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帝国的衰落,似乎注定要使中国陷入另一段分裂与混乱的时期。各地军事领袖纷纷起兵,争取霸权。接着出现了一位军事天才,他命定要重建帝国,并为之后的中国历史与文明带来一段三百年的新进程。
唐太宗</a>
他叫李世民</a>。其父李渊号称唐国公,任山西一个军事辖区的统帅。李渊是有良好家庭背景的绅士,受人尊敬的将军,对一位处在如此重要位置的官员来说,他是再诚实不过了。李渊是个胆小怕事之人,经常担心自己受到危害。他足够忠诚,只有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才违背自己的职守。除此之外,他还富有儒家智慧,熟知圣人箴言。李世民同样如此,尽管很年轻(他出生于公元597年,其时不过是二十出头),却是伴随着历史掌故及精妙格言长大的。他军营生活的体验(其父的封地位于边境,经常会遭遇突厥人的袭击)以及在宫廷中的经历——隋朝皇帝的宫廷极尽奢华,腐败与怪异在远东尽人皆知——教会了这个年轻人如何利用儒家智慧,而不是被其所束缚。在其全部生涯里(其中也留下了一些古怪的阴影),李世民始终确保传统道德站在自己一边。而且,惊人的活力,几乎从不出错的决策能力,勇敢、狡诈、大胆及良好的判断力,所有一切很好地融合在一起,成就了他的完美性格。李世民是他那个时代的理想人物。
隋帝国挣扎在军事混乱的巨痛之中。已经退到扬州的隋炀帝,过着一种纵情酒色的生活,与此同时,他的将军们却在相互厮杀以争夺地盘。年轻的李世民,确保自己在山西的领地内有强大军事后盾,并因与几位突厥可汗的良好关系而更为强大。而且,他还与各地官员建立了有价值的联系,因此,他对其父守旧的忠君思想日益不耐烦。为了迫使后者有所行动,李世民采取了一种典型的中国式计谋。他和一位宫廷宦官勾结,在李世民的怂恿之下,后者送给了李渊一个原打算做后妃的女孩。这位少女必定非常有魅力,因为,这位受人尊敬的李将军接受了这份危险礼物,并未仔细考虑此举的后果。此后,李世民向他的父亲指出,他们已经让自己变成罪犯了,诱拐一位宫中的女性,可是杀头的大罪。李渊惊慌失措,惶恐不已——但接下来能做什么呢?想挽回已经太迟了。因此,李渊将其追随者召至其太原的住所,并动员军队听命于自己。与此同时,他还宣布,自己不过是作为一名忠臣起兵的,目的是将皇帝从其他觊觎者那里解救出来,以此来缓解良心上的不安。
一切都完全按照李世民所期望的向前发展。正如通过阴谋,他获得了后宫的支持一样,通过军事上的坦诚,他得到了突厥的同情,这些危险的邻居将五百名精选雇佣兵和二千匹骏马交由他调遣。同时,李世民的姐姐,一位和他同样骑术精湛的年轻女英雄,变卖了自己的珠宝,用这笔钱招募了一万名壮丁,并将他们交给弟弟。很快,李世民手下就有了六万可靠的士兵,这些人能和他一起吃苦,能被他的榜样激励,甚至能为他献出生命。在四年多的时间里(618—622年),李世民率领自己的士兵转战中原各省,与一支支军队交锋,并从混乱中恢复了秩序。
李渊的顾虑很快就随着形势而打消。在长江下游的皇宫里,皇家卫队利用普遍混乱之机,杀害了合法的皇帝隋炀帝。唐国公李渊于是宣布自己为王朝的复仇者,并以隋朝皇家世系最后一位代表的名义,掌握了帝国的军事指挥权。(618年)几个月之后,在李世民的怂恿之下,他废黜了那位影子国君,并宣布自己为皇帝。
帝国首都长安(这座城市过去在中国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与罗马在西方发挥的作用类似)率先打开大门,欢迎新皇帝——因为李渊不是陕西本地人,而这里自秦始皇</a>时代,已经目睹了所有伟大王朝的崛起。随后,李世民率军包围了洛阳,此城在一位其父最可怕的对手控制之下。这是一项艰巨任务,因为城市非常坚固,而其他的觊觎者,出于对唐军势力的成功而惴惴不安,都在火速赶来支援守军。陪同这位年轻英雄的,是一位他从前的对手尉迟敬德。在俘虏了此人之后,他说服后者加入了自己的阵营。李世民以自己一贯的慷慨大度,不顾追随者的劝告,让尉迟敬德指挥一支军队。
