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或者说肯定是因为佩珀先生的被褥不够,再加上一路的颠簸与咸咸的空气,这个夜晚过得并不舒服。这样一来,翌日早晨的早饭就显得相当美妙了。起航了,在淡蓝色的天空下,在宁静的海面上,愉快的旅途开启了。尚未探索的感觉,想要开口却驻在唇边的话语,将这个时刻变得意味深长。因为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个场景成了整个旅程中最具代表性的画面,其中还多多少少夹杂着前一夜漂浮在水面上的轰鸣汽笛声。
苹果、面包和鸡蛋丰盛地摆满了一桌。就在海伦把黄油递给威洛比时,她瞟了他一眼,暗忖道:“我想,她嫁给了你,她是快乐的。”
她沉浸在一连串熟悉的思绪中,又被带进了各种铭记于心的场景,思考起最初的那个问题,为什么特里萨嫁给了威洛比?
“当然啦,大家都看在眼里呢。”她想道。她的意思是说大家都看得见他高大魁梧的身形,还有一副嘹亮的好嗓门、一对铁拳与独立的意志。“不过——”想到这儿,她又陷入了一番对他的细致分析,用一个词完美地来形容就是“多愁善感”。她的意思是说,他从未简单真诚地正视过自己的感受。举例来说,他几乎从来不提起亡妻,却以豪华的排场来度过纪念日。实际上,就像她之前总是怀疑他欺凌过他的妻子一样,怀疑他对女儿异常凶暴。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将自己的命运与她朋友的做起了比较,只因威洛比的妻子算是海伦勉强能称之为朋友的女人。而这番比较常常作为她们的谈资。里德利是位学者,威洛比则是个生意人。里德利的 “威洛比·温雷丝将此张女主人的相片赠予埃玛·契莱,感谢她三十年来的尽心服侍。”
泪水模糊了文字和钉帽。
“只要我还能为你们家做些事情。”她边敲着钉子边说着,这时过道里传来了一阵悦耳的嗓音:
“契莱太太!契莱太太!”
契莱太太立刻整整裙子,抹抹脸,打开了房门。
“我遇上个麻烦,”安布罗斯太太说,她的脸通红,喘不上气,“你知道先生们是什么样子。椅子太高了,桌子又太低,地板离门有六英寸。我想要把锤子,一床旧被子,你这有厨房餐桌一类的东西吗?总之,别告诉其他人。”眼下她猛地打开丈夫会客室的门,只见来回踱步的里德利眉头紧锁,大衣的领子立着。
“他们就好像是煞费苦心地要来折磨我!”他大叫道,突然停住脚步,“我加入这次远航难道就是为了染上风湿和肺炎的?真该有人给温雷丝多灌输点理智,亲爱的。”海伦正蹲在一张桌子底下,“你只是在把自己弄脏罢了。我们最好认清事实,我们注定要忍受长达六周的悲惨折磨。总之,一切都愚不可及。不过既然我们人都在这儿了,我想我能像一个男人一样去面对它。我的病肯定会加重——我的感觉已经比昨天还要糟了。不过我们只能感到庆幸,孩子们开心地——”
“走开!走开!走开!”海伦叫道,她推了把椅子像赶一只乱跑的母鸡一样把他从一个角落轰去另一角落。“你走开,里德利,不到半小时你就会发现一切都妥当了。”她把他从房里赶了出去,她们听见他一路还在过道上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的。
“我猜他不是很强壮吧。”契莱太太说道,同情地看着安布罗斯太太,一边帮着她收拾。
“尽是书,”海伦叹了口气,将满满一大摞书从地上放到书架上,“从早到晚都在看希腊语。要是蕾切尔嫁得出去,契莱,祈祷她最好嫁个大字不识的男人。”
