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代文学,1927—1937年
“五四文学”一词就其最广的含义而言,至少包括20年,即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大多数西方学者采用了这个含糊的定义,并且实际上将五四时代与中国文学的现代阶段等同起来,接下去则为延安阶段(1942—1949年)和共产党阶段(自1949年迄今)。如此信手拈来的划分方法,明显地将五四文学的个人主义锋芒与共产党文学的集体取向之间的基本差别相提并论,似乎掩盖了其他方面。绝大多数中国和日本的学者都同意下述说法,即五四时期文学创作的爆发力到20年代末已逐渐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30年代初文学创作的更为“成熟”的阶段。因此,“三十年代文学”这一用语,基本上指从1927年到1937年这10年里的作品。
从这个角度看,30年代代表中国现代文学史</a>的一个关键阶段。30年代的作家们继承了五四遗产,他们能达到五四新文学的早期实践者们未能达到的观察深度和高超技巧(鲁迅</a>当然是个主要的例外)。与此艺术深度共生的,是一种因社会和政治危机日深而出现的强烈忧患意识,当时日本侵略的幽灵出现在华北大地,而共产主义革命则在其江西的农村总部集结新的力量。因此,正是在这重要的10年里,艺术同政治交织在一起,而20年代早期的浪漫主义色彩也让位于作家社会意识的某些阴暗的再评价。到30年代早期,一种新的左的取向已经在文学舞台上形成了。
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
五卅事件对于中国现代作家的政治感情冲击很大。[1]这一次事件使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猛省,使他们看到了西方列强“帝国主义”的存在,也使他们看到了与之并存于商业都会上海的工人们的悲惨状况。随着大多数作家的同情逐渐左倾,一个政治化的过程被调动起来。大多数文学史专家都认为,五卅事件标志着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用成仿吾的值得记忆的话来说,中国现代文学从“文学革命”走向了“革命文学”。
在五卅事件发生的前几年,已有少数人摸索着试图将文学与政治和革命联系起来。1923年,成立不久的中国共产党的一些党员,著名的有邓中夏</a>和恽代英,在他们的期刊《中国青年》上,主张应当把文学作为唤醒民众革命意识的武器。[2]在1924年和1925年,一个刚从俄国回来的年轻共产党作家蒋光慈</a>发表了两篇文章——《无产阶级革命与文化》和《现代中国社会与革命文学》。郭沫若</a>和郁达夫</a>两人在1923年发表的文章中,都使用了“普罗精神”和“阶级斗争”这样的名词。1925年,鲁迅主持由北京未名社出版的题为《苏俄文艺论战》的译文,而且此后即热情追随苏维埃文学政策的迅速变革。
然而,这些孤立的探索没有引起多大骚动,只有五卅事件的冲击才把文学和革命的争论带到前沿。创造社成员,尤其是郭沫若,再次倡导左的倾向。郭自称是在1924年读到日本马克思主义者河上肇的一本书后,改信马克思主义的。1926年,他撰写了现在被认作革命文学运动宣言的作品:一篇带有倾向性的,论证不周并富有感情色彩的题为《革命与文学》的文章。郭概括地把革命说成是被压迫阶级在各个不同历史时期对压迫者的反抗。他得出了一个武断的结论,“凡是新的总就是好的,凡是革命的总就是合乎人类的要求,并合乎社会构成的基调的”。他由此认为好的文学应当是革命的,真正的文学只由革命的文学组成,而且“文学的内容跟从革命的变化”。郭相信革命激发人类最强烈的情感,而它的失败成为崇高的悲剧,于个人和集体莫不如此。因此,一个革命的时期必然是“一个文学的黄金时代”。文学和革命从不对立;相反,它们常常汇合在一起。事实上,文学可以成为“革命的先锋”[3]。
郭撰写该文于国共统一战线的“革命”司令部广州,北伐即将从这里出师。郭即将参加北伐,这标志着文人首次介入政治活动。那篇文章的夸张言辞清楚地显示了他的满腔热忱。郭没有提到马克思主义理论,他似乎急于表明他扮演转向革命的文艺知识分子的新角色是胜任的。郭的奔放也为他的创造社同人所共有。例如,成仿吾在他著名的文章《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中对郭的情绪产生共鸣,并且大量运用新学到的术语进一步论证说,甚至创造社成员早期的浪漫主义,也表达了小资产阶级“革命知识分子”反对“布尔乔亚”的特征。成急忙补充说,但是时代变了,他们的阶级即将被“奥伏赫变”(扬弃),他们的“意德沃罗基”(意识形态)已不再有用。成的结论是,“我们如果还挑起革命的‘印贴利更追亚’(即知识分子——译者)的责任起来,我们还得再把自己否定一遍(否定的否定),我们要努力获得阶级意识,我们要使我们的[文学]媒质接近农工大众的用语,我们要以农工大众为我们的对象”[4]。成所卖弄的口号大概是他的同事们完全不能理解的,更不用说其他作家和大众了。但是,成却以其竭力造作的方式,想到了不久以后发生的左翼论战中的某些核心问题。
在1927年,这类空洞的口号只能引起鲁迅的愤怒。他对广州局势的现实估计,使他确信以前这些浪漫主义者的革命乐观主义是早熟的。鲁迅评论说,与俄国相比,中国并不在革命的阵痛之中;而且他借用托洛茨基的话论证说,在真正的革命时期不会有文学。当前急需的与其说是“革命文学”,不如说是“革命的人”——急需的是枪炮的威力,而不是软弱的笔。但在1927年4月,国民党的“革命的人”使鲁迅感到幻灭。他们在上海和广州屠杀共产党人和其他同情者,这粉碎了鲁迅对可能的“革命”所抱的任何残余希望。
