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的婚事获得了家里的同意,宾馆里但凡有谁对此感兴趣的,也都开陈布公地知会了——而在此时,宾馆里就如赫斯特先生描绘的看不见的粉笔圈一样,分成了几个小团体。照他说,这件新鲜事理应庆贺一番——来一次远足?已经搞过了。那就办次舞会吧。跳舞的好处就在于能够驱赶无聊的漫漫长夜,避免了即使有桥牌还是会过早休息的荒唐境地。
三两个人站在大厅中那头威武的美洲豹标本的下面,他们很快商定了事宜。艾芙琳在四处滑上了几个舞步,随后肯定道,这地板棒极了。罗德里格斯先生告诉他们,有一个在婚礼上演奏小提琴的西班牙老头——他的琴声能让乌龟跳起华尔兹;还有他的女儿,尽管眼睛黑得跟煤斗似的,弹起钢琴来也有相当的魔力。考虑到会有人太过虚弱或是性格阴沉,在那个翩翩起舞或是看着他人翩翩起舞的晚上,他们如果更想要有个地方坐着的话,那么会客室与桌球房就归他们了。休伊特花了很大工夫去安抚那些外人。反正他才不会考虑赫斯特那套看不见的粉笔圈理论。他是受到了几次奚落,不过也有收获。他发现了一帮孤独卑微的绅士愉快地找到了与同类聊天的机会;还有一位心存怀疑的女士,种种迹象表明她将在不久后向他吐露心事。实际上,他清楚地了解到,在晚餐后到睡觉前的这两三个小时里充满了不愉快。有那么多人没能成功地交上朋友的确可惜了。
舞会时间敲定在周五举办,就在订婚的一周后。休伊特在吃餐饭时宣称,自己感到十分满意。
“他们都要来!”他告诉赫斯特,“佩珀!”看见威廉·佩珀腋下夹着本书在他们用完汤后快步走过,他大叫道,“我们可是指望着你来给舞会开场啊。”
“你们准定是不打算睡觉了。”佩珀回道。
“你需要将艾伦小姐领下楼。”休伊特参考着一张铅笔写的字条继续说道。
佩珀停下来,开始滔滔不绝地讲授起轮舞、乡村舞、莫里斯舞和方阵舞,它们统统都比那不伦不类的华尔兹和波尔卡高级多了。但后者在今天的受欢迎程度都卑鄙地赶超了前者——这时侍者有礼貌地把他推回了自己在角落的那张桌子。
这一刻的餐厅与农场里的一片空地惊人地相似:四散在地上的谷粒引得羽毛鲜艳的鸽子纷纷落地。几乎所有的女士都穿上了一身之前没展示过的衣裙,她们高耸的头发打着卷,反倒不像是头发了,看上去更接近哥特式教堂里的木雕。这顿晚餐比平时的要简短随意些,就连侍者看上去也被这里弥漫的兴奋劲给感染了。就在离钟声敲响九点钟还差十分的时候,办事小组在舞会厅里巡视了一圈。这座大厅里没有家具,灯光敞亮,点缀着鲜花,它的香气幽幽地在空气中蔓延,展示出一副灿若仙境的欢愉图景。
“这里就像是一片星光璀璨的晴朗夜空。”休伊特四下环顾起这间空旷的屋子,嘴里嘟囔着。
“总之,这是天堂一般的地板。”伊芙琳补充说,她走了一圈,滑了几个舞步。
“这些帘子怎么办?”赫斯特问,深红色的窗帘盖住了落地窗,“外面的夜美极了。”
“是啊,不过帘子保证了私密性,”艾伦小姐肯定道,“等舞会到了高潮,就该把它们放下来了。我们或许还能开点窗——如果我们现在就这么做,老人们会想到这儿还在通风。”
她的智慧开</a>始为人所晓,还赢得了尊重。正当他们站在一起讲话时,音乐家们拿出他们的乐器,小提琴反反复复地跟着钢琴弹下的一个单音和着声。万事已经具备。
在停顿了几分钟后,父亲、女儿,还有吹号的女婿盛大地奏响了 这样的场面发生了五次,倚靠在窗框的赫斯特像是一只怪异的石像鬼,观察着站在门廊处的海伦 ·安布罗斯和蕾切尔。人群太过拥挤,她们无法移动,不过他还是通过海伦的一侧肩膀和蕾切尔转过头时的一瞥认出了她们。他向她俩走去。她们像解脱了一般和他打招呼。
“我们可真是受够了罪。”海伦说。
“我想像中的地狱就是这样。”蕾切尔说。
她眼睛明亮,一脸困惑。
休伊特与艾伦小姐正卖力地跳着华尔兹,他们停下来后又去迎接新的客人。
“这很棒,”休伊特说,“可是安布罗斯先生哪去了呢?”
