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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思想的转变:从改良运动到五四运动,1895—1920年_剑桥中华民国史

作者:费正清 字数:20351 更新:2025-01-10 14:48:08

改良思想中的进化论

在中国思想史上,1898年和1919年,通常被认为是与儒家文化价值观决裂的两个分水岭。1898年的改良运动,是在天子门前的文人士子,企图变革政治制度的一次尝试。这场运动,开始是作为对1895年甲午战争战败的反应,但却以摒弃了传统的中国中心世界观,大量吸收西方“新学”而告结束。其对晚清的现代化新政趋势,对1911年帝国体制的崩溃,都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并引起以后更彻底的重新评价思想浪潮。1898年改革的锐利锋芒,直指历代传统的政治制度;而1919年的五四运动,标志着彻底的“新文化”思想运动,也被视为是对传统道德和社会秩序的冲击。五四运动的领导者,来自中国新近现代化的大学</a>和中学,除了反对帝国主义之外,目的在于涤荡中国过去封建制度留下的污泥浊水,建立科学的与民主的新文化。新一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已明显从对传统价值观核心之点的怀疑,转向对传统价值观彻底的否定。

此外,在这同一时期,作为一个阶层的知识分子精英,已经历了若干重要结构上的变化:一方面出现了各种新式报刊和新联系方式的社团;另一方面,建立了各种类型的学会和政治性党派。传统的科举制度已经废止,而代之以现代的学校制度,遂导致对传统文职仕途的中断,知识分子工作的迅速职业化与专门化。文化中心(中国历史上已经发展到相当水平的城市),也受到世界工业化城市生活的影响。在这些变化中所形成的知识分子,正在发展成为新的凝聚力量;这种凝聚力量,有与中国社会其他部分重新分离的危险。读书受教育已不再是为了做官;知识分子越来越处于政治权力的主流之外,也愈来愈按照外国模式接受教育,不惜抛弃传统的“之乎者也”文化模式与语言,以营造与民众相沟通的桥梁。

西方的发现:改良主义者的进化宇宙观

研究1890年以后的中国思想界的变化,必须从中国人“西方的发现”入手——对中国人来说,西方不只是帝国主义侵略,或奇技淫巧的发源地,而且当做世界文明本身。这个发现,最初由少数先驱者在19世纪头10年积累起来的知识,向广大精英阶层传播的结果。1895—1898年间重要的改良学会,先是宣传条约口岸政论</a>家与买办的王韬</a>和郑观应</a>的著作,或早期派往出使欧洲的薛福成</a>和郭嵩焘的著作;甚至还有基督教差会团体的著作,为自强早期兴办武备学堂的读物,都得到广泛的传播。然而,与改良运动掀起的巨大浪潮相比,早期对西学的探索,很快就显出是远远不够的。在政治流亡者的推动和新式教育的吸引下,1900年以后,许多人到国外去生活和学习;在其回国以后,要求获得精神领袖的地位。对于国内的人来说,由此可以得到很多西方知识译本,尤其是关于世界历史、地理、政治、法律著作的译本;最初主要是由日文转译,后来也译自欧洲的文字。中国翻译界的先驱,如专译英、法两国社会和政治学著作的哲学家严复</a>,以介绍欧洲浪漫主义文学作品著称的林纾</a>,都是当时最受欢迎的著作家。1895年,康有为</a>在北京组织激进的强学会成员,还不能在北京的书坊找到一张世界地图。到了1919年,经过蔡元培</a>领导整顿的北京大学(蔡元培是清代翰林院的编修,后来到德国来比锡大学进修过),却聘用了西方的大学毕业生来校任教,并开设欧洲文学、历史、科学及哲学等课程。

这样一些事实,曾引出被广泛接受的假定,即改良一代的中国人带有“回应西方”的明显印记,因而必须从外来的观念对中国的思想影响来进行分析。新儒学的重要学者冯友兰</a>,曾把19世纪20年代至20世纪20年代一百年间的特征,描述为中国人迷恋“西方精神文明”时期——以别于帝国时代的中国中心论,与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批判的新传统主义,对两者应加以区别。[1]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侯外庐</a>,也把这种对西方的迷恋和社会结构的变化——新生的中国资产阶级推动工业化的进程联系起来;这个资产阶级和其欧洲的伙伴一样,在文艺复兴的科学与民主概念中,恰当地找到了表达其对社会和经济愿望形式。[2]美国学者李文逊很重视的中国改良主义者,是以极其矛盾的心情来看待西方和西方思想的。李文逊认为这种心情,表现出中国的改良主义者,承认普遍社会准则(这种准则,提出采用外国新信念的需要)和认同民族文化特殊意识(这种意识,又使之回复到对以传统为满足),这两者之间是存在着矛盾的。[3]

“对西方反应”的概念,注意到作为外在力量的西方帝国主义,对于激发中国人要求变革愿望所起的重要作用;注意到中国最早对19世纪西方科学、社会和政治思想的探索,在积极和消极两方面所产生的重大影响。但是,“对西方反应”的概念含有危险的倾向;一个危险暗示所谓进步,就是用“西方的”观念来取代本民族的观念;如是,则中国的民族思想处于被动的地位。另一个危险是鼓励这样的想法,一旦西化的过程开始,中国人此后便不能保持任何传统的社会准则。中国对“西方”的反应,从1890年以前对传统社会准则的肯定,发展到1919年“新文化”运动过程对这种传统的否定,正是这种研究模式套用的结果。

另一种观点,首先强调区分改良运动背后的政治原因及其思想内容,认为只有如此,才能在找到时代思想要求的社会根源时,便可提出另一种选择的观点。一方面,学者们越来越注意到传统思想中异端运动,举出无论是17世纪晚明效忠者的反专制主义,新儒学陆、王传统的个人主义,大乘佛教的社会大道主义,道教主张的意志自由,或是像墨子</a>、颜元</a>讲求功利与实用主义的功利观点,乃至法家——都是改良主义者主张的论据。帝国的正统观念不是要消除,而是其掩盖了中国传统思想的多样性;也并不是所有的本国传统——精英的或民众的都是保守。另一方面,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中国新传统主义的哲学家及其对手毛主义者,认为对儒家社会的信仰,经过“新文化”和五四运动的反偶像冲击之后,并没有被摒弃,而是继续指导着众多中国人的社会行为和精神生活,直至1949年的解放以后。