从1928年到1930年,鲁迅卷入了与创造社和太阳社一群年轻革命作家的几次激烈论战,后者已取代老的创造社成员,成为左翼的主要理论家。鲁迅首先针对其论敌的纯宣传,为文学的内在价值辩护。“好的文艺作品”,他在1927年论述说,“向来多是不受别人命令,不顾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的东西;如果先挂起一个题目,做起文章来,那又何异于八股?”[5]他来到上海,就讥讽那些在“革命咖啡馆”里的左倾反对者们的空洞“广告”。他指责杂乱无章的术语——他们对自己的革命口号如此陶醉,以致“视野迷蒙”,他的反对者们反驳说他的批评本身才是“迷蒙的”,他像上了年纪的唐·吉诃德笨拙地在同风车搏斗。他的年轻的反对者们,除称他为一个“闲暇,闲暇, 此外,为看准激进派论点的弱点,鲁迅觉得有必要钻研马克思主义的美学原理。从1928年到1930年,他开始阅读和翻译普列汉诺夫和卢那察尔斯基的著作。自我教育,使他逐渐改变先前关于文学本质上与政治无关的观点。他现在相信对现状表示不满的文学,能对现政权起破坏作用,而且确实可以被称为“革命的”[10]。
到1930年,鲁迅实际上已接受了青年激进派的基本信条,尽管在表达上自有其精微之处。他总结说,恰恰由于革命受到挫折,才不得不创作革命文学;作家和工人在共同的“苦难”中联合起来。遭受压迫的同样经历形成了共同的纽带,使这种文学“属于革命的劳苦大众”,因此是无产阶级的文学。[11]鲁迅与他的激进派论敌的和解,并不一定意味他在辩论中被争取过来;因为像他那样一个性格倔强和有远见卓识的人,是绝不会向任何人屈服的。相反,他必然已经意识到这些革命作家尽管一心追赶时髦,却已捕获了城市知识分子变化了的心态。
1926—1927年间的北伐,使人们看到真正革命的前景。这一短暂的政治乐观时期过去后,大多数年轻的中国知识分子又一次变得与国家疏远起来。蒋介石</a>领导的南京新政府,不是通过适应或者劝说去争取文艺界的知识分子,它只表示出不信任,随后是30年代初期的检查制度与迫害。同情国民党的自由派人士蒋梦麟</a>后来说,政府已经“同广大的群众失去了联系,它对于社会上的不满情绪没有一个深刻或者清楚的认识”。[12]另一方面,共产党利用了这种不断增长的情绪,并以高超的组织才能,努力将这些浮躁的城市作家集合到它的旗帜之下;这就为30年代主宰文坛的左派统一战线提供了舞台。
左翼作家联盟与关于文学的论战
1930年3月2日,大约40名作家(最初参加的盟员有50余名)在上海集会创立了左翼作家联盟。2月16日,在这次有重要意义的集会两周前,由鲁迅和夏衍(沈端先)邀请进行了初步讨论,以组织负责创立左联的筹备委员会。虽然鲁迅一直被认为起了领导作用,但真正的倡议可能来自中国共产党,通过被专门指派担任此项任务的代理人夏衍提出的。[13]在李立三的领导下,中共曾于1929年底和1930年初开始执行一项总体规划,在大城市创建一系列文化“阵线组织”,以吸引像鲁迅这样同情革命的同路人。[14]除左翼作家联盟外,还成立了若干类似的团体——囊括了从戏剧、电影、美术、诗歌到社会科学、教育、新闻和世界语等各个领域。这些团体都归附在“左翼文化总同盟”的大旗之下,虽然活动的中心仍是左翼作家联盟。[15]
左联的领导名义上是有七名常务委员的执行委员会,这七名常委是夏衍、洪灵菲(两人都是负责文化工作的党员)、冯乃超、钱杏邨(太阳社成员,昔日鲁迅的论敌)、田汉</a>(著名的剧作家)、郑伯奇(创造社的创立人之一)和鲁迅。虽然鲁迅有幸致开幕词,但在左联的权力机构中,他显然被昔日的论敌和党的活动家孤立了。左联的书记职务先后由冯乃超、阳翰笙和周扬三位党员担任(后两人与夏衍和田汉后来成为“四条汉子”恶毒帮派)。在1936年“两个口号”之争中,鲁迅曾着意攻击他们。可以推断,初期的欣喜过后,鲁迅只当了一个有名无实的领袖,既无权力,与党的活动分子的关系也不友好。
左联的两份正式文件——在成立大会上通过的《文学的理论纲领》,由左联执委会起草的题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的长篇文告,同鲁迅含糊不清的开幕词一样,都没有切中要害。《纲领》号召左联成员“站在无产阶级的解放斗争的战线上”,“援助和从事无产阶级艺术的产生”。但它对无产阶级文学既没有确定其含义,也没有确定其范围。文告中提出了三条关于写作的指令: 在鲁迅眼里,梁实秋也确实是一棵特别棘手的荆棘,也许因为这位上海文坛的老前辈,感到梁的雄心是对其地位的挑战,而且他在某种程度上还对梁在西方文学上的造诣有点妒嫉。左联组建以前,鲁迅已经同梁打过几次笔墨官司。诱因是1929年梁刊登在《新月》上的两篇应时文章,《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和《论鲁迅先生的硬译》。梁在其中发挥了以前的一篇文章《文学与革命》(1928年)中提出的论点,并坚持认为无论革命还是阶级——两者皆非文学所固有,都不能作为文学批评的准则。关于无产阶级文学问题,梁断言“大众文学”这个名词本身就是一个矛盾,因为文学从来就是少数有才能的人的创造。梁辩驳说,真正的文学是超阶级的;其真正的主宰是“基本人性”——爱、憎、怜悯、恐惧、死亡,它们不局限于任何阶级。梁实秋进一步从鲁迅翻译的普列汉诺夫和卢那察尔斯基的著作中找到毛病。鲁迅有意识地按日文转译本直译,他的翻译是“硬”译,而梁则觉得难以理解。最后,梁认为不论鲁迅在译文上花费了多大气力,文学创作的意识形态对于质量而言仍是次要的,“我们不要看广告,我们要看货色”[26]。
