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牵引人们在午夜宾馆邂逅的那条纽带是多么脆弱与模糊,比起联结长辈们的那种一日夫妻白头到老的纽带来说,至少还有一个优点:尽管它可能十分脆弱,却是生动而真实的。由于双方都掌握着结束这段感情的主动权,因而只有彼此的真情实意才能令感情继续下去。当两个人结婚多年后,他们似乎变得无法察觉到彼此身体的存在,因此他们就如独处时一样,会大声说出一些并未期望得到回复的话语。总的来说,他们就好像是在享受独居的种种舒适而又无需忍受独居的孤独感。里德利与海伦的共同生活就已经到达了这一阶段。他们两个常常需要努力地回想某件事情究竟是已经说过还是仅仅是想过,究竟是已经分享给对方还是仅仅停留在个人的梦境之中。在一个两三天后的午后四点钟,安布罗斯太太正站着梳理她的秀发,而她的丈夫身处向她敞开房门的更衣室之中。间或,透过水流的哗哗声——他正在洗脸——几句感叹之词传入了她的耳中,“就这样年复一年;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我可以结束这一切。”但她并没有在意。
“这根到底是白色的,还是棕色的?”她一边这样喃喃自语,一边检查着棕色头发中一根光泽似乎不同的头发。她把它拔出来,放到了梳妆台上。这会儿她正在审视自己的外貌,或者不如说是在欣赏自己的长相。她站在离镜子稍远一些的地方,带着无比骄傲与忧郁的神情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这时她的丈夫出现在了门口,衣装不整,半边脸上盖着一条毛巾。
“你经常说我什么都注意不到。”他说。
“那你告诉我这根是白头发吗?”她说着把那根头发放到了他的手上。
“你没有一根白头发!”他大声地说。
“唉,里德利,我现在开始怀疑了。”她叹了口气,弯下腰,把头低到他的眼前,以便他做出判断,他却只在她的头发分界线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接着这对夫妇一边漫不经心地喃喃低语,一边在房间中走来走去。
“你刚才在说什么?”在一段 “我非常喜欢贵族阶级!”在一阵沉默后,赫斯特突然说道,“他们是如此肆无忌惮。恐怕我们中没有人敢做出和那个女人一样的举动。”
“我喜欢他们的原因,”海伦说着坐了下来,“是他们浑然天成。裸体的弗拉辛太太肯定是出类拔萃的。然而她却穿成这样,显得荒唐可笑。”
“没错,”赫斯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沮丧,“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达到过十英石以上的体重,”他说,“和我的身高相比,这体重真是可笑;实际上,自从我来到这里以后,体重又下降了。我想这一定是因为风湿病。”他又把手腕用力地往后掰,让海伦听听粉笔头摩擦的声音。她忍不住笑了。
“我向你保证,对我来说,这可不好笑, ”他抗议道,“我的母亲患有慢性病,而我自己也一直在等着有人告诉我,我得了心脏病。风湿病最后总会影响到心脏。”
“看在上帝的份上,赫斯特,”休伊特反驳道,“你就像是个八十岁的残废老头。要是这么说的话,我自己还有一个死于癌症的伯母呢,但我对此还是无所畏惧——”他说着扬起了椅子,开始用椅子的两条后腿来回摇晃。“有没有人想去散散步?”他问,“房子后面有一条极美的步行小道。沿着这条小道可以走到悬崖边,直接俯视大海。那里的礁石全部都是红色的,透过海水就能望见。前几天,我看到了令我目瞪口呆的一幕——大约有二十只半透明的粉红色水母,拖着长长的触须,在波浪的顶端起伏。”
“你确定那些不是美人鱼吗?”赫斯特问,“这天气爬山可太热了。”他看了看海伦,她也没有要去的意思。
“是的,太热了。”海伦附和道。
一段短暂的沉默。
“我想去。”蕾切尔说。
“不管怎样,她总会这么说的。”当休伊特和蕾切尔一起离开后,海伦这样想道。现在只剩下海伦与圣约翰单独待在一起了,这显然让圣约翰感到满意。
尽管心中非常满足,但由于他一贯难以抉择哪个话题更能吸引对方,因此没有立即开口。他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根熄灭了的火柴头,而海伦则正在思考着什么——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思考着一些和当下没有密切联系的事情。
终于,圣约翰开口喊道,“该死!该死的每件事!该死的每个人!”他又补充道,“在剑桥就有可以聊天的人。”
“在剑桥就有可以聊天的人,”海伦富有节奏感、心不在焉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紧接着她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对了,你决定好要去做什么了吗——去剑桥还是去当律师?”