然而,“对西方反应”的思想变化模式,只是部分的受到分析挑战,认为延续性和非延续性一样是历史的线性发展。更富有成果的探讨,可能承认改革时代的思想家,试图了解延续性和非延续性为适应内涵而改变结构。为改革而进行的社会政治斗争,不是孤立的,而是在进化宇宙论的框架内的表述。这是关于自然宇宙的总概念,把自然的、精神的和社会现象,视为熔于一炉的单一宇宙实体表现。这种宇宙论产生的外在原因,是中国人发现西方人揭示了有关自然和历史事实的理论,使之认识这些全新的真理。一方面,中国人发现世界历史包括了许多高级文明,且其彼此不仅互相影响,并同周围“野蛮的”文化互相渗透;另一方面,对西方科学法则的含义进行了探讨——特别是对以达尔文生物学为基础进化法则和牛顿的力学法则的含义。从国内方面来说,这种新宇宙论植根于儒家和道家的传统,要人们把社会—政治现象和自然界宇宙模式,在互为因果的过程中彼此联系起来。从新宇宙论产生了新的世界观,消除了中国人自认为是世界文明唯一源泉的幻象,表明中华文明是世界众多文明之一,中华民族是世界上众多民族之一。由此以相对的眼光来看中国,并非简单的还中国以原来面目——倒不如说把中国文化、社会阶段和所有的历史时期,都作为相对之物来考察。在中国人中由此产生对世界历史进步的新信仰,既强调历史进步的道德目的,又强调其在任何时间区段中的相对不完善性。于是遂由此导致中国人在“易”的古典含义——一种宇宙力量,把在相互影响运动中起支配的作用,重新强调时间本身——作为形而上的实体。最后,新宇宙论使中国人极为关注,人在宇宙中道德行为的突出观念——要求以其自身的浮士德形象一样的人类,或者在外部决定的进程面前,处于无所作为的状态。

不足为奇,最早断言相对的世界会变化的人,是早年与欧洲有过接触,并一直保持着接触的人。薛福成在1890—1894年间,任出使英国的外交使臣,因受1879年日本占领琉球的刺激,撰写了论述改良的著作,提供了典型的新世界历史的概略。薛氏认为,人类历史的黎明和当代之间,已有一万年之久的事实,是由于社会内在的更迭规律而为人所知,其更迭规律支配着世界变化的速度。薛氏的万年周期说,遵循标准的历史编纂学;认为当今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是中国和蛮夷不相往来的时代已经结束,各国之间互相交往的时代已经到来。而更为重要的,是薛氏把这些变化看成完全必然的,不受人的愿望所支配。薛氏有云:“彼其所以变者,非好变也,时势为之也。”[4]

欧洲社会学著名大翻译家严复,在其1895年著名论文《论世变之亟》,强调了世事变化的必然性,最早提出明确进化观念的改革。严氏认为,中国历史传统大分水岭的秦汉时代,和当时的世界之间的类似之处怀有深刻印象;但其承认对历史性转变的原因仍难于理解,称:

强而名之曰运会;运会既成,虽圣人无所为力……谓圣人能取运会而旋转之,无是理也。彼圣人者,特知运会所由趋,而逆睹其流极。[5]

改良主义者们确信,其所处之历史阶段确为一极重要之历史转折点;认为这是某种宇宙法则运行的结果。改良主义者最初认为进化,是时代切合于传统信念的模式。其在“用世”时所起的作用,只是宇宙秩序的调整者;用条约港口早期报人王韬的话来说,就是“道贵乎因时制宜而已”[6]。在此情况下,中国政治改革运动自身的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适应世界历史发展的新阶段。众所周知的工业化西方世界的制度,使人想到人类社会乌托邦式的未来希望——由于认识的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对之更加激动人心。[7]

上述内容表明,进化宇宙观的形成,与其说是某个人的见识,不如说是许多人共同得出的系统概念。不过,要考察其成熟情形,最好去分析主要改良派知识分子的思想。这批人中的资深者,无疑是康有为。其著作《新学伪经考</a>》(1891年)、《孔子</a>改制考》(1897年),支持了向来煽动的改良,而又支持久已湮没无闻的儒家今文学派。在1898年,皇帝发起的百日维新——康有为亲自领导,失败以后不久,康氏以其乌托邦的综合体系的论著,编成一部《大同书</a>》。此书在康氏生前从未全部刊出,但其门徒都知道手稿和大纲。[8]

在康氏的众弟子中,谭嗣同</a>无疑是最勇敢,也是最富有煽动性的思想家,其哲学的创见足以与康有为相媲美。戊戌政变之后,谭氏在33岁英年之时被清朝当局斩首。其挺身而出,从容赴义的殉道精神,深为幸存的同志心目中之典范,也使其身后发表的著作《仁学</a>》成为传世之作。[9]梁启超</a>作为康有为政治上的亲密盟友,与康氏一起实际上开创了研究社会的运动。这次改革的思想运动,在1895年以后席卷了全国。梁氏在1896年和1897年作为最早的新闻撰稿人,主编研究社会的《时务报》,是新闻工作的先驱者。1899年以后,梁氏在日本流亡期间,该报作为改革反对派的喉舌,其影响达到了顶峰。

上述康、梁、谭三人在1898年,都倾其全力争取变法的胜利,并为其失败而走避国外,或为此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么,这个运动的 以这种和谐的眼光来观察,在改良主义者心目中,民主似乎源自古代乌托邦政治模式。康有为和谭嗣同都认为孔子是一位改良主义者,不仅因为其明白达时知变的道理,而且在其赞同古代贤明帝王尧、舜和周公为榜样,由有德之人统治的“民主”理想。梁启超还肯定孟子关于“民主精神”的强有力主张,所谓天命最终是归于民心。其他一些人推测,议会在周朝实际是存在过。在严复看来,老子是古代民主精神的源泉,因为其强调个人独立和“顺”世。

西方学者常把这些类比看作是文化上的民族主义——要在本民族的传统中,找出与西方文化相对应之物的愿望所激发的。在当时保守的中国人中,斥责此说为替新观念的民族主义披上本国的外衣,使之能获得声望;而后来激进的中国知识分子,则把此种类比作为伪装的传统主义予以摒弃。不过,在康、梁集团寻找这些古代的类比时,恰恰承认了进化论。改良主义者认为,其在古代看到的是基本道德理想的早期潜在因素,历史终将予以承认之,完善之。严复和梁启超都明确承认,孟子的民本主义是家长式的,而不是平等参与式的。严复同时也坚信,“古代民主”的“萌芽”在中国和希腊一直存在着。这种古代民主的萌芽,通过历史进化的逻辑,才与现代社会成熟的民主政治体制有机地联系起来。

