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的命运曾经与列强的外交政策纠缠在一起,特别是日本。虽然今天的历史学家可以回避有关中国的战争和条约的详细编年史(像H.B.马士的《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那样),但追溯中国历史的这个方面正变得更加重要起来。如芮玛丽在《革命中的中国》中所指出的那样,外国人的存在及其在中国土地上的各种活动,毕竟提供了20世纪中国政治赖以展开的部分背景。此外,不只是本丛书 溯源:作为东亚地区秩序的清帝国的衰落和灭亡
清代的皇帝在维护其中央政权方面曾经很有成效,这个政权统治着满洲、蒙古、新疆和西藏这样一些边缘地带,以及汉人密集的中心地区。军事力量、封建制度、宗教和商业都曾为清帝国的政治服务,混合使用,因地区和民族而异。在所有这些亚洲腹地,清朝曾经用战争建立统治,并用驻军维持统治。在满洲和蒙古,皇帝把部族首领变为他个人的附庸。在西藏和蒙古,他庇护喇嘛教的领袖。在喀什噶尔(南疆),他任命当地的伊斯兰教首领(“伯克”)为官员,并认可穆斯林的教规和伊斯兰教的宗教机构。满族统治亚洲腹地时,对喇嘛教和伊斯兰教的利用,像统治中国对儒教的利用一样,显示了高超的技巧。[2]
对外贸易同样要服从帝国的需要。北京未能保护蒙古的王公和寺院免于欠下当地汉族商人的灾难性债务。但经由琉球与日本的贸易,与俄国在恰克图的贸易,与中亚(浩罕)在喀什噶尔的贸易,以及与英国人、美国人和欧洲人在广州的贸易,都成功地受到限制和控制。19世纪以前,只有从东南亚到广州和厦门的贸易,由于掌握在中国人而不是掌握在外国人手里这样一个简单的原因,被排除在朝贡体系之外。
像清朝对中国的统治一样,清帝国由复杂和熟练的制衡系统维持。例如,以当地的酋长、僧侣和部落王公为一方,与以中央政府的将军和官员为另一方之间,地方政坛内部的僧俗名流之间,清朝中央政府的文武官员之间,以及地方贸易岁入与军费之间,都存在这种制衡系统。只有当以外国军事力量为后盾的国际贸易在边境上增加时,帝国才开始土崩瓦解。沙俄在中国北部和西部,法国和美国在中国南部和东南的商业、政治和军事的推进,是最著名的19世纪帝国主义的传奇之一。[3]不久日本蚕食了东部和东北。
清朝对蚕食的反应的某些模式,或许可被视为一切围绕帝国边界。首先,清朝的边境贸易从属于战略利益,因为在历史上中央政府对亚洲腹地边界的控制,对中国中心地区的安全曾经是必要的。外国商人尽可能地被限制在边境的商业中心里。因而17世纪90年代俄国人被赶出满洲,1727年后被限定在恰克图贸易,偶尔才有商队被允许前往北京。[4]同时,因为19世纪早期英国与广州的贸易增加,清朝沿用不久前在中亚行之有效的各种办法进行干预。一个外邦浩罕在喀什噶尔的贸易,曾引起外国商人的要求和一场由宗教反对派领袖领导的圣战。结果是清朝在击退了浩罕对喀什噶尔的入侵后,谋求稳定;他们向外国商人支付赔偿,并接受浩罕代表们的一种治外法权,这些代表监督他们的商人在喀什噶尔的活动,因此贸易在稳定的基础上继续进行。1835年的这种中亚解决方式,与19世纪40年代广州最后解决方式的相似太令人惊讶了,不可能是纯粹的巧合。[5]
其次,当清朝沿亚洲腹地和东部沿海两段边界的政权结构开始瓦解时,它发现它的军事防卫能力远远不够,所以需要用租界和扩大贸易来羁縻外国人。这再次令人想起充分成熟的怀柔蛮夷的各种方法。鸦片战争以后,清朝沿袭了明代早期的政策, 1860年后中外关系过渡时期的特点,简要地可由古老的共同治理的方法说明,这是非中国人的王朝利用其他的非中国人共同治理中国的一种方法。晚清共同治理的 不幸的是贸易大国的商业赶不上俄日对满洲的军事和经济侵入,所以袁世凯不得不回到竞争的战略上来,在中国主办下推动那里的铁路和其他事业。因此,他希望得到美国的财政援助。许多方案都在未定之中。1905年,美国铁路大王E.H.哈里曼曾在东京向首相桂太郎建议一个统一的环球的运输系统,包括日美共同管理南满铁路,但外相小村寿太郎从朴次茅斯归来,反对这项计划,因而计划遭到搁置。同时,东三省总督徐世昌</a>开始发展民事管理的改革。他和受过美国教育的部下、辽东巡抚[28]唐绍仪建议哈里曼投资铁路,与日本接管的俄国修建的南满铁路竞争。为了吸引资本,他们建议仿效帝国主义者,建立一个开发银行以获取美国和英国的贷款。他们的计划在年轻的国务院官员中迅速引起反响,这些官员怀疑日本对中国以及日本对美国贸易的意向。1907—1908年,中国官员积极推动中美联盟的设想,一个仲裁条约事实上已在谈判,而唐绍仪前往华盛顿企图解决中国开发满洲计划的美方投资问题。然而,在他1908年11月30日到达华盛顿时,他的希望已因现实政治而成为泡影。