当他们刚一看到洛阳城,李世民就带领一支由八百人组成的骑兵队,前去侦察攻城路径。但守军看到了这一切,出城包围了这小股人马。当这位唐军首领手提军刀,试图打开一条退却之路时,一个敌军军官认出了他,并拖着长矛向他冲了过来。因为自己的草率,这位未来的皇帝几乎丢掉了性命。但一直跟着他的敬德,冲上前来杀死了袭击者。就在此时,唐军主力到达战场,救走了他们的统帅。同时,一支由某个觊觎者所率领的敌军,从河北赶来解救洛阳。当他们距离城市仅有几英里之时,李世民率领一队精选的骑兵,在晨光初现时动身。他们向敌人营地疾驰,出其不意地突破了对方的防御,并一路杀到了主帅的营帐。在混乱中,主帅被长矛刺伤并做了俘虏。几天之后,洛阳就投降了。
(621年)李世民凯旋而归,回到长安。就这位年轻征服者的回归,中国的编年史作者们给出了一副极不寻常的华美画卷。他们描述,李世民骑在盛装打扮的骏马上,缓缓地穿过都城的街道。他身披战袍和金色胸甲,头戴钢盔,他的弓挂在吊索上,箭囊扛于肩头,宝剑握在手中。被征服的觊觎者们走在李世民坐骑的两边,靠近他的马镫。《唐书》中所表现的这一场景,根据最近的考古发现,能够描述得更为生动一些。在墓葬的赤陶雕像中,可以发现唐代的骑兵,他们的战马前足离地腾跃,后足抓在地面上。我们甚至可以找到李世民最喜爱的坐骑塑像、名字与记录。这些强健的马匹,身上的鬃毛打了褶,栩栩如生地雕刻在他的坟墓中。参加长安凯旋的骏马,毫无疑问就是“秋露”,作为其主人的忠诚伙伴,它在河南战事的全过程中闻名遐迩。至于这位征服者所穿戴的盔甲,在墓葬雕塑所塑造的武士,或是佛教塑像的护法天</a>王之强壮肩头上,都有其精确的复制品。
中原的统一,恢复得恰到时候。突厥人依然在边境上图谋不轨。
中国的军事混乱,似乎给突厥人提供了一次入侵的绝佳良机。东突厥的可汗颉利与其侄子突利率领着大队骑兵,横扫了边境各要塞,并抵达了帝都长安的郊区。老迈的高祖皇帝(昔日的李渊)大受惊吓,提出要撤离都城。李世民让父亲继续唠叨着,与此同时,他自己却带着一百名精选的骑兵,开始向突厥挑战。他大无畏地策马来到敌人面前,进入他们的队列并向所有人喊话道:“国家与可汗誓不相负,何为背约深入吾地?我秦王也,故来一决。可汗若自来,我当与可汗两人独战;若欲兵马总</a>来,我唯百骑相御耳。”同时,他对一些首领,诸如突利这样的,提出了个人的呼吁。这些人跟李世民注定会通过军事友谊联系在一起,而后者则再次唤起了他们的战火兄弟情。李世民坚定的举止,以及他对突厥人思维方式的了解,威慑住了这些生性多变的游牧民。多个部落的首领碰头商量了一段时间,随后就调转马头,策马离开。几小时之后,这一地区被倾盆大雨侵袭,李世民立即将其将官召集起来。根据他的传记作者说法,李世民向他们做了如下训话:“弟兄们,现在是时候展示我们的勇气了。整个平原都变成了一片泥浆。马上就到晚上,到时天会很黑。只有当这些突厥人能射箭时,他们才会让人害怕。让我们用马刀和长矛攻击他们。在突厥人能够准备好抵抗之前,我们一定能消灭他们!”他的确做到了。在拂晓之前,突厥人的营地被攻陷,唐朝骑兵一路杀到了可汗的营帐。后者请求休战,并退回到了蒙古。