中国最早对“西方”的发现,曾导致进化论作为改良主义者的哲学在中国出现。而其所了解的进化论,把未来的西方与道德的目的论联系在一起,遂产生了对西方制度的乌托邦幻想。直到1919年五四运动,科学与民主一直是西方文明最受赞美的内容。与此同时,民主发展的目的,继续与本民族的乌托邦思想相联系;不仅是创造财富,而且共同分享财富。这种乌托邦思想要消除社会的等级差别,即使不是在文字上消除,也是从共同体形成的心理上来消除,使之个人在道德上实现自我成为可能。

这是一个矛盾,西方作为一个整体文明,却开始了对中国进行空前的帝国主义侵略时期,而现在又成了被赞美的对象。改良派的刊物在概述新世界观下的世界图景时,也分析了1895年以来远东力量对比改变的危险倾向:“西方”支持扩张主义者“争夺租借地”,这是一种绝不友好的观点。于是,康、梁集团深深地卷入民族抵抗的政治斗争。

然而,改良主义者对于帝国主义的评论,多是自我批评,而少反对西方。在国内,改良主义者对当朝保守的“清议派”,动辄以“驱逐蛮夷”政策给以毁灭性的打击,并谴责其对近期的军事失败负责。但是,这也无法避免改良派对西方文化的赞许,及其在洋务上的迁就退让——认为对危机负主要责任的是中国人,而不是外国人这样一种逻辑联系。改良派的民族主义宣传所反复谈论的,是要从波斯或土耳其帝国的衰亡中,从“失去家园”的波兰人、爱尔兰人或美洲印 梁启超研究历史的方法并没有改变,但其从历史中汲取的教训却改变了。当梁氏1916年回顾民国最初的五年时,仍把这一时期看成是转变时代;造成转变的动力一直是外部的西方刺激,致使旧学说失去其权威性。梁氏认为中国的“反动势力”在革命的猛烈冲击下,复辟帝制的失败已分崩离析。梁氏仍然认为,在发展的长期曲折过程中,人的精神活力能推动历史;并认为目前在中国,这种精神活力因适应新奇事物被消耗掉了;还担心在不久将来的中国,将没有足够的雷霆闪电可资利用。在梁氏看来,这种精神的衰竭,既是中国与“世界文明进化之轨不相顺应”[27]事实的原因,也为其结果。

这个结果表明,改良主义者的进化宇宙论已经走到了尽头。改良主义者发现了西方,发现了西方的自然科学和历史的发展观念——首先激励了有机的形而上学理论的复活。进化逐渐被视为自然发生的宇宙过程,其动力的方向为其内在的“辩证”力量所引导。其次,由于改良主义者把社会乌托邦等同于现代化,并以此来审视进化的道德目的,因而感到有必要对中国民族发展历史所形成的制度作出判定。由于认识到宇宙的力量,传统想像中圣人的力量降低了作用。改良主义者试图把圣人改造为浮士德式的英雄,或者人类的心理汇集成为人的“精神”。改良主义者的这样每一步骤,都在事实上引起通往现世化之路。在其想像中,以形而上学为基础的道德目的是变革的“动力”,要受到人和事件的检验。当改良主义者不再相信道德目的起作用时,进化宇宙论便成为纯自然主义的信仰体系。就儒家的观点来说,这种信仰体系将付出“非人化”的代价,用以维护社会和宇宙秩序的一体化。这除了导致五四运动时曾触及改良主义领袖的信仰危机外,必然出现对历史进程不同的理解,及其与精神价值的概念体系之间的关系。

国粹和儒家思想的未来:新传统主义的出现

在 作为“民族历史”,这些著作都超出了其反满争论的目的,为中国人作出“民族”的定义——一个以地域、血缘、习俗和文化共同纽带为基础的有机集合体。这个集合体,表明了民族道德价值心理起源的古代源头,而民族道德价值可能为当代的国家和文化复兴提供线索。刘师培融合卢梭和王夫之二人的观点,假定贤明君主和民众之间最初的社会契约,使早期的君王得以创立儒家独特的社会—伦理规范。对章炳麟来说,家族制度及其井然有序的谱牒,奠定了中华种族统一的基础;而语言则凝结了中国人思想的精华。早在秦汉时代,法家即已指明富国强兵之道。国粹派的历史学家都不否认,历史是进化的存在与发展。但作为价值论者所强调的起源,却超过了发展;肯定根本的一致性,却超过了过去与现代价值之间的进化连续性。

在谈到价值论时,“国粹派”学者把其注意的中心,从儒家传统的经典转移到总体文化的精华——特定民族积累起来的精神遗产,在更抽象的观念之上。而且,这种继承古典文化的新见解,又与对早期古典主义的批评联系在一起;古典主义的早期形式,是以“汉学”为基础建立起来的。17世纪以来,对尚存的古典文献进行细致的义理分析和版本校刊,增进了对古籍的理解,并在19世纪唤起了人们对长期湮没的异端思想体系的兴趣。但是,“国粹派”学者超越了传统的做法,不再认为统治者推崇古典文献是正统观念的神圣园地,而把其重新估价为博大多样的中国古代文献总体之一部分,现在只能作为研究历史的材料。这种观点可能导致一种史学研究的方法论。在清代的汉学、校刊家注重史料依据的传统,与20世纪西方批判使用证据的科学方法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

与此同时,“国粹派”治学方法的形成,不只作为规范的儒学直接反对“西化”。著名“国粹派”历史学家章炳麟最关心的问题,是批判康有为改良派的文化方案。章氏以反帝反西方的文化精粹主义,来对抗其所谓改良进化的现代主义。在1906—1908年间,章氏作为同盟会革命的《民报》编辑,一方面把其“国粹派”治学观点作了通俗的宣传;另一方面以更强的学术形式,纳入其1910年出版的《国故论衡</a>》之中[36],此书备受学术界之欢迎与重视。从政治上看,章炳麟与康有为的学术思想之争,与“改良派”和“革命派”之间的对立也有关系;从学术上看,二人之争,也关系到对古典文献的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理解之争。这两个学派各自持有儒家经典不同的版本,遂出现了两种对立的理解圣人的现代方式。按照新儒学和历代正统观念的标准,这两种方式都是异端,都不同意把传统的文献作为真正古代黄金时代的正宗遗产。[37]