西奥多·罗斯福总统意识到中国的软弱,现实地对待日本。作为对日本限制向美国移民的“君子协定”的回报,1908年11月30日的罗脱—高平协定试图缓和美日之间的紧张关系。两国认可太平洋地区的现状,同意相互尊重对方的领土主权,坚持中国的门户开放,以及以和平手段支持“中国的独立和完整”。如果其中任何一项受到威胁,双方同意交换意见。在将条约通知北京时,东京表明它完善了此前日本与英、法、俄签订的条约。[29]
虽然罗斯福总统对日本的强盛持有现实的看法,而且美国舰队在1908年访日时受到热情款待,但是美国对日本在满洲扩张的担心并没有结束,而且每个国家的海军领导人都把对方的舰队作为潜在的敌人。1907年日本海军的国防计划的中心,就是把美国作为日本的假想敌。[30]
日本在1906年建立了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以管理根据朴次茅斯条约由俄国转让的铁路线,达到了向中国有效渗透的新水平。公司的首任总裁后藤新平以前曾担任台湾民政长官,他对满铁有雄心勃勃的计划。他把计划看作包括矿山、农业和工业的开发和运作以及铁路附近土地的管理在内的经济计划的中心。后藤认为用这种方法,日本将能协调其对满洲实行殖民化的努力,并抵消由徐世昌和唐绍仪组织的中国开发事业的成果。满铁是按照日本商业法建立的一个合股公司,50%的股份掌握在政府手里。余额出售给日本和中国的投资者,但是在1906年10月5日最后期限结束前,没有任何中</a>国人购买股份。由于中国人缺席,公司就这样全部归日本人所有。中国政府事后提出抗议,但已为时过晚。[31]
在日俄战争之后转让给日本的关东租借地的管理机关,设在位于辽东半岛南端的小城旅顺。旅顺的阿瑟港在俄国占领下已发展成一个给人深刻印象的海军基地;乃木将军的部队围攻该港,是日俄战争中代价最为高昂的事件。然而它的港湾浅,日本海军在那里只保持有限的设施。关东租借地总督的权力仅仅涉及这一有限的地区。直到1919年,总督个人指挥那里的军队;当这个职位变成文职时,军队控制权传给统率关东军的将军。
南满铁路株式会社的基地在大连。大连是深水港;在满铁管理下,该城迅速发展成东亚主要商港之一和满洲的门户。从那个基地出发,公司几乎像一个独立政府那样运作。最初管理铁路的授权不久就扩大了。俄国时代的宽轨距钢轨被标准轨距替换,一个野心勃勃的发展计划开始运转;而最新铁路技术,甚至连铁路枕木在内都是从美国进口的。由于与俄关系改善,沿南满铁路经哈尔滨,以及沿西伯利亚大铁路经伊尔库茨克的旅程,成为连接东亚和欧洲的最短路线。满铁从其土地征收的税款被增添到它的运营利润上,而大笔款项被用于从城市规划及道路、水和煤气管道建设到教育和研究活动的一切事业。满铁的中、小学</a>的设备经常优于那些日本国内的学校,而满铁的满洲医学院成为全中国最先进的医学院之一。满铁的中国研究是另一项杰出成就;它集中于现状的研究,当时很少有学者这样做,从而为后来大量的日本研究现代中国经济和社会的著作奠定了真实的基础。[32]
如上所述,日本政府为保护它在关东租借地和南满铁路株式会社的权益,建立了关东军。它的司令部设在旅顺,它的各分遣队驻在租借地以外。根据朴次茅斯条约,每公里铁路线最多允许驻兵15名。这允许日本在和平时期有一个整陆军师团驻在满洲。这些部队很快成为日本渗入中国的先头部队。
这一系列的活动不可避免地会造成大量摩擦的根源,对此朴次茅斯条约的条款没有解决办法。中日关系在日俄战争前还算是友好的,但在日本取胜并殖民后,这种关系随围绕下列四个主要问题引起的冲突而迅速恶化。
