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的套房完全是另一种天地,一个有鸟有花的温柔乡。可以眺望花园的玻璃窗,小小的壁炉里烧的是气味芳香的短棍木柴。玻璃器皿反射着火光,在墙面上构成斑驳的色彩。
一位女佣,不是穿号衣的待者,送上咖啡和白兰地;卡拉自己两样都不用,她小口抿尝的是一种加冰水的饮料。
“咖啡让我难以入睡,而白兰地,”她耸耸肩,“我都不知道它是什么味了。”
“这与你的小叔子不无关系吧?”警官小心翼翼地问道。
“对朱达我们毫无办法。”
“为什么朱达如此好饮呢?”埃勒里问。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爱喝酒呢?……把脚放在脚凳上吧,奎因警官。晚餐一定把你累坏了,这我知道。伊曼纽尔·皮博迪无疑是个超级故事大王,可遗憾的是他从不知道适可而止。斯托姆博士,一头猪而已。作为内科医生,他可能算是最好的一个,作为猪嘛,当属最等而下之的一类。我是不是太尖刻了?偶尔放纵自己,当一回碎嘴婆倒真是一种享受呢。”
她眼神中的凄凉引起埃勒里的注意。他很想知道卡拉·本迪戈对她丈夫的人身安全受到的威胁了解多少,或许她全然无知。
显然这也是警官的想法,因为他说道:“你丈夫让我感到困惑,本迪戈夫人。他是我见过的最动态的人之一。
“你的概括非常准确,警官!”她高兴地说,“我是说,你对他的感觉。所有初见凯恩的人都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你说初见谁?”埃勒里问。
“凯恩。”
“凯恩?”
“噢,我忘了。”她出声地笑了,“凯恩才是丈夫的名字。凯恩,K-a-n-e.?”
“可他的名字不是金,K-i-n-g吗”
“那根本不是他的名字。咱们都被报纸媒体捉弄过,不是吗?一直以来,报纸总把凯恩称做”军火大王“或这个那个”大王“(King),这样称呼来称呼去,他也开始用这个‘King’字做名了。开始还只是家人之间的戏称,慢慢也就相沿成习了。”
“他弟弟朱达也管他哥哥叫大王吗?”埃勒里问,“我觉的这一整晚都没听朱达说一个字。”
她耸耸肩:“朱达像接受别的任何东西一样接受这个。朱达的嗜杯常把他带入一种孩子气的别扭脾气中,他用‘大王’这个称谓时只当它是一种——一种代号。就是埃布尔也从众随俗了。我是唯一称我丈夫本名的人。”
埃勒里多少有些揣摩出她眼神里凄凉的出处。
她把怎么与她丈夫相识的故事讲了一遍。
那是在巴黎一间最时髦的餐馆里,从始至终都很有本迪戈特色。他们的桌子相邻,两拨人都声势不小。她在他那拨人进来时就注意到了一个高大、黑眼、留着拜伦式发型的男人;他那拨人里有两位法国政府内阁成员,一位级别不低的英国外交官,一位名气很大的美国将军,还有埃布尔·本迪戈——没有女人——也许这正是军火大王本人集所有目光于一身的原因。
整个餐馆里引起的骚动令卡拉不得不探问此乃何人。
她当然有所耳闻,但她一直以为关于他的故事被她自己也身处其中的那个只会传闲话的社交圈子夸大了。现在,目睹他的真身,不由她不信,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在她生活的圈子里,男人不是愤世嫉俗的身居高位的活化石,就是百无一用的口头革命派,往往还是一文不名。他站在这些人中间就像一座喷发出五彩火球的罗马焰火筒。他耀眼的光华和灼人的热力令他周围一切苍白的东西都激越、明亮起来。
作为一个女人,卡拉立刻把的目光转向了别处。
“我还记得我是多么庆幸,正把自己更好看些的侧影呈现给邻桌,”卡拉微笑着说,“心想有没有可能赢得这样一个男人的爱情。据说他很少与女人打交道。所以说,这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一种挑战,而我当时对我的朋友和我的生活</a>都已厌倦到了极点。
“想必我的这些心思都挂在脸上被他看到了。不是一星半点,恐怕得说是暴露无遗,”她补上一句,“当时二战刚结束不久,我穿的是一件费克埃设计的特别不体面的衣服,所以,当埃尔布雷男爵夫人——人们背后都叫她‘伦瑟夫人’,因为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举着她的长柄眼镜悄悄告诉我,那位大王先生不时用抱有某种希望的,最无礼的深情目光凝视我时(‘无礼’是她选用的词汇)我大吃一惊。”