“在读品达,”海伦说,“能允许一个已在十月份满了四十岁的已婚女人跳支舞吗?我可受不了干站着。”她看上去和休伊特交叠到了一起,随后两人融进了人群中。
“我们也得跳起来。”赫斯特对蕾切尔说道,他毅然拉住了她的胳膊。蕾切尔并不精于此道,却跳得很好,全在于她那对节奏敏感的好耳朵。可是赫斯特不喜音乐,剑桥的几节舞蹈课只让他知晓了华尔兹的粗略舞步,却未能领会到其中的精神。单单一个转身就向他们表明了两人的步法并不合拍。他们无法相互协调,总是突出一个角,根本转不起圆圈,更糟糕的是,他们还挤进了别人正在旋转的圆圈里。
“我们还是停下吧?”赫斯特说。蕾切尔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他很恼怒。
他们跌跌撞撞地坐到了一侧角落,从这儿他们能看见屋里的景象。它依然沸腾着,蓝色与黄色的波浪起伏着,其中黑色的条纹是绅士的晚礼服。
“真是壮观的场面,”赫斯特说。“你在伦敦常常跳舞吗?”他俩的呼吸都十分急促,也都有些激动,尽管各自都下了决心不显露出一丁点的兴奋之情。
“基本上不跳。你呢?”
“我家那儿会在每年圣诞节跳一回。”
“这地板相当不错。”蕾切尔说。赫斯特不打算回应她的陈词滥调。他静静地坐着,望着起舞的人群。长达三分钟的沉默令蕾切尔不堪忍受,她打算开启另一个老话题,说起了夜晚的美丽。赫斯特无情地打断了她。
“那天你谈到了基督徒身份与没有受过教育的事情,是不是都是你乱说的?”他问。
“我说的都是真的,”她回答,“我的钢琴也弹得很好,”她说,“特别好,我猜比这间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好。你是英国最杰出的人物吗?”她羞涩地问。
“三人之一。”他更正道。
海伦旋转而过,将一把扇子扔在了蕾切尔膝头。
“她长得很美。”赫斯特说。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蕾切尔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觉得她生得好看。圣约翰认为,与不谙世事的女孩子们聊天实属艰难。显然,蕾切尔从来没有思考过或是见识过任何事情,她或许很聪明,她或许和其余的人都一样。可是休伊特的奚落在脑海中隐隐作痛——“你不知道如何与女人相处”,而他决意要借此机会证明自己。她的晚礼服令她显出了几分梦幻的与众不同,与她说话也显得尤为浪漫,这激起了他交谈的渴望。这一点却也令他恼怒不已,因为他不知道交谈该从何开始。他瞥了她一眼,在他眼里,她看上去十分疏离,不可名状,年轻又纯洁。他叹了一口气,开口道:
“现在聊聊书吧。你读过些什么?只有莎士比亚和《圣经》吗?”