他噘起了嘴唇,但没有马上回答,因为海伦看起来还是有些心不在焉。她一直在思索蕾切尔究竟有可能会爱上这两个青年人中的哪一个。现在,坐在赫斯特对面,她想:“他真丑。真遗憾他们都长得这么丑。”
她的这番评论中并没有包括休伊特。她指的是认识的那些聪明、诚实、有趣的年轻人,而赫斯特是这其中的典型代表。她想知道是不是思想和学识一定要以这种方式摧残他们的身体,以此令他们的思想提升到一个绝高的境界,看待人类就像是俯视在地面上蠕动的鼠类。
“未来会是什么样呢?”她茫然地想象着一类男人变得与赫斯特越来越相像,而一类女人变得与蕾切尔越来越相像,“噢不,”她瞟了他一眼心中断定道,“没人会嫁给你的。那么,这个民族的未来就会掌握在苏珊和亚瑟的手中,不——这太可怕了。农场的劳工,不——全部都不是英国人,是俄罗斯人和中国人。”这一连串的想法没有让她感到满意,但这时她的思路被圣约翰打断了。
“但愿你知道本内特,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
“本内特?”她问。圣约翰稍微放松了些,也不再表现得那么失礼。他解释说,本内特住在距离剑桥六英里外的一个老旧风车房里。据圣约翰所说,此人的生活是完美无缺的,十分孤独,十分简单,只关心世间真理,乐于与人交谈,而且即便他拥有最伟大的思想,为人却依然格外谦逊。
“你难道不觉得吗?”圣约翰描述完本内特的生活后问道,“他的那种生活让我们的这种生活显得如此浅薄。你注意到在下午茶时可怜的老休伊特如何转变话题了吗?你看到他们以为我会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而准备对我群起而攻之了吗?但这不算什么,真的。如果本内特在场的话,他一定会直言不讳地说出他的心中所想,否则就会起身离开。然而那种性格也的确会带来一些坏处——我的意思是,如果一个人没有本内特那样的性格的话,就会感到痛苦。你觉得我痛苦吗?”
海伦还没有作答,他又继续说:
“当然,极其痛苦。这感觉真让人讨厌。然而,对我来说最糟糕的是,我的内心充满了嫉妒。我嫉妒每个人。我不能容忍做事比我强的人——哪怕做的是那些十分荒谬的事,比如侍者能够平稳地托起成堆的盘子。我甚至嫉妒亚瑟,因为苏珊深爱着他。我希望人们都喜欢我,然而他们并不喜欢。我猜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的外表, ”他继续道,“尽管我身上的犹太血统是个纯粹的谎言——事实上我们已经在诺福克郡的赫斯特博尔纳祖宅生活了起码有三个世纪。像你这样的人一定活得无比自在——每个人都会立刻喜欢上你。”
“我向你保证,他们并不会。”海伦笑着说。
“他们会的,”赫斯特肯定地说,“首先,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其次,你又拥有如此美好的性格。”
如果这时赫斯特看向海伦,而不是专注地盯着他的茶杯的话,就会发现海伦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一部分是由于高兴,另一部分是由于自己对这位无论怎么看都其貌不扬且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产生了一股喜爱之情。她同情他,因为她推测他的心中充满了痛苦。她对他产生了兴趣,因为在她看来他说过的很多话都是正确的;她钦佩年轻人的观念,觉得自己的思想已经被囚禁了。她感觉自己的天性似乎即将被释放到一个唾手可得且更加多彩、更加客观的世界中去。她走进屋里,拿出了她的刺绣。但他对刺绣丝毫不感兴趣,甚至没有看上一眼。
“至于温雷丝小姐,”他继续道,“噢,对了,我们还是直呼其名吧,圣约翰和海伦,蕾切尔和特伦斯。蕾切尔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是个理性的人?是个情感充沛的人?或者仅仅是个异类?”
“噢,不是。 ”海伦坚定地说。通过下午茶时的观察,她认为赫斯特有可能是最适合教育蕾切尔的人了。海伦逐渐对自己的外甥女产生了兴趣,喜欢上了她;虽然讨厌她身上的一些东西,例如她经常被逗笑;但是总体来说,海伦觉得她的生活还存在着无限的可能性,还处于探索阶段。虽然在探索过程中有时不太走运,但她依然拥有着力量以及感知世界的能力。她内心深处的某处也已经与蕾切尔产生了一条坚不可摧、无以名状的情感纽带。“虽然看起来随波逐流,但她很有自己的主见。”仿佛审视了一遍她的全部特性似的,她停顿了一下才说。
海伦正在琢磨她那幅设计十分复杂,颜色还需要调整的刺绣作品。她似乎沉浸在丝绸的世界中,时不时把头微微后仰,眯起眼睛仔细审视一下整体效果。他们的谈话因此陷入了沉默。对圣约翰的话,她只是随口应道:“嗯我要问她要不要和我一起散步。”
也许是因为对她的心不在焉感到不满,他端详着海伦,一言不发。
“你一定非常快乐。”他最后终于开口说道。
“是吗?”海伦一边把针穿过布面一边说。
“我想是因为婚姻。”圣约翰说。
“是的。”海伦说着,轻轻地把针拉了出来。
“你有孩子吗?”圣约翰问。
“有啊,”海伦说着,再一次把针穿过布面,“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快乐。”她突然笑了起来,仔细端详起来他的脸庞。聊天中断了。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深渊,”圣约翰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岩石深处的洞穴中传来的,“你比我要简单得多。当然,女人都是这样的。这就是困难所在。人们永远不知道女人心里在想什么。也许你一直都在想,‘噢,这病态的年轻人!’”