鲁迅的题为《“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的反驳文章,是他所写过的最长的文章之一。显而易见,梁击中了痛处,因为公然诋毁他煞费苦心努力介绍苏联马克思主义美学经典作品,这是鲁迅难以忍受的。这篇长文的语气大体上是相当合理的,有几个段落还带有强烈的人道主义的情感。他不同意梁关于文学无阶级性的观点,这不仅基于他刚从普列汉诺夫那里获得的理论,而且出自对下层阶级的同情心。鲁迅辩驳说,梁不明白他的文学自律立场本身,恰恰就是其资产阶级背景的反映。至于文学作品中刻画的“人性”,一个贫穷饥饿的农民会有足够的闲暇为爱美去种花吗?“煤油大王那会知道北京捡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欣赏文学是一种特权,但是穷人的身体状况和没有文化使他们无法享受这种特权。鲁迅也承认,遗憾的是无产阶级文学迄今还没有许多高质量的“货色”。但是要求无产阶级立即拿出产品,是一种带有“布尔乔亚的恶意”的举动。
鲁迅可能已经显示出他对马克思主义美学掌握不够深透的弱点(他维护阶级观点还停留在初级阶段——是一种笃信的举动,而非学术上的论证),但他的诚实和仁厚弥补了这一不足而有余。他就翻译所作的辩解尤其如此。他解释说,“硬”译是由于他自己语言上的欠缺,因为他必须忠实于自己和读者。此外,由于翻译普列汉诺夫和卢那察尔斯基的工作对左倾的批评者们和他自己是一种检验,看他们是否犯了理论错误,所以鲁迅不得不忠实于原文。“打着我所不佩服的批评家的伤处了的时候,我就一笑;打着我的伤处了的时候,我就忍痛,却决不肯有所增减,这也是始终‘硬译’的一个原因。”[27]
鲁迅的文章写于1930年的早些时候(大概在左联组建之前不久),那时他已打算与他左倾论敌结为同盟了。由这篇文章可以看出,当时鲁迅的笔锋既不像往昔,也不像后来那样尖刻。它也很不像1931年和1932年的著作那样武断,因为他同意梁的观点:宣传不是文学,而过去的左派口号也不成其为真正的无产阶级文学。但是,这篇文章毕竟表明了他对左派事业在感情上的认同。他同梁实秋及新月派的论争,并不代表马克思主义者对自由派文学理论无可争议的一场胜利。然而,他在其他方面确实获胜了。危机和奉献的时期,大肆鼓吹文学的中立性可能被看作——尤其在左派眼里,既不合时宜,又是“象牙塔式”的。因此,在共产党的文学史中,新月派被视为一伙大坏蛋,他们“败”在鲁迅面前被当作左联的一大胜利。
“民族主义文学”问题
与新月社的自由主义批评家们相比,左联创建仅三个月后,出现于1930年6月所谓“民族主义文学”的倡导者们,王平陵、黄震</a>遐等,在意识形态和组织力量方面都要软弱一些。显然,是一伙与国民党有紧密联系的文人,作为一种反左联的手段而策划的。但是他们的口号带有泰纳[28]的“民族、环境和时间”理论的味道,这些口号十分模糊,因为它倡导一种反映“民族精神和意识”的文学来代替左派的阶级观点。来自台湾的学者承认,这个派别对左派的批评主要是人身攻击,而且它的成员没有一位在文坛上博得声望或尊敬。[29]他们的创作甚至比左派还要少。但是这个派别的主要弱点,在于他们的亲国民党立场,与文学界知识分子的批判性格背道而驰。30年代早期,一个有良心的文人去做政府的传声筒,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因此“民族主义文学”的提倡者们,自其开始之时起就注定要失败。但是这场小小的论争,恰好诱发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引人入胜的一场大论战——文学上关于“自由人”或“ 胡秋原曾留学日本,在那里学得相当多的马克思主义知识,而且撰写了一本大部头的关于普列汉诺夫及其文艺理论的书,于1932年出版。左联的作家们大概不了解胡的背景,而将其观点作为新月派自由主义的又一变种来对待。令他们吃惊的是,胡证明自己是一个自由派马克思主义者,他对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掌握超过他的左联论敌。胡根据普列汉诺夫、托洛茨基、沃隆斯基[30]以及其他苏联理论家的著作论证说,尽管文学有阶级基础,但不能让文学创作服从于在马克思主义经济或政治论述中找到的同样规律。在胡看来,文学是通过美学的角度来反映生活的复杂性和多样性的。针对那些左派论敌,尤其是钱杏邨和太阳社其他成员的机械观点,胡秋原强烈地做出了反应:他从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中引述了一连串的根据,来显示文学批评的功能是“客观地”理解文学,而不是对文学创作指手画脚。换句话说,文学有其自身的价值,它能有益于革命,特别是好的文学(从而胡承认可能有好的无产阶级文学)。但他觉得,文学创作绝不能被当作政治“之下”的某种东西。依照胡的意思,作为一个“自由人”并不一定意味反马克思主义,或者如梁实秋所想象的那样,与政治无关;它仅仅指多少有些书卷气的学者的“一种态度”。这样的人以十分严肃的态度来接受马克思主义理论,但反对那种“遵照现行政策或者党的领导的迫切需要来判断一切”[31]的倾向。