因为最初的不适和恶劣的条件,头几日的海上旅程让人神经紧绷,几乎毫无兴致。不过忍过一时,接下来的日子过得还算愉快。十月份一天天飞快地过去,散发着融融的暖意。相比之下,之前的夏日倒显得幼稚而且反复无常。大片大片的土地被照耀在秋日的暖阳之下。整个英国,从荒芜的沼泽再到康沃尔的悬崖,自晨昏到日暮,都被照亮了,呈现出一片片连绵不绝的黄色、绿色和紫色。在这种照耀下,就连大城镇里的屋顶都闪烁着光。在几千座小花园中,几百万朵暗红色的花儿正在绽放,待悉心照料它们的老太太们带着剪刀走下小径,剪断花儿多汁的茎秆,将它们放在村里教堂中的冰冷石架上。无数聚会、野餐的游人们直到日落才回家,哀叹道:“还会有像今天这样美妙的天气吗?”“是你。”年轻的男子低语道,“噢,是你呀。”年轻的女人回应着。所有的老人,还有许多病人都情不自禁地到户外走上几步,预测些关乎这个世界运转的开心事。至于情爱的私语与表白,不仅能在玉米地里听到,还从灯火通明的屋子里传来。在那里,打开的窗户通向花园,抽雪茄的男人们亲吻着灰色头发的女人们,更是不计其数。有人说天空标志了生命的降临。长尾羽的鸟儿啁啾而鸣,在树木间穿梭,身上的羽毛带有金色眼睛的花纹。
这一切都在陆地上展开,几乎没有人会想到大海。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大海是沉静的。而且也没有必要去想大海,因为在许多房子里,在有爬山虎轻抚的卧室窗户后面,夫妇们在亲嘴前都会嘟囔,“想想今晚的船”或是“感谢上帝,我不是那个在灯塔里的男人!”在他们所有的想象中,当一艘船融进天际线消失不见时,就如同雪融进了水里。说实话,大人的见解并没有比那群穿着游泳短裤在英国海岸边扑腾水花、拿着桶子舀满水的小家伙来得多。他们看着片片白帆或是束束烟柱穿过地平线。要是你说这些是海龙卷或是海洋之花的白色花瓣,他们也会认同的。
然而,船上的人对于英国抱持着一样单纯的看法。在他们眼里,它不仅是座岛,还是一座很小的岛,而且是一座正在萎缩、禁锢着人们的岛。有人发现,他们先是像一大群没有方向的蚂蚁挤在一块,几乎都快把对方挤出了边缘;后来,船驶离了,有人发现他们正在徒劳地吵嚷,没人听得见他们说些什么,到后来不是消停了就是升级成了骚乱。最后,当船开得远得看不见陆地时,英国人彻底哑了,变得平平无奇了。这个病在地球的各个角落肆虐,欧洲萎缩了,亚洲萎缩了,非洲和美洲萎缩了,这艘船是否再有可能碰上像这种皱缩的地块都值得怀疑了。但另一方面来说,它内心泛起一股强烈的自尊;它是这个广袤世界的栖居所,只承载了那么一点点居民,它整天穿行在空荡的宇宙中,还遮盖着一身面纱。它比横穿沙漠的商队更寂寞;它无疑更神秘,靠自身的力量移动,靠自己的资源维持。大海可能会给予它死亡或是前所未见的欢欣,而这一切无人知晓。它是奔向丈夫的新娘、不被男人知晓的处女。凭借它的活力与纯洁,它也许会被比作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作为一艘船,它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说实话,要是没有好天气的祝福,天天都是蓝色的晴空,平静、圆润、完美无缺的话,安布罗斯太太本会感到十分无聊的。现在一瞧,她在甲板上支了张刺绣框,她一侧的小桌上摊着本黑皮的哲学著作。她从腿上铺着的各色线团里选出一根线,给树皮绣上红色,或是给河流绣上黄色。她正在进行一项大工程,那是一条穿过热带森林的热带河流,最后还会有一只在香蕉、橙子和巨大石榴等众多水果间大快朵颐的花斑鹿。与此同时,还有一队赤身裸体的土著,正在朝空中投射飞镖。在下针的间歇,她还不时转头看向一边,读上一两句《物质的真实》( Reality of Matter)或者《善的本质》(Nature of Good)。