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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1]_一束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

作者:蒲宁 字数:23002 更新:2025-01-10 14:54:51

1

娜塔莉娅对故乡苏霍多尔的眷恋,一直使我惊异不已。

她是我父亲奶娘的女儿,和父亲是同奶姐弟,一起长大,以后又在卢涅沃村我们家里整整度过了八年。我们视她如亲人,没有把她当作原来的农奴、家里的使唤丫头看待,用她的话说:“整整八年都是在休息”——是她在苏霍多尔蒙受重重苦难的岁月之后的一种休息。俗语说:“落叶归根”[2]。她多年前离开了苏霍多尔,把我们带大成人以后,又返回故乡去了。我还记得孩提时代和她在一起时讲过的一些话。

“你是孤儿吗,娜塔莉娅?”

“是孤儿。全靠老爷家把我养大。你们的祖母安娜·格里戈黎耶芙娜很早就归天了,她待我不比我亲爹亲妈差。”

“他们为什么那么早就死了呢?”

“死神来了,他们也就跟他去了。”

“不说这些。他们为什么死得那么早呢?”

“天意难违呀。我爹爹因为有了过失,老爷把他充军了[3];妈妈因为没有养好老爷家的小火鸡,所以,她也很年轻就死了。我当然不记得这些事,我很小,哪能知道这些?!都是人们在下房讲的。他们说,她是管鸡场的,养了无数的小火鸡。有一天,下了雹子,牧场上的小火鸡全给砸死了,一只也没有剩……当她跑到牧场,一看见这光景,当时就吓死了!”

“你为什么没有出嫁呢?”

“我的未婚夫还没有长大成人呢!”

“别开玩笑。到底为什么?”

“听说,好像是你们的姑姑要了我,所以,就把我这个在上帝面前有罪的人留下来做老小姐,没有嫁出去。”

“你算什么小姐!”

“正经算小姐呢!”娜塔莉娅微带讽刺地回答,“我是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的同奶妹子,你们的二姑嘛……”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都更加留意听人家讲苏霍多尔老家的故事,也就更能理解以前不能理解的东西了,因此也就更强烈地感受到苏霍多尔生活的离奇古怪。半个世纪以来,娜塔莉娅和父亲几乎过着同样的生活,她是我们赫卢肖夫家族主要成员的真正亲人,这一切难道我们还不清楚吗?然而,正是这些主人把她的父亲充了军,而她母亲一见到小火鸡死于冰雹,就吓得心脏破裂一命归天了。

“可也是。”娜塔莉娅说,“出了这样的飞来横祸,哪能不吓死呢?不然,老爷也要把她流放到莫查依[4]去的!”

以后,我们知道了苏霍多尔发生的一些更离奇的事情。人们说:像苏霍多尔的老爷们这样善良、平易近人,是“踏破铁鞋,走遍天下也找不到的”。又有人说:世上再没有比他们性子更“残暴”的人了,就连苏霍多尔老家的那幢房子也是昏暗、阴森、吓人的。我的祖父彼得·基里雷奇是个疯子,被他的私生子格尔瓦西加打死在这幢房子里,格尔瓦西加是我父亲的挚友,娜塔莉娅的堂兄。我们的朵娘姑姑,因为失恋的缘故,年纪很轻就精神失常了。她一直没有离开那败落不堪的庄园,现在仍居住在以前下人的一间小木房里。她时常坐在那张破旧的钢琴前弹奏一首苏格兰舞曲,琴声乱七八糟,难听得很。娜塔莉娅还是少女的时候,曾经发了疯似的爱上了我们已故的叔叔彼得·彼得罗维奇,然而,他却把娜塔莉娅流放到索什基村去做苦工……我们曾那样热情地向往苏霍多尔,这是可以理解的。对我们来说,苏霍多尔仅仅是已逝岁月充满诗意的纪念碑。然而,它对娜塔莉娅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有一次,她满怀哀愁,仿佛在回答她心里思考着的问题似的说道:“真的!苏霍多尔老家的人连吃饭时都带着鞭子!回想起来真吓人!”

“是长鞭吗?”

“长鞭、短鞭都差不多。”她说。

“他们带着鞭子干什么?”

“准备打起架来使用的。”

“苏霍多尔的人也吵架吗?”

“愿上帝宽恕他们!他们没有一天不吵架!老家的人性子都很烈,简直是一团炸药!”

每当听她讲述这些故事,我们都呆若木鸡,面面相觑,但又高兴万分。很长一段时间里,老家在我们的想象中是一个大庄园,有大花园,房屋是俄式圆木结构,墙都是用槲木建的,上面盖着沉重的草屋顶,因年深日久,已经变成了黑色。人们在大厅里坐在长桌旁共进午餐,一面吃,一面把骨头扔在地板上喂猎犬,大家都怒目而视,每人的膝头上都放着一根长鞭。我们也憧憬着这样的黄金时代,待我们长大成人,也在这长桌前就餐,膝头上也放上一根鞭子。当然,我们也明白,皮鞭不会给娜塔莉娅带来欢乐!虽然如此,她仍然从卢涅沃返回苏霍多尔,那里是唤起她阴森回忆的源泉。苏霍多尔并没有她的栖身之地,也没有一个亲人,她也不是回去伺候她原来的主人——我的姑母,而是为了照顾已故的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寡妻克拉芙吉娅·玛尔科芙娜。对娜塔莉娅来说,离开了庄园,是活不下去的。

“有什么法子呢?不过是一种习惯。”她朴实地说,“线总是往针上穿的,看来落叶总是要归根呵!”

眷恋苏霍多尔的人岂止一个娜塔莉娅!天哪!多少苏霍多尔人喜爱回忆它的过去,又有多少人为它丧失了生命!

朵娘姑姑住在这里的小木房里,过着贫困的生活。苏霍多尔夺去了她的幸福、理智和美貌,夺去了一个人应该有的一切。虽然,我的父亲一直劝她离开老家,迁到卢涅沃来住,然而,她却丝毫没有背井离乡的意思,她说:“打石头还是在山里方便!”

父亲是个无忧无虑的人,他对一切事物都从不留恋,然而,当他给我们讲起苏霍多尔的旧事时,也流露出深切的忧思。他很早就从苏霍多尔迁到卢涅沃庄园来了,这里是祖母奥丽佳·基里罗芙娜的地产。然而,他一直到死都埋怨不已,说:“赫卢肖夫全家只剩我一个人活在世上,可惜也不住在苏霍多尔!”

是的,也常常有这样的情况,每当他如此感叹一番之后,往往若有所思地伫立在窗前,眺望着田野,突然自嘲般的淡淡一笑,从墙上取下他的吉他,然后,怀着像刚才眷恋它时所具有的同样的深厚感情,感慨地说:“苏霍多尔的日子过得乱七八糟,以致败落到如此地步!”

对苏霍多尔往事的回忆,对草原的思念,因循守旧、落后懒散的生活方式,使整个村庄和苏霍多尔的上上下下融合成为一种完整的古老的家族关系,这是苏霍多尔人的精神,它的力量是巨大的。在我父亲身上也具有这种气质。是的,六册厚厚的家谱上记载的赫卢肖夫的世世代代,记载着那些传奇人物般的祖先,那些有着立陶宛和鞑靼王公贵族血统的名门显贵。此外,自古以来,赫卢肖夫家族一直和本村人联姻,它的血源还夹杂着下房奴婢的血液。彼得·彼得罗维奇的生命是谁给的?传说不一。人们说格尔瓦西加是个弑父之子。那么他的生身之父是谁呢?我们从儿童时代就听说彼得·基里雷奇就是他的父亲。父亲和叔父的性格为什么又是那么不同呢?对此人们也众说纷纭。父亲和娜塔莉娅是同奶姐弟,和格尔瓦西加交换过十字架[5],结了干亲……因此赫卢肖夫家族早就应该承认:全村的人,包括奴仆、下人,都与他们沾亲带故。

我和姐姐受惑于古老故乡的魅力,也曾向往苏霍多尔。往昔,村子、下房和主人的宅邸组成了一个大家庭,我们的祖先是一家之长,他们掌管一切,这种传统代代相传,使人深深感到这种家族关系之久远。家族、氏族、部族的生活源远流长、错综复杂、神秘离奇,有时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年代久远的往事、荒诞古怪的传说,正是这些,苏霍多尔才具有它的魅力。有文字记载的苏霍多尔的家史和其他文献,并不比巴什基里亚草原上的其他山村丰富多少。俄罗斯是传说代替史料的国度,那些古老的传说和歌曲对斯拉夫人的心灵来说是一杯毒酒。老家的那些农奴喜欢幻想,满腔热情,又都是懒汉,他们除了高谈阔论我们家的故事,还能到什么地方去消闲解闷呢?!