胡秋原对左联垄断左翼文学的指责,在1932年得到对左翼事业不无同情的苏汶(戴克崇)的共鸣;他对政治需要过分“侵略”文学表达了类似的关注。依照苏汶的原意,“ 一方面,左联的建立意味着为革命文学提供一个统一的方向。因为它的领导层主要由共产党员构成,这就为党对文学的支配和控制铺平了道路。然而,30年代初的中共在组织上软弱,而且为派系斗争所困扰;它无法推行某种始终如一的党性。另一方面,左联是为左翼作家及其同情者提供一个广泛的阵线而创立的。这样,从党的活动立场看,左联是一个吸引“同路人”的阵线组织,吸引那些既非国民党的追随者,也非共产党的追随者的“ 关于对同路人的政策问题,瞿秋白摒弃了那种过激的观点(“如果你不是我们同行,你就是个反革命”),认为它是武断的和感情用事——也许间接指激进的青年左派分子和周扬。最后,冯雪峰发表罢战言和的声明。冯雪峰在其长文的结尾用有高度倾向性的语言,表达了他对“ 茅盾针对瞿的想法写了一篇批评文章。他指出城市工人的语言并不一致,例如,上海大众的语言自然是以上海方言为基础的,其他城市里的“普通话”则因地区而迥异。在茅盾看来,不存在全国性的“普通话”这种事物。茅盾进一步为“五四”式的白话辩护,认为它仍有生命力,尽管需要简化和非欧化。茅盾认为紧迫的任务是革新现代白话,并利用方言使它丰富起来。[40]于是,在茅盾为维护现代白话的现实主义观点,与瞿秋白关于普通话的激进观点之间,争论于1934年再度开始,使左翼阵营根据瞿的总前提分成两种不同的、但并非相互排斥的立场。有的人主张为</a>了确立一种新的大众的共同语言,必须完全摒弃上流社会的白话;另一些人对通行的语言持肯定态度,但仍然希望对白话进行挽救。在达成摒弃白话中的糟粕并保留其精华的妥协解决办法后,这场论争很快转移到是否需要拉丁化的讨论上。
瞿秋白承认,他想象中的那种普通话仍然处于形成过程之中,然而他坚持这种普通话绝对不能被禁锢在文字形式之中。汉字复杂难学,而且也不足以将拥有丰富多彩、生动的通行口头语记录下来。另一些评论家指出,书面的白话是北京方言的表达手段,如同先前的国语</a>罗马字一样。鲁迅和其他一些人认为,新的语音体系应当更为简单,而且不要四声的标记。这种新的拉丁化汉语的体系,大概曾由两位俄国汉学家兼语言学家对苏联远东滨海省的中国居民试验过。这种体系将是普通话的字母文本,它将完全取代许多世纪以来的书面表意文字。[41]瞿秋白和鲁迅两人在承认地区性差异的同时,都相信掌握这种语音系统仍将比掌握书写的汉字容易得多。
这种天真的乌托邦式的语言理论,在20世纪30年代显然是无法实行的,而且也从未有效地实行过。拉丁化的文本充其量也只是阅读汉字的语音手段,不能替代汉字。但是事实证明,这场语言论争的其他部分却对毛泽东极其有用。瞿秋白对五四文学的过激批评,为毛的延安讲话打下了基础。瞿与毛两人都同意无产阶级文学的语言必须接近大众的用语。文学的“通俗化”就这样成为1942年毛政策的一个标志;而由瞿开始的收效甚微的 周扬认识到有必要明确定义和平息“托派分子”的反对,于1936年6月在成立协会的筹备工作结束后,代表“国防文学”作了他的 周扬的“专横的”倾向,立即遭到包括鲁迅在内的文坛耆宿的反对。郭沫若觉察到这个口号的政治联系,从日本撰文努力为其辩护,同时降低周的文学主张的调门。他声称,“国防文学应该是作家关系间的标志,而不是作品原则上的标志”。茅盾同意这种理解,但是进一步警告说,将这个口号应用于创作,就有面临“关门主义和宗派主义”的危险——直接驳斥周扬的指令。与周扬想控制文学并“以一个口号去规约别人”的欲望相悖,茅盾坚持作家在其政治信仰范围内有创作自由的特权。[46]
鲁迅对周扬的厌恶,甚至比茅盾对周扬的厌恶更为强烈。如已故的夏济安生动地概述鲁迅晚年时所说,左联的解散“引发了他生活中最后一场可怕的危机。不但要他重新阐明自己的立场,就连马克思主义,这么多年来他精神生活的支柱也岌岌可危了”[47]。左联的解散,突然结束了反对右翼和中间势力的七年艰苦斗争,鲁迅现在被迫要与从前的论敌结盟。更有甚者,“国防文学”这个口号以其妥协性和专横性沉重地向他袭来,既表示他的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受挫,又表示他个人形象受辱。他强压怒火不肯屈服,设法提出一个新口号与之抗衡,“它表示的将不是左翼文学的终结,而是它的延续,并且它将把共产党的新政策纳入无产阶级的传统之中”[48]。他与茅盾等人商讨之后,最后确定下来的口号是“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
1936年5月,胡风(显然在鲁迅的授意下)在一篇题为《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的文章中使用了这个新口号。“两个口号”的斗争就这样开始了。对于胡风和鲁迅,“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个口号,清楚地说明了把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与抗日的民族斗争联系起来的“共同利益”;两者的公分母是反帝。这个口号还可用来指明大众是抗日战争的主力。然而,对于周扬和徐懋庸,胡风的文章露骨地置“国防文学”于不顾,赞同一个冗长的、难记的用语,其主旨在于缩小和贬低统一战线的重要性。按照周扬的观点,革命作家们“不但要创造自己最尖锐的革命作品,同时也要联合那些在思想和艺术上原和我们有着不小的距离……的那些作家,而且把民族统一战线的影响扩大到革命文学还没有侵入的读者层去”。[49]
双方的表述似乎给人一种印象,即就文学政策而言,专横的周扬主张较多的自由,而反权威主义的反对派反而赞成较为严格。但就文学实践而言,情况恰恰相反。鲁迅和茅盾坚持革命作家应有创作自由,而周扬则把它看作“一个危险的假象”。因此,隐藏在他们互相抵触的口号后面的,是文学的政治委员与有创造力的作家之间观点上的基本分歧。对周扬这个出类拔萃的文学政治委员来说,中共的统一战线政策是凌驾于包括艺术创造在内的其他一切事情之上的。作为作家,鲁迅和茅盾更加看重为革命目标而写创造性的作品;他们坚定地相信,有良心的艺术家不应当放弃他们的人格完整,或失去他们的创作特权。他们对一个自封为党的代言人强制推行这种新的“党性”深感怨恨。周扬的所作所为尤其令鲁迅生厌,因为周不是致力于进一步巩固左联,而是将其解散,并命令坚定的左翼作家向右转!