“我没读过多少经典作品。”蕾切尔说。她有些被他那种得意洋洋的造作腔调给惹恼了,可是他那种富有男性气息的博闻广识又致使她以一种十分谦卑的眼光去看待自己的能力。
“你是在告诉我,你长到了二十四岁都还没读过吉本?”他逼问道。
“是啊,我没读过。”她回答说。
“我的天啊!”他用法语高声说道,两手摊开,“你明天必须读起来。我会给你一本。我想知道的是——”他用探究的目光望着她,“你要知道,问题在于,会有人能跟你讲得上话吗?你有没有头脑,还是说你跟其他的女人一样?在我看来,同与你年龄相仿的男人来比,你显得异常年轻。”
蕾切尔望着他却一言不发。
“说到吉本,”他继续道,“你觉得你能够欣赏得了他吗?他就是一道考验。谈起女人那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他接着说,“我是说,也不知道她们是因为缺乏训练,还是说生来就如此无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竟然还不明白——我只是想到,你迄今为止都是过着荒唐的生活——就在刚才你走进了一条鳄鱼的嘴里,我想,你的头发还披散在后面。”
乐声再度奏响。赫斯特的目光在屋里打转,寻找起了安布罗斯太太。即使是费了最大的劲,他还是意识到他们就是处不来。
“我很乐意借书给你,”他说,戴上手套,从位子上起身,“我们会再见面的。现在我要走了。”
他起身离开了她身边。
蕾切尔四下环顾。她感觉自己被包围了,犹如一个在聚会上的孩子,被无数带着恨意的陌生脸庞包围了,他们长着鹰钩鼻,满脸轻蔑,朝她投去冷漠的目光。她正好坐在窗边,便猛地将窗户打开了。她移步到花园,眼中盈满了愤怒的泪水。
“让那男人见鬼去吧!”她大叫,用从海伦那学来的话语,“让他的傲慢样见鬼去吧!”
她站在一块被灯光照得苍白的空地中央,她打开窗后的灯光就洒落在这片草地上。黑色大树的轮廓竖立在她面前。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它们,愤怒与激动令她身形微颤。舞者踏步旋转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还伴随着摇曳悠扬的华尔兹舞曲。
“这儿有树。”她大声说。树木能弥补圣约翰·赫斯特带来的伤害吗?她要做名遥远异国的波斯公主,独自骑马翻过群山,让她的女眷在夜晚为她而歌,离这儿的一切远远的,离这群纷乱的男男女女远远的——一个人影从阴影里冒了出来。一小点红光在黑暗中熊熊燃烧着。
“温雷丝小姐是吗?”休伊特望着她问,“你之前在和赫斯特跳舞?”
“他惹我生气了!”她怒吼道,“没有人有权利表现得如此傲慢!”
“傲慢?”休伊特重复道,惊讶地将雪茄从唇边取下,“赫斯特——傲慢?”
“这么做太傲慢了——”蕾切尔话到一半停下了。她并不完全明白自己为何如此生气。她花了一番力气让自己平复下来。
“噢,好吧。”蕾切尔补充道,海伦和她的嗤笑在自己眼前浮现,“我得说我是个傻瓜。”她打算回舞会厅去,可是休伊特拦下了她。
“请详细地与我说说,”他说,“我肯定赫斯特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
当蕾切尔试图解释时,她发现这很难说清楚。她不能说,她感觉自己披散着头发走进鳄鱼嘴里的画面尤其荒唐可怕,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在她看来,赫斯特那番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与深厚见识不仅令人恼火而且可憎——就像一道扇了她脸的大门。她在休伊特身旁的长廊里来回踱步,恨恨地说:
“这不好,我们应该分开各自过活才对。我们理解不了对方,我们只会揭露彼此最丑陋的一面。”
谈到了两种性别的本质,休伊特对她的一概而论嗤之以鼻,因为这种一概而论令他厌烦,而且他总认为这是不确切的。不过,鉴于他对赫斯特的了解,他料到准是发生了什么,尽管内心暗自窃笑,他还是认定蕾切尔不应该把这件事记挂在心,任其占据她对自己生活的看法。
“现在你要恨他了,”他说,“但这是不对的。可怜的赫斯特老兄——他控制不好自己的说话方式。说真的,温雷丝小姐,他尽力了。他正在恭维你呢——他是试着——他是试着——”他话没说完自己就笑开了。
蕾切尔的情绪也忽然一转,大笑起来。她发现了赫斯特的滑稽之处,或许也包括了自己的可笑之处。
“这是他交朋友的方式,我猜, ”她笑着说,“好吧——我应该照着做的。我可以这样开口——‘你面目丑陋,而且性格可憎,赫斯特先生。’”
“听听,听听!”休伊特大叫,“就要那么对付他。你瞧,温雷丝小姐,你必须对赫斯特多担待些。他这辈子就是活在一面镜子前。这么说吧,他就住在一间装饰了木嵌板的华美房间里,挂着日本画,置着可爱的老式桌椅,只有一抹颜色。你懂的,在该在的地方——就在窗户之间,我觉得是这样——他就整日整日地坐在那里,脚趾烘着火炉,谈论着哲学呀、上帝呀、他的肝、他的心,还有他朋友的心。它们都破碎了。你不能指望他在舞会上拥有最好的状态。他想要的是一个舒适的、香烟弥漫的以及富有男性气息的地方。在那儿,他可以舒展双腿,在他有话要说的时候才开口。对我个人而言,我感觉这真是无聊透顶。不过我相当尊重他。他们都是极为真诚的人。他们确实会十分严肃地对待那些严肃的事情。”
听了赫斯特具体的生活方式,蕾切尔大感兴趣,以至于忘却了自己对他的怨恨,反倒重新生出了对他的景仰。
“那他们真的很聪明喽?”她问。
“当然啦。就从头脑来看,我相信他那天说的是真的:他们是全英国最聪明的人。不过——你得解读他,”他补充说,“他自身的内涵远非常人所能企及。他希望能有人嘲笑他……他居然想到说你不谙世事!可怜的赫斯特老兄!”
他们一边交谈一边在长廊上来回地走动,这时昏暗的窗户一扇接一扇地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升起了帘子,随之,间隔整齐的一格格灯光有规律地洒落在草地上。他们停下脚步往会客室里瞧,只见佩珀先生正独自坐在桌边写字。
“佩珀先生正在给他的婶婶写信呢,”休伊特说,“她定是一位气度不凡的老太太,八十五岁了,他跟我说,他还带她去新森林地区徒步呢……佩珀,”他高叫道,拍打着窗户,“该走了,该去完成你的任务啦。艾伦小姐等着你呢。”
他们来到舞会厅的窗边,舞者摇曳的姿态与轻快的曲子令他们陶醉不已。
“不如我们跳一曲?”休伊特问。他们紧握双手,踩着华丽的舞步滑入了巨大的舞池旋涡中。尽管这是他们 “难怪他们会厌恶演奏这些玩意,”她读了几小节评论道,“都是些圣歌的调子,演奏得却很快,带着瓦格纳与贝多芬的节拍。”
“你会弹吗?你肯弹吗?随便弹些什么,只要好让我们伴着起舞!”四面八方都坚持要她展现一次钢琴才艺,她不得不答应。在短时间里她弹完了自己记得的几首舞曲,她接着弹起了莫扎特的一首奏鸣曲。
“可那不是用来跳舞的啊。”有人在钢琴边停下说。
“它就是,”她坚决地点点头回答说,“自己想些舞步。”凭借了然于胸的旋律,她大胆地将节奏简化了。海伦理解了这个想法。她抓起艾伦小姐的手臂,绕着舞会厅旋转起来,又是鞠躬行礼,又是环绕旋转,又是轻快地迈步,像个在草地上蹦蹦跳跳的小孩。
