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门缝底下有灯光,听到楼梯上有轻轻的脚步声,这代表今天是星期天。这一天,他比工作日起得稍晚。女仆则相反,她居然能在火车鸣笛之前就起床,睡眼蒙眬地下楼,来到厨房,生火,然后待在那儿,在烧好几大盆热水之前,她站着打瞌睡。
她来到家里的 拉贝先生不打草稿。一束阳光穿过窗户,照在墙壁上。他面前是花边纱帘上繁复的花朵。太阳光形成的两个小光点像小动物一样不停地跳跃,似乎在桃花心木的写字台上嬉戏。
布雷街上,一扇扇大门打开又关上,家家户户都向着运河与港口之间的圣主教堂走去。人们听到轮船的汽笛声。渔民们顾不上今天是礼拜天,趁着浓雾散开赶紧出海,他们估计得在航道上排队航行了。
城市十分绚丽,在阳光下呈一片金黄;港口则是一整片的蓝色;卡舒达斯一家很快也要出门了,小孩子们穿着漂亮衣服走在前面,后面是卡舒达斯和他太太,他俩在这一天总有些笨拙,比起工作日要不自在多了。
做完弥撒,他们会经过缝纫街的糕点铺。回来的时候,小裁缝手提一盒糕点,上面系一根红绳。
关于勒脖杀手受害者的小论文
他故意用了“勒脖杀人”这个词嘲讽所有人,因为人们用的就是这个词。他们知不知道他是在嘲讽无关紧要。
在开始写信之前,他爬到椅子上,把手伸到衣柜顶上,拿到一件东西:一张带乌木相框的照片。两个月前,它悬挂在马蒂尔德床头的墙上,现在仍可以看出墙纸上有一个长方形的印记。
这是一张班级合照,在纯观修道院,一个颁奖的日子。
一共是十五位少女,拉贝先生经</a>常数她们的人数,他也能把每个名字和脸对上号。她们都在十六至十八岁之间。都穿着海蓝色的统一服装,百褶裙,头发编成辫子,脖子上挂一条丝带,上面系一枚奖章。姑娘们中间是一位消瘦苍白的修女,双手背后,苦行清修的模样,酷似圣像。据马蒂尔德说,此人虽然有着天使般的笑容,却十分凶悍。
或许他现在已经看懂了一些事?
若弗鲁瓦—朗贝尔,社保局局长的遗孀……
朱斯蒂娜!大家都是这么称呼他的朋友——保险人朱利安·朗贝尔的姐姐的。他去参加了她的葬礼。他去参加了她们所有人的葬礼,因为这些人他都认识。
又是一个寡妇。有好几个寡妇。朱斯蒂娜嫁了一个大她二十岁,但有钱有地位的男人,他在雷奥米尔街上拥有全城最漂亮的宅邸,在巴黎也有房产,他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
他是高级公务员,对于大部分普通人来说,他的职位就像谜一样。他在国家财政稽核局任过职。他当了议员后,被人嘲笑是全法国戴绿帽子的人当中职位最高的。
自他死后,朱斯蒂娜成天和年轻男人在一块儿荒淫无度。他们在她家里纵情喝酒,跳舞到天亮。她到了六十岁,还没有表现出放弃派对的打算。
她有一个司机,人们说那个司机是她的情人。她去宫殿街逛商场时,说话声音尖利,俨然一位女王。她只在这一小段路上是步行的。幸亏如此!
她给他制造了最多的麻烦。她手上撑着一把伞,他快步扑向她时,伞上的一根细金属丝差点戳瞎他的眼睛。他首先用大提琴弦环住她的下颌,但她一直挣扎,用脚踢他,疼得他几乎落荒而逃。
但他终于还是完成了,只有这一次他需要立即跑走,因为离他十米处有一扇门开了,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礼貌地说道:
“谢谢,太太。我一定会注意的。我可以向您保证,如果这只由我决定,您以后就只有满意的份儿。”
大概是个房地产代理人之类的家伙。
朱斯蒂娜没有生病。她没有不幸,也没有逆来顺受。她一点也不想去另一个世界。帽匠甚为反感地写下一些句子,比如:
这对社会是一个损失吗?
不是,连对她的家族都不是。他们活在对潜在丑闻的恐怖之中,她的女儿,一位未来要员的妻子,已经禁止她踏足巴黎。
他以这个问句作为她“人生履历”的结尾。
雷奥尼德·普鲁,六十一岁,费提耶的助产士……
普鲁家曾拥有二十个农庄和两座城堡,雷奥尼德却沦落到费提耶这样一个城郊小镇生活,旁边就是煤气工厂,附近住的都是铁路员工、小公务员和工人。
她的父亲吕克·萨博在一系列可笑的投机活动中倾家荡产之后,是否真的如人们所说那样疯了?她那四十一岁就死了的丈夫是否真的患有梅毒?反正,他们有一个身患畸形的女儿在幼年就夭折了,儿子也不是太正常。但这个儿子还是结婚了,什么事也不干,和在多尔多涅经营小葡萄园的岳父母住在一起。
普鲁活着的时候,有一半时间是在外面过夜的。他还会把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女人或军营区的女人往家里带。有一晚,他当着一个女人的面打了雷奥尼德,说讨厌看到她哭,说她故意破坏他的生活。
她后来应该去看医生了。她又学会了助产这个谋生技能。她头发已经白了,面色如灰,却沉着、冷静。人们说她在工作上相当熟练。没有人见过她笑,甚至微笑也没有,她可以通过抓住新生儿的脚来助产,这套手法令产妇们脊背发凉。
最难的是用最短的话让人们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不可能无休止地从报纸上裁剪字母。
他给她打电话的说法不正确。他碰到她是个偶然,当时他正在她家周围转悠,侦查她进出家门的路线。那天,他甚至犹豫着要不要带上那根琴弦。房子非常小,门上有一盏灯。
他到那儿没几分钟,就看到雷奥尼德提着医药箱出来了。他一直跟踪她到煤气工厂。他们等着一辆汽车开过。她认出了他,还来得及回头,但是已经太晚了。她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害怕。他不敢写她看上去很轻松,但这几乎就是事实。
对于伊雷娜·莫拉尔,他已经在事发第二天的报纸上说了他想要说的话。无论是在照片上,还是她从最后一堂钢琴课走出来时,她都令他想到一只从窝巢摔下地的鸟儿。她活了那么久简直是个奇迹。
现在还剩最后一个,阿尔芒蒂娜·德·欧特布瓦,现在的圣于尔叙勒嬷嬷。她在别的颁奖合影上,和别的年轻少女们一起,扮演了圣约瑟芬嬷嬷曾经的角色。
这一位在某种程度上直接从小女孩过渡到嬷嬷。她都没有费心去生活过,甚至都未曾尝试一下。然而她很富有,她的兄弟姐妹都是成功人士。
他将在明天行动,因为她只在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二离开纯观修道院一天,去主教府。她不是单独前往。修女们从不单独出门。她大概最多只有五十米的黑路要走,拉贝先生不得不制定一个相当复杂的计划。
卡舒达斯会再次跟踪他吗?帽匠在内心深处十分渴望对方这么做。
如果事情完全按照他的预想进行,明天六点,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不愿去想露易丝。欲念来得莫名其妙。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做。
他在往壁炉里添柴火时,放下窗帘时——因为夜幕已经降临——对自己重复了好几遍:
“尤其不要想露易丝!”
他下楼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他餐厅的橱柜里有一整瓶。他为了不喝第二杯,把瓶子放回到原来的地方,然后坐下来,慢慢地小口喝。