位于东京都丰岛区池袋。
[14]《父归》,日本戏剧。菊池宽编剧。1920年首演,讲述一家人对离乡二十年落魄返家的父亲又爱又恨的情感故事。
[15]日本的一种扑克牌玩法,由三至六人参加,以牌号2、10、J为最高得分。
[16]索伦·克尔凯郭尔(1813—1855),丹麦宗教哲学心理学家、诗人,现代存在主义哲学创始人。代表作品有《非此即彼》《人生道路的阶段》等。
[17]出自《圣经·马太福音》。
[18]弗朗索瓦·德·拉罗什富科(1613—1680),法国古典作家,作表作品《箴言集》。
[19]拉斯科尔尼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罪与罚》的主人公。
[20]出自《圣经·马太福音》。
[21]九十九里滨,位于日本千叶县总半岛东岸,刑部崥与太东崎之间,为全长六十六千米的海岸。
[22]两国,位于东京都东部,隅田川两岸,从墨田区西南端至中央区东北端的地区。
[23]一日元出租车,日本大正末期到昭和初期的一种出租车,在市内特定区域以一日元均价载客。
[24]《黎明前》,日本作家岛崎藤村的小说,通过一个男子的一生,描写了明治维新时期的社会情况。
[25]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1799—1837),俄罗斯诗人、戏剧家、小说家,代表作有《叶甫根尼·奥涅金》《黑桃皇后》。
[26]《百人一首》,日本镰仓时代藤原定家从一百位和歌歌人作品中各挑一首,汇编成集的作品集。也被称为《小仓百人一首》。此后,集合一百位和歌歌人作品的一般私撰集,也称《百人一首》。
[27]出自《圣经·马太福音》,全句是“狐狸有洞,天空的飞鸟有窝,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
[28]出自《圣经·马太福音》。
[29]缀方,为作文之意。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本盛行生活作文运动,当时在东京一名小学老师大木显一郎的指导、编辑下,收录本田小学学生丰田正子的二十六篇作文,取名《缀方教室》,并出版。
[30]Theatreux,一九三四年创刊的日本戏剧杂志。
[31]天长节,庆祝日本天皇诞辰的节日,是日本四大节日之一。明治元年(1868)制定,二战后改称为天皇诞生日。
[32]塞缪尔·巴特勒(1835—1902),英国作家,代表作为小说《众生之路》。《埃里汪奇游记》(一译《埃瑞璜》)是其 [66]纪伊国屋,歌舞伎演员泽村宗十郎所创立的堂号,此处指泽村嘉右卫门。
[67]《都新闻》,前身为1884年创刊的《今日新闻》报,1889年改名为《都新闻》,多报道演艺圈新闻。1942年,与《国民新闻》合并为《东京新闻》。
[68]中座,位于日本大阪市中央区的大型剧场,建于17世纪中叶,江户时代被称为“中之芝居”。
[69]道顿堀,位于日本大阪市中央区、道顿堀川沿岸的繁华商业街,有许多电影院、剧院、餐饮店。
[70]日语原文中,扇之介此处用的是女性的第一人称“我”。
[71]《学徒之神》,日本作家志贺直哉(1883—1971)的短篇小说,发表于1920年。
[72]法国17世纪古典作家拉罗什福科《箴言录》中的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