最后,鲁迅被徐懋庸的一封来信所激怒,采取了行动。徐在信中彬彬有礼地提醒鲁迅注意,他的两个追随者胡风和黄源的“诈”与“谄”。徐还直言不讳地指责鲁迅,煞费苦心地把一个左翼口号引入联合战线,“是错误的,是危害统一战线的”。鲁迅遭到一位昔日追随者的年轻作家申斥责问:此人对人物和时局的判断是否公正,这对自负的鲁迅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侮辱。鲁迅收到徐懋庸的信后几乎立即回了长信,将积愤毫不客气和毫无掩饰地倾泻出来。他坦率地揭露了反对者们的“诈”;“中国文艺家协会”的宗派主义,徐懋庸的狡猾,尤其是周扬、田汉、夏衍、阳翰笙——“四条汉子”阴险帮派的诡计,他们是真正躲在徐懋庸的问罪信后面的人。[50]
显然,鲁迅的怒气直指周扬在文学上的“独断专行”及其“行帮习气”的行径。“国防文学”这一口号遭到批评,更多是由于其“宗派主义”的含义(特别是按照周扬的权力主义的解释),而不是由于理论上的错误。鲁迅表示他从来不认为这两个口号是相互对立的;他的看法是“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一说法“意义更明确,更深刻,更有内容”。它能够补充和纠正“国防文学”这个口号的含混之处。在一篇访问记中,他宣布“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可以作为一个“总口号”,在这个口号之下,也可以允许“国防文学”等其他策略性口号存在。茅盾复述了鲁迅的论点,但给它一个更加稳定的焦点。他解释说,“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应当是左翼作家创作的口号,而“国防文学”可以作为表征所有作家之间关系的一面旗帜。[51]
鲁迅的新口号当然是中共的领导者们始料不及的。但对这样一位显赫的“同路人”的彻底表白又不得不予以尊重,否则更多的指责将意味着公开承认统一战线的失败。这显然是除周扬以外的党的其他领导人所得到的结论。早些时候,在1936年4月,冯雪峰作为来自延安的中共的联络员已回到上海。他没有与周扬联合,被旧日师长的论点所说服,并选择了鲁迅的立场。鲁迅发表反驳徐懋庸的长文以后不久,冯写了一篇最猛烈的批评周扬的文章。他在文中重复了茅盾和鲁迅率先提出的指责,即周扬的高压独断倾向导致了对其他作家“关门”的有害宗派主义。冯指责说,周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因为他在“国防文学”与“汉奸文学”之间,强制推行一种先声夺人的二分法;这与三年前他在“ 如果说左派人士把杂文界定为20世纪30年代的主要思想武器,那么,一些非左派的作家聚集在小品文周围,把它作为另一种散文写作形式。主要的发言人是鲁迅的胞弟周作人,以及为林语堂的三种杂志撰文的一群作家。周的小品文风格显然受惠于古典文学的传统,尤其是17世纪公安派和竟陵派的作品,它们强调写文章是抒发个性。[57]周将这种“个性格调”几乎发挥到完美的程度。他的散文简练而悠闲,典雅无华,反映一种平稳舒缓的精神境界,与鲁迅大相径庭。朱自清</a>和俞平伯</a>的风格与周作人相似,创作的散文富有个人的格调,有时几近感伤,如朱写他父亲的那篇著名的散文《背影》中表现的那样。周作人和俞平伯两人都是林语堂的刊物的主要撰稿人。林的刊物继承小品文的传统,倡导用文雅的笔调表现非政治性的幽默。林主张有</a>意识地保持非政治的立场,也许以此作为抗议文学过分政治化的一种形态。某些小品文的最佳范文是一些风格独特的精品,远比好斗的杂文有味。但是,尽管它在30年代中期流行一时(在出版界1934年被称作“小品文”年),周作人和林语堂为之奋斗的目标日益落后于时代。正是针对“小品文”风行一时的影响,鲁迅在1933年写下了他著名的文章《小品文的危机》。他攻击其胞弟和往昔朋友的“闲适”和“幽默”为“小摆设”、“清玩”和“达官富翁家的陈设”。鲁迅认为,在一个危机的年代,不仅作家自身的生存,而且其艺术的生存都凶吉未卜,小品文这种形式也到达危机点。“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58]
30年代的随笔,在杂文的粗制滥造与小品文的轻佻之间,几乎丧失了它的创造潜力。那种将成熟的风格与社会意义结为一体,最有生命力的散文写作形式是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
小说
1928年至1937年这段时间,明显的是中国现代小说成长的十年。夏志清教授在其精辟的概论《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为这个时期的六位杰出的作家——茅盾、老舍、沈从文</a>、张天翼、巴金和吴组湘每人辟了一章;相比之下,前一时期(1917—1927年)只有一人(鲁迅)。这样的重视,显然表明中国现代小说在20世纪30年代达到了成熟期。鲁迅以其短篇小说雄踞五四文学之巅,而在 从《蚀》到《子夜》,茅盾似乎勾画了处于充满无名惆怅的“黎明前的长夜”中的城市环境。当他把笔锋转向30年代的中国乡村时,如在他那著名的短篇小说农村三部曲(《春蚕》、《秋收》和《残冬》)中那样,他同样陷入两难境地——试图在绝望的景色中看到更多的希望。如人们可能预料到的那样,这三部曲的首篇《春蚕》,是它的两个续篇无法与之媲美的艺术杰作;在后两篇中,政治教训相当明显地插入了农村苦难的自然主义描绘之中。
像茅盾一样,沈从文和老舍也在他们的作品中流露出强烈的城市悲观主义情调。沈从文在一篇辛辣的幻想作品《阿丽思中国游记</a>》中讽刺了城市的虚伪;而老舍写下的题为《猫城记</a>》的讽刺作品则不甚成功。显然,不论在城市还是在乡村的背景中,两位小说家都寄同情于农村人物。沈从文的笔法更具田园牧歌风味;他在他所爱的南方农村同乡身上看到了一种强悍、质朴,近乎“高贵的野性”的品格,以及一种“易动感情的正直的和与生俱来的诚实汇成的生命的溪流”[62]。与城市的喧闹和腐朽相对比,这种田园色彩带有一种特殊的精神上的崇高感。与鲁迅和茅盾著作的暗淡色调不同,沈从文的作品总是闪耀着抒情色彩。尽管其主题中含有苦难,沈的乡村图画——如短篇小说《静》和《萧萧》、中篇小说《边城》和《长河》等令人难忘的作品,使人感到由他的生活经历迸发出来的引人倾心的对生活的爱。他的《从文自传</a>》,回顾了他成为作家前的丰富多彩的早年生活,读起来如同一部生动的传奇小说。