在她周围,穿着蓝色工装裤的男人们正跪着擦洗甲板,或是靠着栏杆吹着口哨。不远处的佩珀先生正坐着,拿着一把削笔刀切着植物的根。剩下的人占据了汽船的其他角落:里德利在看希腊语——他根本找不到比这个更令他欢喜的事情;威洛比在处理文件,因为他得利用这次航行处理生意上积压的事情;还有蕾切尔,——海伦,在她哲学书的字句间,有时也会疑惑蕾切尔自个儿会做些什么,她有些想要过去瞧瞧。自从 她所受的教育,加之她懒散的天性,无疑是造成她这副样子的部分原因。她受的教育和那些十九世纪末富裕人家女孩儿接受的一样。亲切的博士和温柔的老教授教过她多达十门学科的基础知识,可是他们很快就以她的手太脏为由,逼着她全心投入到一些沉闷的苦差事里去。每周有一两个小时可以愉快地度过,部分要归功于其他的小学</a>生;部分要归功于那扇正对着商店背后的窗户,冬天里人影会从红色的窗子里透出来;部分要归功于那些事故,因为当一间房里超过两个人时注定会出些事。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她并没有一门完全通晓的科目。她的心智程度同一位伊丽莎白女王初登位时期的智者一样:她几乎全盘相信别人跟她说的一切,为她说出口的所有事情编造理由。地球是什么形状,世界有怎样的历史,火车如何运转,钱是怎么投资的,有什么法律正在实施,哪些人想要什么,为什么他们想要这个,现代生活系统中最基本的概念——没有一个教授和家庭女教师向她传授过这一切。不过这个教育系统有个极佳的优点,它虽什么都没教,但也不会妨碍孩子去发挥某些真正的天赋。蕾切尔有音乐天赋,除了音乐什么别的都没让她学,她便对音乐入了迷。所有本该投向语言、科学或是文学的精力,那些本来可以让她结交朋友或是向她展现世界的精力统统都直接涌向了音乐。在她发现自己的老师不够格后,她便开始自己教自己。在她二十四岁的时候,掌握的音乐知识不比大多数三十岁的人少。在天赋所及的范围内,她能演奏到最好,而且每天都愈来愈好,这确实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这项明显的天赋被最为古怪和愚蠢之人的梦想和观念包围的话,那就再也没有聪明人了。
她的教育是如此的寻常,那她的情况也就更算得上是平平无奇了。她是独生女,从来不曾被兄弟姐妹嘲笑欺凌过。母亲在她十一岁时过世了,两个姑妈(她父亲的姐妹)将她带大。她们住在里士满那座舒服的房子里,过着毫无波澜的日子。她从小自然是受到了相当细心的照料。还是个小孩时,她的健康备受关注;不管是她被当成小女孩还是大姑娘,跟她提道德伦理似乎都太过粗鲁了。直到最近她才刚刚知晓女人居然还有道德问题的存在,此前她对此一无所知。她在旧书里探求知识,并且是以冷淡的字句呈现出来的。但她天生不在意书本,先经姑妈过手再交由父亲的审查也从不教她烦恼。朋友们或许会告诉她一些事情,可她没有同龄的朋友——里士满位置偏僻尴尬——实际上,她唯一熟识的一个女孩是个宗教狂,她狂热地沉浸于谈论上帝以及画十字的最佳方式。这类话题只能偶尔令那些神游天外的人感兴趣。
她陷进椅子中,一只手搁在脑后,另一只抓着椅子上的凸起部分。显然,她正顺着自己的思路,心无旁骛地沉思着。她的教育给予了她充足的时间思考。她眼睛定定地望着汽船扶手上的那个球,要是有什么东西碰巧挡住了它哪怕一秒钟,她都会猛地一惊并心生懊恼。伴随一声大笑,她开始了自己的冥想。这一切都是由接下来这首《崔斯坦》的译文引发的:
在那瑟缩的颤抖中,
他似将自己的羞愧掩藏,
而面对他的至亲国王,
他竟献上死尸般的新娘,
难道我所说的话就毫无意义?