现在,苏霍多尔家族剩下的唯一代表人物就是我的父亲。我们开始牙牙学语时,讲的是苏霍多尔的语言。深深感动我们心灵的最早的故事、歌曲是娜塔莉娅、父亲讲给我们、唱给我们的有关苏霍多尔的往事,难道还有什么人能比我父亲唱得更感人肺腑吗?他是我们家的农奴教出来的,他的歌声悠闲自若,夹着缕缕哀思,柔情似水又如怨如诉,肝胆相照又如泣如慕!他唱那支《矫揉造作的贤夫人》时,是多么动人啊!娜塔莉娅讲起故事来,有谁能和她相比呢?对我们的心灵来说,又有谁比苏霍多尔的庄稼汉更使我们感到亲切?

从久远的时代起,赫卢肖夫家族就以争吵、斗殴闻名于草原,吵吵闹闹本来是每个长久居住在一起、关系密切的大家庭常有的事。记得我们还在孩提时代,苏霍多尔和卢涅沃之间发生了一次争吵,此后,父亲不进苏霍多尔家门达十年之久,所以,我们小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见过苏霍多尔。记得有一回,我们去扎顿斯克时,曾经路过老家,但没有进去。梦想往往比目睹的景物有更大的吸引力。我们模模糊糊记得:那是夏日的永昼,眼前起伏不平的田野上有一条荒凉的、行人稀少的大道,然而一路上天地辽阔,景色宜人。路旁有几株树干上有洞的白柳;不远的庄稼地里,一个蜂房听天由命地挂在一株孤零零的白柳上。在一条长长的山坡拐弯的地方,有一块光秃秃、无水无草的牧场,上面有几幢简陋的小木屋,房后是黄扑扑的石谷,谷底有一层白色的、大大小小的卵石…… 她并不十分了解他们的出色之处是什么,然而她却经常感到这一点。她从来没有见过像沙雷这样整洁、稳重、随和的庄户人。他个子不高,脑袋尖尖的呈楔形;满头剪得短短的浓厚的白发,留着一条细细的鞑靼式的小胡子,也如霜染;晒得黑黝黝的脸和脖子满是很深的皱纹,不知为什么,仿佛这一切都透露着他随和、坚定的性格和饱受风霜的身世。他走起路来不大利落,因为脚上的靴子很沉重。他穿着漂白的粗麻布裤子,裤腿塞在靴子里,上身穿一件也是漂白粗麻布做的衬衫,袖子宽宽大大的,开口翻领,衬衫塞进裤腰里。他行动起来,身体微微有点伛。然而,无论是他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还是微伛的身躯,都一点不给人以老迈的感觉,他的脸上没有苏霍多尔人那种疲倦、萎靡不振的样子,他那不大的眼睛里流露出锋利而微带嘲讽的神情。他使娜塔莉娅想起了一件往事:有一次,一个塞尔维亚老人带着一个会拉小提琴的孩子到苏霍多尔来,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她觉得这人就是他。

苏霍多尔给这位乌克兰女人起了个外号,叫她“长矛”。她名叫玛琳娜,是个五十上下的妇人,身材匀称,阳光给她那细腻的皮肤蒙上一层均匀的黄色,这样的皮肤是苏霍多尔的女子所没有的。她的脸上颧骨宽宽的,脸形端方、粗犷,有一种独具一格的美。她的眼神严肃而又生气勃勃,一会儿闪着玛瑙色的光,一会儿闪着发灰的琥珀色的光,来回变换,像猫眼睛似的。头上披一条金丝大红点的黑色大头巾,看上去像东方人的高高的缠头;身穿一条黑色的短裙,紧紧地裹着有点长的胯股和两膝;她赤脚穿一双钉着铁掌的皮鞋,裸着的小腿又圆又细,晒成黄褐色,看上去像两根上了漆的小木棍。当她边干活边唱歌的时候,双眉紧锁,发出有力的胸音,她曾经唱过一首歌,这歌叙述波查耶夫被叛逆围城的故事,她唱道:

呵!晚霞西天红遍

照着波查耶夫的脸

接着她又唱圣母如何显灵,保护圣徒修道院。她的歌声里流露出绝望、悲哀,同时充满着雄伟、坚强、大义凛然的气概。娜塔莉娅又喜悦又害怕,眼睛一直盯着看她唱。

这对乌克兰夫妇膝下没有儿女,而娜塔莉娅又是个孤儿,他们相处得很和睦。如果她这时还住在苏霍多尔,人们就会一会儿称她为老爷家的养女,一会儿又骂她是小偷,高兴起来可怜她一阵子,不高兴的时候恨不得把她的眼睛挖出来。可是这对乌克兰夫妇待人接物看上去冷冰冰的,对什么人都一样,他们不好奇,不管闲事,话也很少。秋天的时候,他们分派那些从卡卢加省来的姑娘、媳妇儿去收拾打场[37],因为她们穿着花花绿绿的大坎肩,人们叫她们“花布衫儿”,娜塔莉娅和这些“花布衫儿”在一起觉得格格不入,她们都是以行为放荡、身患脏病而臭名远扬的。这些女人长着大胸,胡作非为,蛮横不讲理,骂起人来别提嘴有多脏,俏皮话</a>有的是,把人骂得不亦乐乎,自己却得意扬扬。她们像男人那样翻身上马,跑起来像发了疯似的。如果娜塔莉娅在熟悉的环境里生活,能和人说说心里话,想哭就哭一场,难过了和大家一起唱唱歌,也许她的痛苦会慢慢消散掉。可是能向谁吐一吐心里的苦楚和烦闷,又有谁能和她一起唱唱歌呢?!“花布衫儿”的歌声是那么粗俗,给她们伴唱的人,声音高得直走调,而且听起来过于亲昵,有伤大雅,还打着口哨发出咯咯的怪叫。沙雷只唱那类诙谐的舞曲,玛琳娜就是在唱爱情歌曲的时候,也非常端庄、严肃,而且调子阴沉,总是若有所思似的:

风吹岸柳声声哀,

这柳树呵,是我亲手栽……

她如泣如诉地唱着,然后压低了歌喉,声调刚毅而绝望地唱了下去:

我倾心的那个小伙子,

他却没有来……

娜塔莉娅在孤独与寂寞中,喝下了这第一杯又甜又苦的相思毒酒。她忍受了许许多多的羞辱、忌妒,也做过许多甜蜜的和可怕的梦。夜间,在梦乡里,她常常见到那些不能实现的憧憬和期待、那些在她默默无言的草原生活中朝思暮想的事物。她心灵上蒙受的巨大委屈和欺凌,有时被脉脉温情所取代,柔顺驱走了热恋和失望,她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不声不响地生活在他的左右,深深地把她的爱情藏在心中,不使任何人知道,一无所求,也不再期待什么。从苏霍多尔传来的各种消息使她的头脑清醒了。然而,如果苏霍多尔音信渺绝,感受不到它那暗淡的、充满了繁重工作的生活,她又觉得苏霍多尔是那样美好,那样令人向往,使她再没有力量忍受自己的孤独和痛苦……有一天,格尔瓦西加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了。他匆忙地、尖刻地把苏霍多尔的各种消息一股脑儿都倾泻给她,他只用了半小时的工夫,讲述了别人一整天也讲不完的事情,他连如何一拳就打死了祖父的事也一五一十地说了,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

“好!现在永别了!”

这时,她早已呆若木鸡,他的那双小眼睛想要看穿她的心。当他离开村子上了大路时,他回头向娜塔莉娅喊道:“把你满脑袋的糊涂想法都扔出去吧!他很快就要结婚了,你连做他的情人都不够格……想明白点吧!”