同沈从文一样,老舍对“古老的中国”的乡土价值观——朴素,正派,诚实,具有很深的个人归属感,并对体力劳动者高度尊重。北京城作为概括传统中国最佳因素的一个独立世界,在老舍的生活和艺术中占据了中心位置。但是如他最著名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a>》[63]所描述的那样,甚至这个备受珍视的世界也处于可悲的堕落过程之中。骆驼祥子是一个来自乡村的人物,他的梦想是拥有自己的人力车,而这个梦想被周围的邪恶势力逐步地粉碎了。推而广之,祥子的悲剧也体现了卷入飞速社会变革湍流之中的古老的北京的悲剧。老舍挚爱的城市的声色,为《祥子》提供了所需内容的源泉,但是读者也可以从文字中认识到,它也被“现代化”势力的罪恶污染了。老舍怀着痛苦的顺从感,把生活的无情化过程看成是不可避免的。像祥子那样的“小人物”应当成为北京的真正“灵魂”,他们却被一个日益无法忍受的环境残害和腐蚀。这种环境不仅是由社会经济的变化,而且是由中上层阶级道德素质衰减造成的。这个主题反复出现于老舍的几篇早期作品《赵子曰</a>》、《牛天赐传</a>》和《离婚</a>》中。
老舍是一位感情丰富、举止高雅的人,具有广阔的人道主义的同情心(祥子曾受雇于一位待他很好、抱有罗伯特·欧文式的理想的教授,他可能是老舍简略的自画像),而不是一个狭隘的政治作家。他的左的倾向限于悲哀地论述个人努力的无效,这使集体行动愈来愈迫切。但如老舍自己的悲惨命运证实的那样,解放以后的社会主义现实也使他难以承受;他于1966年混乱的“文化大革命”开始时自杀或被杀。老舍有一次写道,他“是个善于说故事的,而不是个 诗歌
中国现代诗歌的早期阶段,是以从传统诗歌格律的桎梏中挣脱出来的不懈努力为特点的。新诗人急于试验新的形式,经常自由表达,不顾诗歌的意境。胡适、康白情、冰心等早期的五四诗人,具有一个共同的弱点是构想简单和想象贫乏。[79]
直到徐志摩于1922年从英国回国,使用西方——主要是英国的——诗歌形式的实验才认真地开始。[80]徐的早期小诗,如收在他的诗集(《志摩的诗》,1925年)里的那些,是“喷涌而出,无拘无束的激情”的迸发,套用从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借来的夸张做作的形式。他的诗歌技巧在后续的诗集——《翡冷翠的一夜</a>》(1927年)和《猛虎集》(1928年)中变得较为精致。虽然他在诗歌的韵律与节奏上取得了更大的自由和创新,但他那种受华兹华斯[81]、雪莱[82]和济慈[83]感发的突出的“外国”情感,读起来奇怪地使人觉得缺乏独创精神,尤其对西方诗歌的习作者来说是这样。当徐在《重别康桥》和《翡冷翠的一夜》等外国韵味浓重的诗中,传达令人愉快的异国情调时,或者,当他将听觉与视觉因素混合以造成一种怪诞的境界时,如在《海的韵律》(受济慈的《无情的美妇人》启发而作,后来由赵元任谱成曲)中,徐达到了他的顶峰。但是当他在后期的诗作中,试图更富有哲理或者将外国的意象移植到中国的环境中时,结果并不那样成功。即便在他最长的“哲理性”的表述《爱情的启迪》(1930年)里,人们也能觉察到一种沸腾的诗的意境在挣扎,然而尚未能达到完全成熟。假若徐不是在1931年空难中突然丧生,他的成就无疑会更大。
徐在新月社的朋友和同事闻一多更倾向于视觉表现,这也许是由于他有绘画方面的训练。同徐一样,闻也热心于形式方面的实验:他的早期作品有时刻意用触目的暗喻和引喻使读者震惊。但是他从 1938年,郭沫若被委任为新设的军事委员会政治部 这些要求文学质量的呼吁没有得到回答。夏志清下结论说,在“大后方”创作的小说,普遍缺乏“激情和特色”;好作品的数量比战前十年少得多。“游击战争和学生恋爱的千篇一律的模式,以及无处不在的爱国宣传的调门,毁掉了大多数战时的长篇小说”[145]。
在成名的作家中,只有茅盾和巴金创作了有意义的作品。茅盾在1942年前的两部长篇小说——《腐蚀》和《霜叶红似二月花</a>》,与战时的关系并不明显。《霜叶红似二月花》讲述一个小城镇在1926年的情况。而《腐蚀》则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政治性的长篇小说,它刻画了国民党秘密警察的罪恶。这部长篇,以小说的形式阐明1941年臭名昭著的“皖南事变”,被共产党的批评家誉为可与《子夜》媲美。[146]
与茅盾相比,巴金在战争年代取得了稳定的进步。他的《家》的两部续篇写得较好;特别是《秋》,它表明巴金感情上的成熟。但他最好的作品,当然是写于战争即将结束,而于1947年出版的《寒夜》,它确立了巴金作为“一个极富盛名的心理方面的现实主义作家”的地位。他刻画战时居住在重庆的同一屋檐下,并且卷入家庭爱与妒之网中的三个普通的人物——一个男人,他的母亲和他的妻子,巴金成功地献给人们的,“不仅是中国处于失败和绝望的最黑暗时刻的一个寓言,而且是走慈善之路的普通人所面临的难以克服的困难的道德剧”[147]。
另一位老资格的作家老舍,用民间习语写了不少宣传剧和诗歌,但只写了一部平平常常的长篇小说《火葬</a>》,这是他为了糊口匆匆忙忙出版的。战争刚结束,他就开始一个雄心勃勃的创作规划,写一部题为《四世同堂</a>》的三卷长篇小说,但未能全部实现,而1946年出版的头两卷,“当列为令人失望之作”[148]。
战争时期的诗歌同报告文学一样,只是为一个目的——激发抗敌的爱国热情,写作它经常意在为大量听众朗诵或演唱。于是,简单的散文式的语言、民间习语、现实主义的描写,以及口号式的呼喊,成为一大批“爱国诗人”的共同特征。两个劲头最足的实践者是臧克家与田间。臧在前线历时五年,写下十几部诗集。他曾表白说,“我爱农民,我甚至对他们脊背上的伤疤都感觉亲近”[149]。田间被闻一多以同样炽烈的感情誉为“时代的鼓手”,他已经抛弃了早期的偶像马雅科夫斯基,并开始写作“鼓点诗句”。它的诗行简短,节奏急促有力,据信更符合战争的节拍。下面是田间鼓点诗的质量低劣的范例,在闻一多看来,“爆炸着生命的热与力”。
棕红的土地
在亚细亚
这泥土上,
染污着
忿恨,
蒙上了
侮辱。
祖国底耕牧者呵,
离开卑污的沟壑,
和衰败的
村庄,
去战争吧,
去驱逐
日本帝国主义者底
军队。
以我们顽强而广大的意志,
开始播种——
人类底新生![150]
比诗歌和报告文学更加持久地受到欢迎的文学体裁是话剧。独幕剧在战争头几年大量涌现,奠定了舞台剧的新传统,观众的反应和参与是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此外,上海的电影业在30年代早期培养了 周扬在不偏不倚姿态的背后,含蓄地同意胡风,这证实了胡风作为鲁迅的门徒和重庆首屈一指的左翼批评家的威望,周扬经受不起再次与他冲突(像在关于“两个口号”之争中所做的那样)。也有可能,由毛的词语所引起的争端,甚至连这些委员自己也几乎捉摸不透。周扬本人对于苏联文学理论颇有了解,他也许把毛的指令解释为一个进一步大众化的号召,而不是对五四文学的全力批评。该是毛自己来阐明一切模糊之处的时候了。