日本政府积极维护段祺瑞的立场,事实上从财政和军事两方面加强了段政权,并对华南以国民党为中心的反段力量造成了不利影响。因此1919年2月20日在上海召开的南北和会,一开始就面临难以逾越的障碍,归于失败。无论如何,日本和段政权之间签订的军事协定,随20年代中期段政权的倒台而失去所有影响。1921年1月28日,中国通知日本全部废除这些协定。
与上海的南北和会几乎同时召开的是巴黎的凡尔赛和会。当和会拒绝中国收回德国在山东的权利的要求时,中国代表团退席,1919 年5月4日北京爆发了游行示威。外交事务对国内政治的冲击再清楚不过地得到了证明。[50]
华盛顿会议与中国
英国、法国和荷兰尽管被战争所耗竭,但仍想维护在太平洋和远东的利益。但这样做需要美、日两国的合作,这两个国家不只没有受到欧战损害,而且也从那里获得了经济利益。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正警惕日本近期的扩张,英国也感到有必要获得美国的好感以遏制日本。然而,英国同时需要它的同盟者日本的友谊,来保护自己在中国的利益。为此种种,英国人希望召开一次广泛的会议,一揽子调整与自治领、美国和日本的关系。[51]
自从日俄战争以来,美国与日本经常因中国而发生争执。然而,虽然两国政府作了最大努力,移民问题仍使紧张加剧。当战争削弱了欧洲经济时,这两个经济繁荣的国家在太平洋上进行激烈的海军竞赛。日本虽然缺乏美国那样的自然资源、资本积累和生产能力,但仍实施军备扩张计划以对抗美国的海军建设,把沉重的负担强加给它的人民。1920年,军费占日本政府全部经费的48%,1921年占49%。为了减轻这种负担,缓和与美国的紧张关系是绝对必要的。
美国也觉得海军竞赛是个经济负担。它更进一步看到需要以某种方式回击 华盛顿会议体系应当成为这样一种体制。不幸的是,它从来不可能稳定。首先,中国的政治和财政动荡威胁着它。甚至当1922年会议闭幕时,西方和日本宣布中国正处于政治崩溃的边缘;北京政府不再能发全薪给它的官员;教师的薪水已欠了几个月;不能开课;北京市场状况急剧恶化。政府财政看来无法修补,内阁五次更迭。
然后在1923年5月6日,津浦铁路的蓝钢皮快车在临城受到了一千多名土匪攻击,[54]土匪杀死了一些中国旅客,并带走了一百多人,包括约16名外国人,其中一名妇女属洛克菲勒家族。北京政府惊慌失措,命令释放外国人质。最后土匪在12日释放了人质,但这使每一个人想起北京政府软弱无能。外国政府共管中国的争论又被认真地提出来了。如果一个政府不是作为徒有虚名的中央政府而存在,那是因为列强愿意承认它这样。因为列强需要一个中央政府来偿还中国的借款,就外国的新利益进行谈判,并按照国际法处理各种事务。如果没有一个沟通它们利益的主渠道,列强将不得不与大量地方军阀分别谈判。因此,北京政府作为中央政府是一种嘲弄——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虚构——但它是由列强扶持的。尽管政治动荡,它们还是在1925年召开了一次特别关税会议,按照华盛顿会议协定来讨论修订关税。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次会议的召开与国民党及其共产主义同盟者所领导的国民革命北伐恰好同时,他们谴责华盛顿会议是帝国主义的共谋,并要求把全部主权无条件归还中国。同时军阀与外国的勾结正一浪高过一浪,张作霖和段祺瑞与日本的关系,吴佩孚和陈炯明与英国的关系,以及冯玉祥</a>和国民党与苏联的关系就是例证。
莫斯科与中国的双重接近
在华盛顿会议列强已筹划逐步改革,在将来某一时间废除条约体系的时候,苏维埃革命更加积极地接近中国的国内问题和国外问题。列宁很早就陈述</a>了落后国家可以作为无产阶级革命后备军的观念。1913年5月18日,《真理报》刊登了一篇题为《落后的欧洲和先进的亚洲》的短文。列宁的主要观点可做如下概括:(1)垂死的欧洲资产阶级仍然通过它的政府控制着一切。而且,欧洲资产阶级是唯一先进的无产阶级的死敌。(2)这些资产阶级政府联合亚洲中世纪反革命的控制力量统治亚洲殖民地。其结果是殖民地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联合反殖民运动推进了这些亚洲殖民地的民主运动。因此,亚洲的资产阶级民主运动是进步的,而控制欧洲的资产阶级则是落后的。