她清醒过来了。她又一次忍受了这些可怕的消息给她带来的痛苦,她明白过来了。

这以后,四平八稳的寂寞岁月流逝着,像那些朝圣者不停地跋涉在大路口一样。当那些朝圣者路过村子,在这里休息的时候,常常和娜塔莉娅进行长时间的谈话。他们教她要善于忍耐,寄希望于上帝,虽然他们在祷告至圣的主时,是那样痴呆,毫无表情,而且哀怨甚深。他们又告诉她最重要的一条是:断绝尘念。

“想也好,不想也好,反正都无济于事。”朝圣者们皱起饱经风霜的面孔,一面穿草鞋,一面有气无力地望着草原荒漠的远方,“上帝是富有的!姑娘,你悄悄地给我们摘几个葱头吧……”

还有一些过路的朝圣者照例拿前世的罪恶和来世的命运吓唬她,而且还预言会有灾难和大祸临头。有一次她一连做了两个十分可怕的梦。她一直在思念苏霍多尔,开始时,要斩断尘缘,什么都不想是很困难的。她想念小姐和祖父,也曾思考自己的前途;她占过卜,看能不能出嫁,如果能,什么时候出嫁,嫁给什么人……她总是这样朝思暮想,思念就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梦境。有一天,她清清楚楚地梦见:一个炎热的、刮着大风、尘土飞扬的傍晚,她担着水桶到池塘去挑水,突然看见在干爽的土坡上有一个庄稼汉,一个样子非常难看、脑袋特别大的侏儒,他脚上穿着破皮鞋,没有戴帽子,风把他那火红的鬈发吹得乱七八糟,身上没有束腰带,穿一件火红火红的宽大上衣,衣襟也迎风飘舞。她吓得魂不附体,喊道:“老爷爷,要起大火吗?”[38]那个侏儒也喊着回答她:“要把一切都烧成灰烬,烧得片瓦无存!”一股热风时而压住他的声音,“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可怕的乌云上来了!……你别想嫁人了!……”第二个梦比这个梦更加可怕:仿佛是一个炎热夏日的中午时分,她站在一个俄式空木房里,门倒锁着,她好像是等待一个人,为此,她的心都快停止跳动了。突然从火炉后面跳出一头灰色的大山羊[39],这山羊用后腿直立着,满脸淫秽、兴奋的样子,一双眼睛像烧红的火炭似的,用一种狂喜的、乞求的目光望着她,直向她扑过来。“我是你的未婚夫!”它用人的语言喊着,一面用笨拙而急速的碎步小跑着,后蹄嘚嘚作响,然后,猛地一下,两条前腿扑在她的胸上……

她睡在门廊里,被噩梦</a>惊醒之后,吓得从床上蹦起来,心跳得那样厉害,人几乎快死过去了。门廊里一片漆黑,又无处可去、无人可找,这样一想,她就更害怕了。

“耶稣,我的主!”她非常快地低诵着,“天上的圣母!主的圣徒们!”

可是在她的印象中,所有的圣徒都像褐黑色的无头圣徒美尔库里那个样子,所以,她简直快吓死了。

当她思索她做的这些梦的时候,一个思想冲击着她:少女时代已经结束,命运已定了。她对少爷产生的不寻常的爱情并不是无缘无故的,这是劫数,而且还有更多的苦难在等待着她,因此,她应该像乌克兰人那样善于克制,像朝圣者那样朴素和温顺。苏霍多尔人喜欢扮演某种角色,而且扮演之后还使自己相信,实际上事情本来理应如他扮演的那样,不容置辩,虽然各种角色的扮演都是他们自己臆想出来的,那么,娜塔莉娅也为自己选择了一个角色。

8

圣彼得节[40]前夕,她看见来了一辆苏霍多尔庄园的灰尘扑扑、破旧不堪的马车。波杜良坐在车上,他那头发蓬乱的头上戴着一顶破帽子,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胡子也是蓬乱的,脸上的神情既显出旅途的劳顿,又显得异常兴奋,他那未老先衰、变得难看的脸上,那极其平凡、五官不匀称的线条中,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东西。跟着他的那条狗,也是娜塔莉娅熟悉的。它的毛也是蓬乱的,背上呈深灰色,从胸脯到脖子上厚厚的松软的毛黑不溜秋的,就像是被烟熏火燎成了这个样子。在它身上有什么和波杜良,甚至和整个苏霍多尔十分相似之处。当娜塔莉娅站在门口,知道波杜良是来接她的时候,她高兴得两腿麻木,一步也走不动了。回家的路上,波杜良海阔天空地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他也讲起了克里米亚战争,仿佛这一消息能使她高兴,又使她忧伤。这时,娜塔莉娅深通事理地说:

“可也是,看来也得教训教训他们,教训教训这些法国人……[41]”

他们走了一整天才回到了苏霍多尔。一路上她的感受是可怕的,她现在已经用新的眼光看着一切她所熟悉的旧事物。当故园在望,历历往事、少小时光都呈现在她眼前,她认出了一些熟人,发现了他们身上的变化。马车从大路上拐进苏霍多尔庄园。在长满白玉草的休耕地上,有一头两岁的小马驹跑过来,一个赤脚的小男孩一只脚踩住了缰绳,抱住了马驹的脖子,另一条腿正想跨到马背上,可是马驹不让小孩骑上去,拼命地跑,想把他颠下来。娜塔莉娅认出这孩子是佛木加·潘纽新,她非常高兴,心情十分激动。她看见了那位已经活了一百岁的老纳扎鲁什加。他坐在一辆空车上,那姿势已经不像个汉子,而像一个老太婆了。他直伸着两腿,神情紧张地、有气无力地耸起两肩,没有光彩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幸和忧伤,人瘦得不成样子,像俗话说的那样,“没有什么可往棺材里放了”。他没戴帽子,穿一件破旧的长上衣,由于常常躺在炕炉上,所以满身是灰。他使娜塔莉娅想起了一段往事,于是她的心又一次颤抖了。她记得三年前,有一天,为人非常善良、终日无忧无虑的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在菜园里看见老纳扎鲁什加手里拿着一个萝卜头儿,说他偷了萝卜,就要打他。这时四面围着许多下人,他已经吓得半死,哭起来了。下人们都哈哈大笑,对他喊道:

“老爷爷,你完了,他们饶不了你,非扒下你的尿骚裤子打屁股不可,轻饶不了你!”

当她看见了牧场、一排排的木房、庄园的花园、上房高高的屋顶、下房、仓库、马厩的后墙,她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呵!金黄一片的大麦田连着后墙根上的杂草和大葱地,大田里杂草丛生,长着许许多多的矢车菊,燕麦地里有一条满身咖啡色花斑的小白牛犊,一口一口地吃着麦子。四野宁静,景色平常,然而在她的心中却显得极不平凡、惊心动魄。马车飞快地驶进了宽敞的庭院,那些卧在地上睡着了的白花花的猎犬,活像墓地里的石碑。当她在农舍里度过了两年时光之后,第一回踏进凉爽的上房,这里的蜡烛、菩提树花、餐橱、过厅长凳上放着的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的哥萨克式的马鞍以及窗上挂着的装鹌鹑的空鸟笼子,都仍然发散着她所熟悉的气味,她怯生生地望了一眼那从祖父房间里搬到过厅角上的美尔库里圣像,故园旧物使她感到头昏目眩,几乎站不住了……