海伦手中拿着绣花针,坐在那里望着他。从她的位置望过去,他的脑袋刚好在一株合欢树的金字塔形状的深色树冠前。沉浸在针线活中的海伦抬起了一只脚踩在椅子的横档上,手肘向外拐着。她的姿态颇有几分早期妇女纺织命运之线时的崇高感——这种崇高感当今还可以在一些沉浸于擦洗或者缝纫中的女性的身上寻觅到。圣约翰望着她。
“我猜,你这一生中从来没有恭维过谁。”他突然开口说道。
“我宁愿去溺爱里德利。”海伦思考了一会儿后说道。
“我要直截了当地问你一个问题——你喜欢我吗?”
她停顿了一下,回答道,“是的,当然。”
“感谢上帝!”他喊道,“你看,上帝还是仁慈的。他情绪激动地继续说,“在见过的所有人中,我最希望你能喜欢我。”
“那五位哲学家呢?”海伦一边熟练地刺绣,一边笑着问道,“我想听你讲讲他们。”
赫斯特本来不太想提及他们,但当他想到他们的时候,惊奇地发现自己变得平静与坚强了。远在世界的另一边,在烟雾弥漫的房间与灰白的中世纪宫廷中,任何人都可以与引人注目的他们放松地、毫无顾忌地聊天,他们极其善于察言观色。他们给予了他任何女人,即便是海伦,也不能给予的东西。在聊了一会儿他们的思想后,他开始向安布罗斯太太讲述自己的情况。他到底应该待在剑桥还是去当律师呢?他的想法一天一变,拿不定主意。海伦专注地听着。最后,没有任何铺垫,她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离开剑桥去当律师吧!”她说。他追问她这么说的理由。
“我觉得你更享受伦敦的生活。”她说。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但在她看来,这个理由就足够充分了。她望着身处盛开的木兰花前的他。这景象看起来有些奇怪。或许是因为那些像上了厚厚一层蜡似的花朵是如此光滑,带来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而且他的脸庞——他把帽子甩到了一边,露出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把眼镜拿在了手上,因此可以看到他鼻子两侧的红色压痕——显得那样忧心忡忡与喋喋不休。那是一棵美丽的木兰花树,树冠十分茂盛。她坐在那里聊天的时候,一直都在观察那斑驳的树影、树叶的形状,以及那些点缀在绿色枝叶中巨大的白色花朵。她一直有意无意地望着那里,仿佛这棵木兰花树也成了他们谈话中的一部分。她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开始在花园里走来走去,赫斯特也站了起来,陪在她身边。他的内心相当不安与焦虑,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法。然而,他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太阳开始西沉,山峦也随之变化,仿佛它们失去了尘世间的物质,而仅仅是由浓郁的蓝色薄雾构成的。那又长又薄的晚霞,边缘如同鸵鸟羽毛般卷曲,呈现出火烈鸟一般的红色,高低错落地散布在天空中。镇子上的屋顶都显得比平时更加低矮。屋顶间的松柏看起来漆黑一片,而屋顶本身呈现出棕色和白色。与往日的傍晚一样,可以清楚地听到从下面传来的每一声叫喊或钟鸣。
圣约翰突然停住了。
“那好吧,你一定得对你的话负责,”他说,“我下定决心了,我要去做律师。”
他的语气十分严肃,情绪有些激动;经过了几秒钟的停顿,海伦的思绪被这些话召唤了回来。
“我确信你的选择是正确的,”她温和地说,握了握他伸出来的手,“你将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我敢肯定。 ”
随后,似乎是为了让他看到眼前的这片景色,她用手绕了一个巨大的圆圈。这个圆圈从海面开始,越过镇子上的屋顶,穿越群山的山峰,超越河流与平原,然后又一次穿越群山的山峰继续前进,直到指向了别墅、花园、木兰树,以及赫斯特和她自己站在一起的身影,最后在她的身旁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