在康有为手中,汉初口述经典的今文传统;照今文固有的解释,孔子是宗教的教主。孔子在公元前6世纪至公元前5世纪期间,创立了其预想“大同”社会准则的传播工具。康氏的论证,在学术上是很复杂的。依据文字的考证,提出刘歆</a>于公元1世纪欲立于学宫儒家经典的版本,是出自政治目的的赝品,认为其所依据的原始材料不会早于孔子生活的时代。可是,断定这些经典是孔子的预言,说这是远古历史的真实,就不可能使人相信。如康有为的批评者所指出的,“有为以孔子为 在反对今文经学的乌托邦改良主义时,早期的多数“国粹派”人士,始终追随章炳麟否定孔子是中国最杰出的道德家。相反,当有人诬康有为是败坏圣人理想的追名逐势之徒后,其对儒家人文主义之反迷信,仍没有超过标准的极限。章炳麟的思想超出了理性主义和道德主义,对改良派宇宙论之中的进化,提出了新传统主义的 在章炳麟的宇宙论中,变化不是可以预见的和有规律的,而是具有突发性、偶然性和机遇性特点。时间不表现为事件间的线性关联,并朝向一个既定的目标,而是无始无终,处于“运动和停滞的相互对立之中”[42]。物质在哲学上进行分析时,其自身的属性导致认识上的惑疑主义,因此也就导致对“唯物主义”的否定。章氏从道家吸取了宇宙论的构想,把宇宙描写为不确定的和连续不断的变动;无外部的强制或指引,可以感知形式是在其中不断的形成。章氏从唯识论的佛教中,接受了这样的信仰,即现象之流本身必须依赖心灵的创造才能被认识,运转的宇宙法则的无常演替,是“发散”一元论的“藏识”。根据这样宇宙真理的模式,章炳麟认为,改良派的进化论及其所信仰的公理,或对进化的自然法则的信仰是荒谬的。当严复作为斯宾塞派哲学家,把世界历史的发展模式,勾画成从宗法政权到军事政权时,暴露出其对中国制度史缺乏了解。而章炳麟却是在此领域的专家。更为重要的,严复对任何特定历史或人类经</a>验的独特属性,对其因果关系难以捉摸的性质表现出迟钝。当康、梁二人断言人类合群的本能,将引导人类在物质上和道德上趋于更高形式的共性时,正是把达尔文主义的社会互助法则强加于人们;以为人生的理想更多是受庄子</a>“齐物论”的影响,强调自主、分散和自动的“自然”生存状态。

章炳麟认定改良派的宇宙论是唯物主义的,又是宿命论的,这是对改良思想和“西化”之间的联系作出的反应,也是对科学在宇宙论中的地位作出的反应。科学在宇宙中的地位,实际上似乎是暗示强有力的外部宇宙自然的和机械的过程,人类对此是无能为力的。但章氏在反对宿命论时,在很大程度上又退回到关于自然与社会的古老争论上,这个争论曾使战国时代的儒家和道家成为对立的两派。章炳麟断定,人类与外物之间并没有自然的联系纽带,也没有社会法则使人类本身结成道德的统一体。章氏像古代道家一样,呼吁以个人主义来抵制儒家的社会价值——这个呼吁并不是坚持有社会限定的自由权,而是使自我与外部非社会和自然界自生自发的天地万物,能取得节律相协调一致的愿望。

章炳麟和改良派的宇宙论者一样,用哲理进行推究,认为形而上学的建构与社会—历史的进程是一致的;然而,在确定宇宙属性之后,保持其内部的相互依存关系,却极为困难。和改良主义者一样,章炳麟转向传统象征主义宇宙论“界”的概念。这个概念既能表达人类社会面临外在社会和自然的障碍,也能表达内在的心理和精神的界限;这种内在的界限,阻碍真我的获得与对整个宇宙浑然一体的体验。然而,改良主义者幻想破除界而趋向“大同”的道德共同体,章炳麟却期望“人类众生,世界一切,销镕而止”[43];随着意识的消亡,世界本身——作为生物有缺陷的知觉作用的产物也将消失。谭嗣同曾用类似佛教的构想来表达超意识的洞察力,而章炳麟的说法则看到了湮灭。

作为“生命虚无”的宇宙论,佛学一直具有在形而上学上取代儒学的潜在可能。在改良时代,求助于代替物反映新的东西——伴随革命出现的神圣世俗两极分化。在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的对立中,与康有为相反,章炳麟坚持儒家思想不是宗教——这是其作为基础的假定,即社会—政治秩序和宇宙真理各自据有不同的领域。然而,反对儒家的精神并不是肯定世俗主义,而是新传统主义者在探寻新的精神,以求取代儒家使宇宙道化的古老传统。在个人信念上,章炳麟回到佛教和道家的立场,既是为了找到批判儒家误谬的民族武器,也是为了求得对存在的严格理解。作为“国粹派”学者,章氏一生赞成为学问而学问的本分,这意味着纯粹知识是超越社会的价值,并在本质上不为社会所影响。这样,章炳麟个人宇宙论的信念,就补充了更广泛的国粹主义,使之国粹把保存古代遗产的中国文化精神理想化了。

而且,作为批判的理论,章炳麟的信念日益适应东方文化对西方文化新传统主义的分析。这种分析的主要观点,即进步是幻觉,对其信仰是现代迷信。达尔文主义的生存竞争理论强调追求财富和权力,导致以内在精神为代价去危险地依赖于外部;如果中国文化不依靠其自身内在精神来更新,则将趋于消亡。

1919年五四运动期间,“国粹”的口号等同于反对白话文运动,在这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斗争中,明显成为失败者。不过,国粹派对西化的批评,在研究民族历史时,追寻中国文化和地域根源的研究模式,却为国民党学者所继承了。“国粹”概念所蕴含的学术研究不倾向政治,也为后来民国年间许多大学的师生所赞同。重要的,国粹运动开拓了考察文化的新方法,把文化看成是绝对价值的保存库,是处于现代社会—政治进程之外,却又构成了衡量进程的评判标准。国粹概念及其对进化宇宙论的批判,为基于心物对立的新型二元论形而上学奠定了基础。

国性

如所预料的那样,1911年以后,梁启超对传统的维护,表现为竭力与进化思想保持一致,以世俗论的观点对价值的探讨和对改革社会道德的关怀。清朝的崩溃似乎是一个信号,长期的动乱隐含着社会解体的危机。梁氏于1912年返国后,创办了《庸言》杂志,并在创刊号的社论中对“国性”作了论述。[44]