和以前一样,阳光从开向花园的小窗子里射进阴暗的大厅,带来了生气。一只小雏鸡不知什么缘故跑了进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像孤儿似的发出吱吱的叫声。被阳光照得又亮又热的窗台上的菩提树花已经被晒干了,然而仍发散着沁人的清香……她觉得周围的一切旧物好像都变得年轻了,凡是办过丧事的人家都有这种感觉。一切的一切,尤其是这花香,使她感到其中有着她自己的某种存在:她的心灵、她的孩提和少年的岁月、她的初恋。有些人长大了,有些人死去了,她自己和小姐都变了,对这一切她都感慨不已。和她同龄的姑娘和小伙子已经长大成人。曾几何时,许多老朽不堪的老头子和老太婆站在下房的门口,摇着头,痴呆地望着人间的世态炎凉,如今,他们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世。达莉娅·乌斯琴诺芙娜也过世了。老祖父曾经像小孩子似的,一向怕死,他认为死神会</a>慢慢地走近他,给他充分的时间去准备迎接这一可怕的时刻,然而死神却突如其来地、闪电般地、像镰刀割草似的把他带走了。娜塔莉娅简直不能相信,他已魂归西土,在那契尔基佐沃村教堂旁的一抔黄土之下,他的躯体已经腐烂殆尽了。那位又黑又瘦、鼻子尖尖的女子,时而神情极其冷漠,时而狂暴不已,时而惊恐万分、唠唠叨叨,像对一个和她身份相等的人一样向她倾吐衷肠,时而愤怒地撕她的头发,娜塔莉娅无法相信这人就是朵娘小姐。至于那位身材矮小、长着轻微的小黑胡子、说起话来咿哩哇啦的克拉芙吉娅·玛尔科芙娜为什么在这里当家做主,娜塔莉娅也不明白……娜塔莉娅胆怯地往她的卧室溜了一眼,看见了那面要命的镶银的小镜子——那往昔的恐惧、欢乐、柔情,那幸福而羞怯的期待,那满天晚霞、披着露珠的牛叶花的芳香一下子都涌上她的心头,一种甜蜜的感受使她的心都碎了……她将全部感情和思绪压了下去,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里。啊!她的血管里流着古老的苏霍多尔的血液!她吃的是粗糙无味的粮谷,这粮谷是苏霍多尔沙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她喝的是苏霍多尔不咸不甜、异常寡淡的池水,这池塘是她的祖辈在干河床上挖出来的!她并不害怕那些把人累得精疲力竭的繁重劳动,然而,她却恐惧那些不寻常的大大小小的风波;她可以视死如归,可是噩梦、暴风雨、雷鸣、火灾、漆黑一片的夜晚,则能把她吓得战战兢兢、魂不附体。她觉得仿佛自己的腹中怀着一个婴儿,像等候他的降生一样,期待着命中注定的灾难来临……

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期待使她芳华早逝,何况她不断地暗示自己青春已经过去了,而且在自己的一切思想感情中寻找证据来说明这一点。回到苏霍多尔还不到一年,她跨进家门时心中的那种年轻人的感情已经荡然无存了。

克拉芙吉娅·玛尔科芙娜生了一个孩子。养鸡的费多西娅给叫去当保姆了。费多西娅是个很年轻的女人,主人让她穿上了老太婆的深色衣服,她也变成了顺从的、敬畏上帝的人了。当这个新生出来的赫卢肖夫还一脸奶腥气、瞪着毫无表情的小眼睛、流着口水、耷拉着自己无力抬起的沉重的脑袋时,就已经凶狠狠地大喊大叫起来了。人们称他少爷,儿童室里传出了非常古老的哄孩子的歌声:

“他来了,他来了,背口袋的老人来了……老人啊!老人!你别来我们家,我们的少爷不哭了,不能让你带走他……”

娜塔莉娅也模仿着费多西娅的样子,她认为自己也是个保姆——是病小姐的女友和保姆。那年冬天,奥丽佳·基里罗芙娜也过世了。她请求和那些在下房里惨度残年的老太婆一起去送葬。葬礼上吃了蜜粥[42]。这粥一点滋味也没有,却又甜得发腻,令人作呕。送葬归来,她深受感动地对人们说:姑太太躺在棺材里跟活人一模一样。虽然连那些老太婆也不敢看一眼那装殓可怕尸体的灵柩。

次年春天,家里人从契尔玛什镇请来了出名的巫师克里木·叶罗新给小姐治病。此人仪表堂堂,是个富有的小地主。他满脸灰白的大胡子,一头灰白的鬈发梳成背头。在日常生活中,他是个善于理财的主人,语言简练、思路清晰,然而,他一到病人跟前,就立即变成巫师了。他的服装整洁,结实耐用,身穿铁灰色的粗呢上衣,束着大红腰带,脚上蹬着靴子。他的小眼睛炯炯有神,目光狡猾。进入家门时,他总是微微地躬下他那保养得很好的身躯,毕恭毕敬、小心谨慎地用眼睛寻找圣像在什么地方,然后就一本正经地和主人攀谈起来。开始谈论庄稼的长势、年成、雨水、旱情,等等,然后就认真地喝起茶来,一喝就是老半天,茶毕,他在胸前画了十字——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他马上改变了声调,问起病情来。

“晚霞呵……天黑了呵……到时候啦。”他非常神秘地说了起来。

小姐正害着寒热病,她全身痉挛,动不动就会滚到地板上去。这天,她摸黑坐在床上,等待克里木来给她看病。娜塔莉娅站在她的身旁,吓得从头到脚都直打哆嗦。全家人都屏声敛气,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太太也把丫头们叫到她的房里去,和她们谈话的时候,也是悄悄的,大气儿都不敢出。没有人敢去点燃一个火光,没有人敢高声说一句话。平时有说有笑的索洛什佳,这时候在过道里值班,听候克里木的吩咐,她也吓得两眼发黑,心跳得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巫师从她身边走过,一面解着一个包袱,这包袱里装着问卜和施展巫术用的骨头。不一会儿工夫,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从小姐的卧室里传出他那高亢的、不寻常的声音:“站起来,你这上帝的奴仆!”

接着,他那斑白的脑袋从门里伸了出来。

“拿块木板来!”他阴阳怪气地说。

然后他把木板放在地上,让小姐站了上去。她吓得两眼直瞪,全身都冷了,简直像个死人。天已很黑了,娜塔莉娅勉强能看见克里木的面孔。他突然念念有词,这声音听起来非常奇怪,好像从远方传来的一样:

“走进来一个费拉特……他开了门……开了窗……召唤说:进来呵!忧伤!忧伤!”

“忧伤呵,忧伤!”突然,他仿佛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势和力量,喊道,“忧伤!你给我出去,到阴森的树林里去,那是你栖身的地方!到大海去,到大洋去。”他声音低沉,以预示灾祸临头的调子急速地说,“到大海去,到大洋去,到荒岛上去,那里有一条大灰狼……”

娜塔莉娅觉得再也没有什么话能比他说的这些更可怕了,这些话把她带进一个野蛮的、神话中的、原始的、愚昧的世界。她不能不相信这些咒语具有的力量,正如克里木自己也不能不相信一样,因为有时真的出现了奇迹,制服了敌人。

克里木做完了法术,坐在过厅上,掏出手帕,擦掉了头上的汗,然后又喝起茶来,一面随和而谦恭地说道:“好啦,再有两个晚上病就治完了……要是上帝赐福的话,病情会减轻一点……太太,今年您种了荞麦没有?都说今年荞麦收成很好!真不错呵!”

夏天,家里正等候两位主人从克里米亚归来。可是,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寄来了一封挂号信,要求家里给他寄钱,并且说,他们秋天以前不能回来了,因为彼得·彼得罗维奇受了一点点小伤,需要较长时间的休息和安静。家里马上派人去契尔基佐沃村,找能预示凶吉的女巫师达尔尼洛芙娜去问卜,看看伤口是否能够痊愈。卜算的结果,自然是主吉的,因此,太太也就放心了。可是小姐和娜塔莉娅都顾不上他们的事。施过巫术后,开头那阵子,小姐的病见轻了些,过了彼得圣徒节,病又厉害了,又出现了忧郁症,害怕雷雨、失火,还恐惧那深藏在她心中、不可告人的一些什么事物,因此顾不上哥哥们的近况。娜塔莉娅也无心顾及老爷们,然而她每天祈祷上帝,保佑彼得·彼得罗维奇身体康复,像她后来在整个一生中,直到她离开人间,天天为他的灵魂安息而祷告那样。虽然如此,对她来说,小姐已经是她最亲近的人了。因此小姐的恐惧症和等候大祸临头的精神状态也感染了她,而且她也像小姐那样,对心中的一切都秘而不宣。

这年夏天十分炎热,老刮风,尘土很大,而且天天有雷雨。老百姓中流传起各种可怕的、令人惶惶不安的谣言:什么又要打新的战争了,某处有人造反了,哪里发生了大火灾,等等。有些人说全体庄户人都要取得人身自由了,另一些则相反,说没有这回事。而且只要谣言四起,照例就出现多得不得了的流浪汉、胡闹的人、僧侣,到处乱窜。为了他们,小姐差一点没有和太太打起来,她俩都抢着向他们施舍面包和鸡蛋。有一天,来了一个名叫德罗尼亚的汉子,这人个子很高,红头发,遍身褴褛不堪。他本来是个酒鬼,却自称是得道成仙的人。他做出沉思的样子,进了院子,就闷着头径直向上房走,脑袋呼的一声撞在墙上,然后,满脸高兴地向后跳了一步。

“我的小鸟儿呀!”他用假嗓子高声喊道,一蹦一跳,把身子弯成八道弯儿,抬起右手做出手搭凉棚遮太阳的样子,“我的小鸟儿飞上蓝天了,飞上蓝天了!”