周扬表态中不明确的口气,似乎也表明像他这样的党的官僚并不具有对作家发号施令的地位。在发动整风运动以前,延安知识分子们的自我英雄形象未曾遭到非议。有几个已迁居这一原始的革命圣地的作家,感到那里的生活实际和他们先前的想法相差甚远。1942年初,王实味率先发难,用鲁迅杂文风格写了一系列文章,并以《野百合花</a>》为题发表在《解放日报》上。丁玲写了一篇纪念三八妇女节的文章和一个故事《在医院中》,为延安妇女的命运悲叹。萧军很快跟着对党的高级干部提出尖锐的批评。[161]于是,延安文学界许多知识分子当中的混乱和不满形成了一种潜在的爆炸性局面,毛不得不果断地加以处理。由此导致了1942年5月2日延安座谈会的召开。
毛在座谈会上发表了两次演说,引言(在5月2日)和长篇的结论(5月23日)。在引导性的发言中,毛面对大约200名作家和艺术家听众,毫不含糊地用下面的话阐明了座谈会的宗旨:
抗日战争爆发以后,革命的文艺工作者来到延安和各个抗日根据地的多起来了,这是很好的事。但是到了根据地,并不是说就已经和根据地的人民群众完全结合了。我们要把革命工作向前 推进,就要使这两者完全结合起来。我们今天开会,就是要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162]
带着这个讲得清清楚楚的政治目的,毛在后面接着抨击了延安作家所作所为中的一些错误倾向。他举出四个问题,全部指向这些不服管束的作家,“阶级立场”、“态度”、“对象”和“学习”。总的主题是十分清楚的。有些延安的“同志们”未能采取无产阶级的阶级立场。当他们继续热衷于“暴露”,而不是“歌颂”新的革命现实的时候,他们没意识到根据地的根本不同的形势。他们坚持这一错误的道路,因为他们未能认识到他们的对象已经改变了;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革命文艺作品的接受者是以一部分学生、职员、店员为主”——换句话讲,是小资产阶级,但是在根据地的新接受者,是由“工农兵以及革命的干部”组成的。为了改变他们的错误观念和行为,作家和艺术家们必须认真投身“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和学习社会”——当然,还有毛泽东的理论。
在结论中,毛又回到这些问题,详细分析了它们的细节,并且在有些情况下提出了具体的解决办法。在说明他的观点时,毛还对中国现代文学的两个重要遗产——五四的传统及其在20世纪30年代的延续,进行了含蓄然而是破坏性的批评。
在整风运动中,五四文学的两个特征——个人主义和主观主义,由肯定的价值变成了否定的价值,因为从毛主义的观点看来这些浪漫的特色已经走到了最糟糕的极端,自高自大、优越感和全然漠视群众。爱和人道主义的观念,是20世纪20年代浪漫气质的中心,被毛挑出来加以具体地驳斥说:“就说爱吧,在阶级社会里,也只有阶级的爱,但这些同志却要追求什么超阶级的爱,抽象的爱……这是表明这些同志是受了资产阶级的很深的影响。应该很彻底地清算这种影响,很虚心地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至于所谓 ‘人类之爱’,自从人类分化成为阶级以后,就没有过这种统一的爱……阶级消灭后,那时就有了整个的人类之爱,但是现在还没有。我们不能爱敌人,不能爱社会的丑恶现象,我们的目的是消灭这些东西。这是人们的常识,难道我们的文艺工作者还有不懂得的么?”[163]
这一类对爱和人道主义的阶级分析,曾由鲁迅和其他左翼作家在批评梁实秋时提出过。毛泽东将其纳入他的《讲话》,并把这种马克思主义的“常识”变为官方的信条。虽然他称赞30年代左翼反对“资产阶级”和“反动”作家的立场,但是他对其成就的评价并不慷慨。在毛看来,即使就其成就的顶点而言(如鲁迅的讽刺性杂文和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小说),30年代的文学只不过表达了个别左翼作家的道德上的义愤。它在暴露旧社会的丑恶方面发挥了“批判”作用。在热烈颂扬体现这种批判精神的鲁迅时,毛还论证说——尽管是含蓄地——“处在黑暗势力统治下面”,像鲁迅这样的作家们已经起了他们的作用。但是,“在给革命文艺家以充分民主自由,仅仅不给反革命分子以民主自由的”延安新的革命环境中,“杂文形式就不应该简单地和鲁迅一样”[164]。
事实上,这等于指责鲁迅的所有模仿者,不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风格上,并实际宣告鲁迅的——以及批判现实主义的——时代已成过去。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开始,必须创造一种新的文学,它将体现与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的文学在内容和形式两方面的彻底决裂。从本质上说,这种文学应该是属于人民以及为人民的积极的文学;换句话讲,它在内容上应该清楚地以工农兵为中心,而且在有资格教育群众以前,必须满足群众的需要。五四时期以来的优先次序,现在颠倒过来了,原先是作者的个性和想象在文学作品中得到反映,并传递给逢迎的读者;而现在是工农兵读者提供革命文学的主题,并指导作者的创作。
毛泽东决意选一个实用主义的问题,文艺如何为群众服务——延安座谈会上“问题的关键”——来系统阐述以接受对象为取向的文艺观点。毛敦促延安的作家们“采取无产阶级的阶级立场”,并且通过与工农兵大众同住向他们学习,把他们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除提出这条适用于全体干部的实用主义的建议以外,毛还试图进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王国。他的“理论上的”论点,是作为一系列相互关联的矛盾辩证地提出的,普及之于提高、动机之于效果、政治标准之于艺术标准、政治内容之于艺术形式。在要求“政治和艺术统一,内容和形式的统一,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165]——这是一个所有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都会衷心同意的目标——时,毛只讲清了这些辩证的极性中政治上的一面,而对美学上的一面则未加说明,大概让作家和艺术家自己去解决吧。