男爵夫人看到卡拉惊异地挑起眉毛的样子解释说,“大王先生”是法国左翼报纸对本迪戈军火企业拥有者的称谓。
“我转过头去,”卡拉小声说,“正碰上凯恩的目光。我的目光是冷冷的,意思是让他知道我可不是那种女服装模特,人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但是,我碰到的他的目光却是那么热烈……
“我赶快把目光转开,觉得脸发烫。我不是那种老派守旧的女孩。但战争使我们大家都老了一千岁。可在当时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那样一种女孩。他是有那么……那么有独特吸引力的人……这时我像女佣似的嚎啕大哭起来,我想,这正是埃尔布雷男爵夫人追求的效果,因为她是那种最喜欢恶作剧的女人,她用像马刺似的高跟鞋后跟踢了一下我的脚踝。我抬起头时透过泪眼看到他已站在我的座位旁,那神情既有傲慢的屈尊俯就,也有逗趣的成分。
“‘如果是我吓着了你,那么请你原谅,’他用学生腔的法语说,‘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当然,能听出美国英语的口音——你们是怎么说的——乡土味儿,”卡拉费劲地找出这么个字眼儿,“但这却使这句表情达意的法语焕发出前所未有的魔力。不管多么尴尬,用凯恩那深沉、宏亮的美国口音说出来,就像 “这位伟人的辉煌却从未见诸报端。”埃勒里说着扫视了一下那些奖牌和奖状,还有那盛满有纪念意义的足球、棒球、滑雪板、雕像、奖杯,长柄曲棍球球杆、比赛用花剑、拳击手套的柜子,这百十来件东西是主人多方面体育才艺的证明,“所有这些都是本迪戈先生赢得的吗?”
“我们对那些报刊的作者们不予鼓励,奎因先生。”卡拉说,“是的,这些都是凯恩读书时赢得的。我还真不知道他有什么体育项目是不擅长的。”
埃勒里停下来仔细看一座水球项目的银质奖杯,上面凯恩的名字醒目地突显出来。
“这上面,凯恩的名字似乎比其他的更明显,是不是重新刻过?”警官从埃勒里的肩膀上望过去,也发现了这一点。
卡拉也停下来看一看,点点头:“是的,是重新刻过。我第一次看见它时也问过凯恩。”
“埃布尔·朱达。”埃勒里突然转过身来,“在《圣经》里这两个名字不是读做亚伯和犹大吗?我还奇怪为什么当哥哥的名字反倒与《圣经》里的人物无关呢?而实际上是有关系的,不是吗,本迪戈夫人?凯恩——K-a- n-e——这也不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应该是……”
“该隐,C-a-i-n,是的,奎因先生。”
“这就难怪了!”
“不错,这个有血腥味的名字一直令他不安。在他要进私立学校时——我想那是一所与军事有关的学校——尽管他还是一个孩子,在他的坚持下,名字还是改了。他跟我说他是在他的创世纪时期赢得这个水球奖杯的,我也一直称那是他的创世纪时期,所以他重刻了那个名字——凯恩。”
“从他现在的样子看,本迪戈夫人,”警官说,“你的丈夫想必一直都在从事这些体育运动。可他从哪儿匀出时间来呢?”
“并非如此。除了和马克斯打拳摔跤,我还从未见他从事过其他项目。”
“什么?”警官环顾四周问道。
“他现在说不上有什么体育锻练。”卡拉笑道,“让我告诉你,凯恩实在是很特别的人。他只靠一天两次按摩就能保持体形和肌肉强健。信不信由你,马克斯是位技艺高超的按摩师,当然,凯恩在马克斯心目中的地位也非同一般。还有就是很有节制的饮食习惯——你们也看到了他今晚吃得多少——强壮的体质决定了一切。凯恩的个性是一个多面体!在很多事情上他就是一个大男孩儿,但若论及其他,那就难说了。你们恐怕想象不到吧,多年来,他还被判定是世界十位最佳穿着男士之一?我领你们去看。”
在大王妻子的催促下,他们又来到另一个房间。这是一个极大的房间;说它是一个男性用品专卖店也有人信。
衣橱是一个挨一个,还有很多移动的挂架,套装、外衣、运动衫、小礼服、鞋子——应有尽有,别处没有的这里也有。
“他不会有时间把它们都穿到吧。”警官惊叹道,“埃勒里,看看那边成排的马靴!他经常骑马吗,本迪戈夫人?”