“这支舞献给那些不懂如何起舞的人们!”她高叫道。曲调转成了一首小步舞曲。圣约翰拿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敏捷跳起舞来,率先迈出了左腿,接着是右腿;休伊特摇晃着手臂,撩起大衣的后摆,学着在王侯面前搔首弄姿的印度舞姬的模样在舞会厅里穿梭。曲调又转成了进行曲,艾伦小姐展开裙摆走上前,向这对订婚的新人深深鞠了一躬。在他们的脚步踩上了节奏之后,他们便彻底地忘却了自己。蕾切尔毫不停顿地串联了莫扎特到古时英国的狩猎歌,接着是颂歌,再是赞美小调。因为她注意到,只要是优美的曲调略加调整就能成为一首令人起舞的调子。渐渐地,厅内的人们不是成对就是独自地轻盈迈步或是旋转起舞。佩珀先生跳起了一种精巧的、由花样滑冰衍生出来的脚尖步,他当年曾凭借这舞步在某个地方获得过冠军;另一边,索恩伯里太太试着回想起一种乡村舞,那舞步是她早年在多塞特郡时看着父亲的房客跳过的。艾略特夫妻俩绕着舞会厅飞快地跳了一圈又一圈,他们的舞姿相当激烈,以至于其他舞者在他们靠近时都战栗不已。有些人出声地批评这场表演简直就是瞎胡闹,可对其他人来说,这是这一夜最愉快的一部分。
“现在来跳大圆舞!”休伊特高声喊道。人们迅速地组成了一个巨环,舞者们手拉着手,一边吆喝着,“你可认得约翰·皮尔”,一边越转越快,直到手被拉扯得太紧了,圆圈内的一环——索恩伯里太太——松了手,剩下的人朝舞会厅的各个方向飞了出去,有人落到了地上或椅子上;还有人掉进了别人怀里,这样子看上去最为方便。
他们从各处起身,气喘吁吁而且妆发蓬乱。人们第一次猛然意识到,头顶电灯的亮度很是微弱,几十双眼睛便本能地转向窗外。是啊——已是黎明了。当他们彻夜起舞时,它便已经降临了。窗外的群山显出一副极为纯粹遥远的面貌,露珠在草叶上闪闪发亮,天空碧蓝如洗,东方还余有一抹淡黄与浅粉。舞者们挤向窗边,将窗户推开,脚步落在了草地各处。
“这些破旧的灯看上去真蠢!”伊芙琳 ·M声音异常低沉地说道,“我们也是,一副狼狈相。”说得没错,乱蓬蓬的头发,还有那些黄色、绿色的宝石在半小时前看上去是那么喜庆,现在看上去既廉价又邋遢。那些年长女士们的脸色都糟糕透顶,仿佛是感觉到了别人投来的冷眼,她们开始互相道起晚安,回房睡觉去了。
尽管观众全都散去了,蕾切尔依然继续独自弹琴。从约翰·皮尔弹到了巴赫。此刻,她正用满腔激情演奏着巴赫。一些年轻的舞者一个接一个地从花园过来了,坐到了钢琴周围的鎏金空椅子上。现在的房间相当明亮,于是他们将灯关了。他们坐在那里听着曲子,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潮热以及嘴唇的肿痛——连续交谈与大笑的结果也缓缓地消退了。他们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眼前凭空出现了一幢大楼,里面有着此起彼伏的空间与柱子。接着他们看见了自己与自己的生活,还有在音乐指引下,一路豪迈前行的人类生活的全部。他们觉得自己升华了,当蕾切尔停下演奏后,除了睡眠他们已别无他想。
苏珊站起身。“我觉得这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夜晚,”她高声说,“我真的很喜欢音乐。”她向蕾切尔道谢说,“它似乎将人们无法说出口的话语全都讲了出来。”她紧张地笑了一下,用相当热切的目光一一望向了众人,她仿佛想再说些什么,可找不到能表达出来的词句。“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好——真的很好。”她说。随后她也上床睡觉去了。
这个聚会的收尾方式与所有聚会一样,突兀地结束了。海伦与蕾切尔都披上了斗篷站在门口,想要叫辆马车。