于是,娜塔莉娅学着农妇们抬眼看望那些得道神人的样子,呆呆地又若有所祈地看着他。可是小姐见了他,马上冲向窗口,满脸泪水,用哀求的声音喊道:

“主的圣徒德罗尼亚呵,请在上帝面前为我这罪孽深重的人祈祷吧!”

听见小姐的喊声,娜塔莉娅脑里浮现出各种可怕的想象,因此吓得两眼发直,一动不动地瞪着。

从克里琴镇上又来了一个叫其莫沙·克里琴斯基的人。他个子很小,胖得像个女人,胸肌发达,脸像一个胖得喘不过气来的小孩,眼睛是斜的,一头黄发,身穿细白布的上衣和短裤。他踮着脚尖,两条结实的短腿迈着小碎步匆匆忙忙地向门廊走来,睁着细长的眼睛,那神情好像刚从水里钻出来,或者是刚刚逃过杀身之祸似的。

“有大祸呀!”他一边喘气,一面喃喃自语,“有大祸呀……”

大家安慰了他,给他开了饭,希望他能告诉大家一些什么。然而他却默不作声,嘴上流着口水,吧嗒吧嗒地闷着头贪婪地吃着。大嚼了一顿之后,把布口袋往肩上一背,着急地找他的拄棍儿。

“你什么时候再来,其莫沙?”小姐向他喊道。

他也喊着,用难听的、刺耳的假嗓子,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啊,圣徒!呵,卢科扬诺芙娜!”

于是,小姐向他的背影凄惨地喊道:“主的圣徒呵!请在上帝面前为我这罪孽深重的人、为玛丽娅·叶吉彼特斯卡雅[43],祈祷吧!”

每天都从四面八方传来各种灾祸降临的消息——哪里失了大火,什么地方有过大雷雨,等等。苏霍多尔自古以来就怕火,这时候,对火的恐惧日增,惶惶不可终日。每当庄园上空彤云四合,一片片黄沙似的成熟了的庄稼显得暗淡无光,或者牧场上刮起一阵龙卷风、远处响起隆隆的雷鸣,庄园的妇女们马上就把圣像捧到门口,摆在一块黑乎乎的木板上,然后准备好几罐子牛奶,大家都相信,这样安排之后,就能防止火灾的发生。家里的人拿起剪刀往荨麻地里扔,然后把那条可怕的祖传的布手巾取下来,挂到窗户上去,人们哆哆嗦嗦地伸手去点燃蜡烛……连太太也不知是装样子,还是受到家中气氛的感染,神情也是恐怖的。开始的时候,她说雷雨是一种“自然现象”,可是现在,遇到闪电的时候,她也紧皱着眉头,在胸前画着十字,而且吓得大喊大叫,这样一来就更增加了自己或她周围人的恐怖感。她还大讲特讲1771年地罗尔省[44]有一次特大雷雨,结果雷电劈死了一百一十一人。听她讲故事的人急忙接着讲自己的见闻:有的说大道边上的一棵白柳遭了雷击,烧得一点也没有剩;有的说头几天契尔基佐沃村有个女人被雷劈死了;有人说,有一辆三驾马车,一声响雷把马都击昏了,全都跪在地上……最后,除了被人们狂信着的各种传闻之外,又来了一个自称是“犯了戒规的僧侣”,此人名叫尤什加,他的故事更加骇人听闻。

9

尤什加原来是个庄户人,可是他从来就没有干过庄稼活儿,走到哪儿就在哪儿混日子,吃喝全靠到处讲故事,讲他那些游手好闲的事情,讲他如何“犯了戒规”,等等。“哥儿们,我虽然是个庄稼汉,可是聪明得像神驼马[45]一样。”他说,“那我干吗还要去干活儿呢?!”

看上去,他也真像神驼马,聪明、厉害、尖刻,脸上没有胡子,由于患过佝偻病,有点鸡胸,有咬手指甲的习惯,手指细长,有劲儿,不断地伸进红铜色的头发里,向后梳理他的头发。他认为耕耘是“一种又下贱又没有意思”的事情。他进了基辅大教堂,出了家,“在那里长大”,后来因犯了戒规被赶出寺院。这时他想出一个主意:假装成苦行僧出入那些人们朝圣的地方,说自己是为了挽救人的灵魂来到人间的。当他觉得这玩意儿已经不新鲜或者无利可图时,就改头换面,装出另外的样子:他身穿僧衣,毫不掩饰地夸耀自己是放浪形骸的人,大讲特讲如何游手好闲、荒淫无度,抽烟、喝酒无所不会,而且千杯万盏从来没有醉过。他讥讽、嘲弄寺院,对人们说,他被驱逐的缘故正是这些。他说这些话时,还做着淫秽下流的手势和猥亵无耻地扭动着身体。

“喏,这就明白了吧!”他挤眉弄眼地讲给庄户人听,“当然,我这个上帝的奴仆就为这个吃不了兜着走了。我就回老家——在整个俄罗斯逛荡……天无绝人之路!四海为家,哪儿也饿不着!”

的确,到哪儿也饿不着他!俄罗斯盛情接待了他这个无耻之徒,主的罪人,而且并不比款待挽救灵魂的人差些。他有吃、有喝、有地方过夜,而且人们欣喜若狂地听他瞎白话。

“那么说,你已经发过誓一辈子不干活了吗?”庄户人问他,眼里发着光,期待着他说些尖刻的话语和讲述自己隐讳的故事。

“现在,魔鬼也没本事逼我去干活儿!”尤什加说,“我已经给娇惯坏了,哥儿们!我可比寺院的替罪羊有血性、还常常爱发情。那些大姑娘怕我怕得要死,可是都爱慕我!那些娘儿们白给我都不要。这也没有什么奇怪,虽说我没长一身漂亮的羽毛,可我这身骨头架子也够得上一表人才了!”

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一到苏霍多尔庄园就直奔上房,走进了门廊。这时,娜塔莉娅正坐在过厅的长凳上,嘴里唱着歌:“我是个年轻的小姑娘,手拿笤帚扫谷草,在谷草堆里拾到了一块糖……”一看见他,吓得马上跳了起来。

“你是什么人?”她喊了起来。

“一个人。”他回答说,把娜塔莉娅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去禀报你们太太!”

“谁来了?”太太从大厅里也喊着问。

然而,尤什加马上让太太安下心来,他解释说:他原来是个出家人,不是像太太想象的那样,是什么逃兵之类,现在他正返回故乡,他请求先搜他的身,然后允许他在庄园里先住上一夜,歇歇脚。他的坦率直爽使太太深为震惊和感动,以至于第二天就留他住在上房的听差室里,完全成了自家人。雷雨天气,他不知疲倦地给女主人们讲故事,给她们解闷。他出主意把那些不能开的窗子都用板子钉上,说这样可以保住房顶不受雷击。而且在电闪雷鸣可怕的时刻,他跑到门廊上去,向人们证明,雷电并不可怕。他还帮助下房的姑娘们升茶炊。姑娘们斜着眼瞧他,感到他那淫荡的、迅速瞟来的目光正盯在她们身上,可是听他讲笑话,又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在黑乎乎的过厅里,他已经不止一次叫住娜塔莉娅,非常快地低声对她说:“我爱上你了,姑娘!”所以她不敢抬眼看他。他那浸透了马合烟草气味的僧衣令她恶心,而且娜塔莉娅觉得他可怕极了。