“他已经好多年没上过马了……是不是难以置信?凯恩倒是经常到这屋里来,但也只是看一看。”
他们一边巡视这皇家气派的衣库一边适时地说上两句应景的客气话,直到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卡拉,咱们的客人怎么会对我的服装店感兴趣呢?”
他站在门口。他那张英</a>俊的面孔上写满了疲倦。从他的声音里能清楚地听出不悦和烦躁。
“你不会剥夺你的妻子炫耀她丈夫的乐趣吧?”卡拉快步走到他跟前,把手臂搭在他的腰上,“凯恩。你今天太累了。”
她显然被吓着了。尽管她的声音里只流露出关切,从表情和态度上看不出什么,但埃勒里对此却深信不疑。好像她的不忠行为被当场抓住,随之而来的将是无情的惩罚。
“这的确是长长的一天,而且没有什么让人高兴的事。你们二位先生想不想上床前再和我喝一杯?”但他的语气是冷冰冰的。
“谢谢你,不打扰了。我们恐怕已占用了本迪戈夫人太多的时间,”埃勒里扶住父亲的手臂说,“晚安。”
卡拉也应了一句。但声音小到听不清。她脸上现出微笑,但突然之间已神彩不再。
本迪戈向旁边站开一步,让奎因父子过去。
警官的手臂急促地一抽,一名保安人员正警惕地站在门外。就在父子俩刚进入走廊时,本迪戈说:“稍等。”
他们站住了,不知又有什么新的花样。这种一惊一乍的感觉实在让人不舒服。这家伙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充满了圈套和计谋。
然而,本迪戈大王的语气又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好像应该有东西给你们。埃布尔还对我说别忘了。是什么东西呢?让我想想。”
走廊拐角处隐约能看到马克斯一号那巨猿的身影。他靠在一面墙上,嘴上叨着一颗长长的雪茄。可以感觉到他那阴沉沉的目光。
“想起来了吗?”埃勒里想尽量放松。
“噢,”大王的手伸进胸前的口袋,“今天夜里又来了那样一封信,是末班飞机送来的。走的是普通邮路。”
他把信封放在埃勒里手上。信封已被打开过。埃勒里并没有抽取内容;他只是看定本迪戈的脸。
可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你己经读过了,本迪戈先生?”奎因警官不客气地问道。
“在埃布尔的坚持下,还是那些废话。晚安。”
“说些什么,凯恩?”卡拉走近凑过来。
“跟你无关,亲爱的……”门就在他们面前关上了。
马克斯一号跟在他们后面两三步远的地方来到寝室的门口。然后,碎不及防地,一步跨到他们跟前。
“干什么!”警官不由得向后躲避。
马克斯一号用他的食指顶在埃勒里胸前,稍一用力,埃勒里已脚下无根。
“你,不怎么样。对不?”
“什么?”埃勒里有点儿结巴。
“啊哈。”马克斯一号原地向后转,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这算怎么一回事呀!”警官嘟浓道。
埃勒里锁上门,揉一揉前胸。
这第三封信与前面两封没有两样,还是同样大小的纸张,用的还是同一牌子的打字机,一行字是:
你将在6月21日星期四被谋杀——
“6月21日,”警官若有所思地说,“加上了月日。不到一周的时间了。他在后面还是打上破折号,这说明后面还有话说。那么他还能说什么呢?”
“至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信息。”埃勒里仔细认真地看,不是信的内容,而是那个信封,“即精确的时间,可能精确到6月21日的星期四的几点几点。你注意到这个信封了吗,爸?”
“我怎么个注意法儿,你把它像宝贝似地捏得那么紧?”
“这证实了咱们一直怀疑的东西。大王说信是今晚运邮件的飞机送来的。那就意味着它应该通过某个邮局。可偏偏是,它没有。看。”
“没有邮票,没有邮戳,”他父亲低声说,“是邮包到了之后被人插进去的。”
“内部的人干的,这次毫无疑问了。
“但这也太蠢了,埃勒里。难道他没心眼儿吗?小学</a>生都知道这样一个信封会暴露它的发出地是在岛上。我还是不太明白。”
“真是太好了,”埃勒里出神地说,“因为他们并不需要咱们,爸。一点儿也不需要。现在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他们在窃听室里听到这里的一切了。”
“你打算做什么,儿子?”
“上床睡觉。早晨要干的头一件事就是申明自己的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