因此,列宁相信欧洲的无产阶级与亚洲的资产阶级民主运动可能结成同盟。同样的观念鼓舞约瑟夫·斯大林在1918年写下了《不要忘记东方》。这一思想在1920年莫斯科 简言之,莫斯科试图以双重接触的政策来支持和扩大中国的社会主义势力:通过 蒋介石采取反共行动,展现了条约国和他的新南京政府打交道的可能性,在同一个月里,日本内阁易手。日本的新首相兼外相是退役陆军大将田中义一。作为反对党的领导人,田中从来没有放弃过批评其前任币原对华政策软弱的机会。现在田中突然有了采取他的强硬对华政策的职位。[61]
在北伐的1927年阶段,当革命军于5月迫近山东省时,田中以保护日本侨民为名派军队到山东。中国军队撤回鲁南,避免了一场冲突。1928年4月北伐重新开始,田中再次派兵进入山东。较早占领济南的中国军队与那里的日本军队遭遇,经过一些小事件之后,双方于5月3日发生冲突。受反帝情绪驱使,有些中国士兵出来杀了11名日本平民。日本军队对中国军队发动大规模的行动,并把他们逐出济南近郊。中国军队绕开了日本人,北上向北京进军。虽然未与日军发生进一步冲突,但是济南的战斗,甚至在蒋的政治上温和的部队中,也滋生了深刻的反日情绪。
张作霖大元帅被这些中国军队打败,于6月3日乘专列离开北京,前往他的沈阳大本营。 [2]见约瑟夫·弗莱彻:《1800年前后清代的亚洲腹地》,《剑桥中国史》 [3]W.L.兰格:《帝国主义外交:1890—1902年》仍是这方面的名著。
[4]马克·曼考尔:《俄国与中国:1728年以前的两国外交关系》。
[5]见《剑桥中国史》 [6]王赓武:《明初与东南亚的关系》,载费正清编:《中国人的世界秩序观:传统的中国对外关系》, [9]理查德·J.史密斯:《雇佣兵与官吏:常胜军在19世纪的中国》;费正清:《依靠条约的共同统治》,载费正清编:《中国人的世界秩序观》。
[10]本书上卷 [11]见拉铁摩尔:《中国的亚洲腹地边疆》, [14]托马斯·E.尤因:《处于两大国夹缝中?中国和俄国在外蒙古的政策,1911—1921年》, [15]中华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1月5日,国民政府承认蒙古独立。——译者
[16]H.E.理查森:《西藏简史》 [18]入江启四郎:《中国边 疆与英俄角逐》和罗萨比:《中国与亚洲腹地》, [21]关于英日同盟和日俄战争,见伊恩·尼什:《英日同盟:两个岛屿帝国的外交,1894—1907年》;冈本俊平:《日本寡头政治集团与日俄战争》;约翰·A.怀特:《日俄战争的外交》;鹿岛守之助:《日本外交,1894—1922年》 [27]斯蒂芬·R.麦金农:《清帝国末年的权力与政治:袁世凯在北京和天津,1901—1908年》。
[28]Govermor of Liaotung,应为奉天巡抚。——译者
[29]赫伯特·克罗利的《司戴德</a>》和芮恩施的《一个美国外交官在中国》的叙述已为韩德的《边防与门户开放》的叙述所取代。又见雷蒙德·埃斯瑟斯:《西奥多·罗斯福与日本》;查尔斯·E.诺伊:《不可靠的友谊》;入江昭:《太平洋上的疏远》。条约文本收入日本外务省:《日本外交年表及主要文书》 [35]日本外务省:《日本外交年表及主要文书》 [47]臼井胜美:《日本与中国:大正时代》, [51]见罗杰·丁曼:《太平洋的军事力量》;托马斯·巴克利:《美国与华盛顿会议》;入江昭:《帝国主义之后:探求远东新秩序,1921—1931年》。
[52]《华盛顿限制军备会议》, [54]陈刘洁清(音):《临城事件》,《东方研究杂志》 [60]关于这些发展的详细情况,见本书上卷韦慕庭著:《国民革命:从广州到南京,1923—1928年》。
[61]威廉·F.莫顿:《田中义一与日本对华政策》。
[62]加万·麦考密克:《中国东北的张作霖,1911—1928年》;马场伸也:《进退维谷的日本外交:关于日本对华政策的新见解,1924—192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