她已经非常清楚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一个人睡在小姐卧室门前的过道上,尤什加斩钉截铁地对她说过:“我要来找你,就是杀了我,我也要来。如果你敢喊叫,我就放火,把这个家烧得片瓦无存。”她意识到在劫难逃的大祸已经临头,在索什基村做的有关大山羊的噩梦很快就要应验了,这种想法使她失去了一切自卫的力量,只有束手待毙了。她已经明白:她命中注定就是应该和小姐同归于尽的。现在大家心里都清楚:夜间,在这老屋里有魔鬼徘徊。大家明白:小姐得了疯病,除了雷雨和火灾使她害怕外,她常常在梦中时而发出甜蜜幸福的呻吟,时而狂呼,然后跳起来大喊大叫,非常吓人。这些症候总是发生在震耳欲聋的巨雷之前,这正是因为闹鬼的缘故。她常常喊:“伊甸园里的毒蛇、耶路撒冷的毒蛇要缠死我了!”那么这毒蛇是什么东西呢?这当然是魔鬼,就是娜塔莉娅梦见的那头灰山羊,它夜里出来寻找大姑娘和小媳妇。不然还会是谁呢?在风雨交加的漆黑的夜晚,天上不停地响着雷,一闪一闪的电光照在昏暗的圣像上,在这样的时刻,有个魔鬼悄悄地走进这个家来……在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可怕的情景吗?那个过路的陌生人,在娜塔莉娅耳边低语时,那满脸的情欲和淫秽的神情,难道是人类所具有的吗?她怎么可能去反抗这些邪恶之物呢?深夜,她坐在过厅里铺着一条粗毛地毯的地板上,心都快跳出来了,眼睛望着漆黑的空间,侧耳倾听沉睡中的这幢房子的每个最小的声响,她等待着无法逃脱的灾祸的降临。这时,她感到自己的病已经很重,出现了早期的发作——以后这症候经常折磨着她,她先觉得脚心发痒,然后出现了针扎似的痉挛,使她的脚趾扣到脚掌上,接着好像有人疯狂地拧她的筋,使她觉得全身发酸,这痉挛之感通过她的两脚、全身,最后连喉咙都抽起来了。这时,她想喊叫,她的呐喊</a>会比小姐的喊叫更疯狂、更痛苦、更令人心酸……

难逃的劫数终于来临了。夏末,圣伊里亚节[46]到了,这天也是古老的火神节,节日前夕恰恰是个恐怖之夜,偏在这个时候,尤什加来找娜塔莉娅了。这天夜里没有打雷,娜塔莉娅并没有入睡,她正在打盹儿,突然,好像有人推了她似的,她马上醒过来了。她知道已经夜深人静,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她的心像是发了疯,跳得非常厉害。她一跳而起,左右张望着过道的两头。这时天空时隐时现地闪着光,天边仿佛吐着火舌,条条金黄、淡青的北极光般的光带在颤动,照得房里亮堂堂的,叫人睁不开眼睛,天空成了火的神秘世界。过厅里不断地闪着亮光,明如白昼。[47]她跑了出来,突然停住不动了。她看见院里窗户下面的那堆榆木在天空闪电时发着白光。本来这些木材很早以前就堆在窗下了。她马上跑回大厅,大厅里有一扇没有关的窗子,花园中风吹动花草树木的均匀的唰唰声从这扇窗户传进大厅里来。因为大厅很黑,因此闪电时从整排窗子射进来的光就显得更加明亮,接着,黑暗又吞掉了一切,随即,在那金光闪闪、一片淡紫色的辽阔的天际下面,整个花园一会儿像隐约可见的幻影,一会儿形象高大、雄伟壮观,一会儿又战战兢兢,仿佛在发抖。那淡绿色的白桦和白杨的顶端,像披着透明织花披肩的幽灵挺立在五颜六色的天幕之下。

“到大海去!到大洋去!到荒岛上去……”她一边喃喃地祷告着,一边往回跑,觉得这巫师的咒文反而会招来祸害,毁掉自己,“那里有一条大灰狼……”

这些非常原始而又令人恐怖的话语刚出口,她一转身,就看见了尤什加。他高耸着两肩,就站在眼前,离她仅有两步远。电光照着他,那面孔是苍白的,那双眼睛又黑又圆。他向她走过来,脚下一点声音都没有。他长长的两臂迅速地抱住她的腰,用力一按,她就跪下了,然后又把她仰面朝天地推倒在过厅冷冰冰的地板上……

第二夜,尤什加又来找她。以后他又在她这里过了几夜。恐惧和厌恶使娜塔莉娅失去了知觉,失身于他了。她连想都不敢想去反抗他,也不敢去请求主人和下房的人来保</a>护她,就像小姐不敢反抗魔鬼,有权有势的美人——祖母也不敢反抗无恶不作的坏蛋、强盗、农奴特卡契一样,特卡契这家伙终于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了[48]……后来,尤什加觉得娜塔莉娅已经不新鲜了,玩够了,苏霍多尔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有一天,他突然不见了,就像他突然出现在苏霍多尔时一样。

一个月以后,娜塔莉娅感到自己要做母亲了。9月里,两位年轻的主人出征归来的第二天,苏霍多尔的上房起了火,火势很大,十分可怕,烧了很久。娜塔莉娅的第二个噩梦也应验了。房子是黄昏时分遭到雷击烧起来的,当时外面还下着倾盆大雨,据索洛什佳说,她看见从祖父卧室的炉子里跳出来一团金色的火球,这火球连滚带跳蹿遍了每个房间。那一阵子,娜塔莉娅日夜都躲在老浴室里哭泣,那天,她一看到浓烟滚滚和火苗子乱飞,就从浴室里跑了出来。她以后对大家说,她跑到花园里,突然撞见一个人,他身穿红色乌克兰式短上衣,头戴镶着金边的哥萨克式帽子,当时他也在灌木和牛蒡花丛间撒开腿飞跑……她虽然这么说,然而是真有此事呢,抑或这不过是她的幻觉而已?娜塔莉娅也不敢完全肯定。由于发生了这样可怕的灾祸,她受了惊吓,流产了,这倒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从这个秋天起,她日益憔悴,像一朵鲜花渐渐凋谢了。她的生活又进入了往常的轨道,天天有繁忙的工作缠身,她一直走在这条生活之路上,直至走到尽头!朵娘姑姑去沃龙涅什朝拜了圣徒遗体[49]。朝圣之后,似乎魔鬼已经不敢近她的身了,她安静下来,和其他的人一样,日复一日地过日子。她的神志仍不正常,眼睛里发出疯狂的光芒,穿戴极不整洁,邋里邋遢;遇上坏天气,就心情忧郁,脾气很坏,易狂怒。这就是她全部心灵活动的表现。娜塔莉娅也陪同她去朝了圣,此行也使她获得了心灵上的安宁,使她从毫无活路的各种烦恼中解脱出来。不说别的,只要她一想到要和彼得·彼得罗维奇见面了,就已经全身发抖、六神无主。不管她思想如何有所准备,她无论如何也不敢设想能够心神镇定地和他见面。再一想起尤什加、她所蒙受的耻辱,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她那绝非寻常的深重苦难、灾祸重重的厄运,同可怕的火灾遇在一起,仿佛并非出乎偶然,正因为如此,她才得免于一死。朝拜圣地和瞻仰圣体给了她一种权利,使她不仅能够安详、平静地去看她周围所有的人,而且敢于正视彼得·彼得罗维奇。她认为:既然上帝亲自用他那生杀予夺之手降灾难给她和小姐,那么她们为什么要去害怕周围的人呢?因此,她好像受过了临终的洗礼一般,一身轻松、纯洁,像一个心地平静的修女,作为主的、世人的仆人。她从沃龙涅什归来,走进了苏霍多尔的家门,勇敢地走近彼得·彼得罗维奇,吻了他的手。当她的唇接触到他那黝黑的、戴着绿松石戒指的手时,她那少女的、百般温柔的心颤抖了一下……