自1902年首次号召“新民”以来,梁启超的改良主义就一直立足于以假定为基础之上,即社会进步和繁荣的关键,在于系统地表述精神的健康和活力,此种精神通过共同的民族心理而表达出来。梁氏此时重新寄希望于民族精神。“国性”的价值相对来说,是节制的,既是永远的正确,也不是直接与本体论的真实保持联系,只不过从历史的观点来说是适当的。虽然在提出适当性主张时,梁启超不再对中国的落后让步,指出儒家社会道德的基本特征,能够也必须超越过去绝对化的“五伦”老准则存在得更久,为健康的(因而也是逐步的)民族发展提供基础。梁氏称,国家也是像人一样有“性”,其命运取决于宗教、风俗和语言所表现出来的本质。“性”能改变,不过只是逐步的,犹如机体可以改变其物理成分,但不能在毁灭这个有机体之前而给予以完全的改造。这就“如场师之艺,虽常剪弃枯枝败叶,而断不肯损其根干”。当一个民族传统完全失去其神圣的风韵时,其为民族之“性”者,也就荡然无存了。[45]

梁启超以这种方式给“国性”以理想化,并不是从历史中抽象出来的文化“客观精神”,而是以其设想活着的“国性”,亦即表现在成千上万普通中国人身上的道德本性。梁氏认为,这些中国人并没有受到过去20年里发生事件的熏染。为了对抗西方的“个人主义”和“享乐主义”,梁启超提出用家族主义的方法来予以矫正,把家族主义的道德准则确定为“恕”、“名分”和“虑后”[46]。在这三种美德中,“名分”与“虑后”被视为对现代民族主义特别起作用。在未来的建设中,将激励出万众一心和自我牺牲精神,并要求以其才干的政治精英,要以道德作为合理性的基础,而不是以民主的水准来衡量。在使“恕”成为人际关系的美德时,梁启超采取温和的自由主义来处理辈分之间和两性之间的关系,但自由不会威胁到家庭基础的团结。与“孝”的德行相比,“恕”总是注意地位低者的精神要求,而根本不涉及人际关系职分的等级制度。

这种对儒家社会伦理的解释,是明显的修正;但并没有割断与进化宇宙观的潜在联系,而只是强调改良派进化论的一个假设,即核心价值形成社会变化,并赋予社会变化以活力。梁启超在1916年说:“吾于保全‘国粹’论,虽为平生所孜孜提倡,然吾之所谓国粹主义与时流所谓国粹主义,其本质似有大别。”[47]梁氏的观点,如果历史上任何儒家的行为规范,都是相对的和不完善的,儒家的道德人格观念就在于其本身内在,而不是外在偶然的价值。这种价值在世界政治中,将比民族主义存在的时间更长。[48]

如果说梁启超的“国性”理论与其基本的进化信仰是一致的,也贯彻了其社会和文化优先于政治的着重点。在讨论“国性”的同时,《庸言》从政治上分析了恢复帝制的争论,根据相对论的观点,反对恢复帝制。梁启超宣称,政体——即一个国家的实际代议和行政制度,比国体——即国家的正式统治权,对于政治制度所起的作用是更为重要的标志。梁氏的含义,中国应该承认既成的事实,保持共和国体;但其未来的“政体”,必须与本国社会关系准则协调发展。[49]

由于梁启超以“国性”的理论作为论述社会伦理的具体准则,及其渐变进化的模式,这样“国性”论便与新文化运动处于对立的地位。双方虽然得出不同的答案,却提出了同样的问题,即如果人际关系的准则是决定政治秩序进化的文化力量,而中国历史上的人际关系模式是怎样起作用的?是否有必要从根本上加以改变?双方的答案有一个共同倾向,针对每一篇赞扬中国人热衷于和平相处,内心满足和家族情感的文章。另一方的文章都大肆攻击那些假设的民族偏向,即忍受、顺从、依赖和</a>奴性。当一方强调中国传统的集体主义和公心,在现代社会仍然有作用时,另一方则列举西方的个人主义、竞争和科学理性,正在现代社会发挥作用的事例而与之抗衡。

因此,不足为奇,梁启超坚持改造“国性”,鼓吹改进“合理的”儒学,使之与其逐渐现代化的主张有</a>相同的命运。甚至在民国初年,对共和政治的失望,也曾使梁启超在反对乌托邦的悲观情绪偶然迸发,时而变换其他对价值的新传统主义的主张。[50]最后, 国家宗教的主张,作为适应时代需要的功利主义,应该说是合理的,但很容易被更高级的方案所取代。对儒家学说更有吸引力的精神维护,采取宗教进化的观念来重新评价中国没有儒家教会的事实,以此作为进步而不是退步的标志。根据这种进化观点来看待中国宗教史,夏曾佑撰写了《中国历史教科书》。[57]夏氏认为,随着春秋时期儒家和道家的出现,中国已经从迷信神灵力量的原始信仰,进至宗教意识的更高水平,委婉地批评今文经学家出于政治的原因,复活了西汉信仰的迷信因素;并认为本来是讲伦理学的儒家,是受神秘道家影响的结果。这种观点,使当代中国人追随章炳麟向道家寻求本体论学说,同时也尊奉儒家的伦理学。不过,更标准的观点,还是把道家当做“迷信”和消极的影响不予接受,并赞同梁启超1902年反对康有为的论点,要使儒家思想成为宗教,是歪曲孔子的真正精神。[58]基督教的“宗教”观念应用于儒家传统,孕育其对立面,即理性主义的圣人模式。按世俗的价值,凭理智的宽容行事,承认肉体,否定来世。以这种理论为儒家意识的标志,成了肯定儒家信念与科学真理协调一致的基础。

在1913年,哲学家张东荪</a>温和地批评民国初年孔教会激增的现象,提出了微妙的折中主张。[59]张氏从理论上对中国思想界的分析,转到西方的宗教哲学,提出按威廉·詹姆斯的宗教哲学定义,来看待儒家的本体论和伦理学,无疑应该包括在宗教概念之下。与此同时,张东荪也赞同宗教信仰形式具有科学的合理性。张氏特别强调《易经》的观点,谓“太极”的超现象世界是不可知的,道是宇宙进化的原则。作为推论,张氏赞扬儒家的伦理学与现代社会主义道德理想是和谐一致的。