她大叫道就是“毫无意义”,便把书一扔。接下来她又拿起了《柯珀书信》,这本父亲要求她读的经典曾经令她觉得无聊。书中碰巧有句话描述了柯珀花园中金雀花气味,令她随即回想起了母亲葬礼那日。她眼前浮现出里士满居所中一间铺满鲜花的厅室,那股味道是那么浓烈, 哪怕到了今天,任何一种花香都能重现那种可怕的病态气息;她走过这幕场景,半是听半是看地去往了下一幕。她看见露西姑妈正在会客室里侍弄花朵。
“露西姑妈,”她出声道,“我不喜欢金雀花的味道,它让我想到葬礼。”
“胡话,蕾切尔,”露西姑妈答道,“别说这种傻话,亲爱的。我总觉得这是种令人相当雀跃的植物呢。”
躺在炽热的阳光下,她的思绪停留在了姑妈的性格、她们的观念和生活方式上。实际上,有好几百个清晨,当她绕着里士满公园散步的时候,这个主题就占据了她的脑海,遮挡住了树木、行人和小鹿。为什么她们会做那些做过的事情?她们感觉怎样?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有一次听到露西姑妈在对埃莉诺姑妈说话。那个早晨她正要去了解一个佣人的性格,“还有,那是当然的,早上十点半应该是有个女佣来擦洗楼梯的。”真是奇怪!真是说不出的奇怪!但是她也无法向自己解释清楚,为什么她的姑妈突然将整个她们在其中生活的世界、那些就在眼前的事物讲成是某种异常陌生而且令人费解的东西,平白无故地把她们自己看作四处散落的椅子和雨伞。她只能哆哆嗦嗦地小声问道:“你喜 -喜不喜欢埃莉诺姑妈啊,露西姑妈?”她姑妈紧张地像只咯咯叫的母鸡,她轻笑一声回答道:“我亲爱的孩子,你这问的是什么问题呀!”
“多喜欢呢?非常喜欢?”蕾切尔追问道。
“我说不上来我曾想过会‘有多喜欢’,”温雷丝小姐说,“如果有人在意一个人的话是不会去考虑‘多喜欢’的,蕾切尔。”这番话直指她的侄女,她还从来没有像她们期望的那样,真挚地“奔向”她们过。
“可你知道我在乎你,不是吗?亲爱的,因为你是你母亲的女儿,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还有许多其他的原因。”她倾下身子,略带激动地亲吻了她。这一处的争论如同一桶倾洒的牛奶般覆水难收。
蕾切尔就是这样步入思考的。她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一个球或是一个把手,嘴唇停止颤动,如果这能称为思考的话。她努力想达成谅解的结果却只是伤了姑妈的心,那结论就是,最好不要去尝试了。要对任何事产生强烈的感受就是要在自己和他人之间生出一道深渊。其他人的感觉或许强烈但也有所不同。弹奏钢琴,忘掉其余的一切,这可就好多了。这个结论相当受用。就让这些奇怪的男男女女——她的姑妈们、亨茨一家、里德利、海伦、佩珀先生,以及剩下的所有人——都变成符号吧,平平无奇却高贵庄严,年长的符号、年轻的符号、母性的符号、学识的符号,还有美的符号,就像舞台上的人往往都是美丽的。似乎没有一个人说出真正想说的话,或是谈谈他们真正的感觉,而这就是音乐存在的意义。现实扎根于一个人的所见所感中,但不存在于话语中。一个人能接受一个万物往复循环,众人皆感满意的世界,不用频频花心思去考虑它,除非出现了什么非常怪异的事情。她心满意足地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也许每两周会怒火中烧一次。而在她平息下来后,就像现在这样陷入沉静。她的神智交织着如梦似幻的迷乱,似是进入了神交,愉快地舒展开来,并与甲板上发白木板的魂灵、大海的魂灵、贝多芬的第一百一十二号作品的魂灵,甚至远在奥尔尼的威廉 ·柯珀的可怜魂灵交织到了一起。如同一团毛茸茸的蓟花冠毛亲吻着大海,升起,再一次地吻,一路上升一路亲吻,最后消失在视线之外。起起落落的蓟花毛团被她突然前倾垂下的头颅取代了,当它飘离视线时,她睡着了。
十分钟过后,安布罗斯太太打开门,看着她。见到蕾切尔这副样子度过早晨,她并不惊讶。她扫了屋子一眼,看见了钢琴、书本和乱哄哄的杂物。她先是用审视的眼光观察了蕾切尔,见她毫无防备地躺着,犹如一只自猛禽脚爪中掉落的猎物。不过想到她是个女人,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女人,这个场面就发人深省了。安布罗斯太太站在那思考了至少有两分钟。随后她露出微笑,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生怕吵醒睡梦中的女孩,引来一番尴尬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