苏霍多尔过着平平常常的日子,传来了解放农奴的传说,引起村民和下房奴仆的不安。他们不知道前景如何,生活是否会更坏。开始过新的生活——这话说起来容易!主人们以后也要按新的方式生活了,可是他们连过老式的日子都还不会呢!战争、天上出现了彗星,把全国都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祖父逝世,家遭火灾,以后是解放农奴的传言——这一切非常迅速地改变了主人们的身心,使他们失去了青春,失去了无忧无虑的生活,原先的火性子、易怒的脾气。然而在他们的性格中却出现了仇恨、凶狠、寂寞,彼此都非常挑剔,弟兄间开始不和睦了,像他们父亲说的那样,甚至到了桌前就餐时都带着鞭子的程度……经济困难经</a>常提醒他们应该认真地重新整顿这份被克里米亚战争、火灾和债务彻底败坏了的家业。在管理这份家业时,两兄弟互相碍手碍脚。他们俩,一个变得悭吝不堪、十分严厉而多疑;另一个变得慷慨无边、异常善良而轻信。有一回,两兄弟马马虎虎商量了一下,想出了一个应该能够赚一大笔钱的买卖,于是他们抵押了一处庄园,请了一个吉卜赛人伊里亚·萨木松诺夫来,得他之助,跑遍全县买了三百匹便宜的瘦马。他们打算喂一冬上膘后开春卖出去,能赚上钱。可是喂了大量的面粉和谷草之后,一开春,不知什么缘故,马就一匹跟着一匹地几乎全死光了……

兄弟间的争执和纠纷与日俱增。有时甚至于真枪真刀地闹起来。如果不是新的不幸又降临苏霍多尔,真不知会闹出什么来!这是他们从克里米亚作战归来的第四个冬天,有一日,彼得·彼得罗维奇到卢涅沃村去看他的情妇。他在村里住了两天,这两天他没日没夜地喝酒,往回返时,依然醉醺醺的。路上雪很大,平板爬犁上铺起坐毯,套着两匹马。彼得·彼得罗维奇吩咐把边套马卸下来拴在爬犁后面,自己躺在爬犁上准备睡觉了,人们记得仿佛他是头向着后面躺下的。这是一匹小马,性子烈,松软的雪没到它的肚子。天渐渐黑下来,又起了雾,天空灰漫漫的。跟他来的是叶夫西·波杜良,出门时他往往带波杜良而不带马夫瓦西加。瓦西加是个哥萨克,因为彼得·彼得罗维奇常常打骂下人,招致全家奴仆仇恨他,所以他害怕瓦西加会害死他。安顿妥当之后,他睡意蒙眬地对波杜良喊道:“走吧!”一面在波杜良的背上踢了一脚。强壮的枣红辕马身上湿乎乎的,冒着气,肚子里咯咯地响,发出仿佛打嗝的声音,拉着他们上路了。路上雪大难行,荒凉的田野蒙在茫茫的雾中,他们迎着越来越黑的阴森的冬夜驶去……午夜时分,当苏霍多尔都已酣然入梦,有人急速而慌张地叩过厅的窗户,这是娜塔莉娅晚上睡觉的地方。她从木榻上跳了起来,赤着脚跑到门廊上。她模模糊糊看见门廊前像一片黑影子似的马、爬犁和手里拿着鞭子的叶夫西。

“不好啦,姑娘,出事啦。”他嘟囔着,声音低沉,听起来很奇怪,仿佛是梦中的呓语,“老爷给马踢死了……那匹边套马……它跑上来,抬起腿来就是一蹄子……把脸全踩扁了。老爷他人已经凉了……不是我的错,不是我,基督有眼睛……不是我!”

娜塔莉娅默默走下门廊,赤着的两脚陷进雪里,走近爬犁,在胸前画了十字,跪下来。她抱住那血淋淋的、冰冷的头,吻着,然后大声喊叫起来,这声音充满疯狂的喜悦,她一会儿抽抽噎噎地哭泣着,一会儿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她已经完全喘不过气来了……

10

当我们有机会离开城市到安静、贫穷、荒凉的苏霍多尔去休息时,娜塔莉娅一遍又一遍地把她那受尽摧残的一生讲给我们听。有时,她的眼神忽然变得阴暗,停住不讲了,然后她的语调转成严肃的、发自内心的低语。这时,我常常想起挂在老家听差室墙角上的那尊粗野的圣徒像,这位无头的圣者,他手里捧着僵死的脑袋,来到同胞中间,是想为他自己的故事作证吧……

曾几何时,我们在苏霍多尔老家见过的一切已经所剩无几,能够说明往事的遗迹,现在都已经消失了。我们的祖辈和父辈没有给我们留下相片、信札,甚至连生活中最普通的日用品也没有剩下一件。曾经留下的星星点点的旧物也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了。有一个桦榴木[50]做的箱子,多少年来,一直摆在过厅里。它是祖先留下来的旧物,上面的海豹皮面子还是一百年以前钉上去的,我们看见的时候,只剩下一些硬得像木头似的光秃秃的小皮块了。箱子上有抽屉,里面塞满有火烧痕迹的法语词典和页页都滴上蜡泪的圣经。以后这箱子也不见了。大厅、客厅里的那些笨重的家具也都坏了,后来也没有了……老家那幢房子已经破旧不堪,渐渐下沉。我们讲述的那些最后的各种变故所经历的漫长岁月,也就是这古老的家园缓慢败落下去的过程……它的往事越来越带传奇色彩。

苏霍多尔人是在偏僻的庄园、阴森却又错综复杂的生活中长大的,这样的生活曾有过自己固有的习俗和繁荣时代。从它因循守旧的生活方式、苏霍多尔人对它的耿耿忠心来判断,简直可以指望它能够子孙万代、永世长存。然而,这些草原游牧祖先的后代却是温顺的、软弱的,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不大会折腾人的”!像有着地下通道和</a>洞穴的田鼠窝在犁头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样,苏霍多尔这个百年望族,人们眼看着它败落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曾经在这故园里居住过的人,死的死了,散的散了,那些残存者正在熬度他们的风烛残年。我们能够找到的已经不是它的习俗、它的生活,而仅仅是有关它的习俗和生活的回忆以及半野人般的、简陋的生存状态而已。岁月流逝着,我们也就越来越少去瞻顾草原上的故居,它对我们来说,也变得越来越陌生,我们和故乡的习俗以及我们出身的那个阶层的关系也越来越淡漠了。许多和我们一样的同族人,他们同属于古老而功勋显赫的名门望族,我们族人的名字见诸编年史料,我们的祖先曾官居御前大臣、督军、省长,“宫廷显贵”,甚至于是几代沙皇的宠臣和皇亲国戚。要是我们的家族在西方,那他们一定是骑士,受到人民的齐声赞扬,誉满邦国,他们也会更加长久地代代相传,留存人间。一个骑士的后代,绝不会告诉你说,在半个世纪里,几乎整个家族从地球上消失了,他们繁殖了众多的后代,这些子孙疯的疯了,自杀的自杀了,或荡尽家产,或道德败坏,或销声匿迹了!他绝不会像我这样直截了当地承认,且不说对我们的祖先,就是曾祖一辈,我们都没有一点点确切的印象,甚至半个世纪以前的家中情景也日渐模糊了!

卢涅沃庄园的旧址早已犁平,种上了庄稼,像许许多多其他庄园旧址的命运一样。苏霍多尔还幸存人间,然而也所剩无几了。田地一块一块卖掉之后,土地的主人——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儿子——离开了苏霍多尔,出去就业了。他在铁路上找到了一份列车员的差事。留在苏霍多尔最后的人——克拉芙吉娅·玛尔科芙娜、朵娘姑姑、娜塔莉娅,她们的残年是很悲惨的。春去秋来,季节更替,年复一年的岁月流逝……她们已经记不得几度寒暑了。她们的生活就是回忆往事、互相争吵、操劳每天糊口的粗茶淡饭。夏天,原来一片宽阔的庄园旧地,已经淹没在农家的大麦田里,远远就可以看见庄稼地里的这幢旧屋。旧花园残留下来的一些灌木丛也荒芜不堪,连阳台下面都有鹌鹑咕咕的鸣叫。这哪里是庄园的夏天呵!可是老太婆们说:“夏天是我们的天堂!”苏霍多尔多雨的秋季和大雪纷飞的冬天都是漫长的,日子很难熬。这日渐破损的空荡荡的老屋里,人们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大雪埋住它,草原凛冽的寒风穿堂而过,生个火取暖吧——又不是常有火可生。晚上,在原来老夫人卧室的窗上有一盏洋铁皮做的油灯,发出一点点可怜的光亮,这就是全家唯一的一盏灯火。太太身上穿着短皮大衣,脚上穿着毡靴子,戴着眼镜,低着头织袜子。娜塔莉娅躺在冰冷的木榻上打盹儿。小姐活像西伯利亚的萨满[51],在木房里坐着抽烟斗。如果朵娘姑姑没有和克拉芙吉娅·玛尔科芙娜吵架,克拉芙吉娅就不把她的那盏灯放在自己的桌子上,而放在窗台上。朵娘姑姑的小木房里堆满了残破的家具、各种餐具的碎瓷片,还放着那架已经破旧不堪、歪斜了的破钢琴。从上房窗上送过来的那点光亮照着冰冷的木房里的破烂东西,她就在这半明不暗的、古怪迷离的光线里坐着。她住的这间房子冷得像冰窖一般,就连朵娘姑姑精心喂养的鸡,蹲在这堆破烂上过夜时都冻坏了爪子……