作为一种新的马克思主义美学理论,延安讲话比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留下更多的空白。可以想象,对如何解释这个新的正统的准则,以及如何填补它的空白,有相当大的意见分歧。然而,裁决者的角色是由党的文学方面的官僚们充当的,有创造力的作家对他们的观点和批评抱反感。正是这些文学方面的官僚——陈伯达、艾思奇,特别是周扬,以执行毛的理论指示的名义实施“文学控制”,并且把“党的路线”强加给有创造力的作家。这两个派别之间的分歧,发展为大规模的思想运动和清洗;在运动和清洗中,许多作家——王实味、丁玲、萧军、胡风、冯雪峰——成为党的纪律的受害者。[166]
文学方面的官僚们正确地强调了毛泽东《讲话》的政治势头,因为毛确实认定,在他提出的辩证的极性中政治因素最终支配艺术因素。例如,关于普及之于提高这个重要的问题,毛总结说,“在目前条件下”,前者的“任务更为迫切”。他还重申,“任何阶级社会中的任何阶级,总是以政治标准放在 丁玲小说中相对的优缺点,反映出作为延安讲话的一个结果,创作的定义本身在中国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人们熟悉的西方的尺度——夏志清在其对延安遗产的切中要害的总结中,给予高度评价的“想象力,美学感受以及创造性的智力活动”[179]——从毛泽东主义的角度看,已不再那么有决定意义了。因为作家的职能不再是一个创造者或创始者,而是一个人的媒介,广大对象的经历通过这个媒介被记录下来,然后传回给他们。由于对象的参与在创作文学作品的过程本身中得到鼓励,书面文本已不再具有权威性,不断的修改非但不是例外,反而成了规律。首先,意识形态与普及的要求使个人的观点——无论作为作者个性的伸延,还是作为一种艺术手段——都几乎不可能存在。一部作品的“文学”性,除正确的政治内容外,按它吸引读者的程度加以判断。不同于战时戏剧,政治与普及的结合对作家具有一种束缚手脚的效果;因为,为了找到正确的“政治内容”,他们必须追随党的政策的每一次更动和转变。毛在将一篇文学作品与特定的政治争论或运动联系起来的时候,他也就夺去了这篇作品的一切永恒的艺术上或政治上的价值;使一篇文学作品一时成为话题的那些要素,一旦历史形势发生变化,恰恰会减少它的正确性。回过头来看,丁玲在1949年以后的命运似乎是十分“典型”和不可避免的。伯宁豪森与赫特斯曾指出,“假如要求革命文学单纯追随政治辩证法的发展,它就失去了独立批判的能力”[180]。——而且,人们还可以补上一句,失去了其创作的源泉本身。
然而,毛的延安准则的不利影响,在短暂的1945—1949年战后时期没有立刻显露,当时中共领导层十分关注在军事上战胜国民党政权,未能严格推行其文学政策。正是在这段时期内,在共产党统治区以及在新近收复的城市中心,文学创作都达到了另一高度。
革命前夕,1945—1949年
八年抗战终于在1945年结束了,但人们的欣喜和宽慰却是短暂的。对千百万返回故土的中国人来说,他们所面临的新的现实甚至更加混乱。国民党政府对突如其来的抗日胜利仓皇失措。腐败和通货膨胀变得更为严重,取代了建设,这激起了日益增长的不满。大家熟悉的重庆综合征——上层的道德败坏与下层的幻灭,现在扩展到全国。诗人和散文家朱自清总结了1946年人们的普遍心情:
胜利到来的当时,我们喘一口气,情不自禁的在心头描画着三五年后可能实现的一个小康时代……但是胜利的欢呼闪电似的过去了,接着是一阵阵闷雷响着。这个变化太快了,幻灭得太快了。[181]
当战火在国民党与共产党的部队之间再次燃起时,大、中学的学生和教师的示威与“绝食罢课”,最为清楚地表达了全国范围内对和平的渴望。中共又一次巧妙地利用了这一和平愿望,将矛头引向在迟缓的制宪过程中止步不前的国民党。在战争后期滋长的反政府情绪变得更加强烈。数量日增的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把中共看作唯一能够为他们带来自由、民主和新中国</a>的政党。于是,中共在1949年取得军事胜利的前夕,实际上已掌握了中国知识阶层的思想。
在这种混乱和骚动的不安气氛中,文艺界日益落入共产党的影响之下。当一批批作家和艺术家从内地返回,或者从日本占领下的半隐居状态重新出现时,东部城市恢复了文艺活动的中心地位。重庆出版的杂志迁到了上海或者北平。新的报刊创刊,老的报刊复刊。书籍用质量较好的纸张重新印刷。“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更名为“中华全国文艺界协会”,它匆忙地主持了一系列活动,包括一次大张旗鼓的鲁迅逝世十周年(1946年)纪念会,并再版他的全集。
这个重新组建的协会,尽管维持联合阵线的外表,但显然受共产党人或共产党的同情者控制。左翼作家还控制了主要报纸的文艺副刊,有些成为左翼作家的专门论坛(如上海《文汇报》的副刊);另一些由于左翼作家的名声,不得不刊登一些左翼作品。“ [2]张毕来:《一九二三年〈中国青年〉几个作者的文学主张》,载李何林等:《中国新文学史研究》, [10]关于鲁迅文学观和革命观的改变,见李欧梵:《革命前夕的文学:对鲁迅左翼时期的看法,1927—1936年》,《现代中国》 [20]侯建:《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 [39]李何林:《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 [61]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 [75]引自李欧梵:《中国现代作家中的浪漫一代》, [80]关于徐志摩借鉴英诗的分析,见西里尔·伯奇:《徐志摩诗的英中韵律》,《大亚细亚》新8卷 [88]见诗人痖弦访问李金发记《创世记》 [162]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 [167]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 [170]蓝海:《中国抗战文艺史》, [187]原文如此,应为南宋。——译者
[188]冯雪峰:《回忆鲁迅》,第93—94页。
[189]《鲁迅全集》第7卷,第470—471页。又见李欧梵:《革命前夕的文学:对鲁迅左翼时期的看法,1927—1936年》,第278—286页。
[190]夏志清:《摆脱不了的中国情:中国现代文学道义上的责任》,载其《中国现代小说史》,第533—5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