随着时间推移,李世民日益维护了他作为帝国保护者的权威。他的两个兄弟,对他的荣耀也越发嫉妒,并决心除掉此人。即使李世民的父亲,靠他才当上的皇帝,也逐渐对他的声望感到不快,并停止将国家大事托付给他。因此,一场残暴的大戏拉开了序幕。这种表演,在中国的禁宫与拜占庭圣殿里发生得同样频繁。当追踪《唐书》中关于这些悲剧日子的记录时,读者们很可能在拜占庭历史的书页里也能读到。李世民的兄弟们为他办了一场庆功宴,并给后者下了毒。李世民喝了解药,恢复过来。接着,两兄弟又雇佣刺客,隐藏在某座宫门附近等候他。但是,一名叛徒提醒了他,整个故事中充满了背叛,正如充斥着杀戮及道德雄辩一样。于是李世民先发制人了。因为已经得知了对手的图谋,李世民的忠实支持者就将骑兵部署在一些适当地点。在敌人约定的伏击时间,在这起暗杀战中,李世民如同在战场上一样向对手发起进攻。“他扣上胸甲,戴上头盔,拿起弓箭,前往宫殿。”他的两个兄弟一看到他逼近,立即乱箭齐发,但并没有射中。而李世民的 “佛在西域,”这篇文章直言不讳地说,“言妖路远,汉译胡书,恣其假托。故使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赋。”而且,“演其妖书,述其邪法,伪启三途,谬张六道,恐吓愚夫,诈欺庸品。凡百黎庶,通识者稀,不察根源,信其矫诈。乃追既往之罪,虚规将来之福。布施一钱,希万倍之报;持斋一日,冀百日之粮。遂使愚迷,妄求功德,不惮科禁,轻犯宪章。”文章继续说:“况天下僧尼,数盈十万,翦刻缯彩,装束泥人,而为厌魅,迷惑万姓者乎!今之僧尼,请令匹配,即成十万余户。产育男女,十年长养,一纪教训,自然益国,可以足兵。”直到今天,人们还能发现对佛教出家制度的反复指责,说它反社会,反国家。在儒家知识分子,也就是几乎整个官僚阶层当中,这种反教权主义已经成为一种传统。
太宗皇帝也认同这种观点,自从在公元626年继位以来,他已经大大削减了僧人及寺院数量。但是,像塔里木盆地这样佛教影响特别深的地域,随着汉人支配权的确立,加上随之而来的与印度本身的政治关系,终究改变了这位皇帝的态度。这在玄奘的故事中得到了表明。公元629年,当这位著名的佛教学者寻求许可,以踏上前往恒河圣地朝圣的旅程时,当局拒绝给他发放必要的通关文</a>书。玄奘被迫秘密地越过边境,避开敦煌的边关哨卡,进入茫茫戈壁之中,没有向导引路。在旅程的第一阶段,他几乎丢掉了性命。当玄奘穿越塔里木盆地时,大唐的威望,以及当地统治者佛教徒一般的虔诚,共同保护着他。因此他能够通过突厥斯坦和阿富汗到达印度。在天竺,玄奘受到了最为热烈的欢迎,接待他的不仅有佛教同道,还有印度的王公。他们好奇地想见到这位旅行者,因为他从中国远道而来,要在他们的国家学习梵文哲学。
玄奘画像
玄奘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被想要见到这块与佛陀出生、布道及涅槃的圣地之愿望鼓舞着。他同样还是一位最卓越的哲学家,对波罗门教和佛教的各种形而上学体系,都做过深入周密</a>的研究。他最终加以发展并以一种非凡洞察力进行详细说明的体系,属于绝对理想主义,有一些类似贝克莱与费希特的哲学。他承认,无论个人的自我,还是外部世界,都是虚无的。或者说,它们共同简化为他所称的“唯识”,如果人们喜欢,也可以叫作“理想的平面”。这是一种摇摆于主观主义与一元论之间的、微妙的隐蔽哲学,但它不能恰当地定性为这两种理性姿态中的任意一种:因为不像一元论,它否认一切物质的观念;又不像西方的主观主义,它否认了自我,或者至少是物质的自我。
事实上,它远远超出了如玄奘这样的译者展示给中国的那些体系。它是一套完整的思想财富,包括了概念、观点、形而上学构建及知性分析。它确实是印度思想的完整遗产,不过已经改造得让唐朝国民能够接受了。尽管有儒家知识分子的反对,但动态观念的一场入侵还是发生了,它无法抗拒。一个证据就是,宋代正统的新儒家(由朱熹</a>详尽阐述),无意中被渗透了这些观念。这里有一种“精神输血”,唯有二十世纪西方观念的突然入侵,方能与之媲美。玄奘最为重要的成就,也许并不是穿越戈壁、天山、帕米尔高原及印度的库什,而是对印度思想这一未知世界的探究。这是一片树木茂盛但明显无法通行的森林,但他却平安且没有过失地追踪到了路径。这是一项庞大的工作,毫无疑问要追随许多先行者,但玄奘将他们全都超越了。他成功地翻译了最为复杂、精细和微妙的印度形而上学概念,并且是用一类合于目的的中国词汇(这几乎是一种新的语言),以及并不完善的工具(即中国的书写文字)来加工改造的。只有那些不得不将托马斯主义哲学翻译成中文的天主教传教士,才能领会这一成就。