因此,现代化的儒家,无论是作为国教,还是把孔子当做理想主义者,或是为“理性的宗教”辩护,全都用这类推理方式,即以进化论为形式,本质却是功利主义的。虽然现代化儒家没有公开提出用工具主义,使信仰起到维护社会秩序的作用,但都明确认为,宗教对于促进社会制度的演变,是起重要作用的,因而必须不用遥远大同世界的词语,而是用现在的词语去证明这种作用。但是,儒家的人文主义要求儒家脱离神秘主义和繁琐的礼仪,使信念的核心依赖于社会—政治道德;这种社会—政治道德已深受损害,而且儒家改革者早已对儒家的伦理准则予以抨击。另一方面,儒家对当代科学理性主义观念的认同,也使信仰易于受到科学本身更彻底的理性主义的挑战。从宇宙观上说,科学本身的理性主义是以原子物理学为基础,而不是以《易经》为基础。从真理的形式来说,科学本身的理性主义源出于实验,而不是源出于传统确认的信念。宗教与世俗的两极分化,首先创造了“宗教的”和“理性的”两种圣人幻象,最后却以放弃“理性的”圣人而告终。

到了“五四”时期,关于儒家学说现代形式的讨论,使新传统主义者意识到一个新问题,即人类生活中的“宗教问题”;在前十年的讨论中,对此尚未充分展开。按照宗教在人类生活中意义的观点,所有以前为使儒家学说发展与现代化策略,都被视为受到功利主义的玷污。“五四”时期对“宗教问题”的讨论中,进化的臆说成了非宗教主义者的专利。此等人士认为,随着进步的历程和科学知识的逐步完善,“宗教”终将为社会所抛弃。西方科学给早期的改良主义者,提供观察自然界与理想的社会准则协调作用的模式,现在改造成为向其挑战的实证主义证明方法。随着这一变化,为信仰而辩护也改变了立场;不仅从进化论退却,而且重新专注源于西方的认识论问题。科学的理性主义验证理论,将受到真理“直觉”模式的反对。[60]

主要的直觉主义形而上学家,年轻的北京大学哲学家梁漱溟,是改革时代最先进的教育培养出来的人。梁氏于民国初年经历了一场信仰危机,最初导致其信仰佛教,然后又逐渐导致其信仰儒家。[61]当时在法国留学的少年中国学会[62]的成员,在1921年就“宗教问题”开始一场公开讨论时,梁氏谈到其个人改变信仰的心情,表示其在此之前极度沮丧,然后决意抵制信仰上的民族主义或其他功利主义的冲动,遂改变了信仰。梁漱溟称,从人的角度来说,人无论如何总是有重大作用的,因为只有宗教能解决完全处于特殊宇宙之外(即使不是其外延之外)的问题。[63]梁氏着重论述了死亡和受难的问题,认为这是人类面临的永恒问题,而只有宗教才能赋予以令人满意的意义。梁漱溟极大的倾向佛教——“印度宗教”是真正“超越”的宗教模式。在1921年的那场争论中,梁氏对儒学思考的发展,并于次年出版的著作中反映出来;其主要主张,即儒家思想肯定“生”本身的本体真实性,也关心同样的基本问题。

梁漱溟的《东西方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使其成为“五四”时期最有影响的新传统主义思想家。[64]梁氏这部著作的成功,可以归之于其以非凡感人的效果(虽然不是逻辑上的澄清),融和了新传统主义思想家两种互相冲突的倾向——一方面继续此时流行的进化宇宙论,另一方表达一种新观念——把通过人类良知而理解的非历史价值,与受科学支配的社会—政治过程,这两者之间关系分开的新观念。

《东西方文化及其哲学》,首先勾勒人类文明沿着形而上学的历史阶段,而逐渐形成的轮廓。按照梁氏的用语(这得益于叔本华),每个阶段都是“大意欲”的产物。梁氏使“大意欲”等同于“生”的本身,也等同于“仁”。和谭嗣同一样,梁漱溟在唯识论佛教和基于《易经》的新儒学宇宙论中,找到了对整个宇宙看法的启示;提出整个宇宙是源于无穷的存在之流的精神创造;其变化无定的现象形式,是通过阴阳两种力量的中介作用才获得的。不过,由亨利·柏格森的活力论而传播的生物学使梁漱溟断言,宇宙确实是一个有机的、充满生机的结构。对早期的改良主义哲学家谭嗣同来说,生与死是最终并无差别连续统一体的隐喻;但在梁漱溟的宇宙论神话中,生与死是明显的两极化了。谭嗣同在以太的概念里,混合了物理学、伦理学和本体论;而梁漱溟为了抵制受科学影响的自然主义因果模式,把“因果关联”(原)和真正的原因(因)分离开来;并说前者可以从物质力量,如历史和环境方面去理解,而后者必须被视为出自精神。

从形式上说,梁漱溟关于人类命运的想像,提出了人类从西方式的世界文明到中国式文明的发展。在西方式文明中,意欲激发的方向是对客观环境的控制;而在中国式文明中,意欲要适应宇宙,与宇宙和谐协调,止于意欲神秘的自我克制,最后进至生命本身否定的“印度”文明。从形式上说,宇宙意欲的形而上历史运动的每一阶段,都被认为导致典型的历史文化模式。 选择陆、王学说,标志儒家改良主义者和新传统主义者重点的变化——离开原教旨主义的“五经</a>”,或宋代早期的思辨宇宙论,转向陆、王心学以道德为基础的形而上学。陆、王心学不仅更符合新传统主义哲学二元论的需要,而且专注于领悟道德体验和德性知识,架起了与西方认识论争论的桥梁。科学证明方法的哲学基础一旦受到挑战,认识论问题便很快引起争论者的关注。不过,柏格森、倭铿、杜里舒、汉斯·德赖奇、张君劢及其支持者,尽管借助于康德,但和其带有感情色彩与善辩的玄学家相比,并不太精通认识论。在道德感情问题上,虽然张君劢和其他的人也附带谈到其目的,是扩充人的内在生命来创造精神文明,但总的来说,并没有建立形而上的历史体系来表明主观道德体验所具有的特性。