现在,苏霍多尔庄园已经完全人去楼空了。家史、编年史料中记载的人们,以及他们的左邻右舍、他们的同龄人都已西逝了。有时候,你甚至于会想:算了,难道这些人真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吗?

只有在墓碑上看见他们的名字时,你才觉得事实确实如此,而且会感到你和他们非常接近。为此,你应该做一番努力,如果你还能找到他们的坟,就去坐在祖先的墓前,进行一番思索。说起来,很惭愧,但无法隐瞒:我们不知道究竟哪个是祖父、祖母、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墓冢。我们只知道他们都葬在契尔吉佐沃镇古老的教堂圣地的附近。冬天无法去那里,到处都是齐腰的积雪,在深雪之中露出了稀稀拉拉的十字架、光秃秃的灌木丛的枝丫和荆条。夏日,当你穿过炎热的、空荡荡的乡镇街道,把马拴在教堂的栅墙上,你可以看见栅栏后面的云杉像一堵墙似的挺立着。走进那大敞四开的门,有一座洁白的教堂,它的圆顶已经生锈了。教堂后面,是一片绿茵茵的、枝繁叶茂的、不高的小杂木林。这里丛生着榆树、水曲柳、栓皮槭,到处绿荫覆盖,十分凉爽。你会在丛林间久久地徘徊,踏着墓地中青草覆盖的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土地,踏着那生长着一层黑乎乎的、稀稀拉拉的青苔的石板,这石板已经陷进被雨水冲刷而变得松软的泥土里。走着,走着……这里可以看见两三块铁墓碑。这是谁的墓呢?这镀金的墓碑已生了锈,变成了金绿色,上面的铭文已经无法辨认了。在哪一抔黄土之下埋着祖父、祖母的遗骨呢?上帝才晓得!你只知道他们就葬在这里,在这不远的某个地方。你坐下来,思索一番,想象一下那些已被遗忘了的赫卢肖夫家族的成员,你会觉得他们的时代离我们是那么远,却又是那么近。这时你会对自己说:

“想象一下他们的时代并不困难,只是你要记住:夏日碧蓝的天幕上那个已经歪斜了的、金闪闪的十字架,还是他们活着时的那个十字架……空旷、炎热的田野里,大麦也和现在一样黄熟,墓地里也有灌木林,也曾绿树成荫、凉爽宜人……灌木丛中也像现在这样,有一匹白马在这里放青。这匹马又老又瘦,青绿色的鬃毛掉光了,血红色[52]的马蹄子已经裂开了。”

1911年写于瓦西列夫斯科耶

[1]原名《苏霍多尔》,意为旱峪。

[2]这里用的是一句俄罗斯谚语,直译为:家里养狼,无论喂得多好,还是会逃回树林去的。作者这里用的是转意:故土难离或落叶归根。

[3]帝俄时代,送去当兵的农奴很少有生还的。

[4]西伯利亚的流放地,现为一个城市。

[5]俄国的民俗,交换受洗的十字架,是结成干亲的仪式。

[6]是一种礼节。

[7]是一种四尺长的麻布手巾,上绣十字花纹,用作装饰圣像、房屋。有贵客来临,主人会用以擦拭茶杯等。

[8]俄国童话里的女妖,她骑着扫帚,可以从烟筒进入各家,专门吃小孩子。

[9]俄国及我国东北都有蓄冰的习惯,即在仓房的地下挖一冰窖,冬季蓄存天然冰,以备夏季使用。

[10]这房子遭过几次大火,因是原木结构,翻修时木料仍可使用,所以也给人以烟熏火燎之感。

[11]美尔库里为古罗马的商贾神,传到东正教成为守护神。

[12]东正教教堂圣像下面放圣经的桌子。

[13]苏兹达里以绘制圣像出名,这些绘像以后都成了俄国的著名文物。

[14]圣像的面部和手是绘制的,银质部分钉在木板上,几经大火,被抢救出的圣像的木质部分因此留下了裂纹。

[15]法语,意思是:“我的孩子,你们在哪里?”。当时俄国贵族都说法语,表示他们有教养。

[16]即捣衣用的木杵。这是一种迷信,如有凶鸟进宅,投掷木杵即可消除灾祸。

[17]这里暗指祖母被一个农奴污辱了。

[18]俄式木屋是用整原木堆积起来的建筑物,内墙不涂浆灰,原木之间有缝隙。

[19]一种用格瓦斯、面包渣、葱等做的素汤。

[20]即阿尔喀吉的爱称。

[21]这是一种迷信。

[22]在俄国当家庭教师的外国人,常给自己起俄国名字,以便于称呼。

[23]法语。意为:乌鸦飞上了树梢。

[24]这是农奴对主人的礼节。

[25]彼得的爱称。

[26]俄国民间的一种迷信,镜子可以问卜,如果姑娘用心上人的镜子去照自己,可以获得他的爱慕。

[27]《小红花的故事》是描写一头大熊变成一个美貌青年和一个少女恋爱的故事。

[28]作者用的双关语,“尖柱形城堡”和“监狱”是同音词,这里指城堡外形很像监狱,所以娜塔莉娅想要逃走。

[29]炊烟对俄国人来说,能引起思乡之情。来自格里鲍耶多夫的诗句:“久别故乡归来的游子,故国的炊烟也芳香扑鼻。”

[30]波兰著名作曲家。

[31]圣母节的日期是俄旧历十月初一。

[32]这里朵娘说的是疯话。

[33]俄国贵族的大宴会后,进晚茶时,常常不摆长桌,而是安放许多小桌,上面摆着小吃、糖果甜食、茶、非烈性酒等,人们在沙发和牌桌前就座,或聊天或打牌,想吃茶时,自己走过去,桌前有仆人伺候。

[34]当时一种名牌烟丝。

[35]一种迷信,袋内藏有护身经文。

[36]娜塔莉娅的小名。

[37]都是从农村逃出来的人,她们到处打零工。

[38]俄国的迷信:如果梦见穿红衣服的人和挑着空水桶的人,预示将有大火。

[39]俄国民间传说中,大山羊是淫荡的象征。

[40]圣彼得殉难日,日期为俄国旧历六月二十九日。

[41]自从1812年拿破仑入侵以来,老百姓常常把敌人称为法国人,这里指的是土耳其人。

[42]俄国人的一种习俗,送葬人在坟上吃蜂蜜粥。

[43]流浪汉假装巫师,说的是神秘的骗人话;小姐是精神病患者,说的是疯话。这里都与故事没有什么关系。

[44]奥地利的一个省。

[45]神驼马是19世纪俄罗斯作家叶尔绍夫的童话故事。

[46]俄国旧历七月二十日为圣伊里亚节,即圣徒伊里亚殉难日。

[47]俄国北方夏夜,常常出现类似北极光的现象。

[48]这里暗示祖母年轻时被农奴特卡契所辱,事情发生后,自杀身死,祖父也发疯了。

[49]俄国的有些大教堂,因气候干燥,保存有圣徒的木乃伊,善男信女常去朝拜,据说能得到圣徒的祝福,可治百病。

[50]这是一种贵重的木材,花纹美丽,像我国的桃心木。

[51]即巫师。

[52]因为没有钉掌,马蹄磨出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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