除了是一位虔诚的朝圣者,以及有着惊人能力的形而上学作品翻译者之外,玄奘同时还是一位眼光敏锐的探险家以及精准的地理学家。他的旅行记录,是7世纪上半期中亚和印度自然、政治与经济的调查书,一国接着一国,一英里接着一英里。他开列了自己经过的所有地区之农业及商业活动——从大唐的边疆,到波斯的门户,以及从阿富汗到阿萨姆(Assam,在印度)。他还列举了在其旅程中邂逅的所有民族语言(包括一份梵文语法的摘要),制度及风俗(连同一篇种姓制度的概览),迷信,宗教及哲学。最后,就各种不同的政治势力,他给出了一份极为准确的报告,还包括了不同国君的性格。
这些最新的观察记录,对太宗皇帝的“世界政策”想必特别有价值。公元629年,太宗曾希望阻止这位朝圣者动身,但在公元644年,当后者返回中国时,皇帝却给予他最为奉承与友好的欢迎。太宗详细询问这位旅行者印度各王国的情况,并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以至于希望授予后者大臣的职位。玄奘则愿意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宗教和哲学事务中,拒绝了邀请。不过,他在长安定居下来,住进了尚未完工的大慈恩寺。自此以后,太宗一直很欣赏玄奘,经常将他召到皇宫。大慈恩寺的献祭仪式,因一场皇帝出席的庄重游行而出名,他是出于和玄奘的友谊,才答应到场的。玄奘的传记作者,描述了这次气势不凡的游行,伴随队伍的是多面旗帜,以及从印度带回来的佛教雕像。最近的考古发现,证实了这一时期某些中国佛像的印度起源。在山西北部天龙山的石窟中,发现了一些菩萨雕像,显然属于唐代作品,是对印度笈多(Gupta)王朝艺术的直接模仿。它们有着柔软的造型,圆润的魅力及混和的形态,看起来显然非大唐风格,表现了纯粹的印度美感,以及与生俱来的热带感觉。而且,在隋朝和唐朝早期,还有一种塑性造型的普遍复兴。佛教雕塑,放弃了“中国罗马式”的乏味,逐渐恢复了对模式的强调。毫无疑问,这个改变部分是源于印度模型的示范,它是由玄奘这样的朝圣者带回国的。
大唐帝国的扩张,最远达到了印度及波斯边境。这不仅促成了与佛教印度更为紧密的联系,而且使基督徒从波斯及河中出发的旅程成为可能,并导致了景教在帝国心脏地带的确立。公元635年,一位名为阿罗本(叙利亚头衔“拉班”之汉语翻译)的景教(Nestorian)牧师来到长安。公元638年,这位传教士在首都建起了一座教堂。这一事件记载在公元781年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上,碑文还谈及了太宗皇帝对基督教的仁慈态度。
经过23年的统治(这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辉煌的时期之一),公元649年7月10日,在其五十三岁时,太宗在长安皇宫去世,被安葬在礼泉附近的昭陵。太宗让人在陵墓周围雕刻了他所征服国家的国君雕像,以及自己在战争中所骑骏马的造型。太宗的老兵们对他是如此忠诚,以至于其中的一位,古老突厥民族的阿史那社尔,想要在其主人的遗体前,遵照古代方式自尽:“请以身殉,卫陵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