在论战中,自由主义者和激进主义者属于科学派,信奉自然主义的进化理论,持有乌托邦似的乐观主义,以丰富的玄想来领会进化论。这些特点,使人想起老一代的康有为。祟奉杜威和罗素的胡适</a>,向“自然主义的宇宙”奉献了一首赞美的散文诗,认为人生不管怎么微弱,由于“有创造力的智慧”在起作用,得以成功地创造出富足而合理的文明。老资格的无政府主义者吴稚晖,甚至想出改革者完整的儒—道家宇宙论的连续统一体,也就是在其内部,把人类带入朦胧的大化之流的进化远景。在这些表述中,早期改良派的科学概念作为真正的宇宙观,无论是设计自然的宇宙,还是在使人类能成功地追求道德和物质的乌托邦社会,都没有实质性的改变。

作为知识界的一场大规模论战,“科学与玄学”的争论,不可能在公众未作出评判以前就宣告结束。当玄学被判定在论战中失败时,仅只反映其追随者的规模,并没有反映出其潜在的持续力。实际上,首先从中国知识舞台上退出的是科学派,进化自然论在20年代末败给了马克思主义。由于新传统主义对中国道德价值的世俗化,为知识分子提供了一个解释明确的选择现代具有持久的复兴力量;并以与西方文化抗衡的态度,在随后20年中具有颇大的社会吸引力。

社会乌托邦和五四运动的背景

改良与革命

在中国,新传统主义是反对改良主义现代化的反应,以“国粹”运动开始的,并在1904—1907年间,吸引了一些追随者。而另一个鲜明的革命运动,旨在推翻满清王朝和建立共和国,几乎与新传统主义同时出现,形成历史趋势的这两个潮流。对于反满,古典学者与革命激进主义者具有共同的憎恶情绪,两者的暂时合流,是完全自然的。章炳麟作为一位古典学者,1903年在上海的政治审判中[67],是主要的受审人,而这场政治审判是革命派活动受到的 因此,在《新青年》对个人解放解释中,以为科学的世俗主义促进了新的转变,以外部的社会实践向着意义明确的自我实现,使之离开以人格解放为道德的自我实现的早期模式。个人主义的品德——独立,和自力更生,并不是以社会—乌托邦的方式,也不是从激进的本质上是神秘主义中解放,而是要求解除所有彼此纠结的社会关系。相反,这样会更适于自由选择婚姻配偶为核心的家庭,也适于经济独立的欧洲模式的家庭制度。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品德之所起的作用,被视为与经济的生产能力相联系。“现代生活以经济为命脉,而个人独立主义,乃经济学生产之大则……故现代伦理上之个人人格独立,与经济学上之个人财产独立,相互证明,其说遂至不可动摇,而社会风纪,物质文明,因此大进。”[116]

同样的信念,心理上的态度和社会结果,在功能上是相互联系的。因此,《新青年》在讨论自杀问题时,很是活跃。当改良时代的许多中国人,在寻求理解新的人格理想,并使之成为个人品格时,自杀问题曾强烈地吸引了他们。早期的无政府主义者曾谴责逃避现实的自杀,而赞成自杀性的暗杀;理由是暗杀者不仅拯救了自己,也改进了世界。[117]当新青年运动的支持者否定自杀行为,在传统上被认同道德的肯定或反对的启示时,便取消了这一行为具有的感人力量,从而在事实上改变了自杀的社会意义。不过,其初衷还在于超过虚无主义者对被动的简单否定,进而对儒家两个基本观念任何行为提出质疑。儒家的两个基本观念,即儒家引为道德典范的自我克制的理想;儒家的任何行为,应假定与道德之外的宇宙统一体协调一致。谭嗣同按照儒家的这两个信条,选择了殉难。但在20年以后的《新青年》世俗社会中,这种对死的选择无论其意义如何高尚,也只能看作是对社会责任的逃避,因为只有活着才能进行斗争。[118]

在《新青年》的自然主义进化论者看来,生命本身既是人类价值的本源,又是进化的道德目的论证据。在五四运动期间,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引起了新传统主义者的注意。柏氏的“生命冲动”学说,表明其理解科学推理所达不到的道德体验直觉本源。但是,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却使陈独秀与其合作者相信,已找到科学根据的哲学语言,再次确认人类在人道主义目的发展中,天然相互依存的进化观。青年相对摆脱了落后传统环境的拖累,对老人统治抱有“阶级”敌意,是最适合充当进步性变革行动的先锋群体;青年象征着假定能激发宇宙整体力量的生命力。

按照这条路线,新青年运动科学的、实用主义的现代主义者,又回到了形而上学历史进程的宇宙观理论上面。《新青年》杂志另一位关心青年问题的形而上学者李大钊[119],舍弃了儒家的道德象征主义,吸取了儒一道宇宙论的象征主义,颂扬自然主义的宇宙一切运动,认为其具有生命本身的内在价值。李氏赞曰:“大实在的瀑布,永远由无始的实在向无终的实在奔流,吾人的‘我’,吾人的生命,也永远合所有生活的潮流;随着大实在奔流,以为扩大,以为继续,以为转进,以为发展。故实在即动力,生命即流转。”[120]李大钊选择了以创造时刻作为形而上学历史进程的基础。在两种不同性质分成对立的力量为特征的宇宙中,年轻、春天、诞生、创造的存在,完全依赖于其对立面——灭亡、冬天、晚年、毁灭的相对性。但超过现象,宇宙作为整体只能被理解为时间本身状态。这里,时间现象的特征——差别、相对性和变化,应当与其超自然状态——绝对,形成鲜明的对照。因此,“年轻”、“春天”、“今”都是超自然的实在;这些发展阶段的能量震荡一切。李氏叹曰:“不仅以今日青春之我,追杀今日白首之我;并宜以今日青春之我,预杀来日白首之我。”[121]在李大钊看来,这种超验意象的社会意义,在于保守主义者必须承认其与宇宙的能量是协调的;人们对现在的唯一真实利用,是为创造未来而奋斗。生物学与感情都教导去否定死亡——无论是自我、民族,还是物质宇宙。

对于李大钊的气质来说,有与赞美诗中相近的欢快冲动,早在1905年就已明显地表露出来。在当时许多人都读过的信函中,李氏指责其友人陈独秀,在国难当头之日有悲观厌世情绪。[122]但是,国内新文化运动的传播,国际上欧战结束后世界变化步伐的加快,在陈、李两人心中都激起了希望。陈独秀认为,这些事变证实了其信念,即历史上的促进力量,是由文化和习俗之间复杂的因果互动关系而产生的。陈氏撰文称:“一种学说,可产生一种社会;一种社会,亦可产生一种学说;影响复杂,随时变迁。其变迁愈复杂而期间愈速者,其进化程度乃愈高。”[123]因对当代的事务变得非常专注,李、陈两人于1918年创办了 [37]周予同:《经古今文学》。