“我猜你们意识到现在已经没有马车了吧?”圣约翰说,他前面出来看过,“你们得睡在这里了。”
“噢,不用,”海伦说,“我们可以走路。”
“我们能一起来吗?”休伊特问,“我们不能去睡觉。想想看,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早晨睡在一堆长条枕里,呆望着别人的脸盆架——那儿就是你们住的地方吗?”他们开始沿着大道走时,他转过身指着山腰处白色绿色的别墅问道,那山看上去像是阖上了眼睛。
“那不会是正在燃烧的火光吧,真的吗?”海伦焦急地问。
“是太阳吧。”圣约翰说。山上的每一扇窗户上都有着一个金色的圆点。
“我看我的丈夫恐怕还在读希腊语,”她说,“这些日子里他整天都在编写《品达集》。”
他们穿过了小镇,走上了崎岖的道路。尽管道路一览无余,但还是被影子侵占了些许。部分是因为他们累了,另一部分是因为晨曦压制住了他们,他们几乎没有开口说话,而是深嗅着甜美清新的空气。似乎这空气是来自一个与正午空气截然不同的国度。当他们来到了屹立于小路与大路交叉口的那堵黄色高墙时,海伦劝两个年轻男人离开。
“你们陪我们走得够远啦,”她说,“回去睡觉吧。”
可是他们看上去不愿意动身。
“我们坐一会儿吧,”休伊特说,他将自己的大衣往地上一铺,“我们坐下来再想想。”他们坐下来,向海湾远处看去。那儿十分平静,海面上有浅浅的涟漪,绿色、蓝色在上面画出道道条纹。这时候海上还没有航船,只有一艘靠在海湾的轮船,在晨雾中显得犹如鬼魅;它发出了一声诡异的啸叫,随后万籁俱寂。
蕾切尔一门心思地一颗接一颗地捡拾起灰色的石头,将它们垒成一座小小的石堆;她做起这事来悄无声息,也小心翼翼地。
“你已经改变了你对生活的看法是吧,蕾切尔?”海伦问。
蕾切尔又加了块石头上去,一边打了个哈欠。“我记不得了,”她说,“我感觉自己像是一条在海底的鱼。”她又打了个哈欠。他们之中可没有一大早能在这儿就把她吓一跳的能耐,她甚至对赫斯特先生都感到无比熟悉。
“我的大脑,恰恰相反,”赫斯特说,“正处在不正常的活动状态。”他正采取着自己最喜爱的坐姿,只见他双手箍着双腿,再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我看透了所有事物——绝对是每一样事物。生活于我不存在任何神秘了。”他坚定地说,但看上去并不期望得到回应。尽管他们坐得很近,尽管他们感觉相互熟悉,但他们似乎在对方眼中只是影子罢了。
“山下的所有人都正要去睡觉,”休伊特恍惚地开口说道,“思考着不同的事情——沃灵顿小姐,我猜,现在正跪着;艾略特夫妇有些吃惊,他们不太有喘不上气的时候,他们想要尽快睡觉;接下来还有那个消瘦的可怜男人,他和艾芙琳跳了一整夜舞,他把自己的花放到水里,问自己,‘这是爱吗?’;可怜的佩罗特老兄,我敢说,他根本无法入睡,正读着他最爱的希腊语书籍聊以自慰。还有其他人——不,赫斯特,”他紧张地说,“我感觉这根本不容易。”
“我有把钥匙。”赫斯特故作神秘地说。他的下巴依然搁在膝盖上,双眼紧盯前方。
接下来是一阵静谧。海伦站起身与他们道了晚安。“不过,”她说,“你们要记得过来看我们啊。”
他们挥挥手道声晚安,便分开了,不过那两个年轻男人并没有回宾馆。他们散了一会儿步,一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只字不提那两个女人的名字,但在很大程度上,她们占据了他们的思绪。他们不想要分享自己的感想。两人回到了宾馆及时地吃上了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