[38]侯外庐:《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 [42]章炳麟:《四惑论》, [44]梁启超:《国性篇》,载《庸言》,1.1(1913年1月》, [55]见萧公权:《近代中国与新世界:改革者和乌托邦主义者康有为,1895—1927年》, [56]康有为:《中华救国论》,载《不忍杂志》,1(1913年3月), [74]引自普赖斯:《俄国与中国革命的根源》, [78]对这两个小组的英文论述,见于罗伯特·斯卡拉皮诺和乔治·余:《中国无政府主义运动》和艾格尼丝·陈:《中国的无政府主义者》,加利福尼亚大学博士论文,1977年。

[79]吴稚晖:《无政府之闲天》,载《新世纪》,49(1908年6月30日),第191—192页。

[80]吴稚晖:《推广仁术以医世界观》,载《新世纪》,37(1908年3月7日),第3—4页。

[81]《天义》,3—19(1907年7月10日至1908年3月15日),按1966年东京单行本编码。

[82]刘师培、何震:《论种族革命:无政府革命之得失》,载《天义》,6(1907年9月1日),第135—144页。

[83]刘师培:《人类均力论》,载《天义》,3(1907年7月10日),第24—36页。

[84]校注:鲍敬言(约278—342年),东晋思想家,无神论者。

[85]《天义》11—12和16—19(1907年11月30日和1908年3月15日)。

[86]刘师培:《论新政府为病民之根》,载《天义》,8—10(1907年10月30日),第193—203页。

[87]志达:《男盗女娼之上海》,载《天义》,5(1907年8月19日),第95—98页。

[88]刘师培、何震:《论种族革命与无政府革命之得失》,载《天义》,第138页。

[89]刘师培:《人类均力论》,载《天义》,第27—28页。

[90]李三宝:《康有为对传统观念的攻击:其早期著作的解释和翻译,1884—1887年》,加利福尼亚大学博士论文,1978年。

[91]《大同书》,汤普森译本,第184页。

[92]同上。

[93]李三宝:《康有为对传统观念的攻击:其早期著作的解释和翻译,1884—1887年》,第14页。

[94]李石曾:《三纲革命》,载《新世纪》,11(1907年8月31日),第1—2页。

[95]何震:《论女子当知共产主义》,载《天义》,8—10(1907年10月30日),第229—237页。

[96]何震:《女子复仇论》,载《天义》,3(1907年7月10日),第7—23页;参见兰金《清末妇女的出现》。

[97]李石曾:《三纲革命》,第41—42页。

[98]刘师培:《人类均力论》,第25页。

[99]吴稚晖:《推广仁术以医世界观》,第148页。

[100]戴维·雷诺兹:《对传统观念的攻击、能动主义和学识:傅斯年思想中的“自发性”和“责任感”之间的紧张状态》,提交儒家研究地区讨论会的论文,伯克利,1977年6月4日。

[101]鲁迅:《文化偏至论》和《摩罗诗力说》,载《坟》,首次发表于《河南》杂志,1907年。

[102]褚民谊:《无政府说》、载《新世纪》,31—48(1908年1月21日至5月16日)。

[103]同上书,第158页。

[104]关于刘师复,除阿格尼丝·陈的《中国的无政府主义者》外,参看爱德华·克雷布斯:《刘师复和中国的无政府主义,1905—1915年》,华盛顿大学博士论文,1973年。关于江亢虎及其党的讨论,见马丁·伯纳尔:《1913年以前的中国的社会主义》,载杰克·格雷编:《现代中国对政治形式的探索》,第89—95页;魏斐德:《历史与意志:毛泽东思想的哲学观点》,第207—210页。

[105]上海无政府共产主义同志社公布(师复):《无政府共产党之目的与手段》,载《民声》,19(1914年7月18日)(香港龙门书店重印,1967年),第222—225页。

[106]江亢虎:《洪水集:江亢虎三十年以前作》。

[107]马丁·伯纳尔:《1907年以前中国的社会主义》,第91页。

[108]校注:进德会为李石曾所组织。

[109]《民声》,1—33(1913年8月20日至1921年6月15日)。

[110]杨铨:《中国近三十年来之社会改造思想》,载《东方杂志》,21.17(1924年9月10日),第53页。

[111]周策纵:《五四运动:近代中国的知识分子革命,1915—1924年》,第97—98、224—225页。

[112]《新青年》,1915年9月至1926年7月,重印本14卷(东京,1962年)。

[113]郭新同(音):《儒学的两种面貌:20世纪第二个十年间和70年代反复辟理论的比较研究》,提交儒家研究讨论会的论文,加利福尼亚大学,1976年6月4日。

[114]关于陈独秀的科学主义,见郭颖颐:《1900—1950年中国思想中的科学主义》。

[115]陈独秀:《敬告青年》,载《新青年》,1.1(1915年9月),第1—6页。

[116]陈独秀:《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载《新青年》,2.4(1916年12月1日),第297页。

[117]沃尔夫冈·鲍尔:《中国和对幸福的追求:四千年中国文明史</a>中反复出现的主题》。

[118]陶孟和:《论自杀》,载《新青年》,6.1(1918年1月15日),第22页;参看陈独秀:《对于梁巨川先生自杀之感想》,载《新青年》,6.1(1918年1月15日),第25—26页。

[119]关于李大钊的全面研究,见莫里斯·迈斯纳:《李大钊与中国马克思主义的起源》。

[120]李大钊:《今》,载《新青年》,4.4(1918年4月15日),第337页。

[121]李大钊:《青春》,载《新青年》,2.1(1916年9月1日),第16页。

[122]李大钊:《厌世心与自觉心》,载《甲寅》,1.8(1915年8月10日)。

[123]陈独秀:《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载《新青年》,第296页。

[124]李大钊:《新纪元》,载《每周评论》(1919年1月15日)。

[125]毛泽东:《民众的大联合》,首次发表于《湘江评论》,1919年7月21日至8月4日,见斯图尔特·施拉姆译注:《民众的大联合》,载《中国季刊》,49(1972年1至3月),第88—105页。

[126]周策纵:《五四运动:近代中国的知识分子革命,1915—1924年》,第218—222页;迈斯纳:《李大钊与中国马克思主义的起源》,第105—112页。

[127]迈斯纳:《李大钊与中国马克思主义的起